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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重逢(选自“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年”征文)

1957-08-16钟辉琨张水惠

中国青年 1957年24期
关键词:米袋小保收容

钟辉琨 张水惠

我们三军团教导营进入草地已经是第五天了。这里是真正的大草地,到处是草和水,污水和腐草封锁了地面,上边又长出一尺或数尺高的杂草。大大小小的池沼,星罗棋布。滚着混浊急流的河沟,象纲脉一样纵横交织。绿草业中,时或看到一些疏落细碎的白花,陪衬着大地的寂苦和荒凉。八月的高原,已看不到任何晚夏景象,天空总是一片灰黑,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刮起狂风,狂风卷着急雨,急雨夹着冰雹,象碎石乱箭一样地打将下来。不要说打在身上什么滋味,单说这股子寒冷就够受了。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当然根本没有道路,就是沿着先头部队踩成的小道走,也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有些地方看来平坦,但一脚踏下,就或许会连膝盖都陷进泥浆里去,而且越挣扎越深。

几天来,一切都是困难的,但处在这种境地,也就无所谓困难了。大家想的、作的,总归只有一条:想办法过草地,北上抗日。这种共同的信念,象是燃着烈火的烘炉,把同志们的心完全溶炼在一起了。草地吃饭难,大家就共同背干柴,轮流带火种,在一起咀嚼那刚在脸盆里煮熟了的整麦粒。草地行路难,我们就手拉着手,跨过那难以通行的路,臂挽着臂渡过那满是陷泥的河流;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大家背靠背地撑起被单或雨布,抵御急雨的浸击;饮水短少的时候,大家图着一个碗喝水。同志间是这样的亲密,只有一件事能引起争执,这就是谁都要抢着替身体弱的同志背东西。

但是,究竟哪一天能出得去草地,谁的心里都挂着个问号。特别是伤员和病号们,人们很难想象他们是以怎样的坚韧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从草地上走过来的,也很难说出当自己想帮助他们,但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心中是多么难过。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天睛了,人人高兴,一来身上暖和,二来不难辩认方向了。部队已出发,我们三个人担任本营的收容队。一边走,一路谈笑:

“不论怎样,说什么也不要掉队。”

“我看首先是不要生病,如果生了病,掉不掉队便不由你了。”

“不要乱放炮啦,留着劲头嚼麦粒子吧”。我插了一句,话锋又转到粮食上来。

一提到粮食,大家都摸自已的粮袋子。这几天来膀子上一天比一天轻,心情却一天此一天重了。从毛尔盖背来的够十多天用的粮食,眼看用完将近一半了。

日已过午,我们看到前边不远有人在一颠一跛地独自行走。

“这是谁掉队了?”我向同伴们问。

“不是咱们单位的吧!”不大功夫,追到跟前,我竟一下子楞住了,完全出乎意外的惊喜,心头砰砰地跳动起来。

“啊,是你!”我俩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接着便是一阵相互打量。

这是潘小保,我俩年纪相同,自幼一起在宁都城里长大,一块玩,一块下稻田。前些年一起遭受过白军的侵害,文一同欢迎过红军的到来。尽管性格不一样,别人还说我们象亲哥俩。去年他和我商量着决心当红军去,在五一节的参军动员大会上一起宣誓,然后一块来到了三军团。只是他很快分配到前方去了,我们几个带新兵来的干部却留在军团补充师。此后两个月,他跟着来带新兵时又去找我。话说的不多,他一边兴奋地说着“战利品,战利品”;一边把一条皮带,一个水壶,一个手电筒塞给我。当他匆忙转身要走时,我赶忙把一双新草鞋装在他的挂包里。后来就断了音信。千想不到,万想不到,今天却在草地见面了,照理说我该多么高兴呢!要是往常,我会把他抱起来的,他也会在我肩头打上一拳,然后用他那双大手抓住我的膀子使劲摇撼。但是,今天不是那样子,和我面对面的已不是一年前那个面色黑红,结实硬朗的小伙子了。乱蓬蓬的头发把耳梢都遮住了,眼窝深的怕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已经无法辩认出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敏感地料到自己的老友是落在患难中了。

“带着水吗?”望着他那干裂的嘴唇,我赶紧把水壶拿给他。他咽下了两口,轻咳了一声,低低地对我说:“在这草地行军真有点费劲啊!”

“你怎么了?病了吗?”我带着不安的神情问他。

“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我哪会相信.

“瞒我干什么?看你弱成这样子了。”

“你还说我,你呢,只一年多,依却象长了好几岁。”他笑了,往日的调皮的神色又在他脸上浮现了。可是,显然他是没有力气的,他身体半倾着压在右膀下支着的木棍上,我更不放心,甚至有点着急。小保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得告诉我:“负伤了,”刚说完,又赶紧追加了一句:“你放心,不要紧,已经半个多月,快好了。”我坚决要看看他的伤,他固执不让,拉了半天,他才解开了缀着老羊皮的单军裤。在他右膝盖的上边紧紧缠着厚厚的已经沾污的绷带,右腿和他瘦弱的身体是这样的不相称,分明是粗肿的很厉害,一阵酸楚立时涌上我的心头。他还说不要紧呢。他强自克制,竭力表现出使我放心的神态,但我怎能放心呢?他比一年前更加坚强了,我相信,如果不是白军的子弹伤害了他,就是再多的困难,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很想安慰他,但想不出有分量的话来。

“小保,拿出打白军的勇气来过草地吧!”

“当然,我走一步是一步,这草地总是往后退的,只可惜这里没有战利品。”接着又向我问道:“听说出草地还有六、七天哪。”

“哪里!听说只有四、五天了。”我信口答了一句,其实,六、七天也罢,四、五天也罢,这时候对他说来,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何况谁也不敢保证究竟哪天出草地呢!

“你走路困难,和同志们一起走好,别人也好帮助你。”我明明知道小保是从来不喜欢轻易让别人帮助的,但在这种时候劝他一下,或许会有些好处。

“别人帮助我?”果然还是以前的老脾气。“我能帮助谁呢?就这样已经给同志们添够了麻烦!”他一本正经地瞅着我,又说下去了:“就是为了这个,我们几个人才笨鸟儿先飞,结果我还是被拉下了。”

“收容队呢?”我问。

“还在后边,快上来了。”

我心里才感到稍稍宽慰,小保的伤口又发痛了,他紧咬下唇,双眉紧挤在一起,本来没有血色的脸庞更难看了。他弯下身子抚摸右腿,鬓角上出现了小汗珠。我也赶紧伏下身去,直直盯住他的两眼。

“不要紧,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出得了草地吗?”这个异常沉重的问题在打击我。当然,我相信小保的坚毅和刚强,收容队也会帮助他,他会出得去的!但是,他的伤势很重,甚至还要恶化,没有粮食,在草地里掉队,他的不幸并没有终结。想到这里,我的心里象乱麻一样,怎么也理不开。

“你快走吧,让我自已慢慢地走。”小保发现我的同伴们走远了,生怕我掉了队。我再耽下去确实有掉队的可能,何况还有负责收容的任务呢。但是,我走不开。我呆呆地望着小保。想想过去,看看眼前,又想到今后可能发生什么样的不幸,我的脚仿佛钉在这里,自己竟无法挪动。

小保紧催我,我也觉得非走不可了,可是我能为处在患难中的好友和同志做些什么?陪他多耽一会?这顶什么事;分担他的痛苦?事实上作不到;背起他走?这怎么可能;撬着他一起慢慢地走?可是我还有我的任务。我的脑袋蒙蒙忡忡,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从他肩上抓下那条干瘪的米袋子,把我的几斤熟粮倒了进去。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给我这个?”小保硬是不接这条米袋,他的双臂竟象增加了力气,一边拒绝一边责备。

“正是这种时候,我才只能给你粮食。”

“不行,你全拿走,你不够,你还要出草地。”他象是在命令我。

“你呢?你走的慢,没有粮食怎么行?”

“我不能带累你。”小保说话带着伤感,我有点生气了。

“你说的什么话!”我把米袋子硬挂在他的肩头上。

“你有粮食就保证出得去,我能否出得去却不在粮食。分了粮食会带累你,而我……。”小保哽咽住了,他再说不下去。只见他脸上抽搐几下,热泪扑簌簌涌出来了,米袋差点掉在地上。我的心象钝刀子搅一样难受,他真的丧失信心了吗?我怎么办呢?半晌,小保擦了一把眼泪:“你不要说我悲观,你放心,只要有一口气,我就会出得去,草地吞不了我,但我也想到万一……,”他又把粮袋向我塞来:“我不能让你替我受罪。”

“你不要想万一吧,大家都是来革命的,谁能叫你有什么万一。”我嘴里硬,心里却没有底。

“你走吧,我有办法!”他又劝我。

“不要粮食,你的办法是什么?”我在责备他。

‘你看,我是说……”小保感到委屈般地想要辩解,我截断了他的话:“不要说了,我全明白。”

我完全明白,他是身在难中还为我打算,自己相信会走出去,即使万一出不去,也要帮另一人出去。

我的同伴走远了,时间不允许我再停留。我因不能帮助最需要帮助的人而感到惭愧,强忍住心头的酸痛,咽下了千万句要说的话,我拉住小保的手,把米袋搭在他肩头上,一转身快走几步,回头看看,小保正踉踉跄跄地赶了上来,含泪的两眼仿佛在向我恳求:“我少留一点行吗!”我没有话说,我们的心里的话都挤在嗓子眼里了。我擦了擦眼泪,只叮嘱他一句“一定要出草地!”小保的上牙紧压着下唇,深深地坚决地点了一下头。

我离开了他,每走几步,便回头望望。小保在拖着艰难的脚步英勇地向前行进。荒草遮没了视线,我好容易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们,又回头向小保行走的方向远望。“他会出得去草地的!”一种声音在响。

草地过来了,更多艰苦的日子过去了,好日子也来到了。从那时起,又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霜啊!我思念小保,但并未见过他,也听不到音信。是千山万水阻隔了我们呢?还是……还是象其他千万个同志一样,在艰难险阻的征途中流尽了最后的鲜血,坚持到最后一息,而长眠地下了呢?难以忘怀的思念,时常在我心头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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