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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探访

1990-01-01蒋丽华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0年9期
关键词:梅梅第三者房间

蒋丽华

邵梅乘上20路电车。她要去看一个大朋友,二十六岁的大朋友,比她整整大十二岁,半年前曾经当过她的实习老师。半个月前,邵梅和实习老师在信中约好今天会面。

售票员说完“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以后,邵梅很沉着地招呼了一声:“月票。”但她对自己的声音很不满意,仍然没能象实习老师那样口润淳厚。她身边一个很高大的三十多岁的妇女也说了声:“月票。”喉咙捏得很细,和她的身材很不相配。她心里说:“现在的小孩学大人,大人学小孩。”想到这个,她抑住笑意,盯着车窗外缓缓后退的梧桐树,目不斜视,慢慢地心里贮满成熟的庄严。她终于满意自己。

下车以后,邵梅往西走。越往前走,街面越繁荣,商店一家连一家,但马路两旁的房子却非常简陋。等她停下时,她面前是一扇油漆剥落木体粗糙的门。

她敲门。“来了。”里面传来一声柔和的女中音。她从第一次听到实习老师说话,就感到这声音听起来舒服极了。门开了,实习老师站在门里,微笑着看着她:“进来吧,等你呐。”然后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她不自觉地把头在实习老师的肩头贴了贴,跟着老师走进房里。

房间果然不亮,家具也都旧了而且不配套,但实习老师身上的那件由明黄、普蓝和翠绿三色拼镶的宽松连衣布裙,却使房间生动起来。实习老师在邵梅前面走,随着她的步子,隐约透出身体的线条,又轻松又好看。邵梅想起在大使馆工作的母亲。母亲总是穿着挺括紧绷的衣裙。“警报器”,她脱口说出了她给母亲起的绰号,并拖上一串咕咕的笑声。

“什么?”老师正把她按到藤椅上。

“我妈妈的外号叫警报器。”邵梅说。

“哦?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邵梅站起身来,挺直身子,掸掸衣服,再理理衣领,又拢拢头发,挺胸收腹地走了几步,清清嗓子说:“梅梅,谁给你来的信?邵宇涛,做父亲的不要这样粘粘糊糊,女儿已经十四岁了,还抱呀亲呀,当心她的恋父情结。梅梅你要当心……你要注意……”

实习老师笑起来:“你妈妈不错呀,知道弗洛依德。”

“知道弗洛依德有什么用。要么训人,要么打扮自己。”邵梅嘟哝着。

老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桔子水,递给她:“喳喳喳,象喜鹊。嘴干不干?”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对她说:“噢,梅梅你要注意……梅梅你要当心……别呛着。”

邵梅听出老师在摹仿她妈妈,学得真象,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大口桔子水喷出来,弄湿了老师的裙子。

老师往后跳了一步:“今天有雨?气象预报不准嘛。”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老师走过来拍她的后背:“好了,再笑,你会变成笑面人的。”

她看过雨果的《笑面人》。想到那个成年累月咧着嘴的男孩,她不敢笑了,尽管她知道她不会变成那样。

老师身上有一股花露水味。很清爽。妈妈的香水都是外国货,国际香型,但她觉得一点都不好闻,很刺鼻。当然,她知道妈妈的香水比老师的花露水贵很多。

实习老师捧一个西瓜去水池洗干净,然后把瓜匀称地切开,放到冰箱里去,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等会儿提醒我拿出来。”

她点点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老师,你比我妈妈好。”

实习老师问:“是吗?”

“真的,你待人很真心。上次我们几个同学问你几岁,你想也不想就告诉我们了。可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妈妈几岁了。外婆告诉我,妈妈比爸爸大,可她也不肯告诉我大多少。真怪,大人们就爱鬼鬼祟祟的。”

“你懂什么,中国女人容易老。你妈妈又怕老。教你一个常识:外国人一般不问女士的年龄,那不礼貌。”

“可她是我妈妈,不是什么女士。”邵梅生气了。

“小可怜,这个问题这么重要?你真的关心你妈妈?你是在想妈妈配不上爸爸吧?”老师看着她的眼睛问。

“没有。妈妈现在还很漂亮。不过,爸爸是比妈妈好。”邵梅放轻了声音。还有一件事她不愿意说出来。妈妈跟她说话的时候,当她的面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像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一样一本正经。但有一天放学回家,听到妈妈爸爸在他们的房间里说话,妈妈的声音又轻又柔和。她把一本正经的妈妈和撒娇发嗲的妈妈联系起来。不自由主地想到“虚伪”这个字眼。她不能接受虚伪的妈妈。

老师抬起她的下巴:“心事飞越万重山,小心白了头。”

“老师,你总是让人开心。”

“是吗?象春风象春雨?我也很开心。”老师在原地转了半个圈,裙摆飘荡了起来,露出了淡褐色健康的双腿。

“你一点也不谦虚。”邵梅真正放松了,故意板起脸。

“有吗?有这个词吗?”实习老师故作思考状,歪起头。

“那么,请问如果没有那个词,这儿有没有陈老师?”一个瘦长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门口。

实习老师看见了他,有点吃惊:“你怎么今天有空?”

邵梅听出其中的一份稳熟,如果这是老师的普通同学或朋友,她应当首先向他问好。邵梅看见那“第三者”从她脸上迅速掠过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耐烦。她对于这个“第三者”以主客自居的样子非常反感。今天,她是主客,这是半个月前就定下的。于是,她毫不让步,直视这个可恶的“第三者”。“第三者”被瞪出一片尴尬,把脸转向实习老师。实习老师在一旁很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当她的男朋友败下阵来,她笑了,为他们作了介绍。“第三者”居然向她伸出手来:“陈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望着这只大手,拿不出勇气去握这只不是爸爸的男人的手。“第三者”莞尔一笑,落落大方地缩回手。邵梅更加不快活,又被他占了上风。

“第三者”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坐舒服了,很认真地看着实习老师,好象忘了邵梅的存在。

实习老师打开冰箱门,拿出西瓜。

邵梅想,她根本不用我提醒,也许根本就是为他准备的。邵梅觉得受了愚弄,低下眼睛,用脚蹭着水泥地。

实习老师走过来,对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你不高兴了是吧?他真讨厌,我们不理他。”

邵梅不相信她的话,但看见“第三者”疑惑地看着她俩,有点不自在,就点了点头。

老师拿了一块西瓜递给她,又拿了一块递给“第三者”。邵梅无意中看到老师的手在那只大手中停留了片刻。她想到妈妈常常没有表情地为爸爸掸拂衣服上的灰尘落屑,但最后两下总是很轻,近似抚摸,这种偷偷摸摸真讨厌。

“我不要长大。”邵梅脱口说出心事。

“你怎么啦?你要拒绝规律?”老师弯下腰,温柔地问她。她僵着脸。老师打开电视机。电视屏幕上出现简爱和罗切斯特说话的镜头。她好过了些,她很喜欢这部电影。

“第三者”向实习老师递了一个眼色,走出房间。实习老师带着歉意对她笑了笑:“你看一会儿电视,我马上就来。”

厨房里传来了轻轻的说笑声。实习老师的声音也变了,不像平常那么清朗,发音有点含糊。邵梅马上判断出这声音和妈妈和她自己房间里的声音很象很象。眼泪慢慢地涌满她的眼眶,这才是大人们的真正声音。不管是妈妈还是实习老师,她们永远只会把她们化妆过的声音发给她听。

邵梅听到电视里简爱在说她那个脑袋里样样俱全,应有尽有,她想,骗人,在生活中骗人还不够,还要编出故事在电影和书里骗人。真奇怪,我以前怎么会这么喜欢它?

她不要妈妈虚伪的冷峻,也不要实习老师刻意的爽朗。她走出房间。

实习老师用双手扳着她肩膀:“真抱歉。但是你相信我是真心希望你再来玩的吗?”

邵梅看着老师的眼睛,相信了。她轻轻地挣开了实习老师的手,说了声:“再见。”

走上人行道,看着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投下的斑驳光影,她想起一句歌词:“老年遥遥天边,童年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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