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篇短文“论和风细雨”在五月十九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以后，有好几位青年朋友，来同我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从许多事实出发，讲了很多意见，给我很多的启示。因此，我想再谈一谈这个问题。

一

我总以为，批评的和风细雨，若只从方式上着眼来研究，是不会有多大结果的。方式的转变，必须以思想的转变为基础，即以进一步团结六亿人民的思想为基础。而这个思想之所以必要，则是因为时代改变了，暴风雨的革命时代已经过去，各阶级之间的根本利益的对抗已经基本消除，六亿人民已经在对社会主义祖国的爱国主义上面统一起来了。因此，六亿人民的大团结就有可能，也是必要的了。

阶级斗争激烈的革命时代，对于敌对阶级若不用狂风暴雨的斗争方式，革命就不会成功，那是毫无疑问的。但那时，在革命队伍内部，以及对中间人士，有时也采取粗暴的批评和斗争，则是错误的，但在当时，一般地说来，也有其客观原因。那时的情况很复杂，确有许多敌人混进革命内部来破坏；中间人士，则动摇于敌我之间，他们的一言一动，不利于我就有利于敌；尤其在斗争特别紧急的时候，难得周密从容调查研究的机会，稍一麻痹就会给革命招致损失。因此，革命的人们。就不免发生过敏的警惕性，跟着而来的，就是急暴的斗争方式，不免有错认错斗，倾洗澡水而连同婴儿，打老鼠而砸破罐子的事。这些事情，从其本身说来，自然理无可恕，但从当时的大情况看来，是情有可原的。在那时，曾经反对过“绣花”的做法，也是对的。例如，解放初期，在刚被接管的一个大学里，国民党、三青团尚未退出，大肆活动，共产党和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却刚进去，而且只有几个，而有些人大叫党团退出学校，国民党、三青团则附和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共产党人把这个叫喊者批评一通，于情于理，都是可以谅解的，但批评的粗暴之处，自然也该检讨。

但是，后来时代改变了，情况不同了，人们都进步了，人与人之间普遍产生一种新的关系了，而有些领导者的认识，却落后于现实的发展，旧习惯改不了，还是用对敌的情绪和粗暴的方式来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这就错误了。

现在，既然六亿人民至少在爱国主义上面都已经成为同志，那么，就应该以同志相待，抱有团结的愿望。不但普通人民是同志，要团结，就是“三害”（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极其严重的，只要他不是反革命地有心害人的，也是同志，也要团结。所以，现在的问题，仅仅是弄清是非，增强团结了。既然如此，今天无论对上对下的批评，都应该是和风细雨的了。

二

“但是，”有的青年朋友说：“有些极端严重的官僚主义者，在最近一两年内，还因主观、宗派之故，狂风暴雨地摧残了一些下级干部。等到客观的是非弄清之后，那官僚主义者还不肯承认错误，或者避重就轻，而且继续暗暗地算计那受害者；而且组织上还未作出公允的处理。因此，那受害者满肚怨气，无法忍耐，他在整风的时候，对那官僚主义者提出批评的时候，激于不平没法做到和风细雨，怎么办呢？”

对于这，我赞成另一青年朋友的意见，他说：“既然知道那官僚主义者，官僚主义虽极严重，但还只是官僚主义者，并不是别有用心的敌人，那么，事情还是人民内部的矛盾，那官僚主义者也还是同志，所以对他也还得和风细雨地进行批评。被害者的有怨气，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凡事要从大处着想，从六亿人民出发去想。个人一时吃了些眼前亏，但既然没有被毁灭，只要自己坚强，还能为人民服务，就不必对过去的事斤斤计较。况且，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天下自有公论，那官僚主义者，别人也会来批评、教育他的，不一定要当事人来激烈地斗争。而且，当事人斗争得太激烈了，别人反而会不同情他，说他私人报复，也会给官僚主义者抓辫子借以掩护自己的错误。总之，社会主义时代的人，要有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雅量，批评要对事不对人，并且要从关，系群众的事情出发；不要从关系个人的事情出发。”

但对这意见，我有一点补充，就是，那当事人，如有重要的材料，而为群众所不知道的，虽然看来只关系个人，但实际上却是那官僚主义者对待广大群众的思想作风的典型事例，那也不妨拿出来谈谈。只要完全是事实，不必太避“个人报复”的嫌疑。凡批评，总要以最典型和最切实的事实作根据才好。当事人的鸣不平，对于解决矛盾，是有帮助的。但既然是事实，就可以平心静气地陈述和分析，用不到带意气。世间只有事不实、理不足而硬要整人的人，才需要大叫大嚷，盛气凌人。

一个朋友说了这样一件确切的事实：有一个由于某种原因，成了马克思所谓“学术界并不知道他们，但是政府知道他们”的人，曾用了造谣和诡辩的办法，把另一个学习着做理论工作的人打击得几乎在世上没有立足之余地。但是，理论上的事，一被夹入造谣和诡辩，群众是难以辨别是非的，于是，那被打击者，只好自己起来据实申辩。经过这一申辩，那打击者的原形就在群众面前毕露了。由此可见，意气是要克服的，而事实，则必须暴露。实事求是，总是批评的最高原则。无论什么人，特别是当事人，提供事实，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否则，只为了讲雅量而牺牲了事实，只胜了空空洞洞的原则批评，对整风是无补的。

三

“但是，”又一位青年朋友说：“在我们的机关里，首长动员整风时，特别强调对领导人的批评必须和风细雨，而且讲事实必须全面，态度必须严肃，不要带讥刺。和风细雨。大家是同意的；但下级干部，哪里能够知道领导人的事实的全面呢？要讲全面，大家只好不讲，实际上就是取消了批评的可能。至于讥刺呢，自然也应该避免；但有些事实，只要照原样端出来，就显得非常可笑，怎么办呢？”

关于“全面”的问题，一个朋友介绍了斯大林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群众，由于所处的地位的关系，所见到的总不过是片面，但许多片面合起来，再加上领导人自己掌握的事实，综合起来，经过分析研究，就成为全面了。所以，大家以为，只要讲的是事实，尽管片面，但并不根据这个片面作出全面性的结论，而且还允许别人讲不同的片面，那么，讲出片面的事实，决不至于破坏批评的和风细雨性。反之，过去的狂风暴雨，倒是每人坚持自己的片面，不承认别人所见的片面，互相对抗，激宕而成的。

至于讽刺的问题，大家以为，存心的故意挖苦，当然是不对的。但事实本身如果带着对真理的讽刺性的时候，那么，真理也不能不对它讥刺。马克思说过，真理的探讨方式应当随着对象而改变，“当对象欢笑的时候，探讨难道应该严肃吗？当对象悲痛的时候，探讨难道应当谦逊吗？”

例如，有个领导干部，在号召干部学习党的八次代表大会的文件时，把“八大”文件说成“八个大文件”。另一个，则在宣传“百家争鸣”的政策时，把“鸣”说成“呜”。这类的事情：只要简单地照实说出，就使人感到很大的讥刺性。为什么呢？因为这事实本身讥刺了真理之故。

总而言之，和风细雨的批评要实事求是。错误大，就说成大，错误小，就说成小；错误是可笑的，就说成可笑，错误是可恨的，就说成可恨；离开了事实的质和量，抽象地祈祷和风细雨，是不会有着落的。

四

我的青年同志们又讨论：批评的开始是和风细雨的，但是错误严重的被批评者，执迷不悟，抗拒批评，甚至采取打击批评者的行为，怎么办？大家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好办。但是，世间的事情，有其发展的容观规律。自然界的和风细雨，被某种气象一激宕，也会变成狂风暴雨的；社会上也如此。双方的矛盾，本来不太尖锐，非对抗的，但若某一方面一激宕，也就难免尖锐化，对抗化了，狂风暴雨也就会起来。这种发展的过程，在现在，是不会多的；但若有了，那么总有其客观必然性，而造因在于抗拒者。五月二十日的“北京日报”上，有人主张“解决人民内部矛盾，不能绝对排斥任何压力”，我看，这排斥与否，取决于犯错误者自已，拒绝批评呢，还是接受批评？

在特殊情况下，压力可能不免发生，但那必须是自然形成的、真理的压力，而不是人为的、无理的压力。而且在使用压力之际，还是不要放弃团结的愿望才好。

所以，和风细雨，决不能被作为拒绝批评的借口。

五

人们，尤其是青年们的天性，本来是应该欢迎和风细雨的。但是，听说，现在很有一些青年，却对和风细雨的整风方式感到不称心。因为他们在好几年来，锻炼成功很强的斗争性，有一副“全武行”的本领，现在可惜施展不出来了。而且，他们对于和风细雨的说理，感觉到有些困难，因为现在人民内部的矛盾太复杂，而自已的道理，却不够用。

在阶级斗争激烈的革命时代，斗争性之表现为“全武行”，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现在时代既已不同，我们能够为了只求称心，就来重演“全武行”么？，现在武戏巳经收场，人们要听文戏了，难是难的，但必须学会。所以，青年们的参加这次整风，特别要有学习的精神。学学人民之爱，学学团结一批评－团结的公式，学学许多从前不知道的道理，学学如何讲道理的方法。

特别要学会独立思考。，

在过去暴风雨的革命时代，斗争很激烈，而青年们作为新兵，阶级觉悟低，战斗经验少。那时候，绝对需要领导者来启发斗志，介绍敌情，而且多少机械地听从指挥，是必要的。那时候，青年们是一鼓作气多于三思而行，这也是难免的。不这样，就难以发挥力量，战胜敌人。但那时由于习惯，也常用“全武行”来对待人民，对待同志，却是错误的。不过，这错误的主要责任，得由领导者来负。

现在，斗争也还是斗争，但对象不过是人民的落后思想了；而且，现在的有落后思想的人民，都也是经过学习，懂得很多道理的人。现在不是力与力的斗争，而是理与理的斗争，不是消灭对方，而是改造对方的思想。因此自己必须有更多的真理，才能辨明是非，说服对方。法国文豪巴尔扎克说过，“拿破仑不能以剑完成的事业，我将以笔完成之。”这是实话。因为用了剑，只能解决敌人的物质力量，而对于人民的精神世界的矛盾，创是无能为力的，必须以笔——以理论力量解决之。而要有理论力量，必须经过独立思考——一实事求是的思考，不盲从领导者，不随声附和于多数。

一个同志又讲了这么一件事情：有一个官僚主义者，为了想一棍子打死一个人，利用了群众对事实的不明和对原则的模糊，用了种种的方法，使群众成为自己的拥护者。当时只有一个负责同志，是坚持了原则，反对打死主义的，他在会议上实事求是地、严肃地、安详地讲出他的道理。开始他的意见，为领导所压制，也为群众所拒绝；但是，他在几次会上反复宣传真理，渐渐使得大多数群众开动了脑筋，想过来了，终于把棍子抛弃。后来是非越来越分明，群众越想越觉得过去的是非的颠倒，就越感到独立思考之必要了。在这种情况下，群众的觉悟，才算有真正的提高。

总而言之，这次的整风运动，是社会主义民主的大发扬，是马列主义真理的大学习，是人民崇高之爱的大锻炼；这次的和风细雨，是社会主义民主的风雨，马列主义真理的风雨，人民崇高之爱的风雨，而不是什么敷敷衍衍，稀稀拉拉的雨丝风片。这一场风雨下透之后，我国社会生活将面貌一新，人们的精神，也将因洗掉了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而清新地滋长，这特别有益于青年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