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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守护,死亦相伴

2024-03-18陈胜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沈家陵园伤病员

陈胜

2002年,舒城县庐镇乡一位老人弥留之际,艰难地用手指了指那座无名烈士陵园,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這位老人叫胡世祥,山西太原人,1906年出生,1941年入伍,1947年在解放桐城的战斗中负伤,被紧急送往位于舒城县洪庙乡的野战医院救治,后确定伤残等级为三等一级。从此,他就一直留在陵园,守护着牺牲的战友们。

在身体还能动弹的时光里,胡世祥抓住最后的机会,每天早晨艰难地挪着双脚来到烈士陵园。他连拿起扫帚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去捡落在地上的一片片枯叶,然后坐在陵园北侧,抚摸着烈士纪念碑,一遍遍地念着烈士的姓名。

这里安葬的都是他的战友,是他的亲人,半个世纪前他们牺牲在这里,他们的长相、性格、喜好,他都一清二楚。后来,他实在来不了了,就每天在家里遥望着陵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前来看望他的村民留下遗言后,就去见他的战友们了。

在守墓的岁月里,经常有村民问起胡世祥的光荣战斗史,他不愿多说。但对战友的战斗过程,他历历在目。

1947年8月,解放战争已转入反攻阶段,胡世祥所在的部队从北到南,解放了一座座城市和广袤的乡村。

部队很快推进到了舒、桐、潜、岳交界处,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敌人的顽固抵抗,部队的伤病员迅速增加,被紧急送往当地老乡家中,但这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一是随着伤病员的增加,老乡也承受不了;二是由于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很多伤病员伤情恶化甚至牺牲。

情况紧急,舒城县境内的部队领导和地方党组织决定在庐镇安菜沈家湾建立一个后方医院,用来救治在战斗中负伤的伤病员。

为什么选择这里?这里山峦叠嶂,隐蔽条件好;是革命的热土,地下党组织较为成熟,地下党员也较多;地处三县交界,便于转移。

他们对当地一栋两层木楼进行了简单的改造,设置了住院室、消毒室、手术室等,其实就是一间间简陋的木屋。紧接着,部队的医生就位,党组织又从当地征集了一批土郎中,医院就这样建起来了。因为地处沈家湾,所以就叫沈家湾医院。

一天夜里,村民冯义华正要入睡,突然听到阵阵嘈杂声,她悄悄地爬起来,只见一列列军队开过来,他们抬着担架,走到木楼前停了下来,从担架上抬下一个个伤病员。小木楼里摇曳着忽明忽暗的灯火,斑驳的身影来回穿梭。

冯义华猜到了这是解放军的伤病员,她默默地想着,这是我们穷人的队伍,他们来了,天就要晴了,我们就有指望了。

第二天早晨,冯义华悄悄来到医院,把家中仅有的鸡蛋、蔬菜和一只老母鸡带来,送给了解放军的伤病员。

第二天晚上,又一批伤病员送来,但医院已满员,伤病员无处安置。

这时,老乡们过来了,冯义华带头表示,没处安置就抬到我们家吧,他们是为我们受伤的,我们会照料好他们。

步兵连长何随的小肚子被一颗流弹击中,鲜血直流,肠子都流出来了。何随被战友紧急送往沈家湾医院,但医院已人满为患,打了绷带后,何随坚持回营房养伤。

冯义华看到何随的伤情,坚持把他带回家养伤。

“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等把伤养好了,再去打坏人。”冯义华安慰着何随。

看着冯义华这样精心地照料自己,何随想到了老娘。他参军那天,老娘站在村口,目送他一程又一程。当时,老娘说:“娃啊,打走了日本鬼子,你就回来呀,我在家里等着你。”没想到,赶跑了日本鬼子,又要打国民党反动派。参军后,他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与娘再见过面。他日思夜想,想与老娘再絮叨一番。

冯大娘就像他的亲娘,他一头扎在大娘的怀里,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

伤好后,何随回到了部队,但不幸的是,在随后的战斗中,他被敌人的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光荣牺牲了。

余春乐是村里的妇救会成员,当时她刚生完孩子,就带头接回了一名伤病员。这名叫小刚的伤病员被一颗子弹击穿腮帮,打烂了舌头。为了给小刚补身子,她把娘家送来给她坐月子的红糖和红枣全部拿来给小刚养伤。

小山村迅速掀起了拥军救治伤病员的热潮,纯朴的乡亲们争先恐后地把伤病员接回家,如同亲人一样照料着他们。没有接到伤病员的乡亲们就赶到医院,送去各种慰问品,一只鸡、一篮子鸡蛋、一桶油,他们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全拿出来了。

来自全国各地、各个部队的伤病员们被纯朴的乡情感染着,他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早日治好伤病,投身战场,争取早日解放。

1948年4月起,相继发生了桐城老梅河、褂镇、褂镇河、青草角以及舒城庐镇关等战斗,残酷的战斗让伤病员越来越多,沈家湾医院早已超负荷运转,轻伤员只能被安排住在程家祠堂、郭家祠堂。

反动派们早已察觉到这里是解放军的总后勤供给地,只有夺取庐镇关,才能瓦解解放军。反动派从合肥、安庆、舒城、潜山等地抽调了三千多人,星夜赶往庐镇关,要在这里与解放军进行决战。

一天夜里三点多钟,祁荣富带着三十多名解放军战士和地方武装来到了关井。刚驻下不久,侦察员胡世祥就紧急来报,有敌人从县城向此调动。

祁荣富开始了紧急布防,到了下午,敌人便陆续抵达关井。

战斗在傍晚打响。

祁荣富据守关井,身先士卒,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到了晚上,敌人不敢恋战,开始撤退,祁荣富对关井加固防守。

第二天清晨,战斗再次打响,战士们死守关隘,寸步不让。

战斗持续了三天,敌人看讨不到便宜,便准备后撤。这时,广大的人民群众动员起来了,他们在敌人后撤的路上处处拦截,祁荣富也组织追击。

在追击的路上,一颗流弹击中正在观察敌情的祁荣富的胸部,他当场倒下。

看到老营长倒下,胡世祥疯了一样跑过去。他对老营长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包扎后,赶紧抱起老营长,跨上战马,向二十多里外的沈家湾医院赶去。

此时的医院已经容不下任何一名伤员了,但面对受伤的、他们尊敬的老营长的到来,许多战士都主动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他。

祁荣富坚决不同意,他宁愿露宿在野外,也不愿去挤战友们的床位。

胡世祥知道老营长的脾气,他是决不会把好处留给自己,把不便丢给别人的。

“到我家去吧,我来照顾老营长。”冯义华拉住了胡世祥的双手央求道。

冯义华把自己睡的硬板床让给了祁荣富,自己就在用木板搭起的一张简易床上休息。她把家里仅有的鸡蛋拿出来做了一碗鸡蛋汤,送到祁营长的嘴边,轻声说:“喝吧,这样能快点好起来,好出去打敌人。”昏迷的祁荣富睁开了双眼,抿了一口汤,感激地望了望冯义华,又昏昏睡去。

祁荣富的伤情日益严重,不等他同意,胡世祥又把他背到了医院。

四邻八乡的群众纷纷赶过来探望,大家流着泪,把红枣、鸡蛋、老母鸡,还有从山上采的蘑菇、野菜留给了祁荣富。

尽管如此,祁荣富还是因伤情过重,牺牲了。因为形势紧急,战友们强忍着悲痛,从老乡家借来一块木板,把他简单地安葬了。

战斗还在继续,又有一些战士牺牲,他们的遗体被老乡埋在沈家屋后、程院屋后、郭新屋屋后以及附近的山包上。他们中大部分人没有留下姓名和部队番号,也没有留下家庭地址。

为了给牺牲的老营长和战友报仇,胡世祥像老营长一样,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子弹打光了,就拔出刺刀刺向敌人。一次,一股敌人从他们身后包抄过来,胡世祥受伤了,被战友们送往医院。

胡世祥拒绝治疗,他想追随老营长而去,他有好多的话想与老营长说。

他开始绝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

“不能这样,小胡。”冯义华拿着湿毛巾给胡世祥擦了把脸,慢慢劝导,“解放了,我们还要生产粮食,还要过上好日子,这都要靠你们解放军,你不能就这样走。再说了,你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得好好安葬,得有人替他们找到亲人,逢年过节得有人祭奠。”冯义华的这番话,句句都戳在胡世祥的心坎上。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趴在大娘的肩膀上号啕大哭。

他要活着,而且要活得更好,为了乡亲们,为了老营长,为了牺牲的战友们。

天晴了,新中国成立了,全国解放了,胡世祥的伤好了。

当大部队要开拔奔赴新的战斗前线时,胡世祥留了下来。

“我要与牺牲的战友们在一起,他们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要与他们永远在一起,为他们祭奠,为他们守墓。”胡世祥哽咽着说。

烈士们的墓分布在全乡各个地方,七零八落,胡世祥开始一一登记整理。很多烈士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个人资料,胡世祥开始了走访,但他不认识字,好不容易获得的信息过几天又忘记了。不得已,胡世祥学起了文化,当时新中国刚成立,国家开始大规模扫盲,胡世祥报名参加了扫盲班。

不久,他认识了简单的汉字,如胡、祁、张、王、李等字,這些都是战友的姓,他不仅能认,还学会了书写,他高兴得不得了。这样,他就能把烈士的名字记下来了。

他自己制作了墓碑,把烈士的姓名刻在墓碑上,然后一个一个地找烈士的遗骸和坟墓,但大部分牺牲的烈士没有留下姓名,甚至一点儿信息都没有,老乡只知道他们是解放军战士,牺牲后就埋葬在这里。

在之后的日子里,胡世祥开始为牺牲的烈士“树碑立传”,他给每一个无名烈士的墓立碑,正面刻“无名烈士”,背面刻“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每逢清明节、春节等重要节日,他都要到烈士们的墓前祭奠,向烈士们报告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告慰烈士们的在天之灵。

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已摆脱严重的困难,村民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胡世祥开始奔走呼号,他要为牺牲的烈士建一座公墓,这不仅是为了更好地祭奠烈士,也为了更好地开展爱国主义教育,弘扬和传承英烈精神。

这项请求得到了当时公社和大队的高度重视,在群众的积极支持下,安菜烈士墓园很快建成。这座占地2亩多的墓园,把散落在各地的57名烈士整合到一起,并为他们立碑纪念。

1964年的一天,全体村民早早地来到新建好的安菜烈士墓园,为57名牺牲的烈士举行集体迁葬仪式。

天空下起了小雨,大家在雨中肃穆致哀。

吃水不忘挖井人,大家把怀念烈士的情意融化进内心里,融化进血液里。

胡世祥把自己的家搬到了墓园旁,他要践行他的誓言,一生一世守着他最亲爱的战友们。

胡世祥每天早晨都要到墓地走一走看一看,或拔拔草,或培培土,或清扫一下地上的垃圾。傍晚时,他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墓前,与战友们说说话。

1969年,一场特大洪水不期而至,在这场猝不及防的洪水中,烈士墓上的土层被全部冲走了,棺椁裸露。此情此景,令胡世祥痛心疾首,不等洪水退去,他就开始了烈士公墓的培土维护。他从山上挑来了最有黏性的黄泥土,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终于重新垒好了烈士墓。

胡世祥的举动,影响并带动了庐镇乡及周围乡镇的村民。从此,这片烈士墓地成为人们心中的“圣地”。

他想打听这些烈士的姓名和籍贯,把每一位烈士的姓名和英勇事迹刻在碑上,但这些最可爱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到哪里去寻找线索呢?他期待着他们的亲人来寻,但几十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前来打探消息。

“战友们,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在这里安息吧。”胡世祥告慰着烈士。

从此以后,只要有机会,胡世祥就不厌其烦地向村里人讲述那一场场战斗,追忆那些年轻的生命。在他的带动和感召下,每年清明节都会有数以千计的村民和学生来墓地祭扫、献花。

胡世祥走进学校,走进农家庭院,走向田间地头,他组织了红色义务宣讲队,向大家宣扬红色事迹、红色精神。除了守墓、生产,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传承红色基因上。

胡世祥要把烈士的事迹记录下来,让人们永远记住他们,但因为文化水平有限,他急得哭了起来。

“叔叔,不要哭,我来帮你。”一个稚嫩的声音让胡世祥特别感动。

这个名叫小强的小学生当时刚读小学五年级,天天跟在胡世祥后面听故事,看到胡世祥遇到了难题,小强主动提出帮他。

从此,这一老一小就开始搜集整理烈士事迹。白天,他们四处走访,了解当时的战斗情形,了解军民鱼水深情;晚上,他们就凑到一起,把采访到的内容整理出来。可惜,由于当时条件有限,他们无法深入当时烈士所在的部队,更无法了解烈士的姓名、籍贯。但不管有名无名,在胡世祥的心里,他们都是他最亲爱的战友,他都要尽好责、守好墓,这是他的情感依托、价值所归。

越到晚年,胡世祥就越思念他的战友,他经常梦见老营长祁荣富。梦里,战场的枪声大作,营长冲在最前面,他怎么也追不上。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营长侧身前进,不断地回头要求他匍匐在地。正在这时,一颗地雷爆炸了,营长顿时血肉模糊。

2002年4月的一个傍晚,卧床十多天的胡世祥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去扫墓了,他噙着泪水,抬起头,望着陵园的方向。陵园内一棵棵白杨树挺立着,一阵风吹来,树叶呼啦啦落了一地,陵园下河流呜咽的声音犹在耳边,这声响,他已听了几十年,他好想永远听下去,与白杨同在,与河水同在,永远一起陪伴着他的战友们。

他已讲不出完整的语句了:“死后,就——把——我——埋在——陵园——附近,我——要——永远——陪伴——我的——战友——们。”说完,他对着陵园的方向,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河水呜咽,黄叶满地。村民们遵从胡世祥的遗愿,把他安葬在烈士陵园的北侧。一生守护,死亦相伴。烈士不朽,胡世祥老人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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