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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前调解

2024-04-16王大春

辽河 2024年4期
关键词:林红表姐

王大春,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野草》《长江丛刊》《短篇小说》《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等。现从事新闻工作。

肖立明给我打电话,说有要紧事见面。声音惶急,好像确实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说我正在接待当事人,能不能晚点?有事你电话里讲就是。

肖立明不容置疑,六点半,临江轩见。

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这不是他的风格。肖立明话少且优柔寡断,家里家外有点事,他总是第一时间向顾小媛汇报,由她拍板定夺。在我们亲戚圈,都知道肖立明是个老实人,有时候需要出力气的活,比如早先扛煤气罐、打煤球之类的粗活脏活,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他也总是随叫随到,不像我们,“除了夸夸其谈,还是夸夸其谈”。这是我表姐顾小媛给我们几个表兄弟的定义,这里面,既有对我们说话浮夸、不切实际的不满,也有对肖立明不动声色的嘉许。今天,是什么事轮到他亲自出马,要见我一面,还撇开我的表姐顾小媛呢?

临江轩是个茶楼,位于汉江边上。这里可以倚窗临眺大江静水流深,若是遇到下雨,或是上游的丹江口水库拔闸泄洪,江面上便水浪翻涌,有爱游泳的人,三五成阵,仅带一黄色救生圈,享受浪里白条的快乐,时不时还高声叫喊,惹得人眼热;江中心的荒鸟上,群鸟起起落落;春天时节,金黄的油菜花摇曳生姿,晃人眼目,好似平铺的一幅锦毯。没事时,我经常和朋友在这里喝茶、聊天、打牌。我曾带肖立明来过两回,他知道我喜欢这个地方。等我进去的时候,肖立明已经在里面等着我了。

我说,急事你还不电话里说?

肖立明沉默了一会儿,说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也不方便说。

他这样说,我才注意到他脸色灰扑扑的,神情黯然,眼袋明显鼓突出来,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我探身问道,你身体不舒服,还是……

肖立明喝了口茶,好似咽下枚苦果子,他嘬着牙花子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轮到我急了,我说,你倒是说呀,瞧你这苦眉愣眼的,谁欺负你还是出啥事了?

肖立明把茶杯墩茶桌上,抬手搓把脸,这才说出他急着找我的原委。听完我大吃一惊,顾小媛竟然要和他离婚。

表姐顧小媛现任县财政局长,为人处事干练精明,上下级关系处理得圆滑周到,这是她能从众多男性同事中杀出重围,荣升局长的关键。当年她与肖立明的结合,也是历经周折。本来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却遭到了我舅妈百分百反对。除了刚参加工作,要以事业为重这个理由外,关键是肖立明家住鄂西山区,穷且不说,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人的温饱都成问题,“嫁过去无疑是从米箩跳到了糠箩”,这是我舅妈的原话。我舅舅当时是县机械厂厂长,不管咋说,家住县城,家里条件中等偏上,属于当时的干部家庭,优越感自不必说,所以才有了“米箩糠箩”之说。

顾小媛这时候就显示出了她的个性。肖立明是她认准了的人,这人踏实,能吃苦,肯干事,家里穷是穷点,但又不是和他爹他妈他弟弟过一辈子,自己有两双手,扛过暂时的困难,好日子肯定在后头。她这样说服我舅妈。我舅妈使出诸多手段闹了又闹,顾小媛不为所动,毫不松口。人的性格,真的是与生俱来。某些方面,顾小媛与我舅妈有些相像,认准的事就要干到底,强势且不服输。眼看阻力重重,肖立明想要放弃,顾小媛劈头盖脸大骂他是“怂包”,“没个男人样,遇点挫折就想当逃兵”。

肖立明在顾小媛正气凛然的坚持下,和她并肩站到了一起。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表姐顾小媛确实没有看走眼,她和肖立明结婚后,夫妻恩爱,家庭和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儿子肖劲远,工作上,她也是干得有声有色,从审计局调到财政局,从副科长到科长,再升任副局长局长,一路顺风顺水,“迎来了好日子”。

然而,就是这对模范夫妻,恩爱伴侣,现在竟然要离婚?一刹那,我有点恍惚地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玩笑,是顾小媛和肖立明联手“逗我玩”,可再一看肖立明萎顿的神色,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我知道这是事实。而且,事情的严重程度可能还超出我的想象。

你想想,一对原本恩爱的夫妻,其中的一方突然毫无征兆地提出离婚,这里面本身就有蹊跷,也可以说,这个提出离婚的人,肯定是另有目的。

肖立明说,志强你是搞法律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在县法院民事庭工作,平时就是处理离婚、经济纠纷等案件,肖立明遇到这事找我,也算是“对口”。按照平时办案程序,我进行了询问。

我说,你俩是吵架还是打架了?

肖立明说,咋可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肖立明更是大呼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我表姐呢?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肖立明愣怔片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样,说,咋可能呢?

我想想有些好笑,但我不能笑,也不是笑的时候,我又提出另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斟酌着说,你俩,是不是不太那个啥啊?

肖立明瞪大眼睛,不太哪个啥?

你俩……和不和谐呢?

肖立明这才反应过来,他嗫嗫嚅嚅地说,我俩,好着哩。

这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以我十几年的办案经验,夫妻离婚不外乎这几种情况,才会导致感情破裂。顾小媛和肖立明既然不存在这些事,作为顾小媛来说,她这个局级单位一把手,即便夫妻感情出现问题,一般来说,因要顾及个人社会形象,她也要忍气吞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也不能提出离婚。那,她这是要干什么呢?

想了想,我告诉肖立明,根据法律规定,夫妻一方提出离婚,没有确凿、特定的证据证明感情破裂,一般情况下,另一方只要坚决不同意,法院第一次就不会判决离婚。

听了我的这句话, 肖立明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明显松驰下来。临了,我向肖立明拍胸脯承诺,“我先做个诉前调解”。

这应该不是大问题,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拍着胸脯说。

还是在临水轩那间茶室。只不過对面的对象换成了表姐顾小媛。

什么事啊,这么急?顾小媛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发问。

我看着她。四十三岁的顾小媛,鹅蛋脸,高鼻梁,柳叶眉,妆容精致,一身职业装扮显得神闲气定,一如往常。我记得她曾告诉过我,从政,特别是当领导的人,一定要稳得住,遇到事不要慌不要急,这样才不会让手下人瞧不起,处理事情才不会乱套。这也是她的不同于常人之处。

你的气场决定着你的官运。一次家庭聚会上,她喝了点红酒后,向我们几个表兄弟传经送宝,希望我们都能“更上一层楼”,光耀家族门楣,传承“良好家风”。对于她的期许,我不以为然,但她的话,我听得真切。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磁场,也就是气场,你是怯懦的,还是强悍的,还是优柔寡断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如果你要想往上走,有时候就要学会藏,把自己藏起来,或是藏拙藏你的短处,或是藏强藏你的长处,或者说有时候就要装憨装傻,千万不要处处逞能逞强;领导的话讲错了也不要声张,再小的领导他也是你领导,千万不可小瞧他;他的一句好话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关键时候一句坏话,可能就会毁了你所有的努力。更重要的是,你不要让领导看出你的这种藏。这样,你才会有机会走得更远升得更高。

我承认顾小媛的话有些道理,仔细揣摩,是她二十年的感悟和积累,以她的个性,不是看在我们是她表兄弟的份上,并对我们有殷切期许,打死她也不会说出这些话,而且她肯定也是靠着这种“藏”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对于这种做法,我有些不屑,但她是我表姐,是我们家最大的在任“领导”,“领导的话讲错了也不要声张”,按顾小媛的说法,我要“藏”。另外几个表弟估计和我一样听进去了,我们都假笑或沉默,什么也没说。

我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我知道现在的她,也在藏。但藏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在她面前,我还是个“学生”,顶多是中学生,虽然我比她只小七个月,但在官场的历练上,我比她小十七岁都不止。

姐,我扭头看了眼窗外,又转回来,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盯着她说,咋回事啊你俩?

什么咋回事?她反问,一脸懵懂的样子。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演技了。我不想说她是藏或装。一般人真演不出来她这样。看电视剧里那些个刚出道的小鲜肉们,面无表情,台词生硬,与我的表姐顾小媛相比,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

我摊牌说,肖立明找我了。

她瞬间明白过来,有点愤怒了,这个怂货。

我说,这么大的事,不怪他。

顾小媛说,我交待他不要声张。

我说,他不声张行吗?

顾小媛沉默了,嘟囔说,老实人净干蠢事。

接下来是我表姐顾小媛的陈述。她彻底地揭去了伪装,或者说掀开了她的“藏”,对她的表弟直陈真相。

你告诉他,我和他过不下去了。没感情!这些年我都忍着,也受够了,我不想装也不想藏了。原来吧,为了面子,为了不让你舅你舅妈生气,也为了不影响我个人形象,更实际点,是为了不影响我升迁,有苦有冤有气我都是忍着扛着,默默地在半夜里流眼泪,白天里装作没事人一样,我从来不向别人说,说了也没人信,也不能说。现在我想明白了,人只有一辈子,也得为自己活着不是,我这样的一辈子,看着风光,实际上内里破败不堪,张爱玲不是说了吗,人生是一袭华美的皮袍,掀开里子,里面爬满了虱子。我就是这样,里面爬满了虱子。是痛是痒只有我自己知道……

说到后来,她几乎是泣不成声。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们原来的恩爱居然都是装的?那他俩是谁在“藏”呢,且“藏”得这么一致,让人看不出丁点破绽?我默默地递过去一张纸巾,顾小媛接住,擦擦脸,抬起头,恢复原来的样子,又是那副怡然并坚毅的神情了。

窗外,湍急的河面上,一艘游轮鸣笛驶过,几只水鸟,是斑嘴鸭、黑水鸡,还是凤头潜鸭,贴着河面掠起来,钻进了荒岛上的苇荡中。

肖劲远喊我“舅”。这孩子随他爸,脸型周正,身材匀称,高个,起码有一米八吧,是学校篮球队队长。他正在读高二,平时住校,周末回家,我是在学校门口截住的他。和他一起出校门的几个小姑娘嘻嘻笑着冲他招手、告别,他打着飞吻,方格子衬衣飘起来,露出半截肚皮,有点轻佻,不像他爸那样实诚。我有点隐隐的心忧。他能承受这个事实吗?

听我简单说完情况,他满脸不可思议。

他说,舅,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头。马路上车来车往,大多是来接送学生的,我竭力平静心绪,把车开得稳当。我是来灭火的,我不能火没灭,再弄个交通事故出来。

肖劲远从后座探头到我身旁,自语,不可能啊?

我说,什么不可能?

肖劲远说了这么几件事。

1、老肖和小顾(他称他爸他妈分别为老肖和小顾)在家里时腻歪得像一个人,即便他在家,也不背着避着,简直比现在的年轻人还要“亲密”(我没有想到肖立明老实木讷的外表下,居然还是个这么样的情种)。

2、小顾对公婆孝敬有加,每个月两口子都要趁周末驾车回去看望老人一趟,有时是两趟, 又是给钱又是买水果买礼物,让老俩口在村子里“吹嘘”个不止,说“娶了个好儿媳妇”,村里人也对他们的这个“局长儿媳妇”一致称颂。

3、老肖在外喝醉酒回家,都是小顾给洗澡洗脚,吐她身上也从不埋怨抱怨。

4、小顾工作一天回来,老肖又是捏背揉肩又是捶腿按腰。

5、周末上菜市场两人也是一起;有时候晚上出去散步,两口子还不羞不臊地手拉手……

我理解了肖劲远说的不可能。在我的印象里,差不多也是这样,只要逢年过节,他们两口子都挨家挨户拜年,走哪儿都是一团笑,可以说,顾小媛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骄傲,也是我们生活和工作上的榜样。没想到,“榜样”现在要坍塌了,还塌得一塌糊涂,不光家庭要分崩离析,看似光鲜的外表下,里面居然爬满虱子,还“又痛又痒”。

怎么办?我把问题抛给肖劲远。他是高中生了,有决断能力,也有发言权。只有他的发言权,才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生机,或者说转机。

肖劲远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了。

我踩脚油门,凌渡的速度“唰”地飚到90码,超过好几辆蜗行的轿车。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宽阔。

以我对这件事和这家人的了解,有肖立明的实诚和肖劲远的斡旋,顾小媛起码会顾及个人形象,改变想法,从而使这个看似和睦的家庭顺利地往前走,直到真正的白头偕老。哪样的日子都是过,哪个家庭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她的父母亲我的舅舅舅妈,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一辈子争争吵吵、磕磕绊绊,年轻时甚至是大打出手过,不也是照样过完一生吗?苦呀痛呀肯定有,但人们对苦痛的感受,明显的记忆深刻一些,有时甚至是放大这种苦痛,从而使自己沉溺其中,或是以此为借口,说是要逃离苦痛。但是真正得到了逃离吗?对于这种说法和这样的人,我是持否定态度的。在我办理的案件中,我见得多了,很多人头天哭天抹地来法院起诉离婚,第二天却携手并肩来撤诉;也有的前脚离婚,后脚又复婚;还有的离婚后再娶,却是悔不当初。理论上来说,一个家庭从来没有百分百的和谐和睦,所有的真相,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我相信以顾小媛的聪敏,她对这些自然是了然于胸。她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也不会为一时冲动,犯下这样低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中间有几次,我想给肖立明打个电话问下情况,拨了几个号又放下了,人家不提,我却找上门去,人家都放下了,我却一直抓住不丢,这不明显地没事找事吗?我想,肖立明听了我的授意,只要他不同意离婚,顾小媛即便坚持,也难以奏效。他们不可能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天天闹得鸡飞狗跳,打得鼻青脸肿,来证明自己的感情破裂。我的诉前调解肯定是起到了至关紧要的作用。

我自信我的判断不会错。这既是一个审理婚姻案件15年法官的经验积累,也有顾小媛肖立明坚实的婚姻基石作依据。

没想到的是,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林红的一句话,把我的这种自信冲击得七零八落。

我看见顾小媛了今天。林红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面埋藏着地雷,也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都在一个县城居住,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见几个熟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和别人一起。林红还是用那种淡淡的语气说。

对于她这种没头没尾的话,我一向引以为常。十几年的夫妻,往往过着过着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对彼此的话,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时甚至是都没有进耳朵,任它消散在空气里,只到对方一再强调,才会惊觉。

见我没有回应,林红似乎有些失望,她不满地说,陈志强,我和你说话听见没?

我抬头,说,听着呐,怎么,非要我高喉咙大嗓答应才行啊?

这么说,就有点较劲的意思了。林红果然是更加不高兴了,这是想象得到的。我和她经常这样,为一点小事,闹得彼此不痛快,事后又低三下四讨欢心。日子终归要过下去,夫妻没有隔夜仇。这是我在法庭上调解时经常说的一句话。也算是自己的心得。我常常用这句话来宽慰自己,求得林红的谅解。

出乎意外的是,这回林红没有像往常那样立马翻脸,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顾小媛和谁在一起吧?

这时候,我发觉林红的话里颇有深意。她一向对顾小媛看不惯,说她“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顾小媛的“装”的)。女人对女人,总是有种天生的敌意,特别是一个女人面对一个比自己优秀或者说各方面条件都优越的女人时,这种敌意更甚。有一回,顾小媛穿了件水色连衣裙,碰巧,林红身上也差不多是件同款,当她听说顾小媛的衣服是花了一千八从财富广场买回来的时候,回到家就把自己这件给剪了。那是她从淘宝上花了95块买来的。

我放下饭碗,嘴里含着口饭也顾不得咽,呜啦着说,她和谁在一起?

林紅嘻嘻直笑。笑得我心里发毛。

我着急,催问,你倒是说呀?

林红翻着眼皮,你和谁高喉咙大嗓呢?

我把一口饭吐在桌上,你他妈还让人吃不吃饭呢?

林红似乎达到了目的,不再计较我的愤怒,这才慢吞吞地说出了她的“惊世大发现”。今天下午,她在长江路逛街时,走到太阳城门口,突然看到前边一个人像是顾小媛,正要上前搭讪,旁边过来一个男人,两个人说说笑笑,“神态异常亲密”,走了半条街,后来进了电影院。

我问,异常亲密是什么意思?

林红说,发挥你的想象力吧。

我说,你别无中生有啊!林红说,我姓林的行得端走得直,不像有些人当面做得光鲜,背后却另一副嘴脸。

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顾小媛身为财政局长,不管咋说,在县城也是个知名人士,她竟敢公然在街头和一个不是自家丈夫的男人“异常亲密”,还进影院看电影?

你没有看错吧?我追问。

林红说,你以为我傻还是憨啊?顾大局长明星似的,我在电视里看三百遍,逢年过节看五百回,认错你都不会认错她。

看她信誓旦旦,不像说假话,她也没有理由说假话。我联想到前阵子他们的离婚事件,这才发现自己的诉前调解原以为达到了平息争端,和平共处的目的,却原来已演变成“明流涌动”,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了。

为什么会这样?

你管的太宽了吧!

我是个法官。

我有起诉到法院吗?

早晩的事。

那不一定。

我作诉前调解,不行吗?

自作多情往往是自作聪明,最惹人讨嫌。

新民法典有婚姻冷静期。

我非常冷静。

不是说要“藏”吗?

我藏半辈子了。

你得注意社会影响。

我和人看场电影影响谁了?

干吗不继续藏下去呢?

戴着面具生活太累了。

哪一个活着的人不累呢?你想过肖劲远的感受吗,他能承受这么大的变故吗?

我和他认真谈过,他已成年,有些事情必须自己面对。

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你变了。

你并不了解我。

我叹息。她也叹息。我能感受到她的颓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我们面前,她一直都是气宇轩昂、英姿飒爽、优雅自如的形象。突然地,我的那个争强好胜、处处领先的表姐顾小媛卸载了面具,变得软弱、涣散,眼中无神,心中无光。她到底是怎么啦?我知道我的努力终究白费力气,问题出在哪儿,我始终一头雾水。

肖劲远的讲述肯定百分百真实。肖立明和她之间的恩爱不可能是装的,也演不出来,影帝也不行,何况他们从没学过表演。我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的唯一结果,是顾小媛在“藏”。

到底藏什么?

藏给谁看?

达到什么目的?

什么事让她这么费力巴心地“藏”呢?

顾小媛扭脸去看江景,不再理我。天色苍茫,黄昏临近,一层薄雾在水面氤氲、幻化,几只水鸟贴水飞行,是小鸊鷉、罗纹鸭和牛背鹭吧,我喜欢岛上的鸟,没事的时候,经常上岛拍它们发朋友圈。它们不熟悉我, 我却熟悉它们,但有时候也不熟悉,看得清表面,却看不透内里。就像我的表姐顾小媛。看着她恹恹的神色,这个我从小喜欢又尊敬的表姐,所谓的诉前调解之心,一时化为乌有。我想起我和她聊过我的乏味的职业生涯,浑浑噩噩半辈子,在单位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悬在半空,像个吊死鬼,我期望她有机会再荣升半步,坐到副书记副县长的位子,有一定的话语权,能帮我谋个清闲的“差使”。我说的“差使”,固然是指能前进一步,哪怕一小步。不用多说,顾小媛心知肚明,她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现在倒好,她先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我的指望也成了泡影。

我叹气。顾小媛扭脸过来,想要从我脸上读懂点什么。半晌,她淡淡一笑说,你忧郁得像个哲人。

我说,姐,咱能冷静下来处理这事吗?

顾小媛不为所动,说,我从来都很冷静。

我直言不讳地说,你知道离婚对一个人的前途有多大影响吗?

顾小媛回复说,在某个时间段,前途很重要,反过来说,在某个时间段,生活是第一位。

我说,其实吧,生活和前途是密不可分的。

顾小媛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鱼和熊掌真的是不可兼得。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低头皱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我再次叹息,她嗤鼻一笑,起身,拿包,临出门,她扭头说,任何时候,不要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伴随她咚咚的脚步声,我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晚上回家,我从书架上找出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希望能从其中的案例上受到启发,找到突破口。然而,书拿在手里,翻来翻去看不进半页。林红凑过来不怀好意地问,破案了吗?

我翻个身没答理她。

她说,那男人我帮你查到了。

我起身追问,是谁?

是谁不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到底是露水情人还是什么所谓的知己?

我的头有点疼。现在讨论这些有什么必要呢?

再次得知顾小媛的红颜故事,是在半个月后。

是肖立明肖劲远父子携手来找我。

肖立明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她是疯了还是病了?这个男人知道了顾小媛的所有消息,平时挺得笔直的脊背一下子塌成了副弯弓,眼圈乌黑,眼袋像两个饱满的蚕茧横卧在那儿,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恐慌和愤怒。肖劲远倒是显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却没有了他这个年龄的生动,那个和女同学开着玩笑打着飞吻的肖劲远不翼而飞。

舅,你说我妈她到底要干吗?

这两个男人的问话,让我无言以对。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并不是一个清官。特别是当你面对嫡亲的亲人时,本来还算分明的立场,也会变得是非不分,立场不明。

我嘴里嘘嘘地吸着气,说,你们都不明白,我一个局外人哪里晓得哟!

这话有点推脱的意思。也不是我推脱,是我真正的理不清这场官司了。

你说她,真是想要离婚我同意,可她没必要和别人传得……肖立明说不下去了。他双手捂脸,我从他手指的缝隙中看见慢慢流下两股液体,滑到嘴角时,他两手分开,顺势一抹擦掉了。

我无所谓,可她的面子,還有前途要紧啊!这个时候,肖立明还是在为顾小媛着想:她完全不用这样折腾自己,弄得满城风雨。

我说,姐夫!拍拍他的肩背,问,她跟你怎么说的?

肖立明说,她和我摊牌了,说外面……

肖劲远插话,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事实是,她真的变了。

肖立明一口气喝完半杯茶,把茶杯“咚”地墩桌上,喘着粗气说,她要是不仁,可就别怪我不义了。我看见他的眼珠子泛红。

“她有难言之隐?”

突然,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闪电划开暗黑的天空,从这稍纵即逝的光亮里,我看见了另一个顾小媛,一个我们所有人都不认识的顾小媛。

难道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我急速地在手机上搜索,想要从中寻找到我要的端倪。

顾小媛下乡检查秋粮收割;

顾小媛慰问贫困户;

顾小媛指导易地搬迁工作;

顾小媛出席全县财经工作会议;

……

一条条消息快速掠过,很多个顾小媛忙于各个工作场所,讲话、调研、指导……

顾小媛很忙。主席台上的顾小媛是我熟悉的顾小媛,妆容精致,好整以暇,和善中透出强势,干练中显出温柔,清秀的鹅蛋脸上挂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这微笑一般人看不出来,是她说的那种“藏”的微笑,“藏”得恰到好处,既有亲民的一面,也有宽正平和的一面,还有不动声色的强势,或者说是张扬、霸道,怎么说呢,是介于那种不卑不亢不温不火不疾不徐的“藏”,这使她缺少一种雅致的生动,略有做作之嫌。这也许是很多个坐在主席台上的人的通病,他们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台下有几百上千人在盯着他们,他们只有端正举止,收敛言行,才会使自己在众人面前显得落落大方。

顾小媛长期浸润其中,自然也不例外。

直到翻得手指发麻,我也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但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明白。

趁着肖立明上卫生间的空当,肖劲远悄声告诉我,小顾和老肖正式分居了都。

我无言以对。

临走时,肖立明捏紧我的手,呻吟似地道,志强你得帮我。

我说,我不帮你我帮谁。理直气壮地说完这话,我又觉得十分的苍白无力。

顾小媛和我发了火。

你凑的哪门子热闹啊?她有些气急败坏了。

我说,你干吗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顾小媛说,你怎么知道我走的是绝路?

我说,你这样做,家庭、事业、爱情、亲情,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顾小媛说,离个婚天就塌下来了吗?

我说,天没塌,但家塌了事业塌了。

顾小媛说,塌了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我说,你是我姐我当然要管。

顾小媛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话越说越僵,一个要说服另一个,另一个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有争执有讥诮,完全不像是两个亲人间的对话。这样的当事人我遇过很多,都执迷不悟,一条道要走到黑,相信自己现在才是遇见了最美的爱情, 原先一切的情分和美好荡然无存。聪明理智如顾小媛也不例外。此刻的她,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睿智,也不再“藏”,可以说,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简直有点不择手段了。

我搬出了平时在法庭上调解时使用的一套语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姐,过日子,说白了就是个“哄”字,你哄我,我哄你,上哄老,下哄小,哄得大家高高兴兴,日子才能快乐和谐地过下去。你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遇到点波折,再互相哄哄,不就过去了吗?

顾小媛叹息说,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哄不过去的。

我说,重新组合一个家庭,就不需要哄了吗?

顾小媛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说,你怎么这么悲观了呢?

顾小媛两手捂脸,半晌才说,没准是开悟了吧。

我说,你在哄我。

顾小媛抬头,怔忡着说,也许……是吧。

我再次黯然。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还是于事无补,我在内心里宣告自己的诉前调解彻底失败。想起我对肖立明许下了的承诺,心里暗暗地道声“抱歉”。

对不起了姐夫,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都做了,任何时候,我都站在你这边。保重吧你!

临走的时候,顾小媛说,志强,你告诉肖立明,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包括肖劲远,就算我对不起他的补偿。

我说,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事吗?

顾小媛眼里射出一道冷光,说,难不成我用命来报答他?

我说,你不光对不起肖立明肖劲远,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对得起你这些年的努力和坚持吗?

顾小媛有些强词夺理地说,没有谁非要对谁的一生负责。谁也看不到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

我无奈地说,你真的让我看不懂了。

顾小媛说,我有时候也看不清我自己。

就这样,我和顾小媛的对话一直充满火药味,几乎划根火柴都能点燃。我恨她的自暴自弃,亲手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包括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家庭。我不明白是什么人有什么魔力,会让她这样执着,去追求所谓的“爱情”。我曾想找林红问清楚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找上门去理论一番,想了又想,没必要,已经是一地鸡毛,何必再弄得满场狗血呢?

我不无痛恨甚至恶意地想起了伟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顾小媛,你好自为之!

再次见到顾小媛是在本地的电视新闻和各大网站、论坛、新媒体上。

彼时,关于她的各种真真假假的新闻,在本县民众中已广为流传。其中,最为离谱的一条,是说她在外面“包二爷”。这样不堪的“传说”,让我们无法分辩。有些事,你是没法和人说得清楚的,甚至有可能越描越黑。据官方通报称,顾小媛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并在市区和省城分别购置两套房产,其中一套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时尚衣装,有一个柜子专门用来装丝巾和名牌包包……

林红咂着嘴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是不信的。但由不得你不信,纪监委白纸黑字的通报,像一把锥子剌破了我们不敢承认的虚荣心,取而代之的是难以驱除的羞耻之感。毕竟,家族里出了个贪官,还是个并不多见的女贪官,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好长一段时间,走在大街上,我都觉得有人在背后指着说,瞧,那个就是顾小媛的表弟,还是个法官呐,看他这回怎么审理这个案子。

我知道这案子轮不到我审,但我对顾小媛案发前急于离婚的乖张做法,一下子洞若觀火,明白了她当时的各种“藏”与不藏。那时候,她应该是察觉或者说是知道自己已处于“被调查”中,且形势不可逆转,无路可走的她既不想牵连老实的丈夫,也不想让成长期的儿子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这才有了“离婚”的念头。只有离了婚,与这两个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划清界限,她心里的罪恶感可能才会减轻一些。当然,还有夫妻共同财产,她不想让他们为她赎罪时,搭上两口子不多的家产,所以才要求“净身出户”。她贪的钱也没有敢动用一分,都藏在她暗中购置的私宅中。这一切,肖立明都蒙在鼓里,包括我们所有人。

我真傻!肖立明说,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头。和顾小媛离婚后,他一度痛不欲生,为缓解这种苦痛,他急不可耐地相了两次亲,想要找个人来代替顾小媛的位置。顾小媛事发后,他才明白对方的“良苦用心”,这才有了祥林嫂式的自言自语。

一切昭然若揭,每个人却又悔不当初。

我知道顾小媛肯定是后悔的,悔自己没能抵挡住别有用心之人,悔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我承认这是一次失败的诉前调解。费尽周折,却劳而无功。顾小媛肖立明,你们能不能给我个机会重来一次?或是一切都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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