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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质量提坝的后面

1984-08-20卢志高

中国青年 1984年7期
关键词:孙老书稿经济学

卢志高

我们生活在质量堤坝后面……,质量堤坝的意义就在于保护社会,使社会利益免遭劣等的危害。

——美国现代质量管理专家朱兰

一九八四年六月下旬,正当我在撰写这篇报告文学时,我笔下的主人公—程抱全,正在英国布赖顿—世界质量会议的讲坛上,宣读自己创立的新学科《质量经济学》中的一节—《关于用十种简易数学计算法考核企业质量的经济性》。这是中国质量管理学会选送给世界质量会议的六篇论文唯一选中的一篇。

人们可曾知道,他创立这门学科之时,年方二十二岁。学历呢,只是一个普通的中专生。

1

一九八一年深秋的一天,程抱全提着五十多万字的书稿,踉跟跄跄地从湖北财经学院跑出来,脸涨得通红,嘴唇咬得发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跨入高等学府,第一次见到教授,他站在大智者面前,是那样拘束,惶恐。L副教授抬头瞥了一眼嘴边尽是嫩绒绒汗毛的年轻人:“你的理论恐怕不容易被人接受。因为,立论性的理论往往是由权威人士提出,可你只有二十多岁。而且你的理论对不对,有什么价值,尚待研究。”

程抱全感到脑海在嗡嗡作响,似乎眼前的天和地、人和物、蛇山与大江,全都动摇起来,旋转起来……

是命运、还是时代,安排他扛着犁铧,朝着质量经济学这块处女地艰难地迈去?少年时他从来不曾想过,那时他是那样地迷恋着深邃的夜空,璀璨的星斗。那里,饱和着他玫瑰色的梦。

他生长在湖北英山县一个偏僻的山村。当他刚刚十岁,能用文字表达大自然的时候,他就开始作天文观察:星星、月亮、太阳……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写观测日记,阅读天文学专著。

然而,由于父亲被错划为右派,虽然他学习成绩优异,仍被挡在高中的校门之外,为此,他大哭一场。

回到生产队务农,却派他和“黑五类”一起干活。为了减少心灵上的屈辱,他要求去了水利工地。

白天,尽管抬石头累得他两腿发颤。晚上,他仍不间断地观察闪烁的繁星。四年里,他写下了三十多万字的观测笔记,演算出近万个天文数据,并将这些资料寄给南京大学著名的天文学家戴文赛教授。戴老及时给他复信,鼓励他,赞扬他,同时也告诉他:这几十万字有一定研究价值。

他心往神驰—有那么一天,自己能跨进天文专业学府,那该是多么叫人心醉啊!果然,绿色的天使给他带来希望和福音。一九七八年夏天,他被县委组织部招进高考预备班,参加了企盼已久的入学考试……

2

程抱全被录取了。但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南京大学天文系,而是刚刚创办的湖北黄冈地区财贸学校。与自己含泪追求的理想告别,是多么的艰难啊!

一九七九年暑假,学校要求学生利用假期作一些经济管理调查。他回到英山后,跨进了汽车配件厂,寻访了电机厂……他听说,一个厂长把产品背出去推销,由于质量不过关,又只好气喘喘地背回来。开始,他真为这个厂长脸红,而一位老工人在纳凉时却说:“这事怪不得厂长。”

“那怪谁?”他睁大了双眼。

“机床误差度大,原材料质量差,怎么能不出废品呢?”老工人十分气愤地说。

哦,程抱全似有所悟。

后来,他回到家乡,看到家家户户亮起了电灯,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乡亲们却抱怨:“一个月要坏三个灯泡,划不来,还不如点煤油灯呢。”

蓦然间,程抱全的思绪跳跃起来,回溯起来:

一九七五年七月,他和家乡的五万民工挥汗如雨、夜以继日地修筑一项大型水利工程。工地上挂着醒目的横幅:“千年大计,质量第一。”民工风餐露宿苦战三个春秋,大坝如期筑成了。可没过多久,大坝核心墙却开裂了……

这些好象毫无关联的现象却又如此紧密地关联着:工厂出废品,灯泡是废品,大坝成废品。废品,次品,劣品,难道对这些人人所见,天天所感的祸害就束手无策吗?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扇闸门把这些祸害社会祸害人类的劣等品牢牢闸住呢?

如此之多的问号,象排排巨浪撞击着他的胸壁,发出追求的回鸣。程抱全毅然告别了迷人的太空,叩响了质量经济学的大门。

3

一回到学校,他便以《质量与效益研究》为题目,开始了质量经济学的研究和写作。

一九八0秋,他毕业分配到黄冈地区工商行政管理局任主办会计。支配自己时间和空间的权利发生了根本的逆差:一切都必须以干好本职工作为前提。

只有依靠有限的业余时间去探索《质量与效益研究》,谈何容易?

十年动乱,造成他知识先天性不足;经济理论,对于他来说,两年前还是白纸一张。现在要攀登质量经济学的“玉皇顶”,马克思、恩格斯经济理论要研究;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泰罗、朱兰的理论著作要专攻;孙冶方、于光远、薛暮桥的理论文章要弄通。这一切需要的是时间。

质量经济学作为一门综合性边缘经济学科,涉及古代史、经济思想史、自然科学、哲学和数学……还有上古工具质量材料,公元后的大型工程质量资料,以及当今世界质量研究动向和信息……然而,眼前,没有琳琅满目的图书馆;更没有现代化设施电子计算机,传递信息和反馈中心。书籍,他得一本本地借阅,材料要一份份地搜寻。而这一切需要的还是时间。

质量经济学作为一门应用学科,他得对生产、交换、流通、分配等过程要一一摸清;各项数据要演算,要比较,正确判断、推理,需要的仍然是时间。

质量经济学作为一门开创性学科,一切都必须从零开始,程抱全在艰难地摸索。

他活动的时间表是:早上六至七时;中午十二至一时;晚上六至十二时。除了吃饭、睡觉、本职工作以外的全部时间,他都投入到“质量经济学”这门浩大的工程上面去了。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为自学或写作,星期天和节假日则用于调查研究。

业余时间无法再延长。不知多少次和衣而睡,抱书而眠。为了节省时间,他用毛笔写了几个大字贴在墙上显眼处:“闲谈不超过十五分钟”。过了几天,他又改成了“闲谈不超过五分钟”。又过了几天,干脆改成“闲谈不超过三分钟”。一天晚上,一位同学来玩,三分钟过了还坐着不走。小程急中生智,取出一本书抱歉地说:“我要写东西,让这本书陪陪你。”从此,小程“以书陪客”的故事流传开来…

但是,也有人不理解他的“逐客令”。

“咦,出校门不久,科学家的架子就摆起来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一个中专生能搞出啥名堂?”

甚至有意无意地冷落、攻击、侮辱……接踵而来。而他无暇顾及这些,心里的空间,全被他所追恋的问和答占满了。

一九八一年春节前夕,他骑车去食品公司为单位职工办理票证,被汽车撞伤,造成右腿骨折。他表哥来看他,见小程置办的年货:十几斤面条和两棵大白菜,无奈地摇摇头。“平时你在食堂怕排队耽误时间,早上多买两个馒头带出中午的份儿,晚上清水煮面对付一顿,可眼前是过年了,怎么能这样呀!”听到表哥的数落,他反倒乐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夜里,窗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室内,冷冷清清,如同冰窟。在这无声无息的沉静中,一种孤独、寂寞之感袭上心头,然而当他想起自己的社会责任时,立即忍着疼痛,用左脚蹦到桌前,埋头写作,直到凌晨一点。他想解衣睡下,可是毛裤怎么也脱不下来了,原来腿肿得竟把毛裤涨满了。

由于医疗条件限制,他的伤口恶化,被送往武汉治疗。住院一个多月,他阅读了十多本经济理论专著,摘录了六万多字的资料。

4

程抱全对质量经济学的探讨已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纵观现代质量管理,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以统计的思想和方法为中心,二是用行政的方法进行质量管理。但是,前者有不精确等弊端,后者有犯主观主义错误的弱点。那么,我国现代化质量管理如何进行?

然而,也就是在此刻,他的精力和时间却被无端地侵扰。

门“咚咚”地被敲响了,他无可奈何地打开,那人环视了房间,显得那样惊讶!一个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小青年,竟有那么多书!架子上摆的,桌子上堆的、床上放的、地下摊的,全是书。惊讶之余,眼睛轱辘一转,果敢而有气魄地说:“呀呀,这都是局里的书。全是的!”

这下轮到程抱全惊讶了:怎么,工商局还有这些书?早知何苦花那么多钱去买,跑那么多路去借!

每年订阅的《企业管理》、《经济问题探索》等九种杂志就花去八、九十元;还有那四百多册中外经济学者的理论著作,用去了三百多元。有的书从武汉、北京托人借来的,不知费多少周折啊!

这位不速之客也许没有想到,那一本本书上有清晰的印章;程抱全抽屉里有一张张购书发票。当他看到了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珠又转到那十瓦日光灯和堆放一百多万字的书稿上。

“呀呀,这灯每晚点到转钟,该费国家多少电?”语气中透出神圣和庄重。

“你写这么多稿纸,该花国家多少钱?”语言高尚而堂皇

程抱全哭笑不得。转念一想,用电交钱,用纸付款,这算是合情合理,当即他就表示付款交钱……

程抱全并不是超世脱俗的“天外来客”,当这位不速之客走后,他一时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气愤,恼怒。然而,他叮嘱自己:千万不能跟他们纠缠下去,决不分散自己的精力!

思忖到这里,他强迫自己走到桌前,尽快沉静下来,进入理性王国……

然而,现实生活往往不如人意,工商局的领导不知为什么要调动他的会计工作,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平静了,他只好抱着自己未完成的书稿来到地委组织部,请求组织上将他调到地区经委工作。

地委组织部长李信同志当即让他留下书稿,第二天把书稿抱到了经委党组会上。与会的党组成员看到这一尺多高的书稿,个个为他的精神所感动,当即作出决定:调!

得知这个消息,有人跑到人事部门谈什么“这个人是社会科学院地下工厂的临时工啦”,什么“不务正业”啦,什么“帐目弄得一塌糊涂”啦,等等,等等。而当程抱全交完帐目后,只多一分钱,是他从上一任会计接手帐目时移交下来的。

四年来,他用自己的意志和体力,智慧与才华,攻克了一个个理论难关:质量经济规律被认识;现代化质量管理最佳方式被提出;一百多万字的《质量与效益研究》经过两易其稿,已经改为五十多万字。当这一切完成之后,他竟兴奋地跳了起来,心中暗暗喊到:“总算搞成了!”

然而,失败了,那位副教授的一副冷漠,一番冷语,使他尝到那失败的滋味,远比成功的滋味更使人心潮难平。

5

当他沮丧地回到黄冈时,党组织又一次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一九八一年十月,原地委副书记王兴海利用参加全国轻工业展销会的机会,带他来到北京,请人审稿。

程抱全走进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大门,鼓起勇气对接待的同志说:“老师,我从老远的湖北赶来,耽误您一点时间,请看看我的习作,提点意见。”

“对不起,太多了,没入看。”

“国内不看,给国外看行不?”

“不行。”

他又是哀求,又是争辩,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那位同志终于答应介绍他去找工业经济研究所。两鬓斑白的王兴海同志鼓励他来到了工业经济研究所。

幸而,碰到了热情的博孝萱同志,她看着程抱全三袋书稿,说:“我佩服你的毅力,但我不懂这个业务,孙冶方同志说不定能给你看看。”她马上给孙老挂了电话。

孙老接到电话立即找车来接程抱全。

这时,小程才注意到:十月的北京,景色是多么迷人!到了孙老的家,只见他已不合时宜地穿上了青灰色的棉袄,程抱全哪里知道孙老身患肝癌,并动过大手术,他是抱病为他审阅书稿。

孙老看着,看着,被书中的一段论述深深地吸引住了:“社会主义经济除了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有计划按比例发展的规律、按劳分配规律等六大规律起作用外,还有质量规律和其他规律在起作用,形成完整的经济规律体系。”孙老脸上露出了欣慰谦和的笑容,他让程抱全端只椅子坐到旁边,时而就书中提出的问题要他解答,时而连连点头,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当孙老看到书稿第四章时,对关于用简单数学计算法考核企业质量的经济性的十种公式深感兴趣……还提出两条意见:一是为便于一般财会人员掌握,必须简化;二是第六、七两个等式中有些概念不准确。

当天,孙老留他吃了午饭。第二天,程抱全又感激又歉意地说:“我给您添麻烦了……”“哪儿话,你这么年轻,写这么多的稿子,而且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第三天,孙老终于看完了全部书稿,并在上面标注了详细的修改意见,又嘱咐:“要使这部书从理论上立起来,得结合实际加以阐述。你回湖北后,最好去蹲点。我送你一句话,‘学、问、写三结合。”“另外,我建议文章的题目改为《质量经济学》。”

一股热流涌遍程抱全的全身:《质量经济学》这个大题目,自己不敢用呀!是激动,是幸福,还是感奋,也许都有,他的眼睛湿润了。过去他曾读过孙老的著作,佩服他的睿智及其经济理论的建树,但从未想到自己会面聆他的指教,他觉得自己象在梦里一般……

临走,孙老特地送他一张半身照片,写下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说:“有困难就来找我!”并千叮咛万嘱咐:争取八二年底以前脱稿,他要向科普出版社推荐这部书稿。

送到门口,孙老慈爱地抚摸着他瘦削的肩膀,“你要注意身体。”程抱全周身一颤。他只“嗯”了一声,好象有什么哽塞在喉头,“孙老,您不要再送了。”

孙老坚持乘电梯,从六楼下到一楼,一直到大门口,程抱全走出很远,回头一望,孙老还站在门口朝他招手,这时,感情的堤坝再也挡不住了,泪水在他刚毅的面颊上流着,流着……

6

程抱全回到单位,如同涨满劲风的帆,驾着理想之舟,朝着彼岸飞快驶去。遵循着孙老的指教,程抱全读书、调查、写作,顺江而下,赴圻春,去广济,到黄梅。一路上,他暗暗地算计着,按照现在的改稿速度,八二年底以前是一定能脱稿寄给孙老看的。

然而,当他出差归来喜滋滋地打开房门时,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呆了:宿舍地下湿漉漉的,低洼处还汪着水。这是二商局在他出差期间,将房子分给了本局的一位干部。冲洗房子时,积了一寸多深的水。他急忙跑了过去,那些堆放在地上的书稿,全部被泡溶了,还有孙老修改过的部分稿件,也被泡溶了。他只好靠回忆急速将这数以万计的文字默写出来,脱稿的时间只能往后拖延了。

正在程抱全昼夜兼程的时候,传来了孙老与世长辞的噩耗,他悲恸欲绝,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

孙老和他见面的情景总是在眼前闪动:

“孙老,我们家里有点穷,没给您带什么东西来,而且给您老带来这么多麻烦。”

孙老连连摆手,“你比我穷吗?我小时候还跟着父母要过饭呢,你没有吧!”

孙老微笑着说:“这次,你给我带来不少东西呀,使我看到了被耽误的一代人的希望,这已经使我很高兴了。”说完脸上浮起了兴奋的光彩。

程抱全记得有一位名人曾讲过:“悼念死者,莫过于继续他未竟的事业。”是的,我要尽快把书稿改出来,以告慰孙老的在天之灵。

程抱全翻身起床,挥笔疾书。

一九八三年四月—孙老逝世两个月之后,《质量经济学》完稿了。程抱全将一年前孙老为他写的推荐信,一同寄给了科学普及出版社。中国质量管理学会读到《质量管理学》书稿后,把其中《关于用十种简易数学计算考核企业质量的经济性》—节,译成英文推荐给世界质量会议。去年十一月下旬,程抱全收到了世界质量会议秘书长努尔斯发来的邀请信,信中写道:“程抱全先生,您的文章被选上,列入Ar组。请在明年六月下旬前往英国参加大会,宣读论文……”

好些年了,中国的土地上那些被称为年轻学者或年轻科学家的人,其实际年龄大多在三十五岁甚至四十岁上下。而我们的程抱全,可以称得起是一位真正的新起的青年学者。

二十二岁就创立新学科,这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这样的奇迹何以在“史无前例”的年头一例也没出现过?而今天,程抱全这样的青年学者冒出来,是他自己内在的因素,还是他自己以外的诸多因素r或者是内外合力的因素?这一连串的问号,请同辈的朋友们想一想吧,也许想多了,想深了,想透了,二十多岁的学者、科学家、发明家、创造家,就会成批成批地出现在中国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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