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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金庸

1995-02-22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6期
关键词:金庸小说

怡 然

1994年金秋,被聘为北京大学名誉教授的金庸先生,应邀赴北大讲学。讲坛上,他一再重申自己的4句话:“班门弄斧,兰亭挥毫,草堂赋诗,北大讲学。”

谈起小说,必谈武侠小说,而谈起武侠小说则必谈金庸。随着金庸小说在大众中的普及,文学评论家们也开始重新估价武侠小说的价值,重新排列武侠小说的座次,在最近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中,金庸被排在鲁迅、巴金、沈从文之后,名列第4。

有位北京大学教授是这样评论金庸小说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是继《三国演义》、《水浒》之后影响面最大、读者面最广的小说;不仅一般市民爱看,而且越来越多的高级知识分子,知名的学者也被深深吸引。由此足见其内容和文字皆为上乘。

有一个女大学生曾说起,她是从12岁就开始看金庸小说的,至今已近10年,已看过了他的每一部小说,而且每一部都不止看过一次。从金庸的小说中,她不仅了解到了一些历史、佛学和百科知识,更重要的是从中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处世的方法,懂得了急人所急,仁义为怀,忧国忧民。如果要说她性格的形成得益于金庸小说也不为过。

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可以说金庸小说影响的不止是一代人,而是好几代人,有的已去世了,有的已近古稀,有的正当壮年,有的正在成长,有的刚刚开始了解人生……这些人组成一个庞大的群体——金庸小说读者群。金庸的小说对这一群人是魅力无穷的,看小说时,他们无一例外都对金庸的小说如痴如醉;甚而,当某个人沉迷在小说中时,他就忘却了所有的外面的世界。因此才会有一位老人大发感慨:“金庸的小说比《红楼梦》好10倍!”北大中文系的一位教授怅言道:“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像练气功,一钻进去了便忘乎所以,哪管什么《红楼梦》不《红楼梦》。”

当然也有人对金庸的小说不屑一顾,他们大多是没看过金庸的小说,也有的只看过一两部,就不太喜欢。这里,可能是他们正好看到那一两部不太对自己的胃口,很少见到看过金庸好几部小说却不喜欢的人。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喜好的自由,但是却有些人偏偏见不得武侠小说受到承认,总爱摆出一副卫道士的脸孔,要维护文学殿堂的“纯洁”,一旦看见武侠小说占得一席之地就大大发作起来。

金庸对此则显出谦谦的君子风度。在有人问到他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中自己被排在第4位的看法时,他连声说:“这个是万万不可的。”但他的读者并不都是谦谦君子,而且在事实面前并不需要谦谦君子,好就是好,大师就是大师!再说随着社会的发展,谁又敢断言,今后武侠小说就真的永远被限定为“通俗小说”,而一旦将一位卓杰的武侠小说家列在文学大师文库前几名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呢?

金庸的性格,我们从其小说中可见一斑,一个作者在写作时总是有意无意将自己的思想感情流露出来。更何况金庸在写小说时,是将自己想象为其中的人物,然后按其的性格特点设想一下“如果我是他(她),我会怎么办?”郭靖的诚恳善良,忠厚朴实;黄蓉的聪明机智,古灵精怪;令狐冲的潇洒风趣,率性而为;张无忌的优柔寡断,谦让平和……均出自金庸的笔下,均是由金庸代他们行侠仗义,游剑江湖。所以金庸说自己“性格复杂,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概括出来”,这绝不是搪塞之辞。在他那里,人性与理性的冲突是很剧烈的,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人性的弱点时时来骚扰;作为一个了解历史,兴趣广泛,涉略众多知识的人,他又力求如书中诸侠一般,讲求“侠义”,讲求无私;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性格上反映出来就是复杂,他自己也是说不出自己的特点的。

尽管金庸小说中人物庞杂,性格各异,他的15部小说,每一部就只算一两个最突出的主人公,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但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在关键时刻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去帮助别人”,这就是“侠气”。作者对这种侠义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热情的歌颂,从书中读者可以感觉到作者的褒贬之情。能写出这么多大侠的人,其本人十有八九也是大侠。很难设想,一个心中无侠,自私自利,斤斤计较,气量狭窄的人能写出这么多令人崇敬的大侠,能写出这么多荡气回肠的恢宏篇章。当然,小说中的人物毕竟是一种理想,现实中可以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人,人性的弱点也时常会扼制这些人的产生。能写出郭大侠的人本身不一定就是“金大侠”,但其所作所为毕竟是时时受这种侠义思想的召引,表现出来就是“悲天悯人,乐于助人”。

金庸在北大作报告,频频说起中国传统文化,鼓励大家发扬民族传统,共同努力振兴民族精神。从中我们可以明显听出他是以对中华民族发展前景的乐观来表达其忧思:“最近一段时期中国传统小说很衰微,很少有人用中国的方式来写作,而完全是欧化的;中国小说在近代差不多都没有了。”“有些朋友有时也告诉我他在感情方面的烦恼,把我当作一个长者来请教。我告诉他,要尽可能一生中只爱一人”。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幽默是金庸小说的一大特点,从令狐冲到段誉,从老顽童到布袋和尚,都是幽默之至,而且是地道的中国式幽默,让人忍悛不禁。金庸自身也是如此,他在北大作报告时,时时引得大家击掌而笑,一句平淡的话也会赢得满堂喝彩。当问及他对自己常被冒名有何看法时,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以金庸为名的小说很多,但实际上真正是我写的只有15部,这个大家是知道的。除了以金庸为名的外,还有的叫“全庸”,也有叫“金庸巨”的,写在书的封面上的是“金庸巨作”,这位先生倒是很聪明的。有人问他是不是喜欢写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子与一个忠厚老实的男子结合,他说:“倒不一定都是,我的小说也有聪明机智的男子与善良但并不太美貌的女子结合的例子。即使是两个都很忠厚老实也没问题;怕就怕两个人都很聪明。”

金庸小说中的文人侠士是很多的,从第一部小说中的陈家洛到最后一部小说中的陈近南,都是儒雅有加,侠气回肠;而金庸本人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观其举止,听其言谈,察其行踪,无一不是显现其文人本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冲淡平和,宁静致远。这次来北京,金庸下榻王府饭店,极少有人知晓,每日回去,总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用餐的地方总是特意选择文化气氛很浓的,如“北海仿膳”,也喜欢光顾街头带有中国传统意味的小吃店;在报告中更是集中体现了他的文人气质,大家风范。在讲坛上,金庸先生讲道:“前段日子我在兰亭,有人请我题字,我说这是王羲之写字的地方,查某(金庸本名查良镛)怎敢造次?他们一定要我写,我就写了‘班门弄斧,兰亭挥毫……北大人才济济,无论哪系哪科,我都显得十分浅陋,我来讲武侠,这叫做‘草堂吟诗,北大讲学……好在我仅是一个名誉教授……”谈到盗版问题时他这样说:“老实说我也不是很生气的,虽说是盗版,也是有更多的读者看到我的小说了,我也是很高兴的;当然,我拿不到版税,不是很高兴啦。”

再观其一生的历程,最初是学法律的,刚毕业便分到报社做事,后被派往香港,从此后开始了办报生涯;再往后,由于办报需要开始写武侠小说,从此一发不可收,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金庸谈起自己的经历让人感觉是那样自然,似乎他当然便是要这般的,一点也没有勉强,办报也就办报了,被派往香港也就去香港了,写武侠也就写了,从中足见其性格的平和、淡泊,顺其自然,坦然接受现实并且率性而为。这正是中国传统的思想,综合了儒家的人世,道家的无为,佛家的苦乐同心。

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膜拜缪斯,成年累月地埋头创作,希望有朝一日名扬四海;而金庸呢,他的成就令人羡慕,令人忌妒,他却说,他写小说并不是为了什么文学创作,也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我写小说不是为了创作,因为从小就喜欢看小说,看了很多很多武侠小说,后来写小说时,自然而然就写武侠了;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我并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也不是想做文学创作。”人们可以从其言外听出这样的答案,因为喜欢读,于是写,此为自娱;因为想吸引读者看其报刊,于是写,此为取悦于人,与人同乐;后来因为读者喜欢而一发不可收,此为骑虎难下,不敢有负众望,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也许正是因为他这种有意无意,却不是刻意追求才使其作品天然去雕饰,无雕凿的痕迹,任意挥洒,将自己渊博的知识随意拈来,揉在一起,做成一份份美味佳肴奉献给读者。

主张“尽量一生去爱一个人”的观点的金庸,在其小说中对“情”之描写可谓一绝,杨过与小龙女之间惊天地而泣鬼神,令人扼腕泪下的恋情;段誉痴情绵延,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苦恋;张翠山与殷素素迫于世俗,相恋而又相殉的悲情;韦小宝视情为儿戏却又用情极深……种种样样,写起来都头头是道,有声有色。令人不得不怀疑金庸自己也是经历颇多。于是记者冒昧提问“您能否告诉大家,你曾经历过几次爱情?”机智的金庸微微一笑:“这个不能说,不能说啊。总之,有很多了。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有很多的。”了解金庸的人都知道,金庸与现在夫人是很恩爱的,在起草香港基本法期间,夫人千里相随;这次查夫人也陪同来京,她美丽而端庄高雅,予人以超凡脱俗之感。

万物静观皆自得闲来无事不从容

通过金庸小说了解到的金庸不免是莫测高深的,他对武功的描写头头是道,让人以为他也是此道中的高手;他对佛学侃侃而谈,让人以为他是得道的高僧;他对茶花如数家珍,让人以为他也是如段誉一般,是家学渊源;他对一局局围棋的分析,更是让人怀疑他比聂卫平还高一段……但事实上,金庸并非是“全能博士”。作为武侠小说家,他是绝无仅有的,但一离开这个领域,他便是如你我一般平凡。金庸自己也是把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看待的,看不出他要刻意掩饰自己知识的欠缺,他说自己爱好广泛,但并非样样精通,“围棋是懂的,平时下下还可以;历史和佛学还知道一些,但没有时间专门研究;音乐是喜欢的,古琴却是不会弹;绘画懂一点,自己画却不行。”当王选教授向大学介绍一个新研制的软件时,金庸如同小学生一般,静静地听,小心翼翼地发问。为人最难得的便是不加掩饰,喜好功利是每个人的特点,听到别人夸夸自己总是件高兴的事,虽不一定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兴奋之情总是会有的。听说有的赞他的小说比《红楼梦》好,尽管不以为然,但金庸总是很感激那人,于是一定要问清那个人是谁。

有人问:《笑傲江湖》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思想?金庸答道:那是表达一种中国冲淡的、不太纵容争权夺利的人生观,是对权利斗争厌恶的一种想法。中国古代的士大夫都是有这种想法的,虽然他们自己不一定做得到淡泊名利,事实上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但总是希望能这样,很羡慕隐士风格。我想《笑傲江湖》是表达这样一种中国的传统思想一一“适可而止”,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可以了;不要只是一心想着向上爬,因为,总有达不到的一天。所以对自己的欲望要克制,把事情看得淡一点,生活的幸福就增加一点。人的幸福的程度并不是相对于你得到的东西,而是相对于你自己的愿望;只要自己内心满足了,就是幸福。

正是这种“适而可止”的人生观指导着金庸,万事不强求,能有所作为当然好,不能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寻求内心的闲适,要自己获得满足。他曾提到这样一个例子,到北京来看到一个朋友生活虽不富裕,但一家和睦融洽,其乐融融;而一位香港的朋友虽是家财万贯却烦恼缠身,不得安逸。他说还是北京那个朋友过得好一些,宁可像他一样。

现年已届古稀的金庸依旧是那样潇洒自如,风度翩翩,有人想问他是如何保有这一分超然的,却没有机会;不过这是很好回答的。他之所以不因年龄而衰老,是因为他保有了一颗顺应自然的、开放的心。他说:“可以说《天龙八部》表达了我对人生的一部分看法。佛教的思想认为:人生无常,不幸常常发生,死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中国人认为,虽然死不可避免,但在生时可以过得好好的,应该去帮助别人,心平气和的,讲究中庸之道。”

他就15部小说中的14部书名的第一个字,做了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还有一部《越女剑》,他说是一个并不重要的短篇,额满见遗了。

记得这14个字有一个好处,不至于被那些假冒伪造的作品所欺骗。金庸作品就是这15部,其他的肯定是赝品。

他肯定《鹿鼎记》是他最后的一部武侠小说,却附加了这么一句话:“如果没有特殊意外。”而在这附加之上,却又附加了另一个附加,说“生命中永远有特殊的意外”的。

(木斋摘编自《国际人才交流》1995年第1期《话说金庸》。文中小标题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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