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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川干炉有乾坤

2024-04-12杜海瑜

西部散文选刊 2024年3期

杜海瑜

我又一次来到镇川。镇川又名镇川堡,建于明嘉靖二十九年(1551年),意为镇守川道,故名。由于它的独特地理位置,1946年10月,边区政府曾一度设镇川县、镇川市。据说陕北的假银元源于此地,做假工艺已到人眼难辨真伪地步,还听说这里是贩卖皮毛的集散地,香港有的这里全有,香港没的这里也有,故而有“小香港”之称。除了贬义多于褒义的“小香港”的“美称”,名闻遐迩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干炉了。

对于镇川干炉,我并不陌生。大姨是镇川人,生前曾不无自豪地一次次说起“镇川干炉子”,仿佛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享用数第一。20世纪90年代,我出差屡次路过镇川,对这一人间美味有了了解。据说是从明洪武年间来此落户安家的刘家祖先发明干炉的制作,沿袭至今。它的制作工序颇为复杂,讲究多,要求严。温水和面,分剂加掺盐干面,手托上鏊,划线放气,入炉翻烤,烤干而熟,顾名思义“干炉”。其状如鼓,亦如车轮,边厚,心凸,中环,凹下,中拓店面字号红印。干炉内空外脆,吃着带劲,嚼着有味,最宜贮存或当做上路干粮。若和面时加油可制作油干炉,则酥脆相宜。故当地有语:干炉红点点,爱的小孩眨眼眼还有语:吃着香,咬着脆,饱嗝上来干炉味。

进得农贸市场,见一门面挂“干炉”二字,掀帘进去,问:干炉咋卖,答:卖5块,你们要4块半。看我们转身离去,说:4块要不?我们说:再看看。因为时间尚早,加之天冷,大多门面紧闭,偌大的市场显得空旷冷清,只有一个烧烤车前围着几个孩子,墙根蹲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她的面前摆着一担西红柿。我们问她:镇川的干炉卖多少钱?她迟疑道:以前三块,尔格听说涨了,不晓涨成多少了。我们问:哪一家的干炉好?她说:车站那儿的好。转身问卖烧烤的:是吧?中年人说:是哩,张润梅的最好,就在前面车站那儿。我们道过谢,向车站走去。此处果然有三家干炉铺子,我们走到“张润梅干炉”门市前,一个胖胖的妇人在弯腰揉面,一个矮个后生站在炉前头也不抬,只顾打饼。我们问:干炉咋卖?答:五块。说:要的多啦?回答很干脆:要一千也这个价。他麻利地把六个干炉装进塑料食品袋,袋口一挽,递给炉前的一人,接过那人十元三张人民币随手丢入旁边的桌子抽屉。看来价格坐实。我说:买上30个。他说:吃一两个可以,多了没有,都订出去了。我们只好不情愿地走到旁边一个铺子,说:买三十个干炉。店主说:没货,都订出去了。只好又走进一家,依旧订出去了。

我们便决定再不东挑西拣,想起进镇时,新街上有两家干炉门市,便又驱车而往。进一家,问价,依旧五元,没货要等,问等多久,说一两个小时。于是又进另一家,有现成货。我说为什么干炉这么紧张,说清明节外地来旅游的,本地回来烧纸的,都喜欢带些送给亲朋好友。我笑着故意说:人家说车站那家的干炉最好。店主说:听名声了,原来名扬出去了,心高的不做了,弄下一河滩事了不了了,又回来打上了。我再没接话茬,卖白面的见不得卖白灰的,生意人为利益互相贬低,也属常情。

我们由东向南在老街道上缓缓而行,一边欣赏这百年古镇上的建筑,一边评论。聪杰把车停在一家干炉店前。我们下车舒展身体,扬手踢脚。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停住脚步问:你们买干炉?我说买了些,又进去买了。问:几块买的?答五块。你们这的干炉究竟卖几块?她顿了顿,却没有说话,摇摇头,默默走开了。一会儿,聪杰提着两袋干炉上了车,说他买了一袋原味,一袋奶油,四块买的,给本地人统一卖四块,给外地人统一卖五块。他们从汽车牌照上或口音中辨别本地与外地人。外地人自然远道而来,必须要带些名小吃回去,在镇川干炉是必选,人们不会在乎价高块儿八毛。

我们惊叹镇川人的精明,也慨叹他们的思维。我想起镇川人说他们有一句俗语“打干炉,品火色”,以此来处人处事。这话在社会上流传演变贬褒均有,褒乃顺时而变,贬乃见风使舵。可就我而言,对它的情感甚是复杂,我们村是蟠龙煤矿的一个井口,有上百号煤矿工人就寄居在我们村,因煤矿赵书记是米脂龙镇人,于是龙镇、镇川这一带便有几十号与他攀亲带故的在此干活。他们都拖家带口。这也不算是走后门,寻吃掏炭,危人所干,但有三分奈何,谁干这三块石头夹一块肉的营生。人说当兵的死了没埋,掏炭的埋了没死。我父亲起初队里搞副业包干掏炭,后来成了雇佣工。与他们也算同生共死。其中有一个大名叫赵雪洲,小名叫赵狗娃的,是赵书记侄儿,先在公办煤矿,因苦水不行,又受不得约束,便在私人煤窑干活,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一天歇两天,他光棍一条,两个肩膀抬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饱,好是非,爱热闹,赌博场进,戏场里出,哪里人多给哪里凑。就这样的人,却一般人揉不到眼里,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起,清高的很。他在我们村从60年代直待到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末才回故籍。忘記是九几年了,我出差到镇川,正逢集日,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他。他依旧统着袖子,依旧拢着油渍麻花的白羊肚手巾,依旧面色炭黑,身体越发佝偻,越发瘦小了。他也一眼认出我,问我干甚,我说出差。我以为他会如我一般惊喜,会拉着手邀我到他家,最起码邀我到饭馆吃一碗他以前常向我们夸耀的“镇川碗饦子”。十数年来,因与父亲的关系,他不知吃了我们家多少顿饭。可是就待我满怀激情要与他叙旧时,他却连礼让的话也没说一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让我郁闷,让我茫然。其实我咋会跟一个如此落魄的老鳏夫托餐磨嘴?他乡遇故人,我只要的是一种情愫,他毕竟是我青少年时期记忆的一部分。他不请我,我会请他,我对他的境况心中了然,他请我请,我必会埋单。他的消失,让我一时难以反应,呆立街中良久,恍惚如在梦中,并不曾见他。回去与父母说起此事,父亲倒理解他,说:人活脸,树活皮,他死要面子,是觉得无脸见人。母亲长叹一声,说:没光景,没日月,站不在人前。

此后,我数次路过镇川再未驻足,坐长途班车路过此地,车停路口,提篮小卖一拥而来,将干炉递进车窗,买者匆匆收货,卖者忙忙收钱,结果买到的干炉往往掺有玉米面,自然口感味道差强人意,坏了名声。为此有人说:镇川人如镇川干炉,心空。甚至有人还把心术不正的人称作:镇川干炉。对此,我认为不可以偏概全,哪个谷地没几棵秕谷子?哪个羊群没几只乏羊?我每每听到此地口音特别亲切,我的舅家就是这一带的。

车在街上缓缓行驶,我们顾盼左右,镇川老街木结构古建筑居多,雕龙画凤的少,也不似徽派建筑灰砖白墙,灵秀清新,更无江南船楫水影,镇在其间,而是雄踞川道,随处可见木门木窗棂灰瓦蓝砖木土结构,简朴,却不失凝重,遗憾的是犬牙交错的电线像蜘蛛网密布街道,支撑着这张网的水泥电杆似一个个守责的哨兵坚守在街道两旁,但队列并不整齐,不时有几座二三层现代的水泥钢筋建筑兀立其间,似戴着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的绅士中混迹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先生,不伦不类,雅俗难论,与这省级保护村镇颇不相符。售卖各种货物的各种门面倒是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世上有的这里都有,保证能颠覆你的想象力。而三五十米便有一间或有历史厚重感或有现代特质的干炉门面,不得不让人相信这小小的干炉在镇川所占的地位……

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前进,人们的观念在更新,小香港镇川的干炉有保留传统的原味,也有与时俱进的奶油味,既适应老一代人的胃口,又能迎合摩登人的味蕾。此可谓小香港,大世界,小小干炉里面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