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合美

影子，历来为人厌忌，所以，各种词典里的许多“影”字，都被淋泼上一层阴森可怖的色彩，什么“阴影”呀，“鬼影”呀，还有“幻影”、“魔影”之类，使人见而畏怵。

不过，也有爱“影”的。北宋词人张先，就是痴迷爱“影”而写“影”的，他在几乎每首作品里，都要极尽灵巧地描摹出一个“影”字，当时就以“云破月来花弄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和“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之句，而被人绰号“张三影”。他在《青门引》中的“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和《木兰花》中的“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扬花过无影”，更以描神之笔，画出一片幽深的意境，成了千古流传的名句。

我也是爱“影”的。如果说，张先偏爱的是月下花影，我则偏爱树影。

每当春深盛夏季节，晴日朗照之时，一头扎入无际无涯的密林，那些高大挺拔的树木，个个洒出一把绿色，融汇在一起，涂天抹地，四野苍翠欲滴，满目淌碧泻绿，青色浮映，衣服便也似染成碧绿，心思也一片葱郁，觉得自己如潜入了澄碧的江流，连身边的空气，假如伸手揽掬，也定然是一捧油绿!

这时，沿着婉蜒曲折的小径，在山林中逶迤而行，阳光便会端出一盘盘树影，泼到脚跟前。穿过树隙涌进林中的阳光，溅在地上，染着叶尖上飘落的夜露浸润的一片片湿漉，镀出一点点粼光，使得那些筛在路面上的树影，或似团团荷叶，或似串串菱藤，或似藻荇交横，或似苇获纷然，一齐游移在浮光耀金的水上。影儿蘸着树色，竟也是绿的一般。人拨开那丝丝缕缕太阳织成的光帘，踏在这些斑斑驳驳、疏密铺陈的树影上，如同踏着带露团荷，步着青青水藻，在波光粼粼的湖上来往。看路边石头缝隙里的浅浅青苔，宛如由人踩着绿色的树影而挤出的葱绿。于是，游兴陡长，喜悦成潮，恨不得变成一只绿色的蛙，在这些团荷般的树影间跳动，用清碧的空气润润喉嗓，在林中咯咯地兴奋地鸣唱，和那鸟儿、蝉儿组成一支合唱队，唱一支歌唱树影的小调!

到了深秋时节，树影又是另一种新韵了。

不知是吹过林中的干燥的北风把绿色吸光了，还是飞过树林的雁群把绿叼走了，几乎整座树林，都成了秃树光枝，只有三两点鸦鹊，扇着几片夕阳，从空荡荡的林中掠过，衔来一种淡淡的寥寂。可是，若是低头看那印在地上的树影，寥寂便会一扫而光，激动便会油然而生。

虽然，夕阳印染出的树影，也是长枝短枝，虬曲错落，无一点绿荫点缀，可是，从树上飘飞到地面上的落叶，渗着各种色彩，有的丹红，有的金黄，有的黄绿参半，有的黄中透白，洒在树影枝杈间，宛若初春绽在枝头的叶芽，花苞，给树影添彩着色，将整幅山林的树影，点染成偌大一幅“报春图”，枝枝树影似是新爆花蕾的枯梅，那掠枝而过的鸟影，便似登枝闹春的喜鹊。

树叶，是大树的儿女。它们长大、成熟了，便从大树怀抱里、臂弯里飞走。可是，它们不愿让大树母亲有孤寂苍凉的情思。于是，落叶纷纷将自己美丽的彩色的微笑，献给树影，印在大树的影子上。它们是在祝福大树:永远不老!它们在安慰大树:春天我们又会回来的!

秋天的树是光秃的，树影却是进彩溅色的。沾着色彩的树影，使人胸中长出一片春天的情致，长出成熟后的沉思，长出对未来的向往。

我住房窗边，栽着一丛金竹。每当月色空明，竹便把几枝影儿勾勒在窗玻璃上，时日久了，竹影便成了朋友似的，有时深夜来叩窗，有时竟不邀而至，从窗棂缝间，钻进我的房里，爬上我的书案，跳上我的床铺，调皮地和我嬉戏；当我困倦入睡，它友好地踱到我的枕边，轻轻抚摸着我，把一片柔情，浇入我甜丝丝的梦里。

竹影是妩媚的，多情的。当我被人世间的烦恼纠缠得不能安然入梦，它贴着窗口，默默地守候着我，竹叶影子仿佛是它亮出一把把剪刀，一心要帮我剪断烦恼，送给我一怀恬静，一怀安宁。我不安定，它不肯离去，有时，风刚把它拽走，顿时它又随月光扑来。几番往返，万千恋眷，常使我勃然动情，想紧紧把窈窕的竹影一把搂在怀抱里，不放它离去。

竹影既给我情趣，更教我以理喻。当我面对迷茫尘世，沉思迩远的时候，当我铺开稿纸，灯下举笔的时候，一节节刚劲的竹影，便举着“任它东西南北风”和“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句，向我走来；便把叶影儿大写成许多个“人”字，写满我的窗上，写满我的心上。它象是凝眸嘱我: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气节的人!做大多数人的歌者，为大多数人而歌!于是，一股浩然之气，旷达之思，便从我心眼里喷出来……

树影中最美的，要算倒映水中的影象。尤其是草长莺飞的春天，柳色袅袅娜娜的新堤，夹岸桃花蘸水开的所在，看那树影，在波光潋滟的涟漪中摇拂晃荡，真使人醉意熏蒸。俯首望去，只见千百缕嫩黄的柳丝，柔软地垂入水中，天空云影也沉入水中，和水中的柳影揉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岸上柳，哪是水中影，一样的轻柔曼舞，一样的飘摆摇晃，只觉水在树间流，只见鱼在树梢游。若是有一叶小艇，几只白鹅，伴着朵朵桃花瓣，在水上悠然而过，再看柳影，便会恍惚迷离，浮想翩翩，似觉天光水色如绫，如绵，鹅黄的柳条，象根根丝线，由燕儿衔着，在绣着一幅画屏，那船，那鹅，那花瓣，那云影，仿佛是柳线绣出的景物，绣成淡雅素洁的诗情，连自己倒映入水的影子，也象是由柳线绣出的一般。看着这样的柳影，你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是的，谁都希望让柳丝绣一张含笑的身影，留在那美的享受中。

总之，无论是在阳光里，在月光下，还是在水流中，树影是美的。它，显示出一种朦胧的美，一种空灵的美，一种微妙的美，一种使人难以捉摸的美。它不是实在的树，却比树本身更有风韵，有树的神采风姿。

凝注着那缭人眼目的树影，我常常想，树经光的剪裁，会变成美好的树影；而人一受光的衬托，影子不是萎缩，便是拉长，变得丑陋，阴森。是创造艺术，需要浪漫，需要夸张，需要变形，而做人，却需要真实，需要诚实吗?

若果这样，我决不披上光辉来粉饰自己，不借光来伪造一个不真实的我的影子!

(海琼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