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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甘术取任缘

1987-07-15张明亮

读书 1987年1期
关键词:围城钱钟书杨绛

张明亮

近年来,一本接一本出版了一批大部长篇的传记、评传、回忆录。最近杨绎终于也为读书界奉献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小的《记钱钟书与<围城>》(湖南人民出版社)。全书总共才一万六千字,分两章:“一、钱钟书写《围城》”,“二、写《围城》的钱钟书”;因此每一章也就只有几千字。仅凭其薄而且小,这就是一本很个别的书。

我读杨绛(她的翻译、创作和论著),有一种一时半会难能说清楚的感受,即她与钱钟书先生有着多方面的默契——我的意思是想说,他们夫妇的关系是很亲密、很融洽的。他们刚好在去年度过了“金婚”,除了胡乔木同志的建议和催促以外,我想或许就可以猜测,杨绛的这本小评传,就是为他们的“金婚纪念”而写的。对于国内外学人钦仰如泰山北斗的文化巨人,而评传特以一“痴”字为一篇眼目,具体而不惮烦地写出钱钟书种种的“痴”、“”、“憨”、“疯”、“傻”来;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似的写出“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写了钱钟书在牛津有一门功课不及格而须补考,甚至还追加一句,责怪“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钱钟书》里把这件事却删去了”;甚且揭露《围城》中那位酸腐的方翁,三分象钱钟书的父亲,七分象他的叔父,而曹元朗在婚礼上的那副狼狈模样,写的正是作新郎时的作家本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为亲人、为老伴写评传,而居然有这个写法,杨绎的书真是格外的个别了。

传记、评传、回忆录这一类作品应当如何写?这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每一门学问都有其具体的无限,所以历史哲学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恐怕也会永无定论。我的粗概的印象,西方的历史哲学,总疑乎历史有真,而我们不少人的历史哲学观,反多信其不假。我们外行人不容插嘴,作者们也尽可以各展才志。杨绛这本小册子的出版,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资比较、参考的实践性依据。

杨绛在该书的《前言》中说,“以我的身分,容易写成钟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何谓“亡夫行述”?我们有必要检索一下“钟书所谓”。《洛阳伽蓝记》记赵逸言:“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词损实”;钱钟书特为标出,历举各代载籍,指陈谀墓碑铭,“古来共慨”,而从来谀墓依然(参看《管锥编》论《太平广记》卷八一)。针对这种“谀墓”作风,他对司马相如敢于“自述”客游临邛,窃妻卓氏,格外赏赞:

相如于己之“窃妻”,纵未津津描画,而肯夫子自道,不讳不怍,则不特创域中自传之例,抑足为天下《忏悔录》之开山焉。人之百为,有行之坦然悍然,而言之色赧赧然而口呐呐然者。既有名位则于未达时之无藉无赖,更隐饰多端;中之事,古代尤以为不可言之丑。相如却奋笔大书,“礼法岂为我辈设”,“为文身大不及胆”,当二语而无愧。(《管锥编》论《司马相如列传》)

相反,即便大家如陆游,也不客气地表示反感:“放翁诗余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谈艺录·三七》)——连带及于《围城》中刘东方太太,讨厌她一个劲几赞美小孩,说她“做‘殇儿墓志似的”(晨光版《围城》346页,新版已删)。《围城》还通过汪处厚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挖苦“文人会向一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是好题目”(新版234页)。看得出,上述这些涉及到史家的“史德”,更涉及所有文人的“文德”。章学诚术业专攻,特标“史德”,钱钟书认为,“一切义理、考据,发为‘文章,莫不判有‘德无‘德”(参看《管锥编》论《全北齐文》卷二)。然行难知易,“苟达心而懦,则不违心而罔者几希”,所以他又强调,史家文士,必须有坚持真理的勇气,“黑格尔教生徒屡曰:‘治学必先有真理之勇,每叹兹言,堪笺‘文德”(同上)。由“史德”而“文德”,钱钟书识“吹虚上天,绝倒于地,尊如璧,见肿谓肥”之谈艺论学等“谀墓”而嫉恨之(参看《管锥编》398页,又《管锥编增订》678页)。他告诫学人,“黄公谓‘诗文之累,不由于谤而由于谀,其理深长可思”(《谈艺录》171页),因而“中肯之讥弹”,实胜于“隔膜之誉赞”(《管锥编》390页)。钱钟书拒绝同研究他的人“合作”,主张“作家不应该对自己的作品插嘴”,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杨绎作为他的夫人写《记钱钟书与<围城>》,一反俗道常经,通过上边引述,我们不是可以窥探到两位学者求真嫉伪的心志和勇气吗?钱钟书论陶潜《五柳先生传》,拈出一“不”字为“一篇眼目”,认为“‘不之言,若无得而称,而其意,则有为而发”,“如‘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除之尔”(参看《管锥编》论《全晋文》卷一一二),我认为可以移评杨绛的《记钱钟书与<围城>》。我想,这应该是她这本小书显得卓尔不群、独标一格的根本原因。

人们读钱钟书,都会感到他是一尊学问之神,文坛和学界的一个奇迹。我总思量,既然几乎可以说没有钱钟书不读的书,那么,他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倘说他自小到老,朝斯暮斯,穷研冥索,面壁参禅,他又哪来的那么多精力?而《记钱钟书与<围城>》赫然在目的一句话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意外和震惊:

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

这一次苦学,就是为了要补考那门“要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的功课。此外杨绛告诉我们的是,钱钟书小学课堂上打弹弓;大学课堂上不记笔记而画《许眼变化图》;留学时常为夫人画填有胡须的肖像;当父亲以后同女儿有“百玩不厌”的恶作剧;“他曾央求当时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为他临摹过几幅有名的西洋淘气画”,其中一幅画“魔鬼象吹喇叭似的后部撒着气逃跑”;为了一只心爱的猫,那怕深宵寒夜,也要起床帮同出击邻居(林徽因女士)也是宝贝的猫,管不得“打猫要看主妇面了”;“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经常穿反了套衫和鞋子;“我们日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后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这一切哪里有钱钟书埋首书窗、笔不停挥的影子?这不说明钱钟书是一位天才吗?当然也能说明一点点,至少能说明这是一位“魔鬼夜访”过的“钱钟书”。可他明明算术、数学又常不及格,就是作文也因凡俗而挨过父亲的痛打,至少作者是无意于把他写成神童或天才的。评传也正面写到了钱钟书的“发愤用功”,也足见其渊博的学识,决不是神赐和胎生——

其实他读书还是出于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大部著作,他象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记。

这样,我反复思量,我感到“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这句话最能说明的就是:钱钟书是活人,而不是木偶;他固属“书痴”,却决不是没有生人气味的“蠹鱼”;他不是书的奴隶,而是书的主人;他只是活学学活,而不是苦学学死。

读书苦不苦?做学问苦不苦?我们当然又不能理解为钱钟书读书、做学问不苦。其实,那简直是苦不堪言的。如果我们想统计一下钱钟书的工作量,就将是一项麻烦而辛苦的工作。据有人统计,百万言的《管锥编》(尚有许多有待董理的未刊稿),光引征西方作者就不下千人,著作多达一千七八百种。据我的考察,他正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修改习惯,论著、创作都作反复的修润和补订。《围城》面世以来,文字上的精修细改,全面而系统的就有两次;《围城·重印前言》这样不上千字的短文,就修改了不下五十处。钱钟书为人类文化的建设所付出的辛劳,我感到是无法计量的。他自己对读书、做学问的辛苦,也感慨深长。他称赏“韩退之《杂诗》乃昌黎集中奇作”,取朱熹诗句“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参而详析,指出韩诗“以读书史为闷本愁基”而发读书人“生死文字间”、“愿脱去而无因”的感慨;进一步辨论“悔心怠心往往如水沤石火,乍生还灭”,即退之也“未渠改弦易辙”,终不免“‘生死文字间之故我结习”,“匹似转磨之驴,忽尔顿足不进,引吭长鸣,稍抒其气,旋复帖耳踏陈迹也”(《谈艺录》160页补订〔一〕),不啻夫子自道。《国风半月刊》六卷五、六合期有钱钟书《当步出夏门行》一首,我认为写的是诗人看书治学天地,由于正当翩翩年少,类韩、朱诗意境而别有云摘月的怀抱:

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

云深难觅处,水浅亦迷津;

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

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读书治学固苦,但钱钟书入而能出,把死书读活。钱钟书判读书为两端:“读书以极其至,一事也;以读为其极至,又一事也。二者差以毫厘,谬以千里”(《谈艺录》207页)。他一再讽刺那种困死书城的学究:“盖学究执分寸而忽亿度,处把握而却寥廓,恢张怀抱,亦仅足以容学究;其心目中,治国、平天下、博文、约礼皆莫急乎而不外乎正字体、究字义”(《管锥编》论《老子》一章);他认为“一切图书馆本来象死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围城》203页),而学究们“要自己的作品能够收列在图书馆里,就得先把图书馆安放在自己的作品里”(《宋诗选注·序》)。因此他告诫学人,博闻多识而苟忘本失中、觉照执着,难免滞障成痞(参看《管锥编》论《左传·昭公十八年》):“参禅贵活,为学知止,要能舍筏登岸,毋为抱梁溺水也”(《谈艺录》352页)。——“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不正是对钱钟书读书活的传真写实吗?

如果说钱钟书读者心目中的钱钟书是“结果”的钱钟书,那么,《记钱钟书与<围城>》写的钱钟书,则是“原因”和“过程”的钱钟书;后者是实生活中的钱钟书,是他的强烈的创造性个性,是他生气贯注的心灵,而前者则是这样一个创造的心灵的外化,是这个心灵的结晶。海明威说过,一个作家的准备条件,是要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读杨绛的小书,我以为还可以补充一句,即还须有一个自由、活泼、甚至调皮、顽劣的童年。这种自由自在、活泼好动的童心,正是一种创造的心灵。钱钟书作文,是活泼人写活泼文,他往往不矜格调,迈越规矩——悲慨显得放达,方正出以圆通,腐朽化为神奇,缜密务使流动。若非强烈的创造性个性如同熔炉,哪能包罗新旧中西之万有,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不“痴”、不“呆”、不“憨”、不“疯”、不“傻”,不是钱钟书,也成就不了钱钟书!

而在实生活中,人们都喜欢、看重“乖孩子”;而“乖孩子”往往直是小老头,了无生气。成人社会呢?正如黑格尔早在上个世纪就已慨叹指出的,“散文气味”的现代世界容不得“诗意的灵魂”,容不得“独立自足”、“自由发挥”的个性(参看《美学》一卷245—250页),有作为的人往往磨平棱角,被整得毫无作为收场。现在,人们正在为物质文明建设中的开拓者、改革者鸣锣开道,也呼唤着精神文明建设中的伟大作家和作品,反思、总结传统的“文化热”也方兴未艾,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从杨绛的小册子中领悟到一些什么呢?

钱家人常说钟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除了下放期间,他只好“反刍”似的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携带的字典。)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有书可读,别无营求。这又是家人所谓“痴气”的另一表现。

杨绛从“书痴”说到“痴福”,便自然而轻易地将“他只要有书可读,别无营求”一句一笔带过;而我读这句话,却觉得份量特重而感慨丛生。

何谓“书痴”?我认为不是“余力之行”,不存“出位之思”,唯书是务,“纯然”学人。我感到这也是钱钟书的观点和实践。是的,“富人”有“富”,“书痴”“福”亦有焉,均各有所不为而有所为。说穿了,就是索尔仁尼琴在他的《癌病房》中所说的,一个人要立足生存于社会,“要末掌握很好的专业技能,要末掌握在生活中无孔不入的本领”即钻营。可叹鱼与熊掌,欲兼而得享者也不乏人在。不少见以读书为进身径路者,用非关艺学之“别才”,“欺世饰伪”,“巧取强致”利禄名位,彼辈“脚跟蓬转”而不倒成翁,也真做到了“实至”而“名归”(参看《管锥编》论《全后汉文》卷二五,又卷一四)。钱钟书认为,“文人而有出位之思,依傍门户,不敢从心所欲,势必至于进退失据”(《谈艺录》88页),“沽名养望”而无异“镂冰刻脂”,终不免“名与身灭”。吴雨僧先生作《空轩十二首》,其第一首有句云:“始信情场原理窟,未甘术取任缘差”(《国风半月刊》五卷二期);钱钟书《北游纪事诗》有一首“题雨僧师空轩诗后”,诗曰:

百年树木迟能待,顷刻开花速岂甘。

各有姻缘天注定,牵牛西北雀东南。

诗尾注:“余最爱其‘未甘术取任缘差一语,未经人道”(《国风半月刊》四卷十一期)。这里表达的正是“只要有书可读,别无营求”的高尚心志。《围城》的作者在中国读书界近三十年来鲜为人知,而他甘于寂寞,孜孜不倦地用文言写下百多万言的煌煌巨著《管锥编》,不正是这种“未甘术取任缘差”的“书痴”的典型表现吗?今天,钱钟书得到普遍的承认和赞誉,也是值得深长思之的一件事:建设(而不是斗争、破坏)文化的时代,才显出钱钟书的价值和意义。

此“书痴”之大者,犹“大智若愚”之“痴”。(杨绎书引钱钟书《赴鄂道中》绝句,说明他关心政治、关心书窗外天下大事,也说明他具有睿智而超拔的历史感。)钱钟书之为“书痴”,尚有其小而具体的方面。《太平广记》《本事诗·杨素》一则,是有名的“破镜重圆”的出典,作者唐人而写六朝、隋代故事,却有“乃破一镜,各执其半”的叙述;又该书《启颜录·昏志门》一则,作者隋唐时人,也有“悬镜落地分两片”的说法。《管锥编》的作者对此大惑不解,该书七五三页写道:

余所见汉、唐镜皆铜铸,《广记》卷一六六《杨素》记破镜为两半,非有削金铁如泥之利器不办,已大非易事,《启颜录》言壁上镜堕地分二片,更难想象;旧藏古镜十数枚,尝试一一掷诸地,了无损裂。疑冰莫涣,当见博古或博物者而叩之。

不是“书痴”,谁疑“镜破”?只有“书痴”,才摔镜以试。象钱钟书这样认真读书,读得入神入迷发痴的人实在不多。而我们不少人,往往是《围城》中方鸿渐式的读书:“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69页),意马心猿,心得全无。

记得是一位年青的电影明星谈过这样的感受,说她有一次会见中央一位有名的领导而大起惊怪——首长也会吃核桃?还会是那么个吃法?我读杨绎《记钱钟书与<围城>》,也产生过类似的感受——感谢杨绛先生,她带我会见了真实的、可亲可敬的钱钟书先生。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日于广州

(《记钱钟书与<围城>》杨绛著,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五月第一版,0.40元。三联书店将出版的杨绛《将饮茶》也收入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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