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

我在青年时候，读到了古代人们写到三峡的许多著名诗篇，又读了郦道元《水经注》中关于三峡的一段脍炙人口的景物描写，便对三峡产生了浓厚的向往心情。

象今天许多爱好文学的青年一样，我在青年时代也带着浓厚的浪漫精神，喜欢驰骋想象。读了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常常唤起我无穷的美的想象，并为这种缥缈的、诗与神话般的境界所陶醉。神女在哪里?《高唐赋》中说她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至于《神女赋》中描写神女之美，更是我国古典诗赋中的少有妙笔。我最欣赏的是宋玉写神女的出现和最初给人的美丽印象:“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稍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烨乎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宋玉用这样“空灵”的笔法写神女，更能诱发我的想象，也更使我增加对三峡的向往心情。

郦道元的那一段著名散文，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等诗句，以及杜甫的“江间波浪兼天涌”和“三峡星河影动摇”等诗句，给我的是不同情调的壮美。关于巫山神女的故事和宋玉的两篇赋，给我的是缥缈而绚丽的优美。在我青年时期的心灵上，三峡既是惊人的壮美，也不乏优美的色调，但毕竟以壮美为主。我多么想亲自领略它的壮美啊!

1943年初春，我从巴东进川，前往重庆，轮船为躲避日机轰炸，每日下午很晚开船，上午九时以后禁船江边。中午前后有几个钟头，旅客可以自由上岸。我曾经在巴东或巫山境内某地登岸，沿着纤夫们所走的小路往上游走，上有高山，下临江流，大约走了五、六里路，然后回到船上。船进了巫峡和瞿塘峡以后，晚上什么也看不见，白天却使我真正欣赏了这一段地理形势的天然雄险。一天上午，船进夔门，暂时停泊，以避轰炸。我雇了一只小划子，先到奉节上岸，草草看了市容，接着登白帝城，俯视大江，夔门更显得壮美无比。下午在奉节江边回到轮船上，继续西行。三峡，我只走过巫峡和瞿塘峡，西陵峡是在巴东下边，我没有走。抗日胜利后，我从剑阁出川，西陵峡就没有机会欣赏了。

解放以后，三峡经过不断整治:炸毁了许多礁石，改造了一些险滩，添设了航标。三峡不再是可怕的畏途了。它不仅因为是我国长江航运的一段咽喉，为全世界素来闻名，也以它的独特的山水取胜，久已为全世界旅游者所向往和称道。它年年月月吸引着无数的画家、摄影艺术家、诗人、散文作家、电影编导家等等。他们怀着浓厚的兴趣和新鲜感觉，来寻找灵感，寻找题材，寻找描摹对象，寻找美的享受。

三峡不仅有自然壮观，能给旅游者无限的审美享受，而且各种人都可以驰骋绮思和遐想。有的人会缅想亿万年前，四川如何是一个巨大的内海，后来如何因地壳变动，海水夺路而出，奔腾东下，便出现了三峡奇景。有的人会从“卧龙跃马终黄土”想到白帝城，又想到刘备托孤，“崩年亦在永安宫”；还会从卧龙想到“江流石不转”的八阵图。至于杜甫时代的“夔府孤城落日斜”和“山楼粉堞隐悲笳”，而今呈现在旅游者眼前的早已是热闹、繁荣的可爱城市。另外，会有人站在甲板上，凭着栏杆，抬头遥望，指点着那云雾缭绕、时隐时现的巫山群峰，告诉旅伴十二峰的名称和各种神话传说。当然，最使大家神往的是神女峰。倘若你遇到一位川江上的老船工或老海员，他如果有时间，而且健谈的话，可能会告诉你每一段急江高峡和险滩的今昔变化，各种动人的故事和遥远的伤心记忆。还有的旅游者别有兴趣，他们会趁旅游三峡的机会，索性中途登岸，到秭归拜访屈子祠，到风景秀丽的香溪访昭君村，寻找一代美人的遗址。还有一些旅游者，他比较喜欢安静，也许是一位古典诗歌的爱好者，常常一边注目江山，一边默诵着李白、杜甫等大诗人关于三峡的著名诗句和诗篇。可能也有一种人，比较天真，当经过巫峡的时候，但见轮船上下来往，汽笛互呜，却没有“猿鸣三声泪沾裳”的情景，不禁心中失笑。……

然而，我想，大概人人都会关心，谈论，赞赏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也都会关心谈论，遥想若干年后，当长江三峡大坝建成时候高峡出平湖的情景。

我想，一定会有诗人，坐在旅游轮船上，独自凝神，思想展开了彩色翅膀，遥想有朝一日，寂寞的巫山神女早晨醒来，正是红日初升的时候，云雾灿烂，春风拂面，凉露湿衣。她正要进行晨妆，忽然一惊，手握长发，顿忘梳头，侧身下望，但见碧波浩淼，不见边际，不禁赞叹:“呀，多么好啊!”她已经等待了三千年，开始从她的嘴角和眼角流露出罕见的微笑。也许是动了思凡之念?不然，何以这微笑是那样富于感情，饱括青春，带有妩媚!

我想，一定会有人象哲学家一样，冷静沉思，仿佛在他的面前展开一幅新绘制的万里长江地图。他从唐古拉山脉主峰的各拉丹冬雪山群的西南侧找到了长江的发源地，然后沿着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曲折下来，成为浩瀚的长江，穿过三峡，视线继续向东移动。他边看边想着长江经过无数的迂回曲折，无数的高山阻塞，冲击啊，奔腾啊，不断地为自己开辟道路，不断地接纳大小江河来壮大自己，终成世界上最长最大的河流之一。它从不停止，更不后退。哲学家瞑目试想，当最大一次地壳变动之后，大概三峡只是初具雏形，但是由于江水不停地冲啊，刷啊，又经历了若干年，才将三峡造成。过了三峡，马当不算险，以下无阻拦，浩荡入东海。我仿佛看见这位哲学家忽然抬起头来，睁展炯炯双眼，用指头敲着舱中小桌，发出会心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

“得之矣!得之矣!这就是中华民族的性格!这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和气派!”

(苏亮推荐、任润余摘自《三峡大观》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