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曾经在笔会上，与几位青年节目主持人同桌吃饭。

或许因为那天有一道罕见的佳肴活海胆，我过于兴奋不免多话。邻座司管热线电话的BB小姐，忽然摆出一封读者来信，指名向我发难。我双手乱摆，一再推诿已属中年，怎敢横越“代沟”隔靴搔痒。眼看儿子不日将成为我最头疼的问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矣!

在座者趁机起哄，我寡不敌众，只好把读信时间尽量慢吞吞拖延。

姑且把来信的女孩子叫做馨儿。

馨儿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当服务员，不知怎的得罪了领班，整日里被喝来斥去，不给好脸色看，时时给小鞋穿。旁人虽然有些同情，却也帮不了她。过了些日子，领班患肝癌，同伴们流水似地去探望。馨儿自忖:“此时她已憔悴枯槁，我正年轻漂亮，怕她见了不更锥心难忍?”遂绝步。

3个月后，风闻领班病危。拣一个休假日，馨儿打算洗完衣服去医院，不料刚直起身就头昏目眩，原来是心脏病发作，母亲心疼女儿，无论如何不许她出门。领班病逝，同伴们都说馨儿心肠冷酷，连垂危的病人都不肯宽容，没有人相信她关于“心脏病”的解释。馨儿比从前更孤立了。

形单影只的馨儿问:“我这样做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该怎么办?”

旁闻的男士们大多替馨儿鸣不平，主张BB小姐在她主持的听众栏目中对馨儿周围人群的缺乏互相理解加以抨击，呼吁尊重个性云云。

我也曾经很年轻过，只是不漂亮而已。

那是20年前的事了，我带着迂腐的书呆子气，骤然投入到劳动强度极大的高炉生产中。因为我的深度近视一千多度，我的40公斤体重，我的清高和洁癖，受到工友们的排斥、轻蔑乃至嘲弄。我对自己一度失去信心，几近崩溃，以至每天上班，提脚踏上通往厂区那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时，我渴望我的双足突然瘫痪了。但我咬紧牙龈坚持下来了，适应了工作，交上了朋友，并且爱上了那段波澜迭起的岁月。

生命中这段孤苦无依的岁月不过半年，而今已脱落无痕，疼痛却深植骨髓，我把这一段刻骨铭心的体验写成文章，取名叫《一个人在途中》。

随着现代物质文明的迅速发展，个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荒芜，孤独和寂寞成为现代人的生命主题。尤其是中国的独生子逐渐进入青少年期，怎样在社会中立足、与人相处、交朋友；怎样既能获得友情、理解和尊重，又能保持自尊、个性与独立，这将是对个人的人格力量的考验，也是目前最重要的社会心理研究课题。

我的儿子常常在我的朋友圈子中高谈阔论，我斥之不知天高地厚，却有台湾文化界朋友欣赏他这种积极的“参与意识”。朋友说:在台湾，不少父母因为孩子的自我封闭症而四处求教于心理医生哩。

当我们呼吁人与人之间要互相理解、互相尊重时，我们自己是否能够尊重别人、有善意理解他人的愿望呢?不要忘记，我们希望馨儿周围的人多些爱护、多些同情心时，馨儿既是“周围中的一个”，也是我们自己。

我不禁想，如果我是馨儿，我会怎么做?

如果馨儿一开始就去探望病人(第一步总是最难的)，那么病人真的会因为自惭形秽而痛苦悲伤吗?除了心脏病发作的那天早上，馨儿就找不出其他的日子吗?可见令馨儿踌躇止步的既不是“健康与死亡的鲜明对照”，也不是“心脏病”的突发，而是她心中对领班的那个结。

馨儿只有决心面对自己，从“一个人在途中”这段体验中，求证出自己性格上的矛盾，才能不断地磨砺自己的生存能力，丰富自身的生活体验。就算她的天性不是那么年轻单纯，在日后的人生中，也会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让她展现性格中美好的一面。

到那时，她可能不太年轻，但内心的光彩会令她更具魅力。

因此，馨儿的突围当从自己开始。

(李智玲摘自《青年一代》199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