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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1996-03-18

清明 1996年1期
关键词:常平政委

那 沙

如果说某个人十分健忘,似乎无伤大雅;然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健忘,最终可能引出新的灾难!因此,我总以为,认真地对往事——不论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乐于进行深入的思考,无论如何是必要的、有益的。

1

现在,要在地图上寻找这个地方,可能要费些眼力,如果坐上飞机作鸟瞰的话,就比较容易看得清楚些。这就是:在山东的西南部——从济宁以南到江苏徐州以北,这里有独山湖、南阳湖、微山湖、昭阳湖,南北相连,并称为南四湖。这块跨越陇海路两侧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在抗日战争年代,被称为四湖边区。它紧靠津浦、陇海两条铁路干线,逼近战略要地徐州,又是连接华北与华中两大战略区的纽带,因而成为敌我必争之地。抗战刚开始,中国共产党就在这里发动群众,进行了多次的武装起义并组织起自己的部队,是一块开辟较早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为了加强这一地区的军事力量,一九三八年底,八路军主力某师的某团奉命进入该区,并与当地部份部队组成四六一支队,下属若干大队。1939年夏,支队部率一、二、三等几个大队,转移到陇海路以南,分别在津浦路东、西两侧活动。它的主力第四大队留驻在四湖地区,驻扎在湖边地委的所在地——白果镇周围。这个大队由副支队长梁行任大队长;支队政治部主任冯明任政治委员,并兼任该地区军政委员会负责人,事实上成了掌握党政军大权的主要人物。

故事发生在1939年的秋季。

地点就在地委及第四大队所在地白果镇的周围。

人物呢?我想自告奋勇首先登场:我是师报的特派记者,我愿尽我所能,做到有闻必录,来去自由,尽职尽责。我姓林,广东人氏,朋友们赠我昵称——林仔,我觉得不坏,也就欣然接受了。我必须立即声明,我决不是这故事中的重要人物,他们还在后头呢!冯明,是一个参加过长征的年轻有为的干部;他虽然只读过小学,但聪明好学,所以在政治、军事方面的知识进步很快;他年方二十五,面目清秀,高高的个儿,为人大方、潇洒.所以一直颇受领导的器重。大队长梁行,铁匠出身,是一员身先士卒、勇武过人的猛将;他比冯明大两岁,为人忠诚老实又十分豪爽、强悍。不过他和冯明共事以来,总是既谦让又尊重,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冯年长,冯明又是政委——党代表,所以一切决策,最终还是听冯明的。他常说,这是党员应有的组织观念。

有一个名叫许仁的人,据说抗战前,他在北平读书时曾加入过共产党,也被捕过……不过他坚称自己始终是坚强不屈的。抗日战争开始时,他和北平一些流亡学生到了山东,先在韩复榘部队干过政工,后来夥了一帮人拉起一支游击队。最后他的队伍编入八路军……他就转到湖边地委,还当上了组织部长呢!此人中等身材,脸上一圈络腮胡衬托着一双贼亮的眼睛,他时而卑躬屈膝,时而盛气凌人,实在难以看出他的深浅。再说,他手下还有几个能人:头一个名叫贾迅,高挑身材,架一副玳瑁眼镜;他原名贾顺,只因喜欢舞文弄墨,又自称仰慕鲁迅,故而改名贾迅。他是许仁最信得过的青年军师。人们背地都说,此人外表一派斯文,其实是一肚子坏水!许仁的另一个能人,名叫方原,此人能言善辩,不仅巧舌如簧,笔头子的功夫也可与贾迅并驾齐驱;他的个子虽小,酒量却不小,由于好酒贪杯,就难免有时貌似红脸关公,所以人称“红萝卜”。许仁的又一个能人名叫牛流,此人是有理不让人,无理也要搅翻天,而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架势;所以人称“疯牛”。在这故事将要出台的工夫,街上曾来过一个自称“半仙”的占卜先生说过:“有人说,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要我算,最可怕的也许是一场狼祸哪!”我想,这可能是当地居民的传说。

第四大队的首脑人物,都借住在白果镇首户王富绅的深院大宅里:梁大队长住在头进院子,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塔松,颇为壮观。冯政委住在二进院子,院子里有两棵十分茂盛的金月桂树,时时飘荡着怡人的清香;冯政委住在那堂屋的东间,当中那间是客厅,他的贴身警卫员小张住在西间,有时也作为临时的客房。主人王富绅是开明人士,也很会做人。他嘱咐家人要格外善待两位大队首长,每日三餐都由他家最漂亮的侍女小娟奉侍美味膳食。对此等特别优待,梁大队长早已婉辞不受。冯政委虽然也曾推辞过,但毕竟还是欣然接受了;因为有漂亮的小娟的侍侯,更加感到开胃。虽然周围的人也有看着不顺眼的,可是谁愿去管这些“小事”呢?

2

这块四省交界的地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更何况驻扎在这里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又是日寇的可怕对手,当然也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然而,入夏以来除了小股敌人时不时的袭击骚扰之外,敌人没有大举进犯和“扫荡”。这种不寻常的“平静”,并没有引起作为这地区的主要负责人——冯明的重视,倒是地委的许仁部长前来向他汇报新近得到的情报。许仁说,他接到从敌方送来的内线情报.日寇近期因调集重兵南侵,故而对我们这些地区采取新的策略——“怀柔政策”;战事暂时沉寂,却加紧派出特务和托派打进我方各个要害部门,发展组织,一旦时机成熟,就内外夹击,把我们这一地区全部摧毁!……冯明开始似乎并不在意,当他听许仁一再提到“托派”的时候,不禁惊奇地问:“敌人真的派“托派”打进来?”许仁答:“据内线情报说,可能已经分批打进来了。”冯明还是半信半疑,挥了挥手说:“也许是言过其实了吧?”许仁说:“政委,我看不可掉以轻心,我建议开一次军政委员会讨论一下,提高警惕为好……”冯明似乎另有心事,淡然地说:“这事等过了中秋节再说吧!”

有天傍晚,我刚从部队采访回来,正琢磨着写篇通讯,忽然小张闯了进来,说是政委要我马上去他那里谈话。我心想,他找我不外两种情况:一是闲谈解闷,二是要我给他办秘密的事。我本想让小张回话,今晚没空不能去,再一想还是去为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不错,他教我射击、骑马,我给他讲文学知识。于是就随小张一起到了冯明那里。他把王富绅送的糖果让我吃,和我东拉西扯一番之后,忽然有所不解地问我:“林仔,你可知道‘托派是怎样一回事?”我感到突然,便问:“政委,你问这个干么?”“把你知道的说说看!”我略知皮毛,只好奉命说说:“我在抗大学过的:所谓‘托派,原是俄国工人运动中以托洛茨基为首的反对列宁主义的派别。1929年托被驱逐出苏联后,曾指使一些托派分子在许多国家进行渗透。在我国也有少数‘托派分子,披着革命外衣从事分裂破坏活动,但是没听说它有统一的全国组织和指挥系统。”冯说:“有人说,日寇已经派出若干‘托派分子打入我地区,你相信么?”我反问;“锄奸部有正式汇报么?”冯说:“现在还没有。”我说:“那就不可尽信!”正好这时小娟来送洗脸水,我们的谈话就停下了。我也觉得小娟忒好看,怪不得冯明喜欢她。小娟见我在场,就十分有礼貌地招呼

了一声:“林先生好!”便转身轻盈地走了。冯洗过脸后,装作有心无意地对我说:“林仔,你能设法给我弄一部《红楼梦》来看看么?”我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手揽党政军大权的大忙人,还有心思看这种闲书呵?”他也给我来个半真半假地说:“怎么,你敢抗命啊?小心你的脑袋!”我佯作认真地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过我还不想掉脑袋,给你去弄就是了!”他听我这一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却在一旁陪着苦笑。

本来在战争的年月里,人们迫于环境的限制,对于节日的兴致也早已淡然了。不过鉴于近来战事的松懈和沉寂,似乎又对即将来临的中秋节引起传统的兴趣,镇上那节前的集市也显得较为活跃了。月圆之夜的当晚,好客的王富绅除了在晚餐时,分别亲临梁大队长、冯政委处陪饮祝贺外,还让小娟单独到冯明处奉献月饼果品,并终夜陪同赏月……冯明给警卫员小张下了死命令:“你就坐在门口看着,任谁都不许进来!”小张老老实实地守坐在门边,及后熬不住困乏就歪在那里睡着了。黎明前,忽然镇的周围传来阵阵枪声,小张猛地被惊醒,立即推门进屋找政委,一看,小娟不知甚么时候走了,可冯明还在那里呼呼地熟睡。小张急忙跑去前院找梁大队长,才知道他早已奔到火线上去了。

战斗虽然在梁大队长的亲自指挥下,经过将近两小时的激战,终于打退了那几股突然袭击的敌人,但是我军也受到了不应有的伤亡。这使梁行感到恼火、痛心!他把战线上一切需要善后处理的工作都安排好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大队部。因为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冯明竟然没有露面,这是梁行深感不满的。他连自己的住房都没进,就气鼓鼓地跑去找冯明。一进屋,只见冯明睡眼惺忪地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慢条斯里地喝茶,又看到桌上月饼果品等一片狼籍的样子,就忍不住自己的怒气,说:“这算搞的甚么明堂?!”其实,冯明也已经从小张的报告中得知战况的大概,心里多少有些歉意,于是表白说:“不知怎搞的,昨晚半夜里突然发高烧,就迷糊过去了……”梁行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听你的辩解!我前些日子就再三提醒过:我们内部思想有些混乱;敌人这阵子按兵不动,是要麻痹我方,以便乘虚而入,吃掉我们……我也一再建议,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军事训练和政治思想工作。可你却总是心不在焉!”冯还是辩解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交代过了。”梁行说:“你只说不做,就等于不负责任!”冯明知道梁行的倔犟脾气。于是改变口风,说:“我向党委会检讨,行了吧?”梁说:“我不是要你检讨,希望你不要掉进迷魂阵,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就起身走了。

冯明虽然觉得梁行批评得对,但是总感到有伤自尊心而深为不满。他为了消愁解气,忽然心血来潮似地命令警卫员备马,陪他到镇外去溜溜。马,很快备好了。他刚要上马,突然接到机要员送来区党委的重要电报:严肃批评冯明身为本地区主要负责人,工作不负责任,生活上也欠检点……冯明生气地把电报甩回给机要员,还随口发牢骚:“区党委也来指责我!它算老几?有本事,叫他们来打仗!”小张怕冯明乱说下去,就打岔说:“首长!还出去么?”冯明傲气地说:“去!还要走远点……”小张问:“究竟去哪儿?“去微山岛,听说那里有不少古迹…哦,小张,你另牵一匹马,去把林仔接来一块去,让他到那儿给我讲故事。快去!”

我正在给师报写一篇关于近来白果镇周围的情况的文章,冷不防小张一头闯进来,催命似地说:“林仔!首长要我来接你,马都给你牵来了。”我莫名其妙地问:“甚么要紧事呵?”“我不知道,反正得快跟我去。不然,你把他惹恼了,他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我只得随小张一起快马加鞭地赶到冯明那里。咳!原来是政委来了“雅兴”了!冯明见我遵命来到,显得蛮高兴,说:“今天咱就是要游山玩水,而且要玩个痛快!走!”他说着,猛地一扬鞭,我们的马队就向微山岛的方向飞奔而去。阵阵啼声,一路烟尘,惊得湖畔芦苇丛中飞起一群群鸟雀;当然也免不了路上有人侧目而视。

我们终于登上了湖中的微山岛。在此居高远眺,眼前碧波荡漾,那水天相接处,群山浮动,浩渺无边……冯明问我:“你可知道这个山名的来历?”我笑说:“政委是考我?”“你知道就说说……”只不过是传说,相传殷商末年,国势日衰,忠臣微子屡谏纣王改弦更张,王不仅不受,反而生疑。他为了免得被害,遂逃隐此山,死后葬于此山之巅。这就是山名的来由。听说这山的西麓还有一处古迹——张良墓。”冯明来了兴趣,问:“可是那个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的张良?”我说:“政委说的正是这个汉刘邦的重要谋臣——张良。”冯明赞赏地说:“真是大英雄啊!今天来不及了。改天一定要去好好看看!我就佩服这样的豪杰!”我故意逗他,说:“我看你当秦始皇更合适!”年想到,他一听竟然兴奋地大笑起来,并说:“你这个林仔不简单,把我的心都给看穿了!”

时近黄昏,我们一行离开微山岛。在我们策马返回的半路上,发现前面有两个人在急急地赶路。当他们俩停在路旁让路的时候,我已看清是地委干校青训班的女指导员常平和一个男青年。冯明为首的马队在他们身旁停下,他们俩面向冯明行了军礼。冯明微笑点头算是还礼,高兴地说:“哦,是小常呵!怎么在这儿啊?”常平答:“报告政委,我们俩是出来给下期学员找房子的。”冯明指着那男青年,问:“他是……?”常平答:“他叫张生。”冯明玩笑说;“张生?莫非就是《西厢记》里的那个张生!”说着禁不住笑了起来。想不到那老实巴交的青年,竟来了句多余的更正;“报告首长!我是您的部下——张生。原来在地委宣传部,前些日子才调干校…”冯明也乐了,说:“放心,我不会搞混的。对吧,小常?”说罢,又策马前行了。

说起常平,当时湖边地区的干部和群众很多人都认识她。这是因为那时革命队伍里的女同志很少,尤其是她一直在地委组织部从事妇女及青年工作,大家都喜欢她那真诚、善良、乐观的性格,和活泼、大方的作风;加上她的容貌招人喜欢却又不娇艳,所以人缘特好。冯明早就看中她了,还向组织部门问过她的底细,他越来越喜欢她,也琢磨着找个好办法把她弄到手。常平,二十一岁,安徽宿县人。虽然她的家庭并不贫困,待她也很好;但是她在学校里受到中共地下党的影响,倾向革命,追求自由。就在父母要强迫她嫁给一个纨绔子弟的紧迫时刻,她从家庭出走,参加革命队伍。抗战开始,她先是在宿县抗日动员委员会工作,后来转到湖边地委……作为年轻的姑娘,不是丝毫没有觉察到冯明对她的好意,她也并不讨厌他,只是她不愿过早谈婚姻之事,而且感到她和冯明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难以逾越……

3

这次日寇的突然袭击,使我方遭到不应有的损失,无论如何是应当记取的教训;同时也必须考虑到,敌人将会有甚么新的行动。这天一大早,冯明就把侦察科长找来了解情况。

科长汇报说:“敌人这次袭击可能只是一次骚扰,也很可能是为了配合某种阴谋,但是目前还没有确凿的情报。不过有一件事很值得引起注意,这是靠近济宁方面的地下交通传来的机密情报:在敌人袭击之后的第四天,我们内线在济宁城郊一家酒馆里,发现了几个可疑的人物,其中有一个戴墨镜的大胡子,一个小个子好象是曾经给城里日本特务队当过翻译的……”说到这里,侦察科长放低声音说:“内线的同志说,那大胡子就像地委的许仁部长,那小个子就是方原……”冯明打断他的话,说:“这未免太离奇了吧!”科长说:“是呵!我也觉得离奇;不过地委的同志说,前些日子许部长和他的几个助手到下属县、乡去检查工作去了。”冯明说:“这个我知道,因为许仁带他们下去之前向我请示过。哎,济宁那份情报你报告大队长了么?”“还没哪!”冯明吩咐:“那就暂时别告诉他,等进一步查清再说。依我的分析,这情报不实。”侦察科长也不便再说甚么就告退了。

侦察科长刚走不一会儿,许仁就来了。他把脸上的胳腮胡剃了个干干净净,连平光眼镜也没戴,简直是换了一副样子。冯明不禁夸赞道:“嗬!漂亮了么!怎么舍得把美丽的大胡子给剃了?”许仁似乎没在意地说:“政委,这没啥,过些日子又满脸都是了!”冯明玩笑说:“又何必让他卷土重来呢?”许仁说:“政委,我是来向你汇报一件要紧事的。”冯明说:“那你就开始吧!”许仁汇报了这样的情况:这期地委干校青训班上星期就毕业了,可是在分配工作上碰到了困难,有许多学员不服从分配,要求让他们各自回家,自找出路。有人悄悄报告说,这当中有坏人在挑动,很可能是‘托派分子……冯明听到这里,立即插了一句:“托派?难道敌人真的把‘托派分子打进来了?”许仁说:“也不是没可能!”冯明问:“有甚么线索么?”许仁说;“教务处有一个分管青训班工作的教员很可疑。”冯明问:“是个甚么样的人,叫甚么名字?”许仁答:“名叫——张生。”冯明一怔,他想起自己那天在路上还跟他开过玩笑呢。于是说:“这……可以先从侧面调查调查;但是不要草率从事。就这样吧!”许仁说了一声“是”就往外走。冯明连忙喊住他,说;“你回去叫常平到我这里来一趟!”

亏得武工队长老苏的帮忙,他好不容易从城里替我找到一部《红楼梦》。书一到手,第二天上午我就拿着到冯明那里去交差。我刚到大队部门口,正好碰到大队长上马要下部队检查工作。他见我手里拿着的纸包,就问:“林仔,你又给政委送甚么书啦?”我一怔,竟然撒起谎来了:“是……是政治参考书。”大队长半信半疑地说:“林仔,你听着,你应当和政委一起走正步!”然后对随从的人说:“咱走!”眼看大队长的马队走远了,我才转身到了冯明那里。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似乎并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待他看到我奉上的《红楼梦》时,才算露了笑脸。可是他不问关于书的事,反而问起他心中正在思考的事:“林仔,你看常平这人怎样?”“你指的哪方面?”“说全面的吧!”“政委。我实在答不全;我说点印象吧——她对党忠诚,作风正派,有水平,有能力,端庄,内秀,总之……当个首长夫人、完全够条件!”冯明会心地笑了。正在这时,门外有女声“报告!”显然冯明已听出是常平的声音,于是高兴地说:“进来!”进来的果然是小常。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告辞了。

虽然常平不知道首长找她来有甚么事,但是她还是乐于面见冯明并听从他的指示的。所以她微笑着站在一旁等待着。冯明亲切地说:“小常,快坐下!”常平坐下之后,问:“政委,你找我有甚么指示?”冯明一直微笑着端详着常平,说:“难道我们俩就不能随便谈谈么?”小常大方地说:“那……请谈吧!”冯明说:“小常,有人给我讲过你的故事。”“我这个小人物能有甚么故事呵?”“说你还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思想就很进步。当时,女同学们喜欢在枕头上绣‘甜蜜的梦、‘美满生活甚么的……而你却把国耻纪念日绣在枕头上……”小常没想到政委这样注意她,虽然有点惊奇,却也高兴,就说:“哦,原来政委在秘密审查我呵?”你瞧你说的,我是一直在关心你!”小常有点调皮地问:“首长还‘关心我别的甚么?都说了吧!”冯明反逗她:“我可不搞一言堂,该你说了!”“你想听甚么?”“比如说,你是怎么参加革命的?”小常显得很泼辣:“你知道,我是安徽宿县人。我在凤阳师范毕业后,父母就强迫我和宿县城一个纨绔子弟结婚.我坚决反对,于是在结婚前三天偷跑出来参加革命。个人动机——逃婚。”

这些冯明虽然早听说过,但对她的泼辣、坦率还是十分赞赏的。他说:“逃得对,这本身就是革命行动。”小常说:“首长,考查到此为止吧,我要回去了。”“别忙,我还有话问你哪!听说这期毕业的青训班的学员不服从组织分配,是有坏人——托派——挑动起来闹事;还听说幕后操纵的人是张生。可有这回事?”常平惊讶地问:“这是谁说的?”冯明说:“别管谁说的。可有这回事?”常平气愤地说:“这纯属造谣!事实是,这期青训班毕业的多数学员,觉得对各自的乡土情况比较熟悉,要求让他们回到本地区工作。这最多是思想问题,决不是甚么政治问题;更谈不上甚么坏人——托派!”冯明劝说:“小常,你先别这样激动,事情还需要认真调查研究嘛!”“政委,我认为,说张生是坏人——托派分子的,一准是贾迅。因为张生原来也在地委宣传部工作,对贾迅的虚伪作风提过意见,所以……”冯明插话说:“所以报复他。小常,这你就未免多心了!再说,张生是你的同乡——宿县人,贾迅是徐州人……”常平打断他的话,说:“政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抗战前夕,贾和张都是宿县人,又同在徐州一家小学教书,医两人有左倾表现,都上了反动派的黑名单,张生警觉到情况不好,就逃回宿县乡下躲避,而贾迅被捕了。当张生又潜回徐州设法营救的时候,贾迅已经自首了。于是张生只好再逃离徐州,回到宿县。这些情况张生都向许仁部长汇报过。没想到,反而受到许部长的警告:可别再到处胡说!”

冯明一阵沉思之后,忽然就去摇电话,他说:“许仁同志么?……你听我说:你早上说的那件事,别忙着进行,我要认真考虑考虑再说。懂么?……就这样!”常平一听这话,心里全明白了,原来许仁带着贾迅等人到干校检查工作,是要搞“肃托”呵!于是郑重地说:“政委,千万不要偏听偏信呵!”冯明安慰地说:“我不也听你说了许多么?现在不说了。在我这里吃饭!”可是任他一再挽留,常平还是走了。

这几天,许仁和他的几个主要助手,心里都很不快活;因为另一方面的“朋友”,对他们迟迟不行动,也很不高兴,并对他们产生了怀疑。于是,许仁不得不急派方原前往徐州向那边的“朋友”解释并请示。方原悄悄走了已经五天,也应该回来了,可就是不见影子,简直把许仁给急死了。这天半夜,正好许仁、贾迅和牛流都聚集在一家民居的密室里,议论着

这件事;“疯牛”牛流气恼地说:“方原这家伙,磨蹭到现在还不回,准是在徐州让他那漂亮的小姘头给迷住了。要真是这样,回来老子我非揍他一顿不可!”贾迅阴阳怪气地说:“老弟,方原也不是善人,万一你们俩斗将起来,要坏大事的。”牛流怎会服气,就说:“你他妈的别假装圣人!”贾迅最讨厌别人说他“假圣人”,怒气地回嘴说:“我怎么啦?”牛流轻蔑地说:“上次你在西门那个叫妙姑家里嫖宿,不就差点儿让大队长的巡逻队给逮住,坏了大事么?!”贾迅给击中要害,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你……你……”眼看两人要干起来了,一直闷不作声地在喝酒的许仁高声制止道:“好了,别他妈的打内战了!”

正在这时候,响起带暗号的敲门声,他们知道,来者是方原。牛流去开门,果然是他。方原从提包里掏出两瓶酒,还有烧鸡等菜肴和果品,孝敬许仁,也请贾、牛品尝。许仁急忙地问:“快说说,那边有甚么话呀?”方原有点丧气地说:“龟尾三郎很不高兴,说我们不坚决实行他的‘挖心谋略,行动太迟缓!”牛流说:“我们在这里豁上命地干,他们还不满意;老子还不想干了呢!”许仁说:“别来你的疯劲儿啦!方原你快说说,龟尾有甚么好主意?”方原神秘地说:“当心隔墙有耳,都过来!”于是四个脑袋紧凑在一块。方原轻声地把那边主子的主意和命令一五一十地说将起来。接着,各献计策:贾迅主张走“曲线”智取;牛流却赞成“先斩后奏”的硬干;方原呢?他因为一路奔波,又加上两碗酒下肚,早已埋头桌上睡过去了;当然,最后的计策还得主帅许仁来定夺…

这些日子,白果镇周围仍然战事沉寂,可镇内却不平静,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反共反八路的传单和标语。这不寻常的情况,引起群众惊慌。部队思想动荡,冯明也被激怒了。他把锄奸保卫部门的负责人找来训了一顿。并下了死命令:火速侦破!然而。事与愿违,一天,两天……不仅没有破案,而且一些村庄也出现了类似的反动标语和传单,其中还有的落款“湖边托洛斯基主义大同盟”的。对此,冯明大发雷廷,大队长也拍了桌子,再次命令有关人员必需火速破案,否则提头来见!一天深夜,便衣侦探好不容易逮到两名贴标语和撒传单的歹徒。经审讯,这两名歹徒都是无业游民,都说是有人给他五块光洋,要他来干的;至于给钱的人他俩都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冯明一怒之下说,不供就严刑拷打;梁大队长却坚决说,这使不得!侦破人员也都急得没办法。这时又有情报说,日伪军可能趁机来犯。于是,大队长就急忙赶到前方去了。

许仁和贾迅到县乡检查了几天工作,他们是在得知近日白果镇内外遭到敌特和“托派”的骚扰,才急忙赶回来,向政委出谋划策的。冯明一见他们俩就说:“我正有事要找你们商量呢!”许仁说:“近来敌特——托派的捣乱情况,我都知道了。看来,我前些日子得到的关于托派渗透的情报还是准确的。”冯明打断他的话,说:“不过据我所知,陈独秀在一九三一年曾成立过托派‘中央,进行反党活动;但是一九三二年陈被捕之后,这个组织就发生了分化,早就没有甚么统一领导了。”许仁说:“政委,可是,这和打仗一样,化整为零,更便于打游击战、麻雀战!再说,我们党中央对‘肃托还是很重视的。”冯明疑问:“是么?这……”贾迅立即插上,说:“首长您可能忘了,去年元月份延安《解放》周刊发表过中央情报,部长兼社会部长——康生同志的题为《铲除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托洛斯基匪帮》的文章,后来又印成书下发到各个地区和部队。这说明中央把它当作指示性的重要文件,让各地区参照执行的。我带来的这一本是地委宣传部存档的。”说着就把一本小册子递给冯明。他接过书,翻了翻,解释说:“我看过的,因为太忙一时没想起来。现在看来,康生同志这篇文章是应当重视的。”许仁说:“政委,要我看,康生同志是党中央的重要成员,他的文章显然是代表中央精神的。我希望政委在‘肃托问题上,可不能再犹豫了!”冯明打断他的话,说:“好了!你们回去进一步作些调查研究,然后起草一份关于肃托的文件交我审查……”

4

许仁终于从独揽四湖边区党政军大权的冯明手里,拿到了进行“肃托”的尚方宝剑。第一着,由牛流把那两个被捕的贴标语撒传单的犯人弄去,指示他们供出了一个替死鬼——一个全然不知内情的大烟鬼——来。牛流又用刑讯逼供的办法,指名要这大烟鬼供认有关反动标语、传单之事,都是地委干校的张生主使他去收买他人来干的。于是,张生成了他们“肃托”的第一个被害者。他莫名其妙地被牛流一帮打手抓进临时监狱,并被严刑拷打,逼他供出青训班哪些人是带头闹事的坏人——托派分子?张生虽然被打得死去活来,始终不肯屈服;牛流只得把一张预先写就的名单,几个打手强行拉着张生的手,蘸着他身上的鲜血往那名单上按了手印。

不知是由于许仁的明智,还是他的主人的高明谋略,一个许仁等人必先除之而后快的人物——常平,却没有出现在第一批“托派”名单上。这当然是他们深知她是冯明的意中人,倘若一开始就触痛了冯明,很可能会坏了大事的。但是常平很快就得知张生和青训班几个学员,被认为是“托派”分子关进了监狱而深感震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块根据地,怎么会突然搞起“肃托”,这肯定是冯明终于还是听信了许仁之流的谗言,干起蠢事来了。

常平一夜未曾合眼,这天的一大早,怀着疑惑和不安的心情,匆匆去找冯明。冯明看她一脸悲愤的情绪,已经猜到她的来意,但还是亲切地问:“小常,甚么事让你这样气恼呢?”常平说:“许仁主持搞的‘肃托运动,是你批准的吧?”“是呵!”常平追问:“根据甚么?”“中央的指示精神。”常平问;“是党中央甚么指示?”“是康生同志代表中央下发的重要文件。这是党的机密,你作为一般党员就不要多问了!”常平虽然仍然深感困惑,如果说这种有关中央的事不应多问,但是明显搞错的事还是要问的:“政委,那么逮捕张生他们的名单也是你批准的?”冯明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只要有重大嫌疑是应当逮捕的。”常平说:“张生绝对是被冤枉的!我们是邻居,从小就认识;后来他到了徐州和贾迅一起教过书,这期间贾迅被反动派逮捕后自首了!正因为张生最了解贾的底细,所以贾就千方百计想除掉张!这些情况,我前些日子就向你汇报过的。”

冯明一阵沉思之后,说:“你是说过的,我差点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突然冯明转了话题,问:“小常,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张生是甚么关系?”常平不禁一惊,说:“政委,你这是甚么意思?”冯明说:“你别怕:我想知道你和张在婚姻方面有甚么关系?”常平有点委屈地说:“政委,我可以向党保证,我和张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任何关系!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还要专心学习,努力上进,绝对不想这些事!”冯明听了很高兴,又问了一句:“真是这样?你不骗我?”常平郑重地答:“真的!”冯

明笑说;“这就好!”常平恳切说:“政委,张生决不是‘托派,是受冤枉的!还有……”冯明打断她的话,说:“张生的问题,我相信你的话,我可以马上让许仁他们改正过来。”冯明说着就去摇电话给许仁。双方对话了一会儿,最后冯明以命令的口气说:“就照我的指示办,把张生放了!其他的事你过来面谈。”然后转身对常平说:“小常,这样办可以了吧?”常平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明也觉得能使心爱的人宽心而暗喜。

第二天的早上,天阴着。干校院里一行梧桐树在风中低吟,时而飘落几片黄叶。透过卧室的窗户,常平看到牛流和几条大汉,把张生从那间临时的囚室放出来,并护送满面愁容的他走出干校的大门。许仁曾告诉常平,这是遵照冯政委的指示,派人护送张生返回宿县老家。善良的姑娘觉得冯明总算应允了自己的要求,而感到些许宽心;可是当她听到来自校内临时审讯室的阵阵鞭打声和呻吟的时候,却又感到无限悲哀了!她知道,应届青训班已经被毁了:除了侥幸逃脱的几个学员外,其余的二、三十个学员和几个教员,都被打成“托派”分子遭到迫害了!她痛苦的思忖着,要是这“肃托”恶性地发展下去,将会有多少同志被冤屈被陷害呵?!只有一个人,也就是大权在握的冯明,能够让这场悲剧早日停下来。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又有甚么力量能促使他这样做呢?作为一个纯洁的姑娘,她已经感觉到冯明对她的心意;因此她想了又想,只要能使冯明把这场悲剧停下来,她愿意尽自己的力量,以至作出牺牲……

许仁早想过,不除掉常平,早晚是要坏事的;可是他也明白冯明对她的心思,因而决不能轻率从事。自从张生走后,许仁似乎对常平倍加关怀。有一回,许仁试探地说,目前干校实际上停办了,现在正在搞“肃托”,为了不耽误她的前程,最好能调到更有发展前途的岗位上工作。因为常平并不信任许仁,所以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意,只是不加可否地说,可以考虑……许仁亲切地表示,他作为她的长辈、领导,一定替她想个好办法。

自从上次捕得的两个贴反标的坏人,交由许仁审讯,并牵连出张生等“托派”分子以来,也就间歇了十天的时间,昨天夜里白果镇内外又出现反标,其中还有指名攻击冯明的。与此同时。我外围的一些阵地,也遭到日伪军的突然袭击。大队长在指挥部队击退敌人的同时,告诫大家一定要随时警惕敌人的阴谋诡计。冯明却大为恼火,把锄奸、保卫部门的有关人员找来训斥一通,命令他们必须从速破案;然后又把许仁召来,质问他:“干校青训班的‘托派分子不是都逮起来了么,怎么还挖不出他们的根子来?”许仁却胸有成竹地说:“政委,有道是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依我看它的根子深着哪!必须继续深挖穷追到底才能奏效。”冯明狠狠地说:“那你就给我连续出击,穷追猛打!他娘的,竟敢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在一怒之下,他把警卫连长于得水找来,命令他立即彻底改组警卫连!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真叫于连长不知所措。他向冯明哀求道:“首长!这个连的全体同志对您都是忠心耿耿的,也都是勇猛善战的;请求首长无论如何不要让它伤了元气……”冯明总算开恩地说:“最少撤换一半。许仁部长对我请示过,他原来带过来的游击队成员很可靠,可以重新集合起来补充警卫连。”于得水请求道:“首长!是不是和大队长商量后再说……”冯明断然地说:“别废话,听我的!懂么?”于得水无可奈何地抹着眼泪告退了。他接着去找大队长请示,大队长忍让了;但要于得水一定要留下一个可靠的精锐排,以防万一。

说起于得水,其实冯明、梁行都是很喜欢他、信任他的。这个湖东的放牛娃,从小就父母双亡,只得给地主放牛赚口饭吃。可是他还一心想读书,正巧村上有个贫寒的教书先生,是晚清秀才,又是个单身汉,生活十分孤单;小于得水就抽空替他挑水、砍柴,也向老师讨教读书识字的事……抗日战争爆发时,他已长大成人,一种朴素的报国思想,使他很快找了一伙穷哥们,拉起一支游击队,大伙推举他当队长;当他得知冯明、梁行的四大队到达四湖边区的时候,他立即带着队伍投奔这个八路主力。冯明、梁行都喜欢小于和他的小队根底好,纯洁、可靠,就把它编进警卫连,任命于得水为副连长(后升任连长)。从此,小于为了保卫首长和大队部的安全尽心尽力,并从来没有过失,因此很受首长的信任。不过日子长了,他在心里觉得梁大队长更值得尊敬;当然,在保卫和照顾方面,都始终是一视同仁的。面对眼前这种以“肃托”为名,进行迫害好人的严重错误作法,于得水本已忍无可忍了,只是他牢记马部长嘱咐他的话:“千万要沉住气,好生看着点,等候师部和中央来人处理。”他就暗暗地照此行事了。

我从前方采访归来,听说地委也有几个同志被打成“托派”给抓起来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干校——“肃托”大本营,刚到大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还说甚么“闲人免进!”我抗议说:“我是师报的特派记者,为甚么不让进?”

那把门的大汉说:“这是许部长的指示,我们只管执行。”这把我气得真想骂娘,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与其跟他们计较,不如直接去找首长。犟脾气使我临走时憋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无法无天!”然后直奔王富绅的宅院——冯明的驻地。

看来今天冯明的情绪还不错。可是我刚开口问:“政委,怎么听说‘肃托越搞越宽了?”他立即把我堵住了,说:“现在我不想谈这些,你也不必多问。你还是找个时间,来给我讲讲《红楼梦》,比如说,怡红院排坐次啦,等等…”我大失所望,苦笑着说:“我的首长呵,你怎有这么多的雅兴呢?”冯明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我有事要出去……哦,你留下替我接待一下小常。”我说:“她又不找我请示……”他打断我的话,说:“她已经调来给我当秘书了。她马上要搬到这西厢房来住……”我问:“真的?”他佯作不悦的样子,说:“看你罗里罗唆的!林仔,你对小常说,我有要事出去一会。”说着就匆匆转身走了。

果然,没过多大工夫,常平背着背包来了。与其说是遵从冯明之命,勿宁说是出于我对她的真诚友谊;我热情地帮她在西厢房里妥善安顿下来。我问她为甚么愿意来给冯明当秘书?她说一是干校实在待不下去;二来也想找机会接近冯明,以便向他能有所进言。我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但是也提醒她,要实现这个愿望恐怕是相当困难的。她说她已经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必要时……她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再没说下去。正在这时,冯明回来了。他看见我和常平把房子安排得井井有条,高兴地对常平说:“这是你的宿舍,也是你的工作室……现在我可满意了:有林仔当我的无任所大使,又有小常做我的机要秘书……”我插上说:“我可是对我这个‘大使一无所知!就说这阵子‘肃托吧,究竟怎么回事,有甚么根据?”冯明一听,陡然变脸,不悦地说:“你跟区党委、地委那些家伙一个调子!我恨透他们了!”他看常平楞住了,就稍稍平

静下来,说:“林仔,现在你少过问这些事,以后我还要你给我写总结呢!”常平向他请示:“政委,我该做些甚么,还得请你指示!”他说:“你先休息几天,我再详细告诉你。”这时,门外有“报告”声,进来的是机要员。他递给冯明一份电文。冯明一看,就生气地说:“我已经下令继续进行了,还开甚么会呵!…较量较量也好。你给他们回话:后天上午在地委大会议室开会!”他打发机要员走后,对我和常平说:“正好,到时你们俩也去参加!”

5

虽然冯明不愿向我露底,但是经过奔走探访,终于还是摸到一些内情;我又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觉得这次所谓“肃托”的来头并不简单。我隐约地感到,这似乎是一场——日寇和内奸——里应外合,用暗箭攻心、明枪施压的险恶斗争,如任其发展下去,我们这个地区和部队的前途是不堪设想的。

地委的驻地是当地早已被战乱所毁弃的广化寺。这里的房屋大多是我方进驻后,在原有的残破的基础上重新修建的。这寺院的一些残损的偶像,都被堆放在后院的储藏室里,只有邵进门的当口上,还被保留着两尊神像:正面是已歪倒了的韦陀;背面是依旧笑口常开笑天下人的弥勒佛,遗憾的是他的大肚皮已被捣破。院子里有一棵魁伟的、树干要两三个人联手才能抱过来的白果树,谁也弄不清它的成长年代;它的树冠广阔,树影婆娑,煞是壮观。开会前,我就在这树下,和我所尊重的区党委马力部长、地委的张乐部长等同志叙谈。因为冯明和许仁他们发动的“肃托”运动,已经逐步牵连到区、地、县几级党委的一些同志了!他们怎能不忧心如焚并挺身而出呢!

会场设在寺院正厅的楼上。这是一次区、地、县党委员会的扩大会,由区党委代理书记马力部长主持。梁大队长也急匆匆地从前线赶回来参加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本地区是否有必要进行“肃托”运动;根据甚么精神进行?许仁抢先作了长篇的发言。他举出许多事例,分析了本地区甚至军队中都可能隐藏着不少“托派”分子,而且隐藏得很深……主持会议的马力部长要他发言简短些,好让别人发言。虽然许仁遵照主席的要求,适可而止地把发言收住;但紧接着发言的却是他的得力助手——贾迅。贾迅端出一副理论家的架势,振振有辞地阐述了暗藏托派分子的危害性;彻底进行“肃托”的必要性、紧迫性……并郑重声言。这是遵照党中央精神行事的。马力插话问:“怎么到现在我也没看到这方面的文件?”也有人问:“这‘肃托文件是以中央名义还是以个人名义签发的?”贾迅支吾其辞地说:“是中央首长——康生。”有人说:“不就是那本小册子——<铲除帝国主义的走狗——托洛斯基匪帮>么?这算甚么中央文件?”也有人尖锐地指出:“我看目前问题的严重,正是日寇和几个内奸相勾结,对大批干部和群众进行残酷迫害!”有人气愤得拍案而起,痛斥道:“谁要和敌人勾结来毁掉我们用鲜血和生命开拓起来的根据地,谁就不会有好下场!”反对许仁这伙人的胡作非为的人当中,有梁大队长,有开辟这块根据地的功臣、当年在北平从事学运的先进分子……

会议经过一番十分激烈的辩论之后,主持会议的马力认为可以告一段落;因为冯明始终未发言,于是对他说一:“看来可以表决了。你是否有甚么话要说?”冯明憋了一肚子气,但只是盛气凌人地说了一句:“大家应当知道,我是这地区军政委员会的最高领导,完全有权决定一切!”马力立即提醒他:“冯明同志,你不要忘记党的一条重要原则:党指挥枪!”冯明马上顶上一句:“你也别忘了另一句:枪杆子里出政权!”马力终止辩论,进行表决,结果是,大多数同志反对在本地区进行“肃托”!冯明高声地说:“那就走着瞧吧!”

散会后,我和常平都深感困惑地走到那古老的白果树下,显然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都愁眉不展地沉默着。这时,马力和区、地委的几个负责人来到我们面前。马部长对常平亲切地说:“小常,现在你天天在他身边,要劝说他改邪归正,不要一意孤行!”常平真诚地说;“马部长,我一定尽力而为!”马部长说:“那就好!”然后把我拉到一旁,轻声地说:“林仔,过两天你到我那里来,帮我执笔写一份详细的情况汇报给分局和师部,由你亲自带上去。你看……?”马部长出头干,我就更是义不容辞,我坚决地说:“我一定听您的!”

常平随冯明刚回到驻地,许仁和贾迅也跟着就来了。没想到,他俩一进门还没开口说话,冯明一跺脚一挥手,对他俩吼道:“滚!快给我滚!”许、贾莫名其妙,只好狼狈不堪地走了。常平倒很沉住气,又是给他端洗脸水,又是给他沏茶,还微笑着劝他:“不就开会争论嘛,何必生气呢!”虽然由于常平的温柔劝说,冯明稍为缓和些,但仍馀怒未消,破口大骂:“马力、王文、李静……这帮人始终在找岔反对我,摆老资格、知识分子、开辟根据地的元勋的臭架子……算个屁!我冯明也不是善人,哼,走着瞧吧,别怪老子手辣!”常平关心地说:“政委,瞧你气成这样,可得爱惜自己身体呵!”说着就过去把那长条案上的檀香炉点上,顿时烟雾飘拂、清香扑鼻。她知道冯明喜欢这种香味,也许可以使他平下气来。冯明说:“你也喜欢这香味么?”常平说:“这香味闻起来觉得心里清爽,政委正好能沉下心来再想想。我回去了。”冯明点点头说:“好,你回去休息吧!哎,有些事是得再认真想想!”常平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檀香炉后面那座观音菩萨(这是王富绅原有的摆设),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来,不禁陷入了沉思。

许仁因为那天的区、地、县三级党委联席会议否决了“肃托”运动;跟着想找冯明请示,又碰了一鼻子灰,真有说不出的晦气!这天傍晚,他正和贾迅对坐着借酒浇愁,没想到方原一头撞了进来,还急匆匆地掏出一个小包往桌上一拍,并说:“这是龟尾派人秘密送来的,你们猜是甚么?”许仁打开一看,是一块手帕裹着一把匕首,手帕当中是通红的心形图案。许仁和贾迅一时未曾猜透,方原拿起匕首猛地往那红心上一戳,得意地说:“就这意思,明白了吧?”许仁醒悟道:“是要我们彻底挖心!猛干下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贾迅摆出一副未卜先知的架势,说道:“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么?这正是列宁说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显然是龟尾收到我们关于会议的情报后,立即做出的指示。”许仁振作起精神,举杯说:“来!干杯!”

6

区、地、县三级党委联席会关于否决“肃托”的决议,犹如一发炸不响的炮弹。那观音菩萨的宽大为怀和慈悲心肠,在冯明的心中只不过是一闪即逝。正如马力部长所说的,冯明陷入这政治深渊的要害是:自命不凡。刚愎自用,权威思想,报复心理……常使他耿耿于怀的。倒是那些反对过他或不买他的账的同志;现在既然有了“托派分子”这根绳索,那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了。而许仁和贾迅之流,冯明简直把他们看成是正义之神——锄奸卫士,因而让他们全力承担“肃托”的重任。

这样一来,事态怎能不逐级上升、四处扩散呢?“肃托”的矛头,从干校为起点,已经指向地委——区委——县委,以至乡镇;同时已经开始从地方扩展到部队;总之,形势发展的趋势是,恐怖不安,混乱无序的乌云笼罩着白果镇的四面八方,可以说,整个地区已经走向崩溃的边沿。马力和一些主持正义的同志都曾经再三劝阻过冯明;梁大队长也曾多次同冯明激烈辩论、争吵过……而冯明和许仁一伙,却依旧我行我素,肆无忌惮!

面对这可怕的形势,我和常平都感到十分焦急。我曾经鼓起勇气,向冯明提出过坚决反对的意见,并提醒他应当清醒地认清究竟谁是坏人——我是怀疑许仁之流的。结果,他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还警告我不得向外透露!我对于他这种忠言逆耳、唯我独尊、排除异己、陷害忠良的倒行逆施,越来越感到反感和痛心。本来,马力部长曾约我前去给他写一份情况报告。并且急送师部的;只是因事拖延未能成行。我决定趁今晚月色朦胧,步行前往相距约二十里路的张洼,去和马部长共同完成这可能有助于扭转本地区的颓势的任务。到得张洼,我就直奔马部长的住房。他的住处,我曾来过几回。虽然是战争环境的临时驻地,但是一贯严谨、认真的马部长,总是把屋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可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不禁使我感到震惊:那门边的墙上涂着几个不成形的大字“消灭托派分子”,门敞着,屋里漆黑一片,原本是井井有条的,那仅有的床铺、书桌等,都已被捣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我已经感到大事不好,于是连忙往回赶。这是黎明之前,天上乌云密布,月儿不见了。我感到眼前一片黑,只顾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想到。在半路上,忽然牛流和几条大汉把我截住了,而且给我来了个五花大绑,然后把我拉到镇里的一座院子的一间大房子里。牛流临走时,撂了一句:“哪,去会你的马部长吧!”

这间房子里,点了好几盏灯,照得满屋通亮。在森严的警卫下,这屋里关着二十几个“托派”犯人,地上横七竖八地铺了一些黍秸、谷草,就算是他们的起居之处了。一个虽然已经被折磨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依然目光炯炯的高个子,向我一步步地走来。呵!是马力部长!我一头扑了过去,紧紧地搂住他。我忍不住哭了,并且抽泣着问:“马部长!这可怎么办呵?”马部长安慰说:“林仔,别难过!现在清楚了:由于冯明的彻底变质,他已经堕落成为敌人插进我内部的一把尖刀——狂暴的杀手!至于许仁那一伙,我们早有怀疑,他们是通向敌方的暗线。可惜我们犹豫不决,以至养痈遗患。不过,我深信,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接着,他就带我挨个去看望已经被折磨的遍体鳞伤的李静、王文、张于、赵尚志等一帮地区的高干——有功之臣。他们一个个虽然伤痛难忍,但都嘱咐我要坚决和这帮败类斗争到底!我含着泪向他们表示了诚挚的安慰。马部长还把我带到他的地铺边上睡下,并用耳语对我交待,那篇秘密报告的几个关键部分应当怎样写……于是我就在这囚室里着手进行送饭的大师傅是好人,而且和我关系很好;我就悄悄托他设法秘密弄些纸头和铅笔来,抓紧一切机会写完,并且托他赶紧找人把它送给首长。但是令我无限痛心的是,一天的黎明之前,天还未明,牛流一伙把马部长和八、九个党政负责同志转移走了。难友们悄悄说:“甚么转移?是归天啦!枉死的多着哪!你我也跑不掉!”

事态发展得很快很猛:虽然冯明亲自掌握电台,但大队部的警卫连却被许仁给塞进他的一些亲信;被杀害的所谓“托派”分子已有二、三百人,被关押着的有二、三百人;他们的毒手已经从地方伸进了部队,许多原是红军的连、营以上的干部也被诬陷并关押起来了。梁大队长气得几乎要找冯明拼命,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大发雷霆地要求冯明立即刹车!并痛心地指出:“你可知道,仅我们两千多人的四大队,一个星期内就跑掉了五、六百人;已经到了溃不成军啦!”冯明竟然蛮横地说:“这说明你这个身为大队长的无能!所以我决定:从现在起,部队归我全权指挥,你什么都别管了!”梁大队长蔑视地回了一句:“这你可说了不算!”就怒冲冲地跨上座骑要到前线去。

冯明简直是发疯了,他跑到院子里大喊一声:“来人啊!”警卫连于连长应声来到他面前,冯明命令道:“快带人去把梁行给我逮回来!”于连长愣住了,支吾着问:“首长!这……?”冯明喝道:“这是命令,逮不回来,要你们的脑袋!快追!”于连长虽然极其痛心,但也只好执行。不一会儿的工夫,于连长等人就领着梁大队长来到冯明面前。梁行恼怒地问:“冯明!你想干甚么?”冯明盛气凌人地说:“有人供出你勾结徐州日本人,还给敌人发过电报,是日本特务。”梁行怒不可遏地说:“你胡说!你这个变节分子!我看你是杀人杀红了眼了!老子是铁匠出身,在苏区就参加红军,从长征到现在,已经在作战中负过七次伤……你竟然血口喷人,陷害于我。老子跟你拼了!”说着就要掏枪,冯明喝道:“把他的枪给下了!”他手下的人(多是许仁换来的)也就奉命行事。梁行骂道:“你这个坏蛋!还算甚么共产党员?你已经成了日寇的代理人——疯狂的杀手了!你等着党和人民对你的最后惩罚吧!”冯明挥了挥手,他手下的人就把梁行强行带走。原来不喝酒的冯明,近来也开始酗酒了。他命令常平去叫伙房加菜,说是今天午餐要多喝几杯酒。虽然常平得知大队长也被陷害、逮捕,心里十分难过,但是她还是顺从地去做了,因为她的说服任务至今未能完成,所以还得耐着性子。为甚么原来冯明的贴身警卫小张被冷落,只负责打扫院子呢?事情出在前几天,有好几个所谓“托派”嫌疑分子,逃到小张的家乡——大张庄去了;许仁就派牛流带着一伙武装便衣前往追剿,没想到该庄的自卫队坚决不让,于是双方火拼起来,自卫队为首的正是小张的父亲。交战结果,双方互有伤亡,小张父亲牺牲了。这时,许仁之流十分恼火自不用说,冯明也在一怒之下把小张给贬了。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冯明说翻脸就翻脸的。小张的父亲张大望,早年因抗租,被地主的家丁把左脚给打瘸了,后来加入中共地下党,并当了秘密交通员。四大队一到,他就把独生子张小望送到冯明跟前,说:“我把他交给你了,让他好生侍候着点!信得过我这个老地下党员吧!”冯明看到站在面前的张小望,虽说只有十八岁却已长得十分健壮,人又老实,就高兴地把他留下了。从此,小张就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的侍候和保卫着冯明,哪会想到有今天……

常平和伙房的同志把酒菜端了上来,冯明要常平陪他喝酒,她也只得遵命奉陪。自命不凡、唯我独尊的冯明,总算得到许多满足;但是一种陷入深渊和作贼心虚的感觉,也不时纠缠着他。于是越发变得喜怒无常,尤其是,面对邪恶的颂扬和正义的谴责双重夹击的当儿,他更乐于滑向这样的绝路:一不做二不休!他之所以需要酒,是为了从沉醉中求得解脱;当然他更希求得到女性给与的欢乐。

在这顿午餐中,当他有了几分醉意的时候,要常平坐得更亲近些,陪他喝个一醉方

休!冯明伸手去搂常平的肩膀,常平温柔地摆脱着。冯明问:“怎么,你讨厌我?”“不。是我怕!”冯明笑了:“我有甚么可怕的?我不就是这地方的头头、么?我还要做更大的官呢!现在是打仗,将来和平了,你跟着我好好享福吧!”常平说:“我不是说这些。”冯明说:“有甚么话你尽管说嘛!”常平终于要直说了:“政委……”冯明打断她,说:“别老是‘政委政委的!你不能喊我一声哥么?”常平腼腆地说:“只要你高兴,我就喊。”冯明又兴奋地伸手搂着她的肩膀,说:“那你现在就喊……”常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只好顺着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冯明大笑起来,把她的肩膀搂得更紧了,“我的好妹子,有甚么话你尽管说!”常平故作亲昵地说:“哥!你能不能要求调到别的地区去工作?”冯明疑惑地说;“这有甚么不能,可又是为甚么呢?”常平恳切地说:“你在这领导‘肃托,伤害了许多人,已经和本地结下深仇了!”冯明不以为然,说:“坏人就是得镇压,还怕结仇么?”常平撒娇地说:“哥!咱们调换个地方去……结婚吧!”毫无疑问,冯明巴不得马上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确喜欢她。他认为作为工作伴侣,她有文化又能干,作为女人,她端庄、健壮、富于性感,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在冯明的心里的婚姻观,还是颇为正统的:小娟虽然有趣,但可惜身份卑微;他需要的是一个正派、温柔、肉感的女人,一位贤妻良母。可是,现在他身边的姑娘却似乎并不单纯……

冯明一阵沉思之后,问:“你既然愿意同我结婚,你就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吧!”常平关心地说:“我看这次‘肃托肯定是搞错了,万一将来上级来纠正,你是要负全部责任的。”冯明听着觉得不对味,就说:“搞‘肃托绝对没错,因为有中央精神。”常平插话,说:“大队长说他不知道有中央精神!”冯明轻蔑地说:“他算个屁!许仁审的所有犯人都有口供,都按了手印。”话不投机,常平也不示弱了:“那都是许仁他们用逼供信的错误手段搞出来的!”冯明不高兴了:“小常,说话可得有根据。”常平顶上了:“当然有,而且太多了!像粱大队长那样的好人,又跟兄长一样和你共事多年,却也被你抓起来了;还有张生这样的一大批人都是无辜的!”一听到张生的名字,一股忌妒的感情,陡然叫冯明冲动了:“哦,原来你还念念不忘你的张生呵?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早就让牛流在半路上把他除掉了!”常平一惊,疑惑地问:“你说甚么?张生他……?”冯明断然地说:“死了!”常平至今才知道,当时冯明说把张生遣返原籍,原来是一场骗局!这也使她得以更清楚地认识冯明。于是她再也无所顾忌地爆发了。她愤怒地指着他说:“我原以为你是受了许仁的欺骗,上了邪路,没想到你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是人面兽心的恶狼!”冯明也恼了,说:“你再说一遍!”常平却不顺从,只说:“你聋了么?”冯明逼迫着她:“不。我要你再说一遍!”常平狠狠地加重语气,说:“你们是一帮魔鬼,一群恶狼!”冯明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咒骂,于是气急败坏地说:“看不出你比马力一伙托派分子还要凶,居然敢恶毒地咒骂我!”说着就狠狠打了她两耳光子。常平愤怒极了,从桌上取过一个酒瓶,向冯明扔过去,然后夺门而出,向镇外奔去……

7

本来,冯明是一心想借着几分醉意,软硬兼施地把常平弄到手的,决没想到会从谈情说爱开始,竟至以打斗告终,还让“笼中鸟”给飞了。当时冯明怒气冲冲追出门外,忽然又停住了。因为他猛地想起,倘若把刚才那场丑剧张扬出去,岂不太丢脸面了么?他正思谋着的当儿,一眼看到被贬的贴身警卫小张坐在东厢门前打盹儿。于是喊了一声:“小张,你这个死人,还不快给我去追!”小张佯作惊醒,问:“首长!追谁?”“小常像是生甚么气似的,跑出去了。快去把她给我追回来!”小张说了一声“是”,就跑步追出去了。其实小张对他们刚才那一场争斗。早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的,所以他到外头转了一阵之后,回来复命说:“没追上,问谁都说没看见。”冯明骂了一声“废物”之后,也就暂时作罢了。事实是,小张在镇外坟场的林子里见到常平,她悄声地告诉小张:她决定和几个难属去延安向党中央告状!让小张也赶快离开冯明。小张说,他另有打算,教常平赶快走远些,免得被那群“狼”追上。

我被关在他们的牢房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同室的“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确切地说,是拉出去杀害—批的同时,又补进另一批新的“犯人”。唯独我这个“仔子”还被留下,所以难友们都说我命大,也有个别人怀疑我是被派进来“卧底”的。有一天,牛流又把一个“犯人”关进来。我认识,他是大队部的侦察科长。这又是甚么荒唐把戏呢?他悄悄告诉我:前几天,他奉冯明之命,过湖东去侦察。得知师部由师政委陆成率领大队人马前来此地视察。于是他急忙返回,向冯政委当面报告实情,冯政委开始一惊,可马上又镇定下来,连声说:好!好!就打发他去休息。他也实在十分疲倦,匆匆吃了几口饭就睡了。他正在睡梦之中,猛地被人一把将他从床上揪起来。这时天还没大亮,他仔细一看,来人原来是牛流一伙,牛流吼着:“你这个托派分子,快跟我走!”他连辩白一句的机会都没有,就把他拉到这里来了。我思忖着此中原因:一可能是为了立即封锁师政委即将率队前来的消息;二是因为侦察科长知道的秘密太多……我又想,如果师政委真的来临,我们就可能得救。不过冯明和许仁这群恶狼也很可能来它个快刀斩乱麻——杀个彻底,以免留下活口;这样岂不是全完了!

果然,晚饭后,牛流一伙来提了几个“犯人”转移,也就是拉去杀了。天刚黑,牛流又来了。这回只提我一个,当然也是去见上帝了。我心想:我是满腔热血来参加革命,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本来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只是竟死在这帮恶狼手下,未免太冤了!不过我决不低头,我振作精神,挺起胸膛往外走。没想到,警卫员小张在门外等着哪!牛流以少有的客气语调对小张交待;“他是冯政委指名要的,你先去给他换套衣服。”小张没吭声就领我走了。

一路上,小张愁眉不展地不言不语,我也只好默默地随着他走。他径直把我领到冯明院子里的西厢房,并塞给我一套干净的衣服,冷冷地说:“政委交待的,你就住这儿;快把衣服换上吧!”说罢就要往外走,我连忙喊住他,问:“小张!冯明为甚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你能告诉我么?”小张还是冷冷地说:“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哪!”我这才发现他对我有所怀疑,于是表白说:“小张,相信我!我真不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坚决反对冯、许一伙那套倒行逆施的!”因为我和他之间,本是相知的好友,他听我这一表白,也就解开心中的疑团。他示意我稍等一下,便走到门外仔细看了一会,又返回屋里,说:“听说冯明今晚去和许仁一伙开密会,不知又要搞甚么阴谋诡计了!”接着,他告诉我许多令人痛心的事:从区党委马力部长开始到地、县、乡的党委以及部

队连、营的负责人,大部被杀的杀、关的关;他父亲为了掩护被迫害的同志,在和牛流一伙交火时牺牲了;常平枉费心机,到后来才看清冯明的真面目,走了……我们还相约要讲究策略、提高警惕,以便和这帮恶狼斗争到底!

第二天的早饭后,冯明就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多日不见,冯明的模样也变了。本来是神采弈弈的容颜,变的暗淡无光,布满血丝的两眼,闪烁着险恶、警惕、忧虑交织的复杂的神色,人也瘦了。一见面,我真说不出他脸上是甚么表情;是一脸首长的大度加上歉意的尴尬;更像是以健忘来掩饰自己的险恶和奸诈的阴谋家的面相。请看,他把曾经企图将我置于死地的恶行,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说,早已置之九宵云外了!我也佯作若无其事、一如往常似地,不等他让坐,我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他由于刚愎自用、唯我独尊和对声色犬马的追求,终于成为这场“肃托”的罪魁祸首。我真想痛骂他一顿之后拂袖而去;可是我始终想弄清他和许仁一伙的关系,以及这一事件的全部真相,我不得不暂且静观其变。为此,我第一次感受到“忍辱负重”给心灵带来的沉重压力和痛苦!

冯明摆出和往常那样,一派首长的架势捎带着一点“友谊”,此刻还带着难以掩饰的尴尬。就这样,他首先打破沉默,说:“林仔!你知道我找你来于甚么吗?”我摇头作为答复。他接着说:“我给你个重要任务,帮我好好地写一份‘肃托运动的全面总结。”我说:“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怎么写?”他从桌上拿过一份文稿递给我,说:“这是贾迅写的经我修改的(告群众书)的原稿,可以作为总结的提纲,你先看看!”这文件的标题是《为肃托的初步胜利告群众书》,我随手翻了一下,说:“我看让贾迅把这文件加加工,不就可以作为总结了么?”冯明摇摇头,说:“不!还是你来写更合适,因为你笔头功夫比他好;而且这是要往师部报告的。”我故意指出,说:“你既然当初搞‘肃托时就没有向师部请示,现在又何必给他们送总结报告呢?”冯明谎说:“这事后来也请示过师部,他们同意的。别的你就甭管了,你抓紧写吧!”我不慌不忙地说:“何必这样急呢?”冯明说:“先准备好,他们一来我就有材料当面汇报了……”我想证实听到的传闻,所以追了一句:“是师首长要来么?”冯明连忙打岔,说:“别啰啰嗦嗦的,快写去吧!”我在表示一定尽力而为的同时,要求他提供已经被逮捕、处决的人犯的数字和审讯的原始记录等有关真实材料,以求心中有数,便于书写时掌握分寸。他略加思索之后,答应了。

一方面,我根据贾迅写的那篇《告群众书》作提纲,把冯明给我提供的有关数字和记录,加以编串、敷衍,起草冯明急需的《总结》;另一方面我正利用他所提供的材料,写了一份更真实的较全面的给师报的报告。在这期间,我还和能够公开接触的人——信得过的志同道合的密友、小张、警卫连于连长等——秘密地和冯、许一伙进行斗争。我们得知常平领着一队难属,正在不畏艰难险阻地过太行翻吕梁渡黄河,一站站地奔向延安。我们为他们高兴也为他们担心。我们也已经确知,师首长陆成正率队日夜兼程地赶来这里。我们多么盼望他们早日到达,挽救这里的深重灾难。

许仁一伙认为最后胜利即将来临,于是就迫不及待地进行分肥了。这天深夜,贾迅、方原、牛流在他们首脑许仁那里开密会,中心议题是地委重新组阁和任命干部。当然,这是经冯明首肯的。照例,他们开密会,总是一边喝酒一边议事的。因为方原又秘密地去了一趟徐州,向龟尾三郎汇报情况并接受了新的行动任务。他在傍晚时间才赶回来,所以大家向他道辛苦,都多敬了他几杯。最后由许仁提出他们几个人的职务任命:地委书记许仁;宣传部长贾迅;保卫部长牛流;地委办公室主任方原。在座的四个人中,有三人高兴地默认了;可是方原却跳起来了!他趁着几分醉意骂起来:“这叫甚么东西?老子拎着脑袋一趟一趟地跑徐州、济宁,去送情报,去接命令,还要替大家讨赏挨龟尾的训斥以至挨耳光,都让我一个人受用了!可到头来,你们就像打发走狗那样扔给我一块骨头就拉倒了?这不行!告你们说,咱们之间谁不知道谁呵?逼急了,老子把事情都兜露出去……”许仁高声喝道:“你小子发甚么疯呵!”方原顶了上去:“你才疯了哪!你不就凭着入过党又自首过,还和托派头子张慕陶有交情……”许仁忍不下去了,桌子一拍:“你给我住嘴!”方原仍然不服气:“这里不让说,我马上找冯政委去说!”说着就转身要走。许仁掏出手枪往桌上一掼,喝道:“你敢!”这时,贾迅、牛流连忙起来劝解:“都是患难之交,有甚么事可以商量嘛!千万别把事情搞砸了!”最后贾迅建议地委可设情报部,任命方原为部长,许仁也高兴地点头。于是四人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8

虽然我满心不愿意,但为了等待师首长的到来,拯救仍被囚禁的战友、同志,拯救这整个地区和部队,我也只得把冯明急着要的《总结》写了初稿,并送给他审阅。他认真地看了一遍,从他的神色看来,似乎不太满意。于是我主动地问:“政委,你看那些地方不合适、不周祥、不充分,请你指点出来,我再写二稿。”他说:“我看有几个重要之处,写得不明确;一、运动是按中央精神进行的,康生首长的文章就代表中央,因为他负责中央情报部、社会部。再说…后来我又接到中央电报。二、审讯工作是基本上按政策办的,只有个别执行人员违反政策搞逼供信。三、逮捕和处决的人数写的不准确,可以减去一半。”我表示将遵照指示重写;他却似乎关心地问:“林仔,你的文思好象大不如前了么!这是怎么回事呵?”我解释道:“是牛流他们把我的脑袋打坏了,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冯明深表同情似地说:“牛流这帮家伙!我早嘱咐的:对林仔只许暂时关押,不许伤害;因为他是师报的特派记者,也是我有用的人才……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住在这里调养调养,会好的!”我说:“政委,我习惯早、晚到田野上呼吸新鲜空气,到处走走看看;最好能让小张陪我去。”他似乎毫不介意地说:“行!振作振作精神,把《总结》写得好些快些!这就看你的啦!”

这天的黄昏,小张陪我到镇北头的松树岗上溜达。不一会儿,警卫连于连长也来了。他为人正直、厚道,大队长至今仍然十分信任他。他在大队长被冯明拘捕后,还照常以公开身份给大队长送衣、物,并悄悄地互通消息。大队长还一再嘱咐他:为了坚持斗争,要坚定、机警、沉着,要讲策略,尤其不要引起冯明一伙的怀疑。大队长后悔自己一直没能及时看清冯明的变质,不讲策略,所以吃大亏了!于连长告诉我和小张一个绝密消息:许仁得知师政委已经率队从抱犊崮出发,很快就要到达湖东地区,所以他已派人密告日寇。一定要在师政委他们渡湖之前予以截击!于连长说:为了抢先一步,前去湖东接应,他已经向冯明请假。因老母病危,他必需回去探望,来回大约要十天。他今晚下半夜就带一个排过

湖东去,这边他已交待一些同志要千方百计地保护大队长、李静等一批同志。最后他说:“你们俩要注意配合,自己也要多加小心!”说罢就转身走了。

我逗留在松树岗上,披着晚霞的光彩,迎着略带寒意的秋风,遥望北方朦胧的天际,仿佛看到一直思念着的、那山势特异而又巍峨的抱犊崮。对它的形状,我始终未曾觅得雅致的描绘,总是简单的说它犹如倒扣的青绿花碗:它那壁立的上峰就象碗的底座,略有坡度的山座就象庞然的碗体。据说这类山崮,从鲁南延及鲁中一带,共有七十二崮,而抱犊崮即为众崮之首。这片山区,地形复杂、山势险要,交通不便,田地瘠薄。就在这块虽然不宜屯兵,却有利于游击作战的穷山恶水间,一支八路军的为数不多的精兵强将,在精于韬略的该师的陆成政委及其英勇善战的同事们的率领下,选定这儿作为立足和扩展的基地。他们的确是非同小可的队伍,从平型关、汾离公路到灵石、樊坝等地都留下过辉煌的战绩,因而也是使日寇耿耿于怀,不断追踪并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这当然也包括远离师部的四湖边区……

当师政委陆成得知四湖“肃托”事件,竟然发展到这种严重地步的时候,怎能不忧心如焚呢?他一面电告上级,一面率领着部份精锐部队和一批政工干部日夜兼程地急急赶路。现在。他们已经到了湖东的游击区——鸡公山的丘陵地段。陆政委决定让随行人马在山下的柴庄等地休息两天,然后渡过微山湖前往湖边地区所在地。随行部队在驻地周围作了严密警戒,以确保首长和干部的安全。

与此同时,于连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一个排的兵力,以最快的速度和部分湖上游击队人员,渡过到微山湖的东岸。因为于连长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熟地也熟,所以登岸之后不久,就得知师首长和随行部队的临时驻地。更使他吃惊的是,他同时得知,一部分日伪军也在师部的队伍到达鸡公山北坡柴庄的第二天早上,就到达鸡公山南麓埋伏,伺机出击。于是于连长带着队伍抄了近道,火速赶到柴庄。当这位质朴却又精明的大汉,出现在师政委面前的时候,陆成很高兴地接待了他;因为前两个月,他护送一位来自敌区的同志到师部时就相识的。但此刻他突然来到,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于是问道:“小于,是冯明派你来的么?”于连长只得直言相告:“报告政委,我总担心您路上出事,就自作主张秘密过湖来接您的。”接着他告诉陆成,就在驻地跟前——鸡公山南麓,已经埋伏着敌人,显然是要袭击师部来的队伍的。陆政委对此不免感到有些奇怪,敌人怎会得知他的行踪,而且行动来得这么快!这些暂且不去管它,目前最重要的是,脱离敌人监视,避免与敌人接触,力争机敏、迅速、安全地渡过微山湖的西岸去。陆政委接受了于连长的建议:先由湖上游击队的同志作前导,让陆成及其部队绕着偏僻小道,迅速进入湖心并渡过湖去;由于连长安排当地游击队进入柴庄阵地,向敌人发起佯攻,转移敌人注意力;同时由于连长带领他的精锐排,占领鸡公山西侧的制高点,以猛烈的火力压住敌人,掩护柴庄阵地的游击队撤退之后,自己也迅速撤出战斗,摆脱敌人,再进湖里为陆政委作后卫……

陆政委终于顺利到达目的地,不过他们没有进驻白果镇,而是驻扎在松树岗北涧的龙潭村。这是一来为了不想惊动镇内军民,除此之外,当然也有更为重要的考虑。这松树岗的北涧里。有几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庄,那龙潭村是较偏僻、优美的。在村落的西山坡上,有一处终年飞泻着如烟如雾的瀑布,其下是一潭恰如玉洁冰清的甘泉。尤为可贵的是,虽然这些日子,白果镇方圆百里被“肃托”闹得乌烟障气,但这里似乎不为所动,对我军依旧亲如家人。陆政委所住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子、媳,都是十分朴实、憨厚而又热情的农民。陆政委一到达驻地就给冯明再一次下达命令,不准再捕捉和杀害任何“人犯”的同时,就是设法从各方面了解更多的情况,以便更有把握地彻底处理这一恶性的“肃托”事件。

要是按通常情况,冯明得知陆政委已经到达此地,他会不管召见与否也要自动前往请示的。这会儿,似乎感到心虚,所以迟疑再三,不敢贸然前去面见他原是很熟识的首长。正巧于连长也在这时赶回大队部,来向冯明消假。心神不定的冯明,突然地问:“听说师政委他们来了!你知道么?”于连长沉着地答:“首长!我刚回来,这事还不清楚……”冯明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他既然来了,为甚么一不住镇里、二不召见我呢?”于连长机敏地接过话,说:“首长!你要是信得过,我先替你去找首长请示……”仿佛正中下怀,冯明爽快地说:“你这主意好!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带来回话!”于连长说:“首长!我把连里的事料理一下,马上就去!”冯明点了点头,又说;“小于,在这关键时刻,你可得为我尽力,我是决不会忘记你的!”于得水照例说了一声“是”,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于连长先向冯明转达了陆政委的指示,说是过两天再接见他,然后约我和小张傍晚时在松树岗碰头,商量明天一大早怎样去向师政委汇报。也许是太过兴奋的缘故,松树岗上的晚风虽然带来阵阵寒意,可我却热得微微出汗;松林萧萧以及鸦雀归巢的聒噪,也不象往常那样感到些许凄凉。在夜幕下,我们离开松树岗各回自己的宿舍。我连夜把那份准备送师首长的材料,又认真地充实和整理了一遍,然后才睡下。可是一想到明天一大早,就要悄悄去向陆政委当面汇报,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所以辗转反侧直至黎明。

于得水、张小望和我,迎着这天早上分外绚丽的朝霞,抄着近道,悄悄地赶往龙潭村。我们在村的西山坡的龙潭边上找到陆政委。他一早就来这儿散步,现在正坐在潭边的草地上,凝望着那飞泻的瀑布。

我对陆成政委是非常敬重的。他参加过秋收起义,接着上了井岗山,在长征期间就担任军团的政治部主任,抗战开始才改任现职。身材魁伟的他,却显得那么平常,就象一个普通的革命军人。方脸盘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遮不住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他那发达的下颚,衬托着两片厚厚的嘴唇,显示出沉着、坚韧的性格。虽然他还不到不惑之年,却已是那样老成、持重;不过他的平易近人,做事严肃、认真,待人豪爽而亲切。这在群众中,早已是有口皆碑了。对此,我有过一番亲历的印象:那是今年仲春时节,我还在师部驻地抱犊崮山下,有几个和我一起从延安来的学生,因耐不住敌后战争环境的极为艰苦的生活,要求回延安去。事情反映到陆政委那里,他不仅没有生气,而是在百忙中约见我们谈话。他对我们这班年轻、幼稚又有一些知识和特长的学生哥,竟是那样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真是苦口婆心、谆谆善诱。他告诉我们,他参加革命之前。曾就读于武汉中山大学,也曾是一个大学生。他还给我们说了他青少年时期的经历,为了求学为了报国,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的斗争;尤其是“五卅”惨案发生前后,同杀人魔王张宗昌的斗争……他教导我们说:没有理想、决心、勇气和坚韧不拔的精神的

人,到头来是不会有甚么成就的。因此,他十分希望大家能下定决心。和敌后千百万置生死于度外的革命战士一起战斗下去!他还说:部队很需要知识分子,所以他希望大家都留下。可是事后,有三个人还是坚决要走,陆政委虽然舍不得,但最后还是派人护送他们走了。

看得出,他此刻并非在欣赏美景,而是在思索着甚么。我们都不想惊扰他,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可是他很快警觉过来,并招呼我们坐到他身旁的草地上去。我们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这两个多月来,冯、许掀起的所谓“肃托”所造成的恶果……陆政委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显然心情十分沉重。我们仨还分别回答了他的提问,告诉他还有那些重要干部被关着;还有那些知情而又忠于党的同志可以提供真实情况;部队方面的同志,赞成冯、许的只是少数,反对他们的是多数,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陆政委还翻阅了我交给他的汇报材料,赞许地说:“好,很有参考价值,要早送给我就更好了!”我忍不住解释:“政委,前些日子就由地下交通送过一份,只是简单些,是用纸烟的包装纸写的。”陆政委高兴地说:“小林,你还真不简单呢!那也是我所得到的最详细的一份……”我说:“那是我根据马部长被杀害前所交待的内容写成的。可惜他已经……”我忽然难过的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陆政委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马力和许多被害的人都是好同志啊!咳!这个冯明呵,谁想得到他竟然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呢!”临别时,他指示我们仨,要时刻注意几件事:不让他们再杀一个人;要告诉大家稳定情绪,相信这里的局面能很快得到扭转;特别是要做好部队的工作……

午饭之前,当我返回大队部冯明的院子,正要进我住的西厢房时,被正站在堂屋窗旁的冯明喊住了:“林仔,你过来!”我不禁一怔,但也只好奉命走进堂屋。冯明端详了我一会儿,疑惑地问:“你到哪去了?”我说:“我照例到镇外散步去了。”“怎么一去就半天……?”我笑着说:“我正在构思一篇文章,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了。”“哦!”“师政委陆成同志到了,你知道?”我坦然地说;“听说了。”“陆政委一定要找我去汇报的,到时候你也陪我去吧!”我为难地说:“政委,这恐怕不妥吧。我是记者,师政委并没有叫我去采访。”“你一定要陪我去,有甚么问题也好提个醒。要是陆政委不叫你参加,你就在一旁等着。”我支吾着:“这……”冯明不悦地说:“还没怎的,你就不听我的了!一定要陪我去!”显然是命令了,于是我答:“是!”他这才算是满意并留我一同吃午饭,当然我也只得遵命奉陪。

9

许仁的神经是非常敏感的,他很快就得知师政委已经率部到达松树岗下的龙潭村。于是他那眼镜下,闪烁着一双更加机警、沉着的目光。更加少言寡语,显得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在他那浓密的络腮胡下,正埋藏着一张阴险莫测的面孔呢!他一手在设法掩人耳目,另一手却仍然紧握着杀人刀。他想出了一个阴谋诡计:要抢在师政委还未摸清情况之前,先杀掉梁行、李静、郭应这些知情的高干,一来是灭口,二来是加重冯明的罪过。叫谁去把人犯提出来呢?耍蛮的牛流容易张扬,把事办糟;还是让斯文的贾迅去办,一定会好些。就这样,一天傍晚,贾迅带了一班人前往临时监狱。为了免得看守生疑,他叫其他人在外面隐蔽着,他独自一人进去提犯人。他到了监狱门口,虽然两个门卫他全不认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来诈骗:“同志!我奉师政委命令,带领梁行、李静、郭应他们去当面谈话。”一个门卫说:“你……不就是大作家贾迅么?”贾迅以为是抬举,陪笑说:“哈哈!你眼力不错,是敝人。”另一个门卫不想跟他罗嗦,就说:“没有于连长的命令,别想从这里提走一个人!”贾迅愣了一下之后,换了一副面孔,说:“告诉你们,这是‘肃托办许主任的命令也不行么?”两个门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行就是不行!”贾迅从来没碰过这样的钉子,不免光火了,连连地说:“这太不象话了!”说着还想要点威风,硬是要往门里进。两个门卫两枪一交叉,喝道:“站住!”贾迅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们……”这时,于连长出现了,严肃地说:“贾作家!这事你回去叫许部长带着师政委的亲笔指令来,否则不行!天快黑了,你就请回吧!”贾迅还端着架子,狠狠地哼了一声,才拂袖而去。

怅然而归的贾迅,把去监狱提人碰壁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许仁。要按前些日子的气势。许仁早就大发雷霆了。可是这一回,当他乍一听这阴谋受挫时,禁不住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骂了声:“他妈的!岂有此理!”之后,马上克制住,并陷入沉思。他心里明白:自从师政委到达龙潭村那天起,危机就开始了。于得水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彻底整编了警卫连,把许仁塞进来的人都清除掉,同时把梁行大队长原来配备的忠于革命的班、排干部和战士重又调回来。这样一来,就稳稳地掌握着所有关押所谓“托派”分子的“监狱”的警卫权。由于正气重新抬头,冯明也不敢颐指气使、一手遮天了。许仁思谋着,形势即将逆转,必须立即改变策略,目的是:保存自己和实力,等待新的时机卷土重来。于是许仁秘密召集他的几员于将,到了和龙潭村相反方向的山沟密林处进行密谋。

冯明感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仿佛站在颤动的独木桥上,不敢左右摇摆,又不知怎般进退。虽说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但是他多么想大胆往前迈一大步,以求渡过危机呵。说穿了,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横下心来干到底了!不知怎的,他终究还是缺少这点胆量。于是退而盼望能得到陆政委的理解和原宥,因此很想立即去向陆政委当面汇报。可是陆政委却让于连长传话,叫他耐心等待召见。这叫他更加寝食不安了。

陆政委连日来,看了从各路送来的许多材料,对这里发生的事态已经得到较为深刻的认识;但是很想亲自倾听一些被诬陷的负责同志的申诉,这不仅为了对他们的关怀,更可以了解事态的真相。这天的一大早,在于连长的迎接和引导下,陆政委带着随从人员,其中有医生和卫生员,来到关禁“要犯”的临时监狱。当牢门大开,陆政委和随从人员走进来的时候,被关押着的几个人一时被惊呆了。只有梁行很快认出来人原来是陆政委,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梁行再也憋不住满心的悲愤、痛苦和期待的激情,不禁泪如雨下,重重地抽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陆成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地抚慰着他,沉重地说:“这是我的过错,怪我来晚了,让同志们多受罪了!你冷静冷静,情况马上就会好转的。”梁行好不容易克制着悲伤,止住抽泣,说:“冯明彻底变质了,对许仁言听计从,杀害了多少好同志呵!政委,你要再晚来一步,我们这里关着的几个领导人也要给杀了!”接着,梁行给陆政委介绍了同监的区党委的李静部长、地委的郭应部长……这两个当地高级干部都被许仁他们多次刑讯逼供,已被打得遍体鳞伤,衣衫褴缕,行动困难。李静想挣扎起来和政委说话。陆成劝住并让他躺下。面对这种情景,

陆成难过极了。这时随行的医生和卫生员,立即分头为李、郭和梁行检查身体并治疗伤痛。陆政委继续和他们交谈一阵之后,说:“我完全清楚了,你们不是甚么‘托派分子,而是对党忠心耿耿的好同志,很快我就派人接你们出去继续工作。”听了这话,几个人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兴奋,他们庆幸自己得救,也庆幸这一地区的得救。

陆成自从来到龙潭村之后,真是没日没夜地工作。他要看许多从各个渠道送来的材料,要和许多知情的检举人交谈,还要和师部、分局保持连系……他虽然基本上弄清楚这里的情况,但是心中仍然萦绕着一些矛盾的思绪;这也许是一时难以得到满意答案的。冯明在陆成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年轻有为、值得培养和器重的干部,可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显然是出乎他的意料的。冯明的父亲是江西偏僻山区一处教堂的穷牧师,可是他并不相信有甚么“上帝”,更不愿做他的“羔羊”;不过,他似乎多少受到那教义中的“济世”思想的影响,希望长大成人也为众人做点好事。正当他在初中读书的时候,红军途经他所在的小镇,于是他怀着好奇心和一种朦胧的思想,瞒过家里人就参加红军走了。他随大军长征到陕北,表现不错,进步也快,深得领导和同志们的赞扬。虽然后来在当青年干事的时候,在男女问题上犯了错误,但是他及时做了痛心的深刻检讨,得到大家的原谅。这一切,陆成都是知道的,因为冯明一直在他的属下工作。

对于冯明,陆成真是恨铁不成钢!然而,当他一想起好端端的一块根据地,眼看着要被冯明给毁了;有二、三百人——其中不少有才华的、曾经建功立业的同志…死于他的权威之下;到最后连近年来和他亲密共事的梁行以及本地区至关重要的高级干部,他也不想放过!陆成越想越痛心越愤怒,也越想似乎越难以理解。到了即将解决这一重大事件的时候,他当然是要听取事件的主宰者的申述的。

自从陆成政委到达龙潭村之后,冯明原以为马上会被召见的,可是等了几天也没有消息,心里更感到深为不安。冯明深知陆成政委的为人,当然也已得知他此行的目的,看来这一关是十分难过的了!这几天冯明想的很多很多,甚至曾经想到过与其自己在劫难逃,无宁一干到底,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只不过是,他发现在陆政委到来之后,形势陡变,他已经没有多少能够支配的实力,所以胆怯了。再说,他觉得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希望最终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谅解,可以逢凶化吉的。

这是陆成及其随行部队到达这地区的第七天,在这期间,他本人和随行的锄奸、保卫等方面的政治工作人员,都分别深入到部队、区委、地委、县委各个部门调查访问,对近两个月来这里发生的错误的“肃托”事件,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已经到了彻底提出解决方案的时候了。所以陆成政委决定这天的一大早,召见事件的决策人——掌握这一地区党、政、军大权的人物——冯明。

我推脱不掉冯明的要求,只好勉为其难地陪同他前往面见陆成政委。因为前两天我就来过,所以对那间房东为陆政委布置的堂屋中间的客厅,早有印象: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钟馗打鬼的中堂画,下面是一张八仙桌和左右两把椅子;东、西靠墙处,分别安置着两把椅子傍着一张茶几。就在这简朴的小客厅里,几日来陆政委已经接见过许多人了。我随冯明进门的时候,只见陆政委坐在八仙桌旁批阅文件。他看我们进来,就把文件放下,严肃却还是很平和地对冯明招呼了一声:“坐下谈吧!”转而对我说:“哦,你也来了,正好,你就在边上做记录吧!”于是我就遵嘱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作记录。

如果在往常,爱才的陆政委一定会十分高兴地接待他的年轻的部下的,可是现在,他竟是那样严肃,深邃的眼神里似乎蕴含着几分怒气。他沉默了一会,显然是在克制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见此情形,熟知陆政委的冯明终于争取主动,说:“首长!我汇报吧?”陆成默默地点头认可,并不再逼视坐在自己对面的冯明,转过身来静静地听着。冯明就用那分贾迅起草的、我奉命略加修饰的材料为蓝本进行汇报。显然是一种挣扎心情,使他振作起来,并发挥了他那能言善辩的口才,尽管材料里大多是虚假和掩饰之辞,但他仍然把它说得头头是道,一心想用自信的力量去博取对方的信任。

冯明颇为认真地汇报着。陆成一直默默地听着,他没有插话打断,只见脸上神情时有变化。这是他一面在克制着感情的起伏,一面在用已经获悉的真实情况对比着冯明的谎言,并归纳着其中的破绽……冯明终于以“这次‘肃托运动已经获得初步胜利”的结语结束了他的汇报。陆成尽量克制自己愤激的心情,以平和的口气指出冯明汇报的不实之处:第一,为甚么不请示不报告,竟然擅自搞起这样大规模的“肃托”运动?第二,被诬为“托派”杀害的不是五十人,而是二、三百人;第三,曾被关押、审查的不是一百多人,而是四、五百人……陆成严峻的目光直逼着冯明,问道:“是不是这样?为甚么?你说说看!”

冯明回答:“我们是根据康生同志有关‘肃托问题的指示精神开展运动的。”在这一点上,看来陆成似乎不便深究,只是说:“那你们也不应疑神见鬼地搞扩大化啊!”冯明辩解道:“政委!都是有根有据的,都有审讯口供……”陆成打断他的话,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口供是怎样来的么?全是逼供信的产物!”冯明支吾着说:“这……不会吧!”陆成有些按捺不住了,生气地说;“难道还要我给你拿出人证物证来么?你们简直到了胡作非为的地步!我问你,为甚么要把梁行抓起来?”冯明一怔,接着还是诡辩说:“因为有人供出他和徐州敌人有勾结,还给敌人发过电报。”这时,陆成猛地拍案而起,怒斥道:“你胡说!你亲自掌握、控制着电台,梁行怎么发电报?”这简单的问题却击中要害,冯明额头冒汗了,顿时答不上话来。陆成继续指斥道:“冯明呵冯明!我们都原以为你是有希望的干部,没想到转眼之间竟然变成吃人的魔王! 你怎样向党向人民交待呵!?”冯明的防线开始崩溃了,他推诿说:“具体事都是许仁干的。”陆成说:“许仁的账当然要算;可你是本地区统揽党、政、军大权的首脑人物!这毁灭性的罪责,你推卸得了么?再说你为甚么那么相信那个许仁?你了解他么?……我等待你给我认真的答复!”接着对我说:“你把今天的谈话记录整理好交给我。回去吧!”

10

自从陆政委及其随行部队在鸡公山的柴庄顺利突围,终于如期到达白果镇北郊龙潭村的那一天,嗅觉十分灵敏的许仁,久闻陆成严肃、认真的作风,深知大祸即将临头;然而他不甘心束手待毙,于是当即让方原火速前往徐州,向龟尾三郎求救。几天之后,方原本人没有回来,只是托了一个商人给许仁带来一封密信,信上写了八个字:“爱莫能助,善自为之:”这信虽然没有署名,但许仁认得这是出自龟尾三郎的手笔。这使他大失所望,一时不知所措。原来,龟尾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谋略特务,他记取鸡公山那场对陆成的伏击,不仅

未曾奏效,反使自己的部队遭到伤亡。他发现陆成确实不好对付,现在的陆成当然更是严阵以待的了,如果现时要和他们较量,非大动干戈不可。可惜眼下兵员较紧,又没有大扫荡的打算,故而不便鲁莽从事。再说,龟尾认为,从内部破坏这一地区的目的已经基本上达到,那怕要断送几条走狗的性命,现时也只好由它去了。

毫无疑问,龟尾的撒手,对许仁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也使他感受到他就象被主人遗弃的走狗那样彷徨和痛苦。现在,他只能希望冯明勇敢地承担主要责任,减轻他作为执行者的罪过,或者曾是陆成喜爱的冯明,会有更好的办法……许仁怀着忧虑和希望,在一天的傍晚悄悄地前来看望冯明。许仁进来的时候,冯明正坐在桌旁,面前铺并一张纸,搁着一支笔,大口地吸着香烟,并呆呆地望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显然是在思索着甚么。许仁在一旁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政委!你说这可怎么办?”冯明猛地转过身来,反问道:“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哪!”许仁丧气地说:“前天,师保卫部的负责同志找我谈话了。我汇报了情况,他们不满意,要我好好想想,彻底交待!”冯明顺口说:“那你就彻底交待就是了!”许仁说;“你看怎么彻底法好呵?”冯明似乎很干脆,说:“竹筒倒豆子,把你怎么一再提出要进行‘肃托,怎样捕人,怎样审讯,怎样处决人的错误通通彻底交待!”许仁疑惑地说:“这……政委,这一切可都是你批准的呀!我可怎么说好呵?”冯明说:“你既是倡议者,又是全面执行和督促的主要负责人,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许仁不禁一愣,说:“政委,把全副重担都压到我个人头上,我承受不了呵!”冯明说:“那你说怎么办?”许仁说:“政委!你是陆政委宠信的干部,肩膀宽;你多承担些还能过关……”冯明抢白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陆政委说我变成杀人的魔王。这难关还能过得去么?”许仁说:“想必是陆政委一时的气话,显然也是恨铁不成钢呵!”冯明叹息道:“现在说甚么也晚了;重要的是不能落得太惨的结局。反正我是首脑人物,可你们一班人各有各的责任,谁也跑不掉。不过要告诉他们,谁也不得胡说八道!”许仁说:“政委,你放心,贾迅、牛流俩的事我会处理的。可就是方原去了徐州……”冯明一怔,问道:“方原去敌据点徐州干甚么?”其实,这情况是许仁有意透露的,现在他故作支吾地说:“哦,他是向我请假回徐州探亲的。”冯明诧异地问:“他不怕鬼子把他抓起来么?”许仁悄声地说:“不会的,因为他原是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冯明不悦地说:“这些情况为甚么一直瞒着我?”许仁包藏祸心地说:“因为现在才想起来……有一天他也许还能拉你一把……”冯明似乎也领会了甚么,但连忙制止道;“瞧你在胡说甚么?”许仁看出他似乎已经有所领会,于是说:“好,算我甚么都没说!事情我就按你的指示办,告辞了!”

许仁知道师保卫部的人曾经找贾迅和牛流谈过话,要他们彻底交待,争取宽大处理。他们现在正在埋头写书面交待材料,难免会暴露这次“肃托”的真相,也可能泄漏他们各人的底细,尤其是受敌特操纵这一致命的要害。许仁深知贾、牛二人是经不起恶运的考验的;可又有甚么办法让他们坚决顶住呢?或者,让他们赶快离开这危险境地,可能更好些……许仁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这条路。他把贾迅和牛流找来,告诉他们眼前的危急形势,说服他们必需马上离开此地,由他派人秘密护送他们去徐州找方原和龟尾三郎。贾、牛觉得许仁言之有理,看来事已至此,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当晚深夜,贾、牛二人分别跟随护送人员悄悄上路,向徐州方向走去。他俩被带领沿着微山湖边走。就在黎明之前,突然几声枪响,打破湖边的沉寂,惊起芦苇丛中的宿鸟,贾、牛二人冷不防中弹倒地并被推到湖里去了。

夜深沉,一切仿佛都那么突如其来:四个杀手在湖边相距不远的地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分头杀了贾、牛二人。当他们正要逃逸的时候,却做梦也没想到竟会被于连长派来跟踪的便衣战士就地擒获。经审讯,杀手们只供认:是地委那个大胡子雇用他们去杀人的;还说,连那两个被杀的究竟是甚么人,他们也不知道。第二天上午,当许仁还没来得及知晓他雇用的杀手已经被捕的时候,就被于连长带到龙潭村师保卫部接受讯问了。貌似平凡的许仁,其实是十分奸诈的。他深知陆政委带来的锄奸人员是决不会搞逼供信的。于是就矢口否认那杀手所供认的事实,却一脸诚恳和痛心地交待了在“肃托”中所犯的一系列严重错误,并痛哭流涕地请求上级给予最严厉的惩罚!不错,师部锄奸人员对许仁不搞“逼供信”,可是却留下了一系列的问号。当然,他们暂时没有拿这些疑问去触动许仁,只是促他认真想一想,作出彻底的交待,就把他看管起来。

冯明深知陆政委有早起的习惯,也喜欢在早上找人谈话;于是在这天清晨,他拉我陪他到陆政委处送检讨材料。当我俩到达龙潭村的时候,得知陆政委到松树岗散步去了。冯明和我只好折回头,登上松树岗。陆政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一棵参天的巨松下面,默默地凝望着天边绚丽的朝霞,陷入了沉思。我们在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他行了军礼。他转过身来向我们微微点头,接着喊冯明过去,说:“你瞧,这山这水,这一草一木,还有那么一些日出而作的群众……这里有多好的一片地方,有多好的广大人民呵!为了开辟这块根据地先烈们付出沉重的血的代价!可惜都让你和手下几个莫名其妙的人物给毁了!”冯明连忙检讨说:“政委,这都怪我,我有罪!我深刻检讨!这请你审阅!”说着恭敬地递上检讨书,陆政委没接,他的警卫员代收了。陆政委说:“现在检讨有甚么用?冤杀了那么多好人,伤害了那么多的家庭,归根结底是,严重地损害了党的威信和形象,损害了这片地区的抗战局面……这,你说该怎么办?”冯明连声说:“我认罪!”陆政委忽然又问道:“你对许仁一伙了解么?你为甚么那样相信他们?”冯明一时答不上来。陆成悔恨地说:“都怪我有眼无珠,把你看成年轻有为的干部来培养!现在……咳!”话未说完,就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匆匆地离开我们走下山岗。

11

如果说,故事还远远未到终局,可是这一场“肃托”悲剧也该到了落幕的时候了。经过陆成及其随行干部两个多月的调查研究,这场悲剧的真相基本上已经清楚;但是在敌方是否一直插手其事这一点上,却至今仍未获得确凿的证据,因而留下一个不小的问号,有待深入追查。

陆成连日来苦苦思虑的:第一是“肃托”指示的来源,冯明起始时没有向他请示,恶性发展期间更没有向他报告;然而冯明的尚方宝剑却是康生同志的重要文章。这给陆成出了难题,因为康生是党中央的情报部长和社会部长,他的有关“肃托”的文章,被下属当作中央指示去执行,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陆成不能否定这个政策性的前提,只是说冯明把它严重地扩大化了。第二是冯明等人在“运动”期间,严重地违反了党在锄奸、保卫工

作方面的一贯政策——决不允许搞“逼供信”,而是大搞“逼供信”。第三是无辜冤杀了约三百人,严重地伤害了广大群众和部队……冯明、许仁之流对人民欠下无法偿还的血债呵!

这天的上午,晴空万里,在广化寺那棵古老的大白果树下的场院里,由地方党委和驻军联合召开的“湖边地区‘肃托甄别、平反大会”,正在举行。陆成政委向在场的一千多个地方和军队的代表庄严宣布:一、从现在起,所有仍被错误关押的人全部无罪释放;二、对所有在“肃托”中被无辜杀害的人彻底平反,对受害家属深深致歉并给予抚恤;三、撤消冯明党内外一切职务,接受审查;四、逮捕刽子手许仁,并深追其所犯罪行;五、恢复梁行同志大队长职务并暂兼大队政委工作。陆成政委的话音刚落,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接着是一片激动的哭声。显然,这哭声是发自对党的感激,对死难者的哀悼,对刽子手的憎恨。

陆成这时的心情比群众更为沉重,他十分动情地对大家说:“这不仅是那一个同志的不幸,这是我们党的严重损失!由于这次‘肃托的严重错误,破坏了党的威信,削弱了党的战斗力,损害了我党我军和群众的鱼水关系,……我觉察得太晚,处理也不及时,是有责任的。我感到十分痛心!……”

对于冯明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在绝望、彷徨和悲愤之中,拼命地酗酒。他悔恨当初不听父亲的劝阻,擅自离家轻率地随着红军走了!如今,咳!……等待着自己的必将是铁面无私的军事法庭,然后是一条走向黄泉的死路。他感到实在太冤,太委屈自己本应大有作为的一生。可是,现在……难道再也找不到绝处逢生的道路了么?在暗淡的灯光下,忽然,有一个人象鬼影似地闪了进来。是谁?哦!原来是他的亲信——电台的报务员——小简。他从口袋里悄悄地掏出一张纸条,对冯明说:“这里有一份密码电报。”冯明问:“哪里来的?”“徐州。”冯明不禁一惊,说:“这时敌占区谁给我来电报?“是你的部下——方原。”冯明感到心在猛跳,少顷才平静下来,问:“电报说甚么?“你自己看吧!”小简把电报纸递给冯明。电报说的是:“冯明兄:知你心脏病危,望即来此就医,定可起死回生。弟方原。”不知为甚么,冯明读过电文之后,竟然浑身瘫软下来,呆坐在那里。小简问:“首长!这怎么处理?”冯明回过神来,问道:“你看呢?”小简向冯明耳语一阵之后,盯着冯明的眼色。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就这样办,你和一道去!”

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小张忽然发现冯明和小简从屋里出来并急匆匆地向外走去。他于是急忙把我拉起来,又一起去前院找到于得水。于说:他已经发现,但不知他们要干甚么?先不要惊动他人,咱仨立即上马跟上去。冯明和小简正急匆匆策马前行。我们仨很快就跟上了。冯、简二人很快发现有人跟踪,于是快马加鞭往前奔。到了叉路口,冯、简二人竟然奔上通往敌区徐州的大路。于连长顿时明白了,命令道:“我们追上去,把他俩逮回来,迫不得已就开枪!”

眼看就要到达徐州的一个外围据点双河、冯、简二人简直飞跑起来。我们当然是紧紧跟上。这时,于连长高声发话了:“喂!冯明快给我停下!”他两人不仅不停下,反而先向我们开枪。我们当然只好还击了。双方,都没有击中,最后还是让大叛徒带着小简进了双河日寇据点。同时,碉堡上的敌人的机枪随即向我们猛烈射击……。我们仨虽然满腔怒火,但也不能鲁莽从事,只得撤了下来。小张尤其觉得懊悔,恨自己的枪法今天怎的这样失准!

由方原引见,冯明很快到徐州拜会了谋略特务头子——龟尾三郎,并被委任为伪和平救国军的旅长。一个月之后,龟尾又为他物色了一个日本婆娘——秀子——作妻子。婚礼的场面也很是热闹,熙熙攘攘的…正当二位新人交换戒指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美少年出现在冯明面前,笑着说道:“你认识我么?”冯明被这位不速之客给愣住了;但马上就回过神来,他已经看出来人很象常平,顿时出了浑身冷汗。少年说:“我可认得你的这一双手,沾满无数善良人们的鲜血的双手。我要废了它!”说时迟来时快,他掏出双枪一齐射向冯明的双手。在冯明倒下的同时,这美少年在混乱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错,这美少年就正是日前带领部份被害难属去延安告状的常平。她在不久前,奉命潜入敌区徐州,以一家绸缎庄少东的身份四出活动,主要目的是摸清日寇是否策划并参与四湖边区的“肃托”运动。这位少东会见过龟尾三郎,当然是在未被觉察的情况下,也以同样身份见到过方原。她终于获悉许仁等人被敌特操纵的确凿情报。今天闯入婚礼庆典并枪击冯明,这不仅是常平本人的一桩快事,也是四湖地区人民的快事;同时终于解开一个久未解开的疑团。

……

这个严重事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促使我根据自己的亲自经历和所见所闻,写了一篇较长的故事《狼祸》;不过我并不满意,因为总觉得它象是一篇没有完成的故事……然而,它毕竟展示了:一幕令人痛心的悲剧,一次领导上严重的失误和教训。同时证明了:当年入侵中国的日本军国主义者,不仅在暴行方面无比凶恶、残暴;在谋略上也是十分阴险、狡诈和毒辣的!人们啊!难道不应该永远记住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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