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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 :我只管我的专注

2024-03-28后商

北京纪事 2024年4期
关键词:画画艺术

后商,诗人,评论人。读书千余册。渴望着,行动着,清醒着。

最早的‘在路上故事是塞万提斯的骑士故事和约翰·班扬的讽喻故事,这些真的只是故事的故事,大概是为真理做出的滑稽又辛酸的尝试,而这就是我们重新出发,面对世界的最大的缘由。

在当代艺术领域,张伟是相当特殊的案例。自1970年代初学绘画以来,他一直坚持以抽象的方式做艺术,从而发展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抽象艺术史。最初,他结识马可鲁、韦海、赵文量、杨雨澍等人,在北京公园或城郊交游、写生。五十年来,他将自己的艺术形容为“力图创作一种更为单纯的艺术”。以下是张伟的自述。

艺术是我的爱好

我从小就是边缘人物。很小的时候,很多事情别人能做,我不能做。中学时候,我只能去农村插队。可是在我喜欢画画之后,我突然发现生活是有理想的,理想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我画好了就不需要跟谁合作,也不需要在一个团体里,什么也限制不了我。当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我母亲对我影响很大,她从来不会批评我。她不会认为我什么事情做得不对,给我充分的自主权、自信心,做事情的自豪感,这是最根本的。还有她对周边的人,对所有跟她接触的人的热情和爱心,在困境里的那种坚持、追求和胆量,这也不是谁能教的。

1971年,因为在山西兵工厂里受伤、感染,我就被送回北京养伤。脚伤好了以后,我被分配到西城区建筑工程队,属于房管局,做一些简单的修修补补,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建筑工人。后来,我就当装卸工。

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的民房被地震震得一塌糊涂、稀里哗啦,很多破房子都倒了,倒了以后满北京城全是房渣土。我们装卸工在卡车上拿大铲子、大板锹,把这些房渣土装到卡车上,卡车开出城后,再卸在城外。

作为一个业余画家,白天我得干活,去插队,去当装卸工。 装卸工非常苦、非常累,晚上我浑身疼,什么也干不了。西方没有业余画家这个概念。在西方,不管你怎么做,你只要画画,你就和画家没有区别。但在中国,你要想当画家,你得先进入系统,得考美院。美院毕业后,你才有可能成为画家。

艺术是一种爱好、一个兴趣。如果你最开始画画就是为了兴趣和爱好,最好就把最开始的兴趣和爱好保持下去。无论多少年之后,都要保持着年轻时候、少年时候的那种心境。艺术这个词是个外来词,中国文字里头过去没有。 既然是一个外来词,它其实就和你的本意没什么关系。它是一个代称,来形容一个兴趣。

我喜欢画画,我把它单纯化到它就是我的一个兴趣。偏巧我还能靠着画画活下去,这已经很庆幸了。别的我都不想,想它没用。况且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离本意远了。我本意就是要画画,结果想了很多乱七八糟别的事儿,把我的精力时间都给牵扯带跑了,你真正享受画画这事儿,变得很可怜、很难得。事物都有悖论,很可能就是说我为了要生存下去,我不得不考虑别人怎么看,不得不跟别人产生一种接触和关系关联,最后就得放弃自我的立场。一旦你放弃自我立场的时候,你就得随波逐流。

当时我家在福绥境大楼,鲁迅博物馆旁边一个八层的米黄色的楼,一个筒子楼。我们家在三楼5号,在最左边,再往旁边有一个相当大的空地,有我这半间工作室大。当时画画都特苦,用的什么都有,主要是平的东西,平的、干净的纸板,包鞋的、包点心和包衬衫的。我的很多画从正面都能看见烫出来的纹路。那时候画画心特别单纯。

无名画会

当时我很需要这些朋友。我一直将赵文亮、杨雨澍看作老师。我母亲帮我介绍一个美术学院毕业的老师,我跟他学了不久就学不下去了。赵文亮、杨雨澍的艺术追求表现,更接近于我的理想。像马可鲁、韦海、史习习,也都是家庭出身不好,或者家道中落的。我们这十来个人,组成一个群体,彼此依靠。和他们在一起,我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这些人是你欣赏的人,和他们在一起是很光荣的事情。我们的绘画观念当时都很接近。

当时和现在我都觉得在那个阶段,我们群体所画的画,在那个年代的所谓艺术和绘画的语境之下,是非常可贵、非常独特的。没有人可能再超越它。它是中国艺术的一个最重要的环节。

我们用的是油彩,用小小的纸板,油彩是外来的,纸板也不起眼。但我们在这些小画上追求的是自我精神的价值。何况一个团体、一个群体,有这样一种共同的理想,这在中国文化史里没有过。扬州八怪也没有一个相对一致的艺术理想和追求。民国时期的艺术家也没有形成一个团体的力量,也没有在艺术风格上有一个相对一致的面貌。

当时我唯一的标准就是把颜色画好。我们都觉得美术学院的画家们,他们不懂得画颜色,他们用颜色都红红的、灰灰的,搅成一团,没有色彩感。他们把油畫画成一个单色花,协调就好,但色彩和色彩间的魅力要靠色彩本身来凸显,靠搭配组合。学院人从学素描开始,再填充颜色,这个系统就不对。你把素描画好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三维的、立体的物体,看什么都是一个圆,都是一个立体。但实际上,真正的艺术就是要把它平面化。只有把它平面化,它才区别于自然,成为艺术本身。 把艺术立体了,跟自然一样了,就丢掉了精神美和绘画性了。

我的影响源是非常丰富的,中国传统水墨画,中国的哲学思想,老庄哲学,民俗文化,中国人的情感。当时北京的水很多,这种山水给我们很多影响和滋养。中国人的处世态度非常的圆润,要在不可能中寻找一种可能,在你几乎生存不下去的情况里去保持自己的尊严,这都是中国人很可贵的精神。这些都在影响我们。

还有法国的印象派,美国的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美国的文学。当时我们传看一些手抄书,比如《海鸥乔纳森》,1970年代美国的畅销书。这本书讲一个海鸥如何在它的日常生活中去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它不像其他海鸥一样追逐货轮去捡拾垃圾食品,反而高高地向天空飞,飞到最高的时候垂直下降,一头扎到海水里,去获取别的海鸥不能够理解的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和自我价值的认可。

还有一本书讲爱情故事。一个哈佛大学的小伙子爱上一个女孩,她们两个人其中一个得了癌症,两个人非常无私地互相地给予。那个时候中国的文学不讲这些文艺的表现,他们不提爱这个字,他不说爱, 不说我爱我老婆。

西方世界当时强调的人和自然、和生活、和可能接触到的东西的爱,特别能够启发我、影响我。我看到一棵树,刮风了,树叶就落下来。我由于爱她,去表现她,而不是说我显示我的技术话。我可以显示技术,但是没有感情的介入和投入,画出来就不会感人。写字也一样,如果我爱收信人,写这封信时候的字,字里行间都有一种美感、一种情谊。这种东西打动了对方,不是你写得多漂亮。

做抽象艺术

我很早做抽象艺术。我是画风景,比如当时冲着太阳,阳光照在树上很好看,突然云彩来了变成阴天了,我还画吗?这种事情常常出现。我一看快要变天,但是这真好看。我就凭印象,刚才看见了,咱接着把它画完,赶紧画,三五分钟就给画完,把这纸填满。所谓画完,我自己认为的完整,把要表现的东西画了。很可能是一棵树,是小桥接着一片水。那水还没画变天了,太阳没了,颜色变成灰色的了,印象也不清楚,我就停了。拿回家一看,这不画得挺好的,就留着那纸,没再拿一支笔把那水画出来。

时间久了,这种方法变成我的偏好。你真让我画满画细致了,我还没兴趣了,我不喜欢了。我喜欢画一棵树,两笔画完,画一小桥,勾一条线,那水我就空着。我现在回头看中国山水画,发现我们有共通的地方,没那么多仔细的描摹,小桥拿一个小细笔意思到了。山水画家的表达可以合法,凭什么我的表达就不合法?

时间久了,再加上杨雨澍、赵文量之间的讨论,我就把它当作我的追求,甭管外边人家认可不认可。比如说我们去香山,远看山秃秃的荒荒的,山上有黑松树,远看变成一个点,杨雨澍说张伟,你不要描山包、阴影,甭看,大概看一眼,中国水墨画的胎点就这么来的,胎点是拿来活跃画面的感觉,不是为了画什么、象征什么。

我就获得了一种意识,艺术表现的手段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的。方法、趣味你自己满意就好,没有绝对的标准,你喜欢的慢慢就成为标准。我喜欢徐渭,徐渭的粗犷、潦草,我就把它当成一个标准。徐渭的潦草就合法,徐渭就是大师,我张伟就不行了,谁说的呢?时间久了,我也成立了,我也满意了。1981年,波士顿美术馆来了很多抽象画家的作品,我一看他们画的跟我画的很相似,既然他们是大师,都能在美术馆展了,我也是,只不过没机会。

1970年代,我舅舅没事吹笛子拉二胡写书法,他写字就一张白纸,拿钉子将宣纸钉在墙上。我说二舅您这字写得真好看。他说你懂什么,你写吗?我说我不写,但我喜欢看。你看出什么来了?我看您这个字,黑字在白纸上特好看。你这什么瞎说八道,谁的字不是黑字在白纸上。不管是谁的黑字在白纸上都好看,这黑加白,加水的润,再加上笔锋,再加上字与字的远近疏密,这太好看了。你不是画画吗?您这书法比画好,我要能把书法感觉用到我画里头去就好了。你怎么用?这事得慢慢琢磨。

回家我就慢慢想,为什么书法好看?我后来明白,画老要画一个东西,书法不是在画东西,它是表达自己、写自己。我对书法理论很感兴趣,比如说疏能跑马,密不透风,空的地方大轮船走过去,或者飞机飞过去,紧密的地方,风都吹不透,这就变成构图的要求。我要让这幅画有一种危险感,有一种奇绝,就用笔把它的速度感,和未完成感表现出来,这都是水墨画的理论。

东村生活

1986年,我去了美国。刚去纽约的时候很困难,去的时候带着1500美金,把家里的一点钱全拿走,很快就花光,只能住在朋友家里,到处住,去街上给人画像。我一去就跟画廊有合同了。Soho的一家画廊老板和经理,也看了这个展览,就找我,说咱们能不能合作。我说很好,他帮我展览卖画,一开始就有一些销售。他一卖画比如5000美金转到我银行账户上,我就跟好多朋友说,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一下就差不多都给花光了,第二天就又没钱了,但是我以为会天天都有钱。我一辈子都为钱焦虑。一旦你体会到有钱的自由感,那种精神上的轻松,你在没钱的时候难受得要命。钱很重要的,挣钱不容易的。

我是外来者,因为我英文不好,凑合说几句日常语言,看不了英文报纸,读不了英文书,看电视听不明白那些笑话,尤其是笑话,没有相当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经验,你听不懂他的笑点是什么。我有时候跟美国朋友们一块儿出去玩,一块儿吃饭看剧,台上一个人在讲笑话,大伙哈哈大笑,我就真不知道他笑什么。这句话我是明白了,但是它为什么可笑?

我在纽约画的画特别中国,特别有中国人感觉。因为你会有逆反心理,你在那儿天天西餐、汉堡、意大利面,又天天想吃中国饭。

我住在東村,东村最中心地带,满街看谁都是艺术家,谁都比我艺术家,那地方特别好,特别适合我这种人生活。我天天在家里,随便来人吃玩喝唱歌,我从来不约束做客的朋友,他们在也不影响我,比如说咱俩聊天,我想画画了,拿块布就画了。这时候我怎么画,别人都看在眼里,很清楚我的过程、方法,就有人模仿我。

我边画边听音乐,最喜欢听裘盛戎的铜锤花脸。裘盛戎真大腕,瘦小,脸窄,但一扮大花脸,他的声音就出来了,有力浑厚,号称铜锤。诗人江河说,张伟你没戏了,在纽约搞艺术,还要听京剧,没出息。他说得挺到位的,说到了我的重点,我在纽约生活,我的精神寄托是中国。我的文化来源和我看问题的方式,都是以中国为基础的。我听着裘盛戎的京剧,循着他的韵律、气魄、美感,借鉴他。我的画来源于京剧的铜锤花脸,铜锤花脸很有力量,不是一般的力量。这对我也是好事,我不是瞎画。

百分之百自信

我现在在琢磨,我希望能实现这个愿望,最终我的表现不再依赖任何东西。顾恺之写,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他认为手挥五弦、目送飞鸿都是容易的事情,但表现情感、表达情感,比较难。就是说,技术的具象是容易的,但情感和想象确实很难,好像大雁回家,你的情绪、感受,你对它的关注,会在多少千公里外跟着它走了。

更难的是,这些我都不要,我都不依赖。1930年代,马列维奇、蒙德里安都能做到,但是他们对后来者也是一个屏障,怎么逾越它,实现你的表达呢?

当下,最重要的是对自我的认可,对自我价值的肯定,要做到对自己百分之百自信,你跟谁都没关系。你成大师了,什么西方、东方全都得找你了,谁写书都得把你写进去。你自己这个游戏你玩好了,他就跟你一块儿玩了。你自己这游戏玩不好,都弄不明白,人家更不拿你当回事了。但是你兢兢业业,做得真好,真的是谁也超越不了你。

我高兴就画,不高兴就不画。比如说我骑车,一出门就堵车,我钻来钻去,我把好多豪车都给超过去了,蹭蹭我就到这儿了,停了车我心里就很充实。每次骑车我都很顺、很享受,蓝天白云我就到了画室了,小狗就高兴,我画起画来心里也痛快,下笔也肯定。我要是跟谁吵了架,我就恨不得干点别的。

但是这东西怎么出来的,它的意义在哪儿?我自己也没办法把它解释清楚。如果能解释清楚,也不需要这画。艺术往往会和观赏者之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保持着这个距离,艺术才有价值。你把这距离给消掉了,全明白了,这东西就不需要了。

很遗憾,这就是魅惑力,魅力在于你似懂非懂。好像在了解,但永远在追寻,越走越深,越走越糊涂。里面的现象很多,你必须得专注,我只想知道什么,我只想了解你,我只对一件事情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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