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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庐隐《象牙戒指》 ——解读张沁珠的精神困境

2024-04-27段昊

雨露风 2024年2期
关键词:矛盾爱情生活

在《象牙戒指》中,矛盾始终贯穿于张沁珠一生,这根源于她的精神追求与社会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她向往的爱情是自由、平等的,而伍念秋无法满足她,在被现实伤害之后,通过不断地自我挣扎和反省,她最终还是陷入到了怀疑、胆怯和偏执之中,间接导致了她的追求者曹子卿的死亡,随即又进入了更深的自责与彷徨。最后,她只能以“神经已经失了常态”的方式来告别这个世界。本文从原生家庭的矛盾、女性意识与封建束缚的矛盾以及寻找出路与感性放纵的矛盾三个层面解读张沁珠“矛盾”的精神困境。

一、原生家庭的矛盾

家庭和早期生活造就了张沁珠悲观、敏感的性格。沁珠生于封建家庭,嫡母二十年前患病去世,留下了一个哥哥,她的母亲作为继母,虽然待她哥哥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但是其中的隔閡也是必然存在的,所以“家庭间时常有不可说的暗愁笼罩着”。父亲要平衡家中的关系,做到不偏不倚,母亲当“后妈”,甚至要去讨好哥哥一家,张沁珠从小便生活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关系当中,看透了温情脉脉的家庭背后的冰冷与无奈。

来到北京求学后,张沁珠回忆起家中之事,对父母的挂念和担忧,使她觉得自己舍弃父母来北京求学是违背传统孝道的行为,但内心深处对于新知识、自由的渴望又驱使她留在北京,冲出封建牢笼,寻求一片新的天地。这种对父母的愧疚感一直萦绕在张沁珠的心间,与许多同龄女学生相比,她始终是伤感、惆怅的,多次感叹道“人生真太没意思呵”。原生家庭的成长环境与矛盾,铺染了张沁珠悲观的性格底色。

二、女性意识与封建束缚的矛盾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背景下,中国现代第一代女作家应运而生,庐隐便是其中之一,正如茅盾在《庐隐论》中所说:“庐隐与五四运动,有‘血统的关系。庐隐,她是被‘五四的怒潮从封建的氛围中掀起来的,觉醒了的一个女性;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1]153-154庐隐进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读书时,正是五四运动的高潮期。五四开始于“人”的发现,其中也包含着“女性”的发现,启蒙者们追问时代变迁与封建传统之下女性的命运,探讨“娜拉出走”和“出走以后”的女性生存命题。女性作家也用小说表达时代下女性的自我觉醒,并在故事中尝试探求出路,庐隐的作品便多有对“女性意识”的关注。“女性意识”是指女性作为主体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及价值的自我意识,它是激发女性追求独立自主、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的内在动机,使“女人”以“人”的身份,跨越性别,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和人生价值。庐隐笔下的女性角色有着先进的女性观,不再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为妻纲”这样的传统观念,而是希望冲破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向往自由、平等的新世界。

正如庐隐笔下的张沁珠,她身上就有“五四”精神的遗留,张沁珠的女性意识已经觉醒了,在结识了新知识青年伍念秋后,认为这是自己理想的伴侣并与他交往,他们都对爱情有着理想化的追求,“我常想象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有那么一天,我能同一个了解我的异性朋友,在一所优雅的房间里住着,每天读读诗歌,和其他的文艺作品。有时高兴谁也可以尽量写出来,互相品评研究——就这样过了一生。”[2]25伍念秋的一番话道出了张沁珠理想中的爱情,两人能够处于平等的地位,达到精神上的沟通和交流,过着诗意的生活,不为世俗所困扰,这种思想打破了传统“夫为妇纲”的爱情观,体现了她对自由平等的向往。

在张沁珠对待婚姻问题的态度上,也可以体现出其女性意识的觉醒。在与伍念秋交往后,沁珠对婚姻问题避而不谈,并说出想与他做“永远的道义上的朋友”。在沁珠的思想中,婚姻是女子不幸的开始,在传统婚姻中,男子是主导而女子只是附属品,她不会因为爱情而结婚,不想因为婚姻而牺牲自己独立的人格。从文中沁珠关于结婚的讨论:“整日做家庭的牛马,一点得不到自由飘逸的生活。这就是爱情买来的结果呵!仅仅就这一点,我也永远不做任何人的妻……那么像我们这种女子,谁甘心仅仅为了结婚而牺牲其他一切呢?”[2]70能看得出她想要追求独立自主的人生价值观。

虽然“五四”这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和思想解放运动对中国的传统意识观念进行了强有力的冲击,然而,延续几千年的封建思想不可能一夕之间动摇,在具体的实践和观念层面,社会对女性的钳制岿然不动,而对男性的宽容度极高,许多男性已经在老家娶妻生子,但接触到新思潮后,渴望与新女性的自由恋爱,于是社会上上演了许多抛妻弃子另觅新欢的剧情。小说中的伍念秋虽然也是受到封建旧习的逼迫,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又爱上了新时代女性张沁珠,但在面临这个抉择时,他却表现出了自私、矛盾、虚伪的一面——二者都难以放弃,他无法挣脱包办婚姻的泥沼,伍念秋本意上呼吁男女平等、追求自由恋爱,想给予张沁珠理想的爱情,但他自以为是的欺骗实际上摧毁了张沁珠骄傲的自尊,也让已经陷入爱情的张沁珠游走在理性与感性、道德与爱情的极端抉择之中。

知晓伍念秋有妻儿后,张沁珠仿佛“被人从半空摔到山涧里去”,这一摔让沁珠体无完肤,但傲性让她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她若无其事地说道:“这又算什么秘密?你结了婚,你有了小孩,也是很平常的遭遇……”[2]35她觉得自己胜利了,但在这场博弈中她输得彻彻底底,她输给了在她心中无比高贵的爱情,输给了伍念秋的欺骗,更输给了包办婚姻制度和封建思想对女性的束缚与偏见。在张沁珠的一生中,伍念秋是她唯一爱过的人,但是她不肯为爱违背道德、扔掉自己的尊严,所以沁珠一直处在矛盾中,感性上她无法克制对伍念秋的疯狂爱意和留恋,理性上告诉自己不能夺他人之夫,不能沦为男性的附属品。既想要理想化的、男女平等的爱情,满足自我情感需求,又受制于既存的封建道德观念和社会规约,这两者在那个时代本身就是不可兼容的,这种矛盾不断摧残着沁珠少女的心,使她处于无尽的痛苦和煎熬中。

三、寻找出路与感性放纵的矛盾

处于苦闷中的张沁珠,并未一味地消沉与压抑,而是多次尝试寻找新生活的出路。在大学期间,她曾与同学一起创办新诗刊,出版诗集;她爱好滑冰,在滑冰场上挥洒汗水,这使她忘记烦恼,感受生命的光彩;毕业后,沁珠受邀做了中学教员,解决了基本的生计问题,孩子们的天真热情,让她开始努力寻找活着的意义,主动改变自己的人生观,好像找到了新生活的路途,但忙碌的一天过去,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感到冷清、寂寞,叹息自己“单寒可怜”的命运。张沁珠白天用工作填充自己,把内心的创伤和孤寂挤压到了夜晚,依然无法排解。文学、工作都没有办法使沁珠走出过去,有时上一秒兴致勃勃地决心走向新生活,下一秒又会陷入悲观无法自拔,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她一次次地“救”自己,但结果都通往了失败。沁珠对“热闹”的新生活有强烈的渴求,但旧有的文化道德观念已然内化为她的精神,使她无法不顾一切去追求理想,女性意识的觉醒变成了沁珠痛苦的来源,所以她注定无法走平坦的路,于是要求独立、自由的新时代女性异化成游戏人生的绝望的可怜虫。

在张沁珠“自我救赎”的过程中,曹子卿的出现使沁珠的生活态度发生了陡然的变化,她从天真单纯的少女变成了风姿绰约的女性,曹子卿充满青年人激情的生活状态,给沁珠展现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与态度,她在信中写道:“不再使那个回忆浮上我的心头——尤其在表面上我要辛辣的生活,我喜欢像茶花女——马格哩脱那样处置她的生命,我也更心服《少奶奶的扇子》上那个满经风霜的金女士,依然挣扎着过那种表面轻浮而内里深沉的生活……我懂得怎样处置我自己了。所以我现在很快乐。”[2]51与此同时,她也清楚,这不过是短暂、浅薄的感官快樂,并非找到了灵魂的归宿。她说道:“这几个月来,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是用这种辛辣的刺激来麻木我的灵魂。”[2]61这时追求独立、自由变为一种沉沦中的自我麻醉。此时的张沁珠像一个溺水的人,把曹子卿当作茫茫大海上唯一一块浮木。在子卿对沁珠真切地告白后,下意识地拒绝是因为沁珠从没有喜欢过他,但是面对曹子卿的坚持热情、温柔体贴,沁珠又忍不住给他希望。张沁珠始终无法结束与子卿的交往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两点:第一,子卿成了沁珠发泄心中痛苦工具。她说道:“虽不需要他做我的终身伴侣。但我却需要他点缀我的生命呢!”[2]71沁珠的爱情与理想都没能实现,于是她便无限地在子卿身上找寻满足感,她虽不喜欢子卿,但是却享受子卿的追求,因为在这段关系中,她是主导者,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握住子卿的心理,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是沁珠因被伍念秋伤害而压抑得偏执的女性意识的体现,在沁珠的思想中,爱情不再是美好的,而是一场地位的争夺战,她可以凭借子卿对她的爱,享受一种受人尊敬的愉悦感,来弥补自己受伤的心。第二,沁珠将子卿当成自我改变最后的希望。她处于“爱火又怕火”的怀疑主义当中,她认为人只有自私与浅薄,她相信爱情,但不相信爱情能有结果,不相信子卿会对她付出一切,于是她一次次地向子卿提出要求,来验证自己的结论,但每次子卿都会为了她伤害和牺牲自我,这让沁珠又有了希望,多次对子卿的伤害,其实是沁珠通过试探、验证子卿,期望能以此能改变自己苦闷、绝望的处境所作出的行为。

子卿的死亡是压垮张沁珠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将自己看作是害死曹子卿的凶手,明明内心感激着他,却同时在伤害着他,沁珠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善良的自己,变成了玩弄别人感情的最残忍的人,在无限的自责与愧疚中不断挣扎。朋友说起张沁珠最后的状态:“她现在生活的态度,有时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波涛般的多变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热烈忽冷静,唉!我觉得她的生活,正是一只失了舵的船,飘荡随风,不过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羁勒的天马,她是自己造个囚牢,把自己锁在中间,又不能安于那个囚牢,于是又想摔碎它。”[2]145经历过一系列痛苦和冲击后,沁珠变得怀疑、胆怯、偏执,她在心中画地为牢,树立起一道“道德”的高墙,不断归束着自己愈发强烈的欲望,但是情绪和欲望本身都是无法压抑的,当到达一个顶点后,就会喷薄而出,重新发泄后,她就对生活又有了短暂的希望,而当不满、苦闷继续累积,她又会进入混乱与悲观,循环往复、痛苦不堪。沁珠的生活由矛盾、选择编织而成,她日记本开头第一句“为矛盾生,为矛盾死”便是其人生的真实写照。小说中张沁珠刚决定要离开北京开始新生活,就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庐隐这样的安排,也许是她在小说中探索女性知识分子的出路的失败,现实的阻碍、内心的牢笼都使沁珠无法潇洒地走向新世界,而是注定在一条新旧交叉的路上磕磕绊绊,庐隐不忍她在余后的一生中都经历这种无谓的尝试,因疾病而死也许是沁珠一生的注定归宿。

四、结语

庐隐曾说:“真正的艺术品是用不着人工雕琢的,你把它写下来,会感动许多人,我有时候就是为了表现我自己的生命而创作,我的好朋友说我的好些作品是在写自己,说的不错。”《象牙戒指》就是一部“表现我自己的生命”的小说,虽不是庐隐的亲身经历,但庐隐以女性知识分子的视角书写了这一爱情悲剧,“庐隐小说中女性情感诉求印证了那个时代知识女性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以及她们对自身解放之路的艰难探索。”[3]苏雪林曾在《关于庐隐的回忆》中说:“在庐隐的作品中尤其是《象牙戒指》,我们可以看出她矛盾的性格……庐隐的苦闷,现代有几个人不曾感觉到?经验过?但别人讳莫如深,唯恐人知,庐隐却很坦白地暴露出来,又能从世俗非笑中毅然决然找寻她苦闷的出路。这就是她的天真可爱和伟大之处。”[1]13-14庐隐以身边的故事作为题材,将其进行了艺术化的改造,通过张沁珠这个人物,表现出那个时代知识女性“个体意识”的觉醒,追求平等爱情时内心的矛盾与困惑,并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摸索一条出路,张沁珠的精神困境在今天依然值得我们深思。

作者简介:段昊(1999—),女,山东淄博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文艺学。

注释:

〔1〕林伟民编选.海滨故人庐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2〕庐隐.象牙戒指[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4.

〔3〕严一梅.自叙传小说中迷惘的感情——庐隐小说中女性情感的解读[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9(6):127-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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