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甲虫说:歹独的自私界桩是这样树起来的……

孩子，你说有一只可怜巴巴的失群小甲虫给你托了一个梦。真有趣儿，你的梦境的情节怎么竟然和我曾经构思的一篇寓言一样呢?

“你梦见的是那身上有许多星星的小瓢虫吧?啊，是瓢虫，它那甲壳上的星星闪着神秘的光哪。

它说，从它出生后，它的妈妈总是把所有能搞到的好食物都给它吃，可它多想同妈妈共享呀。然而妈妈却说:“我不吃，孩子，这都是你的。”

“我的?”小甲虫不明白，“怎么会都是我的?我没有劳动呀!好食物是妈妈搞来的，怎么会成了我的呀?”小甲虫无私的心灵痉挛地说。妈妈笑说:“傻孩子，是你的，妈妈不吃，你都吃了吧。”小甲虫吃着，象是往无私的心灵上钉进自私的界桩，麻麻地。

小甲虫想分些好食物给周围的甲虫小朋友吃。妈妈急得满头大汗，跑过来说:“这怎么行，这是你的呀。”可小甲虫清楚地记得:是周围的许多小朋友给过它许许多多的新鲜美味的食物，才使它进一步认识了这美丽多彩的大千世界。“这些好食物小朋友也该有机会品尝呀。”可妈妈执意不肯，她一直看到小甲虫一口一口地吃完才放心。小甲虫吃着，象是往无私的心灵上钉进自私的界桩。

小甲虫的心灵中自私的界桩终于钉满了，麻木了。它不再把独占、独享和不劳而获看得是一种不幸，一种痛苦，而是认为理所当然。妈妈笑了，认为孩子终于长大了，学会“不吃亏”了，该放它飞走了。

可小甲虫惟独没有学会觅食的本领，其他甲虫小朋友也不再肯给它吃，难耐的饥饿使它想起了那原先独享的许多好食物——那钉进心灵世界的，使得它变得刻薄、自私的界桩。它只感到一阵阵心灵的绞痛。它要找到妈妈，它要妈妈替它把这心灵中的自私界桩统统拔去。

孩子，你抖什么?难道你梦见的正是这样的场景么?

孩子，你现在刚两岁，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私有，你并不把玩具、美食看作私有物，你愿和小朋友分享，并且只有这样你才畅快。你多想无私地看待世界，看待与同龄玩伴的纯洁关系呀!你多怕好心的妈妈也象瓢虫的妈妈那样，给你那无私的心灵的原野上密密麻麻地钉进自私的界桩，使人生变得无路可走呵。

孩子，你的担优不是没有根据的。

因为未来的世界决不是独往独来、独行其是、独自享乐、独得乾坤的领地，未来属于富于集群意识的智者!染上歹独性格的人在那里将会象失群的小甲虫那样，沦为形影相吊的孬种。他们将面临着智慧和精神双重饥饿的威胁，而只有束手待毙，使自身的社会伦理价值几乎等于负数的血肉之躯重新分解成氮磷钾，还原给大地，以提供重新合成智慧生物新种的原料。

慈爱决不等于智慧!非理性的慈爱只能为未来世界培植“一块又一块废料”——把活生生的机体分解成原料，这是任何一位为人父母者面临着的不能回避的严峻选择，未来一代的命运就这样掌握在当代父母的手里。

这是恒河猴悄悄告诉我的……

孩子，今天是你欢乐地呐喊着来到人间的日子，祝福你，因为你的呐喊是以震撼人心的啼哭方式来表达的。哭比笑更富于力度，比呐喊也更富于独特的韵律。

你是幸福的独生子女，你有精明的爸爸，温柔的妈妈，丰裕的物质条件和美丽的家庭，可你还是闷闷不乐。妈妈懂得运用自己的温情向你进行“眉目传情”(现代儿童心理学研究，认为这是一种很重要的启蒙教育)，但却不懂你幼小心灵的秘密。

“这是为的什么呀?我的宝贝!”妈妈为此而愁眉苦脸。

细心的妈妈会发现:如果家中有个猫、狗、鸡、兔之类，在独生子女的眼里，它们管保能获得几乎比妈妈更为重要的心理地位；甚至没有动物，只是有一只玩具猫、狗之类，也常能取得类似的效果。妈妈们放心地笑了，以为孩子找到了情感的归宿和适宜的伙伴；岂不知，她们哪里料到，孩子从一出生就已经开始的对于人生智慧的追求，由于找不到相互交流的对象而在悄悄地哭泣。

其实，这个秘密还是恒河猴告诉我的。

有一只可爱的恒河猴，从它一出生，美国一位无情的名叫哈洛的博士就把它隔离了，只允许它和妈妈住在一起，使它找不到同龄的玩伴，失却了在同龄等级上相互交流生活智慧的机会。因此，它不仅智力发育迟缓，玩耍和交配能力也比那些有同龄玩伴的恒河猴要低。它还告诉我，即使是有母亲而得不到正常的母爱，但每天能有二十分钟与同龄玩伴相处的芳邻，也要比它的遭遇要好得多，它们的智力发育都近乎正常，只是有时进攻性较强……

孩子，恒河猴这香悄悄话你也听到了么?

哦，你听到了，还流泪了，孩子。你怨恨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该象哈洛博士试验猴子的发育规律那样，有意无意地把你和同龄玩伴的接触机会加以“剥夺”，使你的生活智慧得不到同龄等级的激发、交流和反馈。使你本来有望获得的聪明才智，从一出生就受到慈爱的“无情绞杀”。

可是，你们不该只是怨恨你们的爸爸妈妈，他们的本意是为了保护你们呀，他们十分缺乏现代生育理论的指导，不晓得独生不该等于“独养”(即让独生子女孤立地成长)呀，他们如果晓得你们出生时的呐喊，不仅是在呼唤世界，呼唤妈妈，更是在呼唤玩伴，呼唤“同龄小社会”；如果他们洞悉你们从出生就必须生活在“同龄小社会”的益智意义，和完善社会伦理关系的作用，那么，他们是决计不会让你们陷入哈洛博士的猴子那样的境遇的。

做工低劣的蛋糕里蕴含的信息……

孩子，从你学会走路时起，你就开始希望什么事情都“自己来”，可妈妈唯独不肯。

是的，这是你的视觉、听觉、触觉应该经受自主锻炼的时刻，也是你的性格以及与人生关系密切的个性品质接受最初启蒙的时刻，更是你开始试图亲自认识世界、改变世界的探险时刻!可是，好心的妈妈往往分不清什么是“正当的保护”，什么是“正当的防卫”，什么是潜在的威胁，把家庭的一切都几乎看作是可能伤害婴幼儿的“定时炸弹”，于是，随着孩子喊叫“我自己”喊得越响，家庭的“坚壁清野”活动也逐步升级，以致使孩子的成长环境变成了孩子什么都触摸不得、感觉不得的“寂静荒漠”。孩子那支撑着“独立探索”和“愉快征服”的神经一条又一条地被软化了，因此而瘫痪了，甚至被抽掉了。

孩子被这无为的关切搞得患了软骨症，从神经蔓延到脊梁，蔓延到对精神世界追求的淡漠，对物质生活的“终生性依赖”，一直蔓延到两代以至三代之间伦理关系的颠倒……为数不少的这样的妈妈和这样的爸爸，用“蜕化牌”的剥夺下一代独立性的“绳索”，用“愚型牌”的扼杀下一代独创性的“布兜”，把孩子牢牢地缚在自己的背上，走向惩罚自己也毁灭未来的深渊。

这样失去了筋骨的青少年被自招苦难的父母们背着，从你的眼前走过。孩子，你怕自己也落到这般境地。于是，你跺着脚地呐喊:希望你的父母不致重蹈覆辙!

可是难哪，孩子，因为你是独生的苗苗，爸爸妈妈惟恐你半途夭折、不能终其天年呵。

可是未来的新世纪不需要软骨症患者，明天需要的是具有钢筋铁骨、竞技状态良好和富于开拓精神与创新机智的勇士。于是，你大声地呼唤，把育儿智慧赋予当代的父母，告诫他们:切莫把“软骨症”有意无意地传给下一代(如有这种毛病的话)!

不过，孩子，你也许是幸运的，会遇到富于未来意识的父母。他们敏锐地体察到:独生子女最缺少的往往正是独立性，他们最容易被“爱护性扼杀”的也正是独创性。于是，他们象开采金矿似地悉心注意发掘孩子的独立品格，为他们独创意识的发展设法提供最佳环境(特别是心理环境)。

孩子，你大约也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吧。一次，某幼儿园要举办一个竞赛活动，内容是由幼儿园的每位小朋友同家长合作制作一个蛋糕，拿到幼儿园来展销。有个男孩子和他的家长都缺乏制作蛋糕的经验，但还是努力地做出了一个，由孩子捧着父亲陪着来到展销会场。相形之下，他们的蛋糕做得技艺太差了；在展销台前，爸爸如坐针毡，可这个男孩子却神情肃然。及至该轮到他们出售了，这个男孩子立即庄严地站了起来，以高于其他所有蛋糕的价格自己买下了亲手“创制”的蛋糕，并自豪地捧着走在爸爸的前面，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会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赞美的掌声。爸爸热泪盈眶，他好象第一次看到孩子的真正面目和价值，竟是这样富于创造的自尊、自信和自爱。

孩子，我知道你期望自己能有一个比这个爸爸更高明一点儿的爸爸。——如果做这个蛋糕的主人公是你，那么，你的爸爸，他不曾如坐针毡，当他跟着你走出会场的时候，也能象你那样拥有创造的自豪感和尊严。如果是这样，那么，孩子，可以说，这样的父母真正脱离了动物式的爱，这爱就能转化成为高能燃料，把一颗颗未来世纪的智慧新星推进优化人类的轨道。

孩子，我知道，你想说:你们的视网膜上有着一个属于你们的灿烂世界；我晓得，你想说，每一代人的审美视觉都有权用自己特有的智慧视角去发现属于自己的那个美丽世界。你们渴望父辈的关怀，渴望母爱，但你们更渴望人们对你们抛却成人的眼光，抛却成见的视野，把那些常常是用爱的迷雾剥夺了的，属于你们、属于未来的，创造力驰骋的新世界归还给你们。

你们是对的，孩子。

(大宁推荐，摘自《随笔》1986年第2期)

(题图: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