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利

初春的燕山脚下，仍然是寒气逼人。

永定河粼粼的清波，静静地流着，岸边透明薄冰，覆盖着河滩上的沙砾卵石。远处耸立着的燕山山脉，在这黎明时刻的天幕上，呈现着苍劲雄健的轮廊。

河畔的碎石公路上，一辆绿色轿车在奔驰着。车轮碾轧着路面发出的沙沙声，更加反衬出这黎明的寂静。

车上坐着的人们，大部分是妇女，是军人的家属。她们刚刚送别了奔赴老山前线的亲人。

记得莎士比亚说过这样一句语:“脆弱呵，你的名字是女人!”多少次，我曾经惊叹过莎士比亚的概括力。女人是脆弱的，尤其是在生离死别的当口。因此，当我接受了组织送站的任务之后，结结实实地准备了一番，打算和她们一起经受这场感情上的暴风骤雨。

出乎意料!半小时以前，那一声揪人心肺的汽笛响过，列车载走了奔赴战场的勇士之后，留下来的女人们却意外地平静，好象没有悲哀，也没有伤感。月光照在她们的脸上，显得格外肃静、庄严。

“她们没有眼泪吗?”我这么想。或许她们根本就没想到哭。或许她们象自己的亲人一样，一个共同的信念使她们那脆弱的神经坚强起来了吧。

其实，她们的心中也有着离别的伤感。

靠窗坐着的那位女大学生，是封参谋的女朋友。她是特意从外地赶来送行的。封参谋的父母都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目前仍然住在医院。接到参战命令以后，封参谋曾经痛苦过、犹豫过。当这位大学生知道自己的男朋友遇到难处以后，在信里明确表示:“人不能只属于自己，放心去吧，家里老人由我来照料；我的心随你一同上前线。”多少自认为明智和实惠的女孩子，在临战的关头，亲手埋葬了和军人的爱情；而这位女大学生却在军人奔赴战场的前夕，无私地献上了自己纯真的爱。

我的目光又移到了坐在我前面的母子俩身上，这是某部负责人老张的妻子和他七岁的儿子小雷。此时此刻，她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一阵歌声突然飞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唱歌的正是小张雷。

孩子还小哇，这会儿唱这样的歌，还不撕裂了大人们的心!我连忙凑过去说:“小雷子，等到了学校再唱吧，唱给同学们听。”

小张雷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吗，我偏要唱，是爸爸教我的。”

这时候，她的妈妈说话了:“周干事，让他唱吧，歌里说的都是实话，我们都听得明白。”

想不到，此刻她们还愿意这样的歌。看来，我并不了解她们。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车子里格外地宁静，小雷子并不高亢的歌声是那样清晰，每一个音符都在重重地敲击着人们的心扉。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有的人在轻轻地和唱着；

还有的已经在轻轻地抽泣了

……

尽管我不愿意看到它，但它终于来了，这迟到的眼泪。她们挑起了男人们留给自己的生活重担，饱含着无数的苦衷，却用微笑送她们的亲人出征。现在，当她们的微笑深深地印在亲人们的脑海，伴着他们走上战场的时候，是应该用眼泪来冲淡一下心中的伤感了!

小雷子的母亲也在低着头抹泪。

我知道，她的生活道路上比别人有更多的坎坷。在为她办随军手续的时候，我去过她的家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从结婚那天起，每天起早摸黑，侍候老人，养猪喂鸡，还有全家的责任田……有了小孩之后，更是忙得不得了。如今，随军还不到三年，刚刚有了个比较安定的环境，本来应该松弛一下过度疲乏的身心。但是，战争无情，又一次把你们分开了。往后的日子，老人又要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又要你一个人操心。家属工厂每天八小时的小夜班也不能误了呀!但是，你和军人一样理解军人的职责。告别的时候，你对丈夫只说了一句:“安心打仗，带多少人去，带多少人回来。”

看来，并不是所有流泪的人都是脆弱的。眼泪和意志浇铸成的这群不屈的女人，在她们柔顺，沉默的外表下，蕴藏着坚定、热烈的力度……

汽车在奔驰着。

歌声在继续着。

东方已经变成一片绛红色。河边有人在散步。偶而还可以看到一两个学生在朗读着什么。车里的歌声渐渐大了起来，漂出车外，洒在公路上，越过永定河薄薄的冰面，飞向那已经有了亮光的楼群。

这歌声也在我的心里低沉地回荡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她们付出的爱……”歌声荡起的心底里的涟漪在不断地扩展着，扩展着……

我不禁想到:散步的人们，读书的人们，还有那刚刚起床，准备去上班的人们，刚才车站送别的情景，你们自然是不曾看到，但你们听到了那一声告别的汽笛了吗?听到这车里越来越大的歌声了吗?或许你们觉得天天的黎明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今天的黎明仍然是静静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真要替踏上征程的战友们由衷地高兴，并且加入身边这些女人们激越的合唱了。军人驰骋疆场，军人的妻子把亲人交给战争，她们追求的不正是这静静的黎明吗?

呵，这静静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