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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垣村墙一勾月

2024-03-28姜思琪

北京纪事 2024年4期
关键词:矮墙平房鹦鹉

姜思琪

我家从平房正街搬走的时候,那扇裸露着一半夯土的矮墙最终还是没有补上。它就这样被遗忘在了原地,像一个逝去时代的纪念碑。车子驶离了家门,把灰白色窄街留在了身后。即便回头看时,杂草丛生,也仍是依稀可以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普通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看院子里矮墙上攀出的一勾月牙儿。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平房村就好像是鲁迅《社戏》里的平桥村,是一个有着伙伴一起,寄寓了无忧童年的地方。那时候的平房村比较纯粹,杂居的很少,住在这里的基本是几个大家族,要么是本族、要么是同姓的。

院子和院子都挨着,墙和墙都很矮,攀上自家的墙头就能看见邻居的院子,是邻居也是亲戚。做饭了吼一嗓子,有事了招呼一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虽然称不上是田园诗的意境,不过比淡妆素裹的诗句平添了些烟火。不必想着避世才可居,它本身就是尘世,凡俗得不能再彻底。

我家的院子在平房村不算大的,但也是个标准的四合院,坐北朝南,正房、厢房、耳房,五脏俱全。天太热的下午,姥爷会用厚帆布垒一个水坑,我和表姐就在院子里玩水。太阳落山了就可以在院子里乘凉,坐到多晚也不用急着进屋。我家睡前有拉闸的习惯,姥爷会挨着屋子检查一遍,我和表姐就装睡,等拉了闸再偷偷爬起来,一晚上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常看见院子里的月亮,从东南角的矮墙攀上了高空,快要不见时,再沉沉地睡去。

从前院子正中种着一棵冲天高的松树,厢房旁边还种着枣树。后来听人说院里栽松不吉利,四四方方一棵树,应了个“困”字。砍倒了松树之后,姥爷就在院里种了很多夜来香。夏夜乘凉的时候,清气幽幽。枣树没种在正中,所以幸免于难。秋天还能全家上阵拿着杆子打枣,但总免不了要担心那些浑身带刺的“杨喇子”。

不同于四九城,老北京小院里的“天篷鱼缸石榴树”在这里是没有的。乡下人家从不在院里放鱼缸,水缸倒是有。养鱼是雅兴,在乡下显得华而不实,不如养狗护院来得实在。姥爷爱养狗,院子里最多的时候同时养着六七条狗。他也喂鸽子、喂鸟。最偏爱的还是鹦鹉,专门腾出了一间北房养他那些红嘴绿鹦鹉,笼子挨着笼子,养了满满一屋子。他养的鸟从来不出笼,鹦鹉是圈养,鸽子也是圈养,一次也没放过。听家里人说,姥爷年轻的时候总去打鸟,用的是自制土枪,装上铁砂。许是嫌毁杀的生灵太多了,晚年变杀生为“养生”。这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全是因为爱,姥爷实在太爱那些鸟了。他的鸽子笼贴着院墙高高地摞着,直高到超出矮墙,探到邻居家去了。幸好邻居是沾亲带故的,人家不嫌碍事,姥爷不怕丢笼,两边心照不宣。

姥爷走了之后,姥姥接着养那些鸽子,鸽笼照旧探出矮墙。这是家人的意愿,务必让院子和姥爷在的时候一样。只是姥姥不太会伺候鸟,从那之后,鹦鹉们日渐凋零,艰难繁衍,终于到最后一只也不剩了,一次感冒就是灭顶之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远近的邻居添了不少生面孔。长大了,回去的次数少了,而平房村越来越拥挤。经过我家门前的那条平房正街,小时候看着还算宽阔,后来汽车一辆接一辆,严丝合缝地停在路边,把它塞得满满的,只留了一条窄道,想错身都难。

有些老人不在了,子女就把老屋租给做生意的用。沿街的那几排老房,一时间多出了不少砖砌的小门脸,开着买卖。家家寸土必争,比着盖。滋生出来的瓦砾像多余的假肢,和身后的建筑格格不入。那时候的平房村遍布水泥味道,地上堆著砖块,缝里挤着钢材。有的老街坊因为争那三五寸的空地,自此交了恶。墙是越盖越高,高到需人仰望,挡住视线挡住光。

我家也变了模样,夜来香拔了,枣树砍了,院子中央起了二层小楼,租给了打工的。家里凭空多了一条狭长的过道,显得阴暗幽长。深灰的水泥墙顶把院子塞得严严实实,往上看去,不见天日。鲁迅《故乡》中那“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天空”,对于我家的院子来说,已经变成了“高楼裁出的一线天”,儿时从墙角钻出的月亮是再也看不到了。

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唯独是那鸽子笼仍旧高高地堆在墙头。也只有那面墙,还是从前的样子,墙体的砖红色已经快和灰土的颜色融在一起,样貌模糊,老态龙钟。

那时候城里流行开台球厅,乡下地方就是露天的台球案子,搭个天棚拉上电线,到了夏天晚上人声鼎沸。算是为给姥姥找个事情做,我家在大门口摆上了球桌。姥姥那胖大的身形往太师椅上一坐,吸着烟,照看她的生意。开台球案的几乎都是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脸上胳膊上多少还得文点花,从没见过谁家七旬老太太干这个。一开始,来打球的人见这阵仗摸不出深浅,无不小心翼翼地问价,姥姥就叼着她的烟卷,眼皮也不抬一下,从缭绕的烟雾里挤出一句:“一块钱一盘。”

不管别家怎么涨,她这始终价廉,丝毫不顾忌“行规”。一到暑假,生意爆火,来打球的小青年赤着膊点着烟,喧闹无比。人多的时候深夜两三点都熄不了灯。这一下邻居坐不住了,三番几次的交涉。隔壁院子刚搬进来一对小夫妻做生意,觉得我家门口熙熙攘攘的毕竟不安全,于是数次发难,定要把那鸽子笼移走,他家要砌高墙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撤了球桌和挪走鸽子笼都让姥姥难以接受。人总是越活越觉得孤独,老人尤其是。熟识亲近的人一个个地去了,往后的日子会越发悲凉。要度过那些苦日子,要么有点乐趣,要么有点念想。但很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好心办错事。世间太多的隔阂、误解,皆因人有万般心思,两下相较无法退让的时候,那堵墙便成了唯一的宣泄口。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听说,没有亲见。有些事情不必全都经历,不经历反倒没有遗憾。墙被扒了个豁口,还是为那些笼子,而鸽子们呢,算是得了善终。据说是某个下午,狗咬死了一只鸽子后,姥姥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鸽笼,呼啦啦地全放了。

鸽子和墙,结局截然不同,究竟谁该被铭记,谁该被遗忘,也一时难以说清。有时候恍惚间,我看着那堵墙,却完全复原不出它以前的样子。偶尔想起夏夜躺在床上看月亮,看它爬出墙头又悬在正空,掠过的墙又不怎么像记忆中的墙,甚至连颜色也记不清了。

老屋要搬迁了,“平房村”最终将只留下名字。住了一辈子平房的老人要一起搬到楼里去,一切都是新的,而这里将变成绿地。旧的便只剩下记忆,留在了逼仄的城中村。

没有修补的那堵墙,将保留着它最后的样子,变作尘埃,再变作一片绿叶。也许以后会有一勾月,从乌黑的树梢间,从惊鸟的翅翼下,倏地钻出来。我记不得它从前,也认不出今后,唯记得那些熟识的瓦砾,雕刻上记忆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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