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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证45分钟

1994-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7期
关键词:马尾辫李老师讲台

秦 天

那年4月,我在高考前的预选考试时就被“取消”了参加高考的资格。从当时我的成绩来看,这是一个意外。我十分委屈地回到家,但呆在家里的每一天都觉得不如意,还无故地惹父母生气。

一天,我在百无聊赖中跑去找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倾吐不快。闲谈中他告诉我,一位教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到沿海地区去了,他被抽去代那位老师的课,而他自己一直带上来的,与他颇有感情的两个初二班却无人管了。我的拜访似乎使他高兴初中时我一直是他的“得意门生”。谈了许久他突然问我:

“你来代这两个班的语文课吧?”

我想:反正也没事干,何况高中三年来自己也学了一些知识,再说老师还答应帮我,何不试一试呢?于是就答应了他,并在当天下午就搬到学校住进一间临时寝室。

想到自己马上就当老师了,我十分激动。

我们花了将近两小时讨论第二天要上的课文。他走后我又仔细设计那一节课的每一分钟。那时我是一个爱“白日做梦”且喜欢与众不同的人,我想用一节别具一格的课来开始我的工作。我十分热情地投入到整个准备中,直到深夜12点过,感到45分钟的课已被安排得十分满意,我才长长地松一口气。多天以来,落选带来的痛苦第一次没光临,那晚我睡得香甜极了。

第二天上课前,李老师来到寝室。

“准备得怎么样?”他冷不丁问道。

“如不出意外,相信会取得圆满成功。”我故意放松自己地逗趣。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昨天我和学生们讲了一下……”老师眼里闪过一丝黯淡的神色,似乎极不情愿地说出这句话,而我觉得这句话的后面才是他要说的意思,但他随即抬眼看着我,眼里充满鼓励:“我还是老话:‘自己证明自己。”

“自己证明自己。”这句话一直是李老师鼓励我们的“口头禅”,而这时听了这句话,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有了这句话,我还需要什么呢?

这时,上课铃响了。李老师轻轻推了我一下:“去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腿径直向讲台走去……

教室里十分安静,我一声笨拙的“上课”显得特别刺耳。我期待一声清脆的“起立”来帮我打破这尴尬的场面。然而今天这“定律”却被破坏了。

我发现教室里四五十双眼睛正定定地盯着我,其中似乎还不乏敌意,也有人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这种沉默持续了约1分钟,我愈加紧张了。

“怎么了?我是外星人吗?”我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们还是那样盯着我。“他们或许在考验我的胆量。”我一边猜测一边迅速地想着如何结束这紧张的场面。“我要用实力证明自己。”但我蓦然觉得“实力”这词对于此时的我是不是有些滑稽。连高考预选都没有通过的人,还谈什么“实力”?尽管我的内心渐渐开始动摇,但我眼睛丝毫不敢显出慌乱。我必须保持镇定。我瞪着眼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而事实上根本没看清任何人。

我突然想起李老师的那句话“昨天我和学生们讲了一下……”以及当时的那种眼神。我现在才明白其中含义:学生们一定不愿一个无能的高中生取代他们优秀的老师,而且肯定向老师抗议……所以李老师看出我将要面对一份困难——在走上课堂之前……现在他们把“矛头”指向了我……

教室里寂静得让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了。我预感到一场从未经历过的风波就要发生。这是有“导演”的。

但我不可能与他们这样对峙45分钟。我必须打破这种难以忍受的氛围,先问班长是谁吧!

我正要开口问话,只见坐在中间一排第三桌的扎马尾辫的小女孩突然埋下了头。许多同学心灵感应般低下头,接着一声抽泣在教室里传出。周围一下子变得乱哄哄的。我一下子又变得手足无措了。

突然,马尾辫愤怒地抬起头,抓起桌上的一本书向我掷过来,并大叫道:

“不要你上,滚!”随着又伏下头大哭起来。

她的行动就是命令,别的学生愤愤地抓起书并尖叫着“不要你!”“滚!”向我砸来。

我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我木然地立在混乱的教室讲台上,听任书砸在我脸上,身上……

我感到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多天来积在心中的不快一齐又重卷上来……昨天一夜的艰辛……刚步入教室时的勇气……眼前这一切完全是我不可能预料的,也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几乎要发疯地站在那里。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抓在手上,一记一记地抽打他们的脸。我的感情被伤害了。那时我只有18岁,正是学着努力维护自尊的年龄。来这里不是我的错……我受伤的心希望从这里得到抚慰,而他们却如此伤害我。我追求的东西拒绝了我,我想要为之付出的东西也拒绝我……

我感觉脸上有虫子在爬一般痒。我用手轻轻一擦,手背湿了一片。我连忙使劲抬起头,但眼泪还是禁不住往下流。我张口使劲吸了一口气,涩涩的眼泪也乘机滑入口中……我感到实在太委屈了。

然而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怒。我慢慢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捡起刚才砸在我身上又掉在地上的书。我小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把折了的地方理直,一本一本地放在讲台上。这样做,我感觉好受一些。“也许他们并没有恶意,”我想,“他们的年龄允许他们干一些虽然错但现在他们还不以为过的事。那么我就不应该用自己的观点去理解他们的幼稚行为,要让他们改变对我的态度……”但我仍然无法制止泪水,喉咙也像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我真想痛哭一场,但马上想到这是教室……我将为人师表……

我突然觉得教室里静了许多,才发现自己在地上蹲得太久了。我赶紧捡起剩下的几本书站起身,机械地翻着一本书。我不敢看下面,我知道他们诧异抑或愤怒的眼睛正瞪着我。我本能地看了一下表,30分钟过去了。“不,我得说几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狼狈地退下讲台。”想到这里,我果断地抬头向教室看去。有几双眼睛连忙避开我。那个马尾辫却丝毫不怕。很明显,她就是今天的总导演和主演,她正在为下一轮“进攻”而动脑子。但我应该而且必须先下手。

“我很遗憾,朋友们。”我略有些哽咽地却又本能地说出这句话后,大多数的眼睛都看着我了。我使劲呼吸一下,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我之所以称你们‘朋友,是因为我们是平等的。”我顿了一下,“我今年高三毕业,十几天前才走出教室,因为我没有通过预选考试。我知道这也是刚才你们那样对待我的原因。”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尖,“我很难受,虽然知道生活不会总一帆风顺,谁也无法避免失败,但我仍然无法摆脱这意外的落选带来的痛苦。”

许多同学都专注地看着我,马尾辫似乎也不如刚才愤怒。我想我的独白多少起了点作用。

“我很感谢李老师,在我以为这个世界拒绝了我的时候,他接受了我,给这个机会让我重新在生活中坚定对人生的信念。”我的手机械地翻着一本书,脑子迅速搜寻最好的词和表达方式。“我也是李老师的学生。3年多了,他在我心中依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良师益友,他是无人可取代的,无论在你们心中还是在我心中。所以昨天他要我来给你们代课时我本来不敢答应。但想到李老师时常对我说的一句话‘自己证明自己,也想在他和你们的帮助下,早日摆脱落选带来的痛苦……然而我没想到你们不给我机会。”我移动了一下身子,低着头继续说:“但我相信你们是善良的,决不会故意伤害一个失败者的自尊,你们的所作所为都会因为年龄而得到理解和原谅。”

“现在,让我把这些书还给大家吧!”

他们互相怀疑地看了看,似乎不相信我会“不计前嫌”。

“顺便认识一下各位。这样,我叫一个名字就上来一个吧!”

我尽量把声音放温柔些叫了最上面一本书封面上的名字。一名男生从靠右边窗子的第四桌慢吞吞地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征求全班人的意见。但看不见有人给他暗示,他又怀疑地看看我。我努力微笑着看着他,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他。最后,他终于慢慢地挪步过来。我连忙迎上去,拉过他的一只手,把书放在他这只小手上。他抬眼看着我,眼睛似乎有些潮湿。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去吧!”然后转身走上讲台。接着我又叫了几位,都迟疑地走过来,慢吞吞地挪步下去。一本封面没写名字的书被我放在一边。我很想知道那个马尾辫的名字,但直到最后只剩下那本没名字的书。那必是她的了,但为了表示我并没记住她是这次行动的“首犯”,我将书举起来问道:

“这本是谁的?”

所有的同学都注视着她,而她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把头埋下去,而是低着头慢慢地站起来,双手不自在地绞着。我走到她桌边,把书递过去。她慢慢地抬起头,紧咬着下唇,眼睛一眨,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我赶紧把书放在她伸过来的双手上,转过身快步走上讲台。我使劲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感觉一种莫名的幸福涌上心头。

当我再一次转身面对学生时,离下课只有两分钟了该怎么办呢?他们还没有表示接受我。我得“体面”的走出课堂,让李老师告诉我后果吧!想到这里,我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双手:“现在,我得遗憾地向各位说声再见了,下课吧!”我怕又要面对一份尴尬,拿起书正准备抬腿走,下课铃恰好在这时响起。紧接着我听见一声清脆的女声:“起立!”我转过身,看见同学们整齐地站起来。我真没料到她们会来这一手,双眼一下模糊了,随即舒心地呼了口气,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就连忙向教室外走。身后传来整齐的童音:“老师再见!”。

一个多月后的告别晚会上,这一帮小弟妹们又哭着把他们的小礼物一件件地送到我面前。“这就是老师您讲的‘首尾呼应的写作手法。”他们的班长那个“马尾辫”后来在给我的信上这么写。

后来我读了一年“高四”,之后又考上了大学,但总也忘不了那45分钟的经历。我相信,它将影响我今后的一生。

(邓皓摘自《涉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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