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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永远的爱

1997-12-31李宝德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7年4期
关键词:陈飞全村人五爷

李宝德

陈飞一脚踏进我们408室,我便有种预感:他会成为我们408室4年大学生活中的主角。

当时他理的是“锅盖”头,头发从脖子一直到头顶,都被推剪推去,只在头顶留着长长的一小片儿,黝黑的脸,厚厚的嘴唇,眼睛大大的,鼻子大大的,穿了一套洗得有点泛白的蓝布衣服。

我们4个刚刚认识的朋友窃窃地议论:“暖!他那头是什么发型!”

“标准的‘农村结婚头!”

“真有点像非洲来的难民!”

他一下就有了两个绰号:“农头”和“老非”!

他默默地把他那只破旧的木箱放在我们留给他的光线最差的床位下,又默默地打开背包,把一套小小的,旧旧的被褥铺到床上。

他寡言少语,总给人一种悲悲戚戚的感觉。第一次班会上,同学都大大方方地作了自我介绍,可轮到他时,他那黑黑的脸憋得黑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每天很早起床,默默地背书包出门,快熄灯了才回来,默默地洗脚,上床睡觉。他从没和我们在一块吃饭,我们也从没见过他吃饭的情形!直到上大学快两个半月了,一天中午,金鑫才神经兮兮地在门口喊:“嗳!你们仨快来!我发现‘农头了!”

我们跟着金鑫到了教学楼后的那片小树林中,看到陈飞正蹲在一棵树下吃饭。他很专心,似乎没发现我们,只顾埋头扒饭,每扒几下,就用劲地嚼一阵,然后再用劲地咽下去,似乎很费劲,很费劲。

金鑫悄悄摸到他身后,突然喊道:“陈飞!”

“叭!”一下,饭盆落在了地上,饭洒了一地。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一双惊愕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

我们也惊呆了,他的饭盆里除了饭,什么也没有!

沉默,短暂的沉默。我们的心却在这沉默中剧烈地翻滚着。

金鑫慌忙不迭地道歉,拾起地上的饭盆向食堂跑去。不一会,他为陈飞打回了一盆饭,上面还加了两个菜一个炒肉。

当我们把饭盆塞到陈飞的手中时,看到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我们不敢再看他的眼,相跟着默默地走出了小树林。

自那日起,我们就不再叫他“农头”或“老非”,而直呼他“陈飞”。

因为我们4人的家境比较好一点,所以就常凑点菜票给陈飞,或饭菜打在一起吃。他开始总拘拘束束的,不肯收菜票,也不肯一块吃饭,时间长了也就不再那么拘束了,只是每天很早就起来为大家打开水、扫地,晚上又为大家打开水。全宿舍的开水、卫生全让他一人包了。

武汉的冬天不像南方那么暖和,冷起来寒风刺骨。人睡在床上,上面盖了两床棉被,再压上一件厚衣服,半夜仍会感到很冷。

陈飞的床上只有他带来的那床薄薄的被子,我们把自己不穿的厚衣服全拿出来加在他被子上。他总是默默地,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接受着我们的帮助,一种真诚的情感闪现在他的眼中。

每早,当我们还在梦里演着悲欢离合的戏时,他已为大家端来了洗脸的热水;晚上,当大家要睡时,他又为大家提来了热水,让大家好好地把脚烫一烫,能在被窝里暖暖地进入梦乡。我们都庆幸能有他这么个好室友!

12月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4人都还躺在被窝里,做着暖暖的梦,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和叫嚷声吵醒:“开门!开门!快开门!”当我们打开门时,看到陈飞趴在同系一位同学的背上,表情极为痛苦,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

陈飞是在打开水回来的路上滑倒被开水烫伤的,当另一打开水的同学发现他时,他几乎疼得昏倒在雪地上。我们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他不但右腿严重烫伤,而且还发着高烧。

我们谁也不敢离开他一步,紧紧地守护在床前,默默地看着吊瓶里那透明的药水通过透明的输液管,一滴一滴慢慢注入他的肌体,心里自责着:为什么那么粗心,为什么那么懒!他生病都没发觉!

整整一天时间,陈飞的高烧终于退了,人清醒了,但伤口却剧痛起来。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汗珠不断从他的头上渗出来。

我们轻轻地为他擦汗,低声安慰他,鼓舞他,要他坚持!再坚持!一切会好的!

他的伤口恢复很快,一个星期下来,已经不再剧痛了,甚至在人的搀扶下可慢慢地走动走动了,但还不能出院,还需要人照顾他的起居。

那晚,我下自习后去陪床,看到他正用被子捂着头抽泣。

“怎么了!陈飞!陈飞!”我轻轻地问。他掀开被子,仍在流泪。“我该怎样感激你们报答你们啊!”

“可别那么说,好吗!咱们不是都住在408吗?不就是一家人吗?……”

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川鄂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里,他们那里很穷很苦,没有公路,没有电灯,几乎还处在人背马驮,刀耕火种的落后时代。他家很穷,有姊妹5个,他是老大,是家中唯一上过学的孩子,也是村中唯一的高中生、大学生。

他12岁才到离家60里地的乡小学寄读。每天除上课外,还得自己煮饭吃。由于刻苦,小学他只上了3年就到县一中读初中,初中毕业时,他考取了省重点高中。然而,家里无法再供他读书了,要他回去务农,同父母一起养家糊口。可是他太爱学校了,他太爱读书了,他离不开学校!

他跪着去求邻居们,给人家磕头,跪着去求村中辈分最大年纪最长的村长五爷,向他磕头哭诉求情。五爷把全村人召在一块,才商定全村人一起供他读书。

陈飞考取大学后,全村人奔走相告,说是村里出了“状元郎”。大家高兴,为他激动,为他骄傲。大家一起凑钱为他准备学费,准备车费,准备一切生活用品。就连他那床小小的被褥,也是隔壁的韦二婶为他做的。他现在吃的用的每一分钱,都是全村人的血汗,都是乡亲父老们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对他并无所求,只是要他好好念书,为全村人争光,放假时能回去教村里孩子认几个字,使孩子今后不是“睁眼瞎”,交公粮时在秤头上不会被人唬弄。

窗外的雪花静静地飘落着,大地覆盖着厚厚的雪被。我知道,在这静谧的夜晚,在那遥远的南国,在那贫瘠的土地上,有一个温馨的小山村……

陈飞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甲等奖学金。他那悲戚的目光消失了,渐渐闪现出坚定与自信。他找了个家教的工作,每月有了一点收入,加上奖学金,已基本能维持生活,所以他就不再让村里给他寄钱了。

他仍旧很早起来,为大家打开水扫地,仍旧刻苦地学习,有时忙到连午饭都是我们打好了送到教室里给他。我们理解他的难处,深深地佩服他坚强的毅力。他成了我们408室的一颗“星”,论学习毅力,谁也无法与他相比!

晚上,他一吃过饭就得去当家教,一直要到下自习快熄灯了,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宿舍。他仍抢着为我们打洗脚的热水。我们心里实在不忍,也就改掉懒的毛病,早早打好热水等他回来。有时,下自习后,我们买好方便面,等他回来一起吃夜宵。夜宵的味儿总是那么好,似乎比任何东西都好吃。大家围在一块,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一份和谐与温馨,似乎又回到了家里,和家人坐到了一块……

快放暑假前的一天早晨,我们正准备去上课,突然有个30多岁的瘦黑汉子来找陈飞,说是他们村的同堂哥哥。那人一见他,便泪如泉涌,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口浓重的山里话:“兄弟!你……你要撑住啊!你……你家阿爹不在了!”

他的脸一下变成死灰色,昏死过去!

大家慌乱成一团,用力掐着他的人中,不住地叫唤他,“陈飞!陈飞!”

他的哥哥也在哭着喊他,“兄弟!兄弟!你醒醒啊!醒醒!你可得挺住啊!家中一切还等着你去操持啊!……

很久,他才慢慢缓过气来,咬紧牙,强忍悲痛,默默地收拾行李,神情恍惚地找辅导员说明情况,然后同他的堂哥一道去赶火车。

这一去便有一段日子,终于我们被告知:陈飞退学了!

他来信感激我们一年多来对他的帮助;他来信要我们好好团结,好好学习,为408室争光;他来信要我们起早点,注意寝室卫生;他来信要我们冬天勤快点,不要用冷水洗脚,以免生病……

我们哭了!泪水淹没了我们的心……

不!我们发誓一定要把陈飞找回来!一定要让他念完4年大学!一定要让他仍是408室的骄傲!

我们改掉懒惰等他!我们把408室整理得漂漂亮亮地等他!,我们留出光线最好的床位等他!

当我带着大伙的问候、老师的叮咛和408室的嘱托踏上了南方的土地,来到陈飞生活的小村时,我却无法再开口了。

村子很小,大约有20多户人家,住的全是些破旧的低矮土房。然而孩子却很多,每家都有三四个,衣衫褴褛,一个个光着脚丫。吃的是粗包谷饭,盖的是破棉絮,有的还是蓑衣!

陈飞家住3间小土房,房里除了几个碗、盆、两个大瓦缸、两张土炕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他的母亲在丈夫去世后就病在炕上,4个弟妹都很小,最大的一个也只有15岁,衣服破旧,光着脚丫,瘦黑瘦黑的。

吃饭时,只有我和陈飞在屋里,他的母亲和4个弟妹都在灶下。桌子是一把倒扣在地上的旧筛子,上边摆了两碗米饭,炒蛋,炒蚕豆、青苦菜和烧辣椒。

“叫你母亲和弟妹一道吃吧!”我说。

“他们在灶下吃了!”他低着头,没看我。

“我去喊他们吧!”

“不……不用了!”他抬起眼惊慌地看着我。

我走到灶屋,看到他母亲和4个弟妹正蹲在地上,围着两口锅默默地吃饭,一口锅里是青苦菜,另一口锅里是包谷饭,他们的碗中全是金灿灿的包谷饭!

我的眼睛模糊了,直感到心底在隐隐地疼痛……

吃完饭,陈飞领我到村中的一间大土屋里,那儿已等着许多人,看到我们进到屋里,立刻停止了喧闹。人群中走出一个70多岁的老人,陈飞告诉我,他是村长五爷。五爷和陈飞说了两句土话,便拉起我和陈飞的手,走到了屋子前头,对着满屋的人说:“乡亲父老们!陈大狗这娃是个好娃子!他给咱村争了气,争了光,成了咱这穷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可咱作一村之长,这心里有愧!对不起大家,没能带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带累咱的娃娃也念不成书……”

我没能把陈飞接回来。

当我讲完陈飞的事后,同学和老师都流泪了。3天后,学校里贴出了为陈飞返校自发捐款的公开信。

一下子,同学们拥向了408室,一张张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

同学们捐钱,捐饭菜票,捐衣服,说是给陈飞的村子里的孩子寄去……

一句句简短的话语,一颗颗挚诚的心,谁也不为索取什么,而是为了真诚的奉献……

我们专为捐助准备用的两只箱子很快就满了,只好转给学校,由学校派老师专门负责。这期间,捐助的不但有学生,也有老师,甚至还有学生家长!数目有大有小,有的几十元,上百元,也有捐书捐衣写信的。

有一封家长的来信是这么写的:“……我们的孩子一出世就享福,没受过什么苦,也不知农村学生读书的艰难……同在一座‘象牙塔里,有的‘骄子过着比父母还好的生活,一月花几百元;有的却艰难得离开了这美丽的‘天堂……”

还有一封学校老师的孩子来信说:“大哥哥,大姐姐,我听爸爸讲了陈飞哥哥的故事,就把妈妈给的买冰棒的钱省了下来,送给陈飞大哥哥,让大哥哥早点回来读书吧……”

陈飞终于又回到我们中间,又回到408这“爱之小屋”里来了!

他是我和班主任一起去接回来的。我们把大家捐助的衣服装了两大麻包带了去。村长五爷代表全村人收下捐物时,感动得哭了。他说,只要全村人还活着一天,就要供陈飞读一天书,一定让他大学毕业。

学校与村里商定,免去陈飞一切学杂费,提供助学金使陈飞生活有保障。陈飞的母亲及4个弟妹由村里负责照顾。另外,学校与村子建立扶贫关系,帮助村里想办法,找出路。每年寒暑假学校组织一些学生到村里搞社会实践,教村里的孩子认字读书……

陈飞和我们一起离开小村时,全村的男女老幼把我们送到了村口。村长拉着老师的手,老泪纵横,全村人的眼中都闪着希望的泪光。

陈飞的母亲来到他跟前,递给他一个小红布包儿,哽咽地说道:“娃!这是家乡的泥土,娃想家时就打开看看,妈……妈实在对不住儿……”泪如泉水一样从她的眼中涌出。陈飞的几个弟妹也呆呆地望着他,眼中闪着泪花。

我们走出很远了。回过头,全村人仍旧依依不舍地站在村口。

陈飞突然站住,慢慢转过身,向着村口那群衣衫褴褛的人深深地磕了3个头……

到了武汉,很多同学在站台上迎接我们,大家真挚地呼喊:“陈飞!欢迎你回来!”陈飞哭着扑向同学,他被同学们高高举起,欢呼着抬出了车站,抬上了学校专门派车接我们的车。

晚上,同学们在学校活动中心举行了“爱的小屋”联欢晚会。当晚会快接近尾声时,校长走上了舞台。他拿起话筒,深情地说:“谁说人情淡泊?谁说世事险恶?在这‘拜金主义盛行的时代,这儿,依旧闪现着人间最纯洁、最崇高的爱!当我们的一个同学被迫离开学校时,我们的同学伸出了友爱的手,献出了诚挚的爱心,使他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他讲得那么深情,那么感人,许多人都流下了热泪。

当校长把同学的捐赠及学校的捐赠交到陈飞手里时,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下大声哭了。

晚会上响起了《爱的奉献》的歌声:“……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这歌声燃烧着每一个人的心。

回到408室,我们几位室友紧紧地拥抱在了一块,泪水模糊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感到,真情在这个宿舍里,在这个校园内,在这个世界上塞得满满的,一辈子享用不尽。

(欧阳婷摘自《幸福》,本刊作了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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