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郁

台湾著名影星林青霞与高资敏医生在台湾《联合报》与美国《世界日报》合办的一个专栏上作了一次对话，探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其中不乏精辟的见解，特转载对话的主要部分，以飨读者。

读书是一个很好的嗜好

高:青霞，我知道你很爱读书，请你谈谈在拍电影之外，喜欢读哪方面的书?

林:我很惭愧，书看得不多，但是我觉得读书是一个好的嗜好，也是每个人应该养成的习惯。我比较喜欢看名人列传，象我读过一些大明星写的书或传记，主要是想从中了解他们遇到和我一样问题时的心理感受和处理方式，也希望从中得到一些启发，象我看了阮玲玉的传记后，就产生很大的感触，我尽量避免自己走向那种地步。另外，我也读些表演艺术方面的书，有时候为了拍文学作品，必须对原著下相当大的功夫，象早期的《红楼梦》和前一阵子筹拍的《谪仙记》，这些片子的小说我都是再三阅读，尽量抓稳人物的性格。

高:青霞，你在电影上演的是别人的人生，所以常常需要看看别人的人生，你似乎也很想拍一些传记人物，象《阮玲玉》、《赛金花》、《陆小曼》，你为何要选择这些人物?

林:我很希望有机会来饰演历代各型厉害、温柔、智慧的女子。阮玲玉是一个悲剧人物，当我知道其人其事后，对她的印象很深，也很感兴趣，她死前留下的一句话:“人言可畏”，我就曾经深深感受到这话对演艺人员影响的程度。另外，我想自己和阮玲玉在个性上也有类似，例如她好强，对艺术感受敏锐，在感情方面很脆弱，不太能接受舆论带来的压力等，某段时间这些我也承受不了，所以，我非常认同她在那时候的感觉。在另一方面，她是个演员，我也是个演员，所以我觉得能够饰演她，对我的演技也是一种考验。阮玲玉到现在还有很多影迷，所演的戏也不过时。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她在感情各方面的表达还是很对的。

高:我想由这一点可以看出人生的朴实和浮华，朴实比较耐久。阮玲玉所扮演的角色也以这方面居多，象农家女；而蝴蝶拍的多是富家女，结果蝴蝶演的电影是属于她的那一个时代，已经过时了，而阮玲玉的片子却给人一种每个时代都会存在的真实感。值得安慰的是，朴实的生活还是大家喜爱的。

由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谈到“生活品质”了。在海外，有些学者将生活品质定义为:家家是否有电视机、冷气设备、沙发椅，完全从物质着眼，如果我们有所谓的“生活品质”，究竟要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我很想听听青霞你在这方面的意见。

每个人在精神上的享受可以一样

林:我想“生活品质”是每个人的收入和对物质的需求而定，不论经济情况好坏，我想每个人在精神上的享受可以是一样。

基本上，我比较注重精神享受，对物质不很在意，所以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可以说一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每个地方都象是临时性的。

我一直不愿意太宠惯自己，我不想在物质生活上过得太富裕，只想和常人一样，有着普通的物质需求。

高:我想，你指出的这一点很重要，就是我们在物质上尽量和别人一样，不必参与竞争，但是在精神上则要努力提升，因为如果你全力向钱看齐，就失去了赚钱的意义，所以，我认为物质生活到了某种程度后，就该有个定位，在我的感觉里，人对物也有某种感应。

时代愈进步，人的感情愈薄弱

林:这点我很了解，我记得小时候家里从大林乡下要搬走时，我最舍不得院子里的一棵老榕树，我觉得这棵树对我很有意义，因为我常常爬到树上，在上面有很多幻想，我知道一搬走后，永远也看不到这棵老榕树。

我常常看到小孩子特别钟爱破烂的旧玩具，这一点表示他们的感情寄托在这些旧玩具上，所以你的心情，我是满能体会的。

高:我想你也发现我们对物有感情，就象小孩子，你给了他可以讲话的机器人，到头来，他仍然喜欢很简单的玩具或娃娃，可是大了为了让孩子快乐，就拼命买最好的东西给他，结果小孩子有时也会被污染，竞争起玩具的价格。

林:我觉得时代愈进步，人的感情愈薄弱，这点让我很难受。我常常在想，从前的农业社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生活在一起，那种感觉很温暖，每一个人也都很喜悦、健康；现在时代进步了，每个人都走向国际化，一个家庭可能四分五裂，并不是大家都愿意这么做，而是受了情势所逼，每个人必须在不同的地方努力，对于这种现象，我觉得十分遗憾。

所以，你刚刚说小孩不喜欢科技化的玩具，而喜欢简单的玩具，我想这点就象我在装修自己的家一样。每次设计师帮我画出来的蓝图，一定是富丽堂皇的法国宫殿式，我一看就摇头说，“完全不对”。我喜欢最简单大方。没有经过精雕设计，较接近原始的风貌。

我认为社会复杂化后，把自己简单化是最重要的，当然要做到这点是相当困难，尤其是在你拥有了名利之后对于名带来的困扰，我的面对方式是一直把自己视为平常人。

通常当我以明星的姿态出现时，我的心理和外表都准备好了，所以外界对我的骚扰，如拍照留念啦，我都会以很好的态度来面对，但是有时我真正想过平凡的生活，做一个真正的人，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想想自己的事情，这时候再有人来找我拍照时，心里会觉得很不舒服，不平衡。

生活品质的重新思考

高:青霞以你的收入是绝对可以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如果你真的这么过，究竟是得还是失呢?我想对于生活品质的看法，是需要大家重新来思考。

林:我觉得，如果目前子女还跟父母同住在一起，应该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多年来，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到处跑来跑去，觉得很孤单寂寞。有一段时间，我回台湾，刚好父母，妹妹和妹夫也带着小孩一起回来，突然之间，我觉得好温暖，每天一收工，就赶紧回家去，纵然我通宵熬夜，但是孩子们爬到我的背上，我一点也不觉得烦，反而很高兴，我觉得那种被需要的感觉真令人觉得好满足。

另外，我深深感觉倾吐也很重要，尤其对我们演艺人员来讲，因为每个人的外表都要装得很灿烂，实际上，内心却免不了有挫折感，所以，为什么有些人会寻短见，寻短见是一刹那之间想不开而已，前几年，香港女星翁美玲自杀身亡，我跟她只见过两次面，但是却为她的死着实难过好多天，我觉得她不象我那么幸运，有一些好朋友可以倾诉。

高:我想生活品质的定义还可延伸，它不该是指知识上的第一，象青霞你也不是属于第一名的学生，但是现在你却拥有很多童年的回忆，如果当年你爸妈整天绷着面孔要你念书、补习，也许你今天是博士或电脑专家，而不是现在的林青霞，我常常说生活品质要以快乐和充实为重，要拥有生理心理上的健康，而非象经济学家所说的以你家看几英寸的电视为标准。

林:我想现在这个社会里，有很多人迷失了自己，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晓得真正要的是什么，所以，纵使他们真的赚到钱，我想也不会快乐。

你刚才谈到为什么要做第一名，其实当第一也很重要，因为最后的成功实在很好，但是更要紧的就是你能够享受这个奋斗过程所带来的兴奋，到了后来，你虽然得不到第一，但是起码也享受到了生活充实的乐趣，我认为当一个人的身心都健康，做什么事会比较无往不利，如果你的身心不健全，到后来可能做什么事都枉然。

爱情没有条件，人生可以艺术化

高:青霞，你一向注重精神生活的享受，这一点会不会影响你的爱情观?

林:我想上帝是公平的，它让你得到很多，同时也剥夺你的很多权利。在某些方面我也很残缺，象在爱情方面，我一直都在很不自然的情况下发展，以前我也不是不能面对，只是我真的没有一段很自然的感情去发展。早先，有些事往往是无中生有，让我紧张得象个惊弓之鸟。当我没有确定真正感情的话，我不会承认，因为这段不确定的感情一旦被公开后，最后我又发现这段感情不成熟，可能又会留给大家一个不好的纪录。除非是我认定这真的是我所要的感情，我才会让大家知道。

我对于爱情可以说没有任何条件，只要对方能够给我快乐就够了，在这方面，我确实比较重视精神的感受。

高:你对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有什么样的看法?

林:我认为任何事情都可以艺术化，象打拳也可以打出很美的招式，不象一般所谓打得你死我活，演讲也是一门艺术，我想只要你有心把它做得好，做得美，各方面都可以算得上是艺术。

艺术对人生来讲是很重要，你要懂得艺术的话，会增加很多情趣，生活也会更丰富。

以前我是偏爱艺术甚于实际，后来觉得生活在现实环境，还是得实际，所以现在我是比以前实际些。其实，真实生活是丑陋的，就看你如何把它艺术化。

高:你是指哪方面丑陋，是人跟人之间的恶性竞争、嫉妒，还是人言可畏?

林:基本上，我是不敢面对大真实的人生，比方说战争中受伤的人，我根本就不敢看这种相片，人与人之间竞争的嘴脸多丑陋，我很不会吵架，因为吵架的嘴脸多丑。

高:我们的生活一直很忙碌，艺术究竟能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刚才你谈到人生可以艺术化，但是当社会商业化后，我们却失去了原先需要艺术的目的。象现在有价值百万的兰花，而一棵蒲公英却毫无价值，但在我的欣赏眼光中却同样能接受。在我们光讲商业价值的社会中，连艺术都被抹杀，失去美化人生的价值。

林:我觉得真的东西才有艺术，假的就没有。最近我有一个朋友希望能来台湾展览兵马俑，我觉得拥有兵马俑这种艺术品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能够让大家观赏到各个不同作品的神情，以及了解背后的历史，实在是一种福气。但是最近却听说有一批假兵马俑反而可以顺利在台湾展出，而我那朋友真正花了很多功夫去研究它们，却不得其门而入。对于这种现象，我感到相当难过。

找回自我，过自己的生活

高:谈了这么多，青霞，你最后是不是谈一下今后有什么希望。

林:工作了这么多年，好象一直都是庸庸碌碌，没有停下来看，我觉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迷失了自己，现在应该找回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同时多多观察电影之外的其他各行各业，然后选择一个自己比较有兴趣、有发展的事去做。

在电影方面，拍了多年的商业片后，我希望将来能够拍些精致、艺术性强的片子，我还衷心希望电影工业迈向企业化、建立经纪、宣传制度，让演员专心致志演戏，我相信这绝对有助于电影界向前跨步。

高:祝福你明天星光更灿烂。我对人生一向抱持一个希望，就是:尽一己之力多做些事情，尤其是做些甘草性的工作。今后，在当医生之余，我希望常常回台湾，为社会奉献一点力量，我常常自拟为台湾的一条川海，急急促促奔向大海后，又化为潮流拍击着岸边，一心想回到流过的土地。可是却回不来，因为河流奔向海洋之后已被融汇，不再是原来的小流了，所以我只有日夜拍着岸，祝福故乡更繁荣、更进步。

(摘自《海外星云》)

(插图:崔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