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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地打捞光明

1994-07-15陈子平

读书 1994年1期
关键词:王国维顾城诗人

陈子平

那写过《一代人》的诗人顾城再也不能给这个世界吟咏他那执着的诗句了: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诗人在砍死了他的妻子后,吊死在新西兰的寓所里。

又一个诗人割断了与世界的关联,远离了我们。他的游荡的灵魂是否终于有了“一个孤寂的住所”?他或许会安心地依偎在自己寻找到的“上帝”的身旁,吟咏着自己丢在尘世的诗句:

睡吧,合上眼睛

世界就与我无关

可我们活着的人还睁着眼无法入睡。看着诗人抛下的世界,或许只能默默无言。

我要到哪里去呵?

世界是这样的无边

学人刘小枫认为,诗人自杀事件是二十世纪最令人震惊的内在事件。这所谓的“内在,是指发生在人的信念的内部。一般世人的自杀,是对不公正和暖昧不清的世界感到绝望,是形而下的走投无路,而诗人自杀则源起于自己的信念的毁灭,是自己对世界所持的态度的绝望,是形而上的无路可走。

顾城的自杀究竟属于“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甚至是不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因为他居然砍死了妻子——,这些,都是可以讨论的。但是,终究是一个诗人离去了,这引起我们的联想,激起我们的思索。

二十世纪是个“上帝死了”的时代,价值毁灭深深地刺痛着诗人敏感的神经,普遍的精神怀疑折磨着这个世纪的诗人。诗人是人,但又有别于常人,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不能单纯地想方设法地苟活下去,而必须弄清楚: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是生还是死”,在真正的诗人脑里,始终是个“问题”。加缪说:真正严重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而真正的诗人在“自杀”的门槛前必须垂下沉思的头颅,否则,他就不配称作是二十世纪的“诗人”,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文学消费品的制造商。

在二十世纪,自杀的诗人和具有诗人气质的文人,简直可以排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字:特拉克尔、杰克·伦敦、恩·托勒、斯·茨威格、克劳斯·曼、沃尔夫、普拉斯、谢·阿·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坦姆、法捷耶夫、亚什维亚、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

这样高密度的诗人和文人的自杀现象,不能不使活在世上的俗人感到异常的震惊:上个世纪是诗人发疯的时代,荷尔德林疯了,斯威夫特疯了,尼采疯了……这个世纪却又是诗人自杀的时代。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除了通常我们所能找到的解释之外,我们还能得出其它的结论吗?我无力想得比前辈学人和同辈学人更深广,更久远。我只有被诗人自杀的行为深深地刺动着。

据说,当尼采在发疯的那一刻,大街上正迎面赶过来一辆马车。尼采看见赶车人正在鞭打行走的马,他突然冲上去,一把抱住马的头:“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啊!”

他号啕大哭。

每每有意还是无意看到这段文字,我也真想号啕大哭。我有时宁愿自己就是那匹“受苦受难”的马,被疯了的哲人抱着,那“受苦受难的兄弟”会感到幸福吗?

这个世纪是个缺少“关怀”、“爱护”、“互助”的世纪,人们只一味地欣赏“血”与“火”、“争”与“斗”。

诗人们的自杀多少给这个冷漠的世界投下了几颗“关怀”的泪水。

一九二五年在彼得堡那个寒冷的冬天里,诗人叶赛宁毅然割破自己的手腕,静静地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吧,

亲爱的人们呵,你们在我心中,

注定了的离别,

定然已约定了再见的日子。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用握手,不用话别,

不要难过,也不要悲叹。

在这种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而生更不算新奇。

这是诗人临死前蘸着自己的鲜血写成的“辞世诗”。诗人不再感慨自己的痛苦:“在这个星球上是多么郁闷和乏味啊!不错也有飞跃的进步,像从马背到火车的转变,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速度的加快,或者更加膨胀而已。人们早就猜测到了这些并比这想像得更为丰富。在这方面能打动我的只有对正在逝去的可爱的动物世界的忧虑,死气沉沉的钢铁和机器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同样使我感到不安。”诗人抛弃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挽起裤腿,跟着共青团奋力赶上”的决心,飘然而逝,寻找到了“一个偶然的过客”的终结所在。

诗人的死是痛苦的死,同时也是幸福的死。

在无产阶级凯歌声中,死并不难,难的是创造生活。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对叶赛宁的死不以为然,他不能容忍一个诗人竟然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岁月中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事过五年,一九三0年四月十四日,马雅可夫斯基在莫斯科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遗书中写道:“妈妈,我的姐妹们,请原谅我,人当然不应该这样做(我不劝别人这样做),但我没有出路。”

一位相信“未来”的未来诗人竟然也发出了“没有出路”的绝望哀呼,真令人欷觑不已。

诗人背叛了自己的信念,他只能以死来了结自己的“出卖自我”:

…………

我与生命再也没有纠葛,

用不着去细查,

那些痛苦,

那些不幸,

和那些相互间的误会,

祝你们幸福!

诗人的死换回了自己作为“诗人”的资格,诗人在向“未来”告别的同时,却重返“诗”的故土,诗人重新找回了“本我”。

诗人以自己“没有出路”的感叹,证明死是艰难的。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自杀的诗人微乎其微,足可证明这个民族是个忌讳“死”的民族。

“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的一句话,就把“死生已大矣”的问题抛在了一边,“死”跳出了中国人的日常思维畛域,可见,中国人“生的执着和顽强。

然而,总有越出常规的异常现象在。

大约在二千二百多年之前,楚国大诗人屈原在“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新居”的无穷感叹声中,愤而投入汨罗江中。诗人的一缕幽魂,从此沉淀在汩汩流淌的江水之中。

屈原自杀是中国历史上石破天惊的大事。不管当世后世的人们如何指责他“愤世”、“弃君”、“损伤父母之发肤”,现世的人们如何赞美他“爱国”和批评他“忠君”,屈原毕竟以自己的死撞开了我们民族忌讳“死”而构筑的一座禁锢的堡垒。

这是我们民族第一次真正有意义的“死”。

更何况诗人在死之前,还留下了值得后世不同阶层不同身分的人们反复回味的诗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千多年平静地过去了,中国诗人们都在“死”的面前保持了“沉默”,中国诗坛有幸了,后世的中国人有福了,数不清的“风花雪月”的吟咏支撑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文明”。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在摇头晃脑中寻找着民族的“灵性”和“韧性”。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中国诗人终于在远离“死”的路途上找到随遇而安的豁达、宽容和大度。

一九二七年五月三日,诗人王国维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自沉。时值中国“近代化”的重大转折关头,王国维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值此事变,义无再辱”的“遗嘱”,为一个早该结束的时代唱了一曲挽歌。

在世人纷纷指责王国维作为“遗老”为早已崩溃的清王朝“殉葬”的可耻行为之际,学术大师陈寅恪为王国维辩护,认为王是为“学术文化”而“殉情”。其实,为一个具体的王朝的“殉葬”和为一种抽象的“文化”而“殉情”,在王国维身上没有多大的区别,这也不是我对王国维感兴趣的地方。

王国维自杀的意义在于照出了中国人缺乏“真诚”的勇气。

那些有着很高政治觉悟(姑且不论其性质)的学人在贬斥王国维的“殉情”时,抹杀了他的“真诚”是可以理解的。而有着诗人情怀的陈寅恪竟然也只一味地强调王国维献身“文化”的可贵,真不知自称“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的陈寅恪到底是出于哪种潜在的“心态”。

也许,陈寅恪先生在这时不复具有诗人情怀了。

三十年代,诗人朱湘与二千多年前的屈原沉寂的灵魂相会了:

你留下了“伟大的源泉”,我庆贺。

我更庆贺你能有所为而死亡

好比,向了大湖,蜿蜒着这波浪,

目标总不变,虽说途中有顿挫,

在你诞生的地步,呱呱我堕地。

诗人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不愿意听从“命运”的安排:“不许自作聪明,按着剧本,说!为了全戏台。”

诗人对自己发出了质问:

朱湘,你是不是拿性命当玩

……

舍去积极,也走得消极的路?

你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讲!

诗人回答不出。于是,诗人只能作出这样的抉择:

永别了!呈与你的只容我有

这一声辽远的,郁结的疯狂。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四日深夜,诗人朱湘在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吉和轮上饮酒诵诗之后,纵身跃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完成了他那“郁结的疯狂”的最后举措。

这是诗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一首“诗”。虽然,为了他的过早地离开人世,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要付出常人无法想像的痛苦和忧伤,那是诗人亲属的最大不幸。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倾心死亡”的年仅二十五岁诗人海子在河北山海关卧轨自杀。

年轻的生命的花蕾刚刚破绽开放,就凋谢了。但诗人却给这个昏暗的人世间留下一道永远绚丽年轻的色彩。

我和诗人同龄,且稍长诗人两个月,我深深地理解诗人“倾心死亡”的决绝和果敢。

在水上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朋友,你已经流下过“屈辱的泪水”,而今不再“生存”,你的泪水无须再流下去,而“大地”依然在“自己呈现”,然而,有谁会“用幸福也用痛苦”去“重建家乡的屋顶”呢?“人”怎样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呢?

请原谅,我不是个诗人,我只能这样问。

当我跨进大学的门槛的时候,正是“朦胧诗”方兴未艾的时候。顾城的诗进入了我的视野,虽然我最喜欢的“朦胧诗人”是北岛,但我也不放弃欣赏顾城,尽管有许多人称他是“童话诗人”。

我欣赏顾城的“天真”和“任性”。这是生命的率真和一丝不挂,毫不虚伪和做作: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色的夜晚和苹果

……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除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在我的记忆中,诗人顾城是实足的“理想主义”者,“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虽然,诗人有时也会遇到“生存的困惑”:“小巷/又弯又长/我用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但是,他始终鼓励我们“不要靠近森林的诱惑/不要失掉希望”。诗人曾经不赞成“厌世”:“不要在那里踱步/下山吧/人生需要重复/重复是路”。

然而,诗人却“自食其言”,没有继续演奏自己的“生命幻想曲”,没有“收获”自己曾经有过的“小花的信念”,没有重复“雨行”和“回归”。

诗人一度选择了新西兰一个小海岛上离群索居的“桃花源”般诗意的生活。在那一片原始森林的所在地,诗人开荒垦地,采贝养鸡,喝雨水烧木柴,俨然是魏晋时代陶渊明。

但这个世纪毕竟不是魏晋时代。诗人无法隔绝与污浊尘世的相连。

“金童玉女”都离去了,他们还能在另一个世界“梦游”和“幻想”。

我们活着的人呢?

“人总得有条出路啊!”想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这句话,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不安,又感到说不出的慰藉。

但我仍然没法安慰这个世纪正在痛苦的诗人们,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用聂鲁达的诗:

每个白昼

都要落进黑夜沉沉

就像有那么一口井

锁住了光明

必须坐在

黑洞洞的井口边沿

要很有耐心地

打捞掉落下去的光明

是的,亲爱的人们,我们只有很有耐心地去打捞这“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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