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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和他的树

2024-03-18鲁顺民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张家苗圃植树

鲁顺民

编者按:

从共和国将军到种树老汉,从部队到乡村,不同的战场,同样的使命。“时代楷模”张连印解甲不懈志,以军人特有的血性和意志征服风沙、绿化荒山,将昔日苦寒之地变为塞北江南,用生命书写为国为民的人生信条。本刊从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将军和他的树》一书中节选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张连印,山西左云人,中共党员,少将军衔,原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2003年退休后回到家乡,绿化荒山、防風治沙、改善生态、造福村民,即使身患癌症,仍奋斗不止。2021年6月,被授予“山西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2021年10月18日,被授予“时代楷模”称号;2022年11月19日,被授予“中国生态文明奖先进个人”称号。一时间,“绿化将军”张连印成为蜚声全国的新闻人物。

位于左云县张家场乡张家场村的连丰种养基地,是张连印回乡后千辛万苦建立的苗圃,2019年,被中共左云县委组织部命名为“清风林党性教育基地”。基地有一间展室,展示了张连印从普通士兵到将军的40年军旅生涯,以及2003年退役回乡,脱下军装换农装,放下枪杆扛铁锹,在张家场植树造林的事迹。图片、文字交错呈现,演绎着“绿化将军”张连印的成长轨迹:英姿勃发的士兵张连印,演兵场上威武果断的张连印,与将士们亲切交流的老大哥张连印,将星闪耀、刚毅坚定的将军张连印,盘腿靠着墙根和老人们谈天说地的老汉张连印,植树现场吃方便面的张连印,在育苗基地与劳动妇女们一起啃馒头的张连印……

岁月在这个展室里被浓缩了。一个人,一个时代,一件事情,一种精神,就这样被高度概括起来了。

清明前后,我乘车沿109国道前往左云县张家场村,采访这位“绿化将军”张连印。

雁北方言里,说人与人交往客气、委婉,叫作“拿心”,实际上是说这个人的心事重,有好多好多事情放在心上,丢不开,扔不掉,绕不过。

将军是一个拿心的人。

2003年5月,58岁的张连印退休回乡。他回来,显然是有目标的。早在退休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地跟老伴王秀兰说:“等退休之后,咱们看看能不能给村里办点儿事情。”

干什么呢?栽树。

为什么栽树?明摆着。

包括张家场村在内的整个左云县及周边各县过去都是著名的风沙县。风沙大,张家场人哪个没有体会?春天一场风起,漫天黄沙,遮天盖地,大白天还得点灯;沙砾砸在脸上如鞭子抽,大风灌得人鼻子里、眼里、嘴里尽是沙。风驻时节,世界倒是安静下来了,不一会儿,就听得忽沙沙的动静,像是在下雨,可下的不是雨,是什么东西呢?细沙。细细的沙,绵绵的尘,干燥而均匀,忽沙沙要下两三个时辰。院里头、窗台上都落下一层铜钱厚的细沙。

每年春天,白天点灯的日子要持续半个月,甚至更长。黄毛风刮起,遮天蔽日,不辨马牛,仿佛大祸临头。

好大的风,好焦苦的大地啊!

20世纪80年代,左云县凭借煤炭工业甩掉贫困县的帽子,但县内的农业条件和自然环境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全年无霜期为120天,蒸发量远大于降水量,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十年九旱,甚至十年十旱。左云一县如此,沿着晋北、晋西北长城一线的各个县莫不如此。

除生态脆弱外,左云县还有环境污染。所谓成也煤,败也煤。2003年,左云县拥有大大小小300多座煤矿。由于没有铁路,煤炭外运全靠公路,运煤大车沿张家场十里河南岸的109国道昼夜川流不息,路面的植被常年蒙着一层煤灰,百草从春到冬都是煤灰色,败兴至极。张家场的老少回忆,那会儿在109国道上走一遭,回来洗脸能洗出一盆黑水。

植树造林,对山西人而言是朴素的民间生存理念,对左云县更是如此。

张连印的堂弟张连茂回忆当年哥哥说服他们的情景:你栽下一片树,绿化村庄、改变环境,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咱们百年之后,树还在,子孙后代说起来,那一片树是谁谁谁栽下的,你看看,这多有意义。

胡万金在村里威信极高。张连印跟本家兄弟商定回乡植树,当然要请教胡万金,能得到胡万金的支持,再好不过。哪承想他第一个反对。

“我跟你说话不拿心,你干啥不好偏要栽树?我告诉你,你着不成!别人都着不成,你哪能着成?”张连印嘿嘿一笑,继续倾听。听胡万金说的着不成,是为啥着不成。

胡万金与张连印同庚,1963年,他先于张连印参了军,地点在北京。张连印于1964年初参军,地点在石家庄。两个人入伍后通信频繁,互相鼓励,进步都很快,参军一年后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8年,胡万金转业回了老家,先在鹊儿山煤矿做工人,1970年回村担任张家场村大队党支部书记,一直干到1981年。之后,他又在乡办煤矿做书记,直到退休。他对张家场再了解不过了。在张连印心里,故园是一个记忆,是一种情怀,在胡万金心里,张家场却是安身立命之所在。张家场的田地,张家场的矿产,张家场的山水林木,张家场的风霜雨雪,张家场的家长里短,张家场的好,张家场的歹,没有他不清楚的。胡万金是知道自家村庄家底的人,张连印十分佩服他。

对于栽树,胡万金在担任大队书记时,在村北梁、南梁没少着。一方面,这是上级派下来的硬任务,另一方面,作为当家的,他也确实想改善一下村庄的环境。每年春秋两季,各生产队都要抽调青壮年劳力上山栽树。当时,张家场引进了葛榛、枸杞、柠条、沙棘、小叶杨、沙枣、刺槐、榆树,乔灌混生,希望能够固沙防风,保持水土,结果都没着成。

直到现在,村北梁、南梁的林地里还有些老杨树,全都干枯开裂,长了50多年也没成材,村里人叫它们“小老树”。

张连印跟着胡万金在村里转。转村南,村南是十里河滩,也叫大河湾。大河拐大湾,拐到张家场,就是一片烂河滩,七高八低,圪针遍野,一片荒寂。转旧村,旧村破败不堪,周围的老树枝丫错杂,白天看着阴森森,晚上人走在路上心里都怕。转村北,村北跨过一条道,就是北梁,北梁之上,小老树七歪八扭,没有给山梁增加绿意,反而让山梁更显荒寂。胡万金说:“你看看,六七十年前着下的这些树,就长成这样,谁也着不成。咱这地势,就种不成个树。树活不了,活了也长不全。”

“你当将军,我服你;你栽树,我可不服你!”老胡又是一句不拿心的话。

老胡说的也是事实。不独左云县,沿长城一线的几个县,像张家场村这样的,小老树遍野皆是,栽下去,不好成活,成活了,又长不大。枝不成形,叶子蜷缩,冬天一眼望去,就是一堆龇牙咧嘴的柴火。

胡万金说“着不成”,张连印心里却有杆秤。一方面,他请教过省里、市里的许多专家;另一方面,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左云县及周边各县三北防護林建设首期工程和二期工程已经开始,这为晋北高寒地区植树造林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

现在植树造林,跟过去栽小老树不一样了。这个事情肯定能着成,就看你怎么着了。

左云的春天冷,但通透度还好,尤其是太阳升起后,阳光照得实心实意。午时和未时交错的当口,摩天岭那边雪峰高处忽然阴云密布,大团大团的云朵排兵布阵般向东南方挤压过来,南北两厢的云彩在瓦蓝的天空博弈良久,互不相让,最终酿成一场久违的春雨。

张连茂推车来的时候,雨正好停了。他抬起头说:“这雨,就是咱村里的小气候改变带来的。树多啦,树大啦,雨来得也不一样。”

张连茂的话音刚落地,耳边响起一阵节奏分明的响动,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我问:“啥声音?”

张连茂见怪不怪:“松涛嘛!一起风,这哗啦啦的声音可好听呢。”

经张连茂一说,我才意识到此刻置身的丛林,就是面积达300亩的连丰种养基地。可苗圃里怎么会有松涛呢?张连茂背着手,说:“走,咱到地里看一看。”

张连茂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里面的树:“这是侧柏……这是云杉……这是油松。”我嘿嘿笑,张连茂也嘿嘿笑:“你认得。”然后,他指着一种树看向我,见我噤声,就说:“这是樟子松。”那些列队般生长的樟子松,枝和叶一层一层擎高,再擎高,郁郁葱葱。“这樟子松可是好货,也是苗圃里的主要苗木,耐寒耐旱,从育苗到长成,一点也不哄人。它生一年,就支出一根杈。”张连茂指着其中一棵一根杈一根杈地往上点,一共12根杈,说明长了12年,指着另一棵,也是12根杈,又指着另一棵……这畦树,是同一年育的苗,树杈一样多。

树也是有情的呢,仁义得很,你栽它,它不哄你,长多少年就有多少层。

张连茂感慨,我也感慨。

连连茂又指着另一种树,说:“这个你也未必认得。”那树伏地蔓生,说是灌木吧,却又生着柏树叶,说是柏树吧,却分明不是乔木。张连茂说:“你认不得就对啦,这是引进的新品种,叫沙地柏,固沙性特别好。”

他告诉我,沙地柏是哥哥张连印与嫂子王秀兰结婚五十周年时栽的,金婚纪念日,两口子既不举行宴会也不办仪式,就种了500棵沙地柏。“看看,长得多旺。”

张连茂拤起腰,像一个村干部看着秋天即将丰收的庄稼,放眼望,低头瞧,左看右看,说不出的收获感与成就感。他为这块苗圃出了大力,是有大功的人。张连印不止一次地说:“我那个兄弟啊,是一位真正的农业专家,懂农民,知农事,我在村里的好多事情都委托给他去办理,去协调,保准出不了大错。”

张连茂对我说起哥哥决定建这个苗圃的前前后后。

张连印决定在十里河滩建苗圃,其实是和张连茂几个兄弟一起商议的结果。刚开始,张连印想得特别简单,他回村办这个事情,是有底气的。什么底气呢?他是带着30多万元的积蓄回来的,最初的想法,就是用这30多万元买树苗,然后由兄弟们帮着栽到村庄的北梁和南梁荒地上。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张家场村内乡办、镇办煤矿增多,年轻人大都到企业务工,土地出现撂荒现象,再加上退耕还林政策的落实,村里除了河谷的土地外,梁地山地也属于退耕还林范围,再加上过去的荒山荒坡,可利用的土地非常多。

张连印当时可能没有意识到深层次的原因,但眼前的荒地让他这个农家子弟震惊不已。他要在荒地上植树,把荒凉的山梁变绿,把风变清。30多万元在2003年可是一笔巨款,张连印想着,先把北梁绿化一下。

哥哥退休回来植树,弟弟嘴上不说,心里是反对的,但哥哥的性格,弟弟是知道的。哥哥要干,弟弟当然支持,这个没说的。但哥哥要用30万元搞绿化,弟弟就有的说道了:“你想得太简单啦!漫说你30万元,就是300万元放在梁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呢。”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连茂和连雄两兄弟一一给张连印讲植树造林这个事。“这是个好事,不假,可做起来不是买树苗栽下去那么简单。先是选苗,咱这地势,栽啥树合适,得选吧?选好了,要去人家苗圃买吧?一年生树苗,二三十元一棵,两年生的,那就没准儿了,行情好的时候四五十元。买回来还要栽,布点挖坑,人工栽种,浇水管护,这都是钱。一亩地按照国家标准,一年生的树苗要种120棵,两年生的种75棵。植树是一回事,造林又是一回事。北梁、南梁,再加上过去的小老树林地,可植树的面积至少2000亩,每个植树季15到20天,得雇四五十人,2000亩全部造出来,买树苗的钱、工人的工钱,你算算得多少钱。30万元连个水花花都溅不起来。”

张连茂讲,张连印听,听完倒把这个叱咤风云的将军给难住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

张连茂继续讲:“植树造林是个大工程,可不是你探亲回来住两三天就能完成的,而且雇工人得吃饭吧?行军还讲个先头部队埋锅造饭,讲个后勤保障,你得先回来建个窝,盖两间房,算是一个基地。”

张连印听着,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

连茂、连雄两兄弟出主意,买树苗植树,这种“做营生”的法子,叫“紧钱吃面”,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30万元花完也就完了。有没有更经济、可持续的法子?有!自己弄个苗圃,育苗之后再移栽出去。一边育苗,一边植树,不用再花大价钱去买,这样成本就会降一大截子。

军旅40年,大到战略部署,小到战术要求,排兵布阵,红蓝对抗,张连印做起来都得心应手。说到生态绿化、防风固沙、改善环境,他也行,但具体到农林部门的植树造林,他还真不行!连茂、连雄两兄弟知道生存艰难,也知道生存关窍。农村里的“营生”,桩桩件件,怎么干,如何干,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但在哪里建苗圃,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决定的。要选址,选址不能占耕地、占林地;要立项,还得申报审批;要征地,得从县到乡再到村一级政府协调。谈何容易!

张连印跟村里协调,最后选中十里河滩。

要在村南的十里河滩上建苗圃,这主意一说出来,就连张连茂都吓了一跳。那怎么能着成?着不成啊!

胡万金更是由原来的反对变成强烈反对,反正他跟张连印说话不拿心:“你个讨吃货,那是你去建苗圃的地方?”

张连茂回忆起那一段,连连摇头:“我那个哥,人家那脑瓜子咱就赶不上。定下十里河滩后,人家二话不说马上行动。我们弟兄被他撵得比他还着急,帮着立项、申请、协调,哎,还真闹成啦!赶过了八月十五,我哥嫂从石家庄回来,看见砖、沙子、水泥已备好,却没开始建房子,着急上火训了我们一顿。我说天气都上冻啦,还怎着?我哥说不行,要马上盖房子。2003年10月3日,我领工,带着张家兄弟,还召集了村里其他人来帮忙,顶风冒雪,15间房25天就盖成啦。”

张连茂感慨:“他那个人,啥都不怕,当过兵,拿定个主意就往前冲呢。”

他指指身边茂密无边的林木:“就说这育苗圃,开始我是个外行。他呢,还不如我呢。来务工的工人哄他,他也看不出来。现在你哄他试试?他一眼就看出来啦,成行家了。”

有些事现在说起来已是云淡风轻。

2003年10月4日是农历重阳节,登高、赏菊的日子。汾河川平原地带已经北风紧,天气寒。那么塞上左云是什么天气呢?挨近八月十五,左云的霜就下来了,比其他地方要提前一个多月。晨雾起处,草尖、树叶还有新翻的土地上,都被细霜覆了一层。10月4日,十里河岸边开始结冰凌,白花花的,再过十天半月,河就封死啦!

这样的天气,莫说庄户不再动土做工,就是国家工程也到了收缩、停工阶段。可是张连印急,这都是规划好的,房子必须盖。于是,张连茂领工筹划,张连雄组织人手,还有妹夫王凤翔、表妹夫安殿英等。张连印呢,则每天盯在工地上,让搬砖便搬砖,让和泥便和泥,一点不输架下的小工、架上的匠人。老伴王秀兰则挽袖操刀,亲自下厨。

热火朝天。众声喧哗。嬉笑融洽。合力造屋。

吉日上梁,翌日压栈。修建民居,压栈最苦,也最关键。上梁架好檩架,压栈之后的铺栈板、覆泥、铺瓦一应工序须一气呵成,中间停歇不得,是整个营造工程中最费力气的活计。张连茂说:“呀咦呀,压栈呢,一个壮后生压下栈来,气些的,累得能黑夜尿床呢!”

如此重要的当口,一场大雪降下来了。八月落霜,九月飞雪,在左云县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季节盖房子,这个天气要压栈。可雕弓满弦,就是下刀子也得射出!

十里河灘上,北风搅飞雪,将一切都模糊了,透过雪帘子仍可以辨识出人们嘴里呼出的大团大团白气,仍可以看到劳碌的人们头顶上蒸出的一阵一阵热气。张连印身着作训迷彩服,拉开架式和泥、搭泥,身手矫健。

25天,10间正房、5间西房就盖好了。

如今,这房子经历过18个寒暑,正硬朗地往第19个年头迈进,当年的细节,被深深覆压在椽檩栈板里,承受风霜雪雨,承受岁月累积的重量。

张连印拉着我往院里走,走到西厢房房檐下说:“你看看这个!”几行字,我辨认半天,日期倒清楚:2003年10月28日。老将军立起身子,手指着:“看,有这个日子,就知道啦。10月4日开工,10月28日竣工。”

日期前面几个字,我始终没有辨认出来,显然,写字的人那天喝多了酒,字写得歪七扭八。

第二天,我见到了从大同赶回来的张连雄。张连雄今年也是50岁的人了,但2003年,他还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后生。此后生不同寻常,曾在当地小煤矿做过矿长,现在在大同一家私企帮忙。这几个字,正是张连雄酒后的手笔。

当年,张连雄拿颗钉子在未凝固的水泥墙上刻下“连丰种养基地落成 2003年10月28日”,带了三分酒意,却写得郑重其事。

所谓“连丰种养基地”,就是眼前的这个居所及南边的烂河滩。之所以要有个名头,是因为张连印在与乡、村两级政府签订征地承包合同时,发现没有具体名字真的不行。叫个啥好?大家苦思冥想,七嘴八舌,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张连印拍板定音:“甭费脑筋啦,我记得当年当兵走之前,咱们张家场有个‘连丰农业合作社,干脆就叫‘连丰吧。”挺好,有纪念意义。于是,苗圃的土地还没平整开垦,名字就有了,叫“连丰种养基地”。“种养”,“种”好理解,育苗就是种树嘛。为什么还有“养”?这是王秀兰的主意,既然回乡,育苗、植树季节之外,还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搞养殖,养养鸡,养养猪,甚至养羊养牛。

想得多,思路广,但事实证明,根本顾不过来。

“连丰种养基地”的房子是盖好了,但房子内部还待整理。天寒地冻,大家在房子中间安一只大铁炉子,就着铁炉轰隆隆散出的热,一项一项地完成。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盖房子队伍热火朝天的动静,河滩上几台推土机也没停止过作业。这些钢铁家伙由张连雄指挥,300亩河滩上的坑、洼,还有遍野的榛莽,被这些铁家伙一点一点填平,一点一点整理,一点一点清除。寒鸦像往年一样从远处飞来,见原来的觅食地突然变了模样,显得非常沮丧,飞一圈,落在杂树之巅或电线上,呆呆地看着地面的动静。

300亩河滩被慢慢整理出来,畦垄规整,未来的苗圃在河滩上画出了蓝图。

胡万金没想到张连印动作这么快,谋下个事马上就做,做不成不甘心。这性子倒跟自己合脾对胃。但他仍不放心,不放心是因为实在担心。

胡万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十里河滩是什么地方?它就是个烂河滩,是真烂。

张连印还是个孩子时,十里河滩就榛莽丛生,蓬蒿满滩,乱树丫杈。北风紧,沙尘起,沙蒿被一蓬一蓬吹着,鬼撵一样满河滩里跑,张家场老百姓叫十里河滩“大河湾”,是张家场的风沙源地。20世纪80年代,村民发现大河湾古河道沉积的砂砾层是上好的建筑材料,从上游到下游便陆陆续续驻扎了不下20个采砂点,这也成了张家场老百姓重要的收入来源。采砂作业过后,没有回填整理,大大小小的砂坑,大坑连小坑,大坑卧头牛,小坑拴只猴,从平地你根本看不见。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育苗?可是,张连印心里有谱。

首先,大河湾都是非耕地、荒地,征地时不必伤筋动骨,也省去许多麻烦。且承包大河湾,不是为了获利,育苗的同时,也能治理烂河滩。那时候村集体积累不多,要整理这块地需要多大的投入啊!张连印选择大河湾做苗圃基地,是他义务植树构想中的一部分,村里将大河湾承包出去,是治理烂河滩的方略。双赢。

张连印对大河湾太熟悉了,他小时候就跟爷爷到滩上割柳条子编筐,还在这里放羊、放牛、放猪,大河湾在大家眼里实在不堪,但这地方有这地方的长处。一是沙质土虽然保水差,但透气性好,宜于树木生长扎根;二是地势低,地表水位也低。左云县虽然是缺水大县,但张家场一带传统农业区却是富水之乡。张连印退休回村时,家家户户在院里做压井,可以手动泵水,大河湾要比村里的海拔至少低10米。

胡万金担心的是大河湾不适合育苗,张连印发愁的是资金紧张。

正如张连茂当初说的,30万块钱放在这么大的工程上,连个水花花也溅不起来。等快过年时,把工人的工钱结算完毕,30万块钱所剩无几。一棵树还没栽下去,就没钱啦!这时候的张连印可谓是骑虎难下。好在张连印人是退休了,可军人的身份还在,组织关系还在。他给河北省军区打了报告,汇报自己退休之后回乡义务植树的想法和决心,请求组织在起步阶段给予支持。

这个报告产生了效应。河北省军区很快批复,同意、肯定、支持,并以军区的名义支援多功能小型拖拉机一台、小型农用三轮车一台,另划拨3吨燃油。这是效应之一。

效应之二,张连印回乡义务植树的消息很快在河北省军区所辖各军分区传开了,北至唐山、张家口,南及邯郸、保定,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昔日的战友纷纷伸出援助之手。

效应之三,引起地方领导重视。因此,协调苗圃基地的选址与征地的各项手续很快就完成了。

桑金海当时是山西省造林局治沙办的一名科长,他清楚地记得,2003年11月,一位领导带他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去的地方就是左云县张家场村,见的人就是张连印。他还记得当时张连印刚刚退休,头发乌黑、身形板正、要言不烦,寒暄之后直奔主题。桑金海也听说了张连印回乡植树的消息,只是没想到这事就发生在脚下的张家场,主人公就在眼前。桑金海只是在苗圃的建设上给张连印提了些建议,尽职尽责而已,没想到两人这一交往就是十八九年,堪为莫逆。

5月回乡,荷包里30多万元,10月底起了房、整了地,荷包瘪了。张连印不说,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但他心里的泼烦哪个懂?2004年要做的事情,他心里早就有了谱,一是要把苗圃整理出来,尽快育苗;二是在苗圃出苗之前,栽树植树就得开始,不然沒什么说服力,他跟兄弟们计划先栽10000株苗,这就是200多亩。这个计划大不大?其实也不大。只是,算笔账,没有百十万元铺不开这个摊子。

张连茂、张连雄,还有当时担任村支书的本家兄弟张连功,也看见哥哥的愁肠,只是张连印不说,大家都以为他有什么打算。

冬夜静,夜空被月光照得彻亮。屋里熄了灯,月光映着大地上的残雪,隔着玻璃投进屋里,落到地面,清清白白地把窗的轮廓勾画一番。天上亮,地上也亮,真是难眠。王秀兰知道丈夫的心事,说:“不行就给晓斌他们打电话吧。”

稍作犹豫,张连印拨通了儿子晓斌的电话。

回乡植树19年,跟着张连印做事的人换过几茬。先是张连茂、张连雄,还有自己的亲弟弟,再就是族里的其他兄弟们,植树季节一到,兄弟们忙前忙后。现在,亲弟弟已经去世。张连茂72岁了,椎间盘突出,不能干重活。张连雄呢,被大同的私企聘去做管理。剩下的只有王凤翔、安殿英和妻子二女是当年的老人。田四旺和魏巧红是后来补充进来的,一个50岁出头,一个40多岁,在现下的农村,尚属于年轻人、壮劳力。

我来的这几天,大家都忙。安殿英、二女两口子从早上起来就不得闲,打扫院子、生火,然后准备工人们的午饭。田四旺组织工人们作业,开个小四轮农用车到库房里取工具、拉矿泉水。王凤翔负责内业,主要是接待客人,给客人们介绍基地的情况,相当于义务解说员,同时兼顾苗圃的会计事务。魏巧红更不得闲,在张连印身边,随时听候调遣。

我由张连茂领着,继续在苗圃里看。听他说起2004年建苗圃的事情。

当初建苗圃,张连茂领工,带着工人们育苗,哪一块地没踩个三遍五遍?大河湾300亩地由推土机推了一整个冬天,初具规模,但大河湾能不能育苗,能不能建成苗圃,就连他这一个农家老把式心里都没谱。为什么?大河湾经过多年挖沙,古河道的沉积层破坏得很厉害,尽管经过平整,可是土壤层沙多土少石头多。另外,沙质土团粒性差,不保水,不保墒,营养差,怎么育苗?

正说着,迎面一片林子里人影绰绰,十几个工人由田四旺带着在那里剪树枝。

张连印从林子里钻出来,肩上扛着一棵刚刚锯掉的树,呵呵笑道:“我干活还挺利索,40年兵没白当啊!”说话间,他将树款款放到路边的农用车里。

车里已堆满了剪下来和锯倒的树枝、树干,根部茬口簇新,分泌出的油脂透明得不能再透明,像人的眼泪,空气里散发出松树的独特香味。

伐倒的树怎么办?张连印一大早就吩咐了,这些树都给村里的老人们送去。2021年冬天,煤价陡涨,民用煤每吨涨到一两千元,老百姓冬天取暖成了问题,就上山伐那些不成材的小老树拉回去烧火。张连印很感慨。他们冬天巡查林地,发现老百姓只砍那些小老树桩子,栽下的松树一棵也没有动。张连印说:“你看看,老百姓太好了,知道咱栽树难,不动这些树。他们也真是不容易。但凡有三分奈何,谁愿意大老远跑到梁上砍这些小老树?这些树不好生火的。”

张连印一边收拾,一边数手边树的年轮,一层两层,一直能数十五六层,少的也有十二三层,这些都是大苗子,密匝匝地挤在一起,不是一棵一棵,而是一丛一丛,两棵并根,三棵相邻,株距不到10厘米。为什么非要间伐?因为长得太好,长得太旺。而起苗子移栽他处,必须带土一起移栽,且起一棵苗子作业间距必须达到半径20厘米,现在,莫说是20厘米,就是踏进一只脚都难。

2015年,张晓斌退役回乡帮助老父亲,看到苗子太密,建议趁苗子还没长高间伐一些,并且要组织人砍。张连印很生气:“你看你这是干啥?栽起来多难,砍起来当然容易啦,三下五除二就砍啦。”

张连印感慨道:“当初要是听他的话就对啦,当时舍不得啊,你看现在,一年比一年密。看来晓斌是对的,我错了。种,不容易,砍,你看看,也不容易。劳师动众的,多费劲。”

连丰种养基地早在10年前就被省林业厅定为京津风沙源苗木供应基地,苗木质量上乘。但另一方面,近年苗木市场日趋饱和,京津风沙源治理二期工程接近尾声,苗木大量滞销。以左云县为例,全县万亩以上林区13处,标准化园林村85个,育苗基地20个,十里河河川满坑满谷的苗田林地,绿风盈野,到2021年,全县林草覆盖率高出全国平均水平20多个百分点,水土流失治理率达54.8%,要找绿化植树的地方,只能见缝插针。不过,有位记者总结得好,说这叫“苗木滞销了,绿化的观念却畅销了”。

张连印在十多年间总结出一整套育苗的程式,叫“张氏植树法”,总结起来其实就8个字:尊重规律,精益求精。连丰种养基地就是现成的例子。

当初育苗整垄,整的都是单垄,一个大堰,刮成一畦一畦的,每一畦是一个育苗单元,结果一过水,单垄畦堰都被水冲了。后来慢慢发现,单垄畦堰既不保水,也不利于育苗,张连印就总结出双垄畦堰法。每隔10米刮一个双垄畦堰,双垄畦堰过水,可以兼顾两头,也便于树苗后期管理,还有利于节水,一举多得。

因为每10平方米就是一个育苗单元,不用细数,一望即知有多少棵树。横28棵、纵28棵,一个育苗单元的成苗数是784棵。这还是8年生的樹,如果是一年生的、两年生的,那就更稠密了,一个育苗单元可以达到2000棵。这样算下来,光是300亩苗圃现存树苗就达500万棵之多。

将军望树苗,树苗望将军。张连印说,树多了,风也清了。好嘛!话说回来,为啥种得这么密呢?刚开始育苗的时候,成活率是2%、4%,后来能够达到20%、50%。有一年的树苗长得特别好,成活率一下子达到85%,有的畦垄甚至达到90%。

张连印对着茂密葱绿的园圃,手一挥说:“头一回育苗,死啦,死了十之八九。刚开始咱没经验,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道道。后来慢慢学会了,就要精益求精。”

我问:“您当时伤心不伤心?”

张连印手一摊:“伤心啊,怎么不伤心!满怀信心搞起苗圃,周围这么多人帮忙,头一年拉回来的幼苗看着喜人,谁都信心满满啊。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不止我一个人伤心,老伴从春跟到秋,也伤心,其他兄弟们都不说话。”

“有人劝您收手吗?”

“连茂、连雄还有连功,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怎么想的我清楚。好多人都劝我说,收手吧,这大河湾就不是个种树的地方!”张连印手往下一劈,“不!还得干下去。当了40年兵,遇上这么一点点事就当逃兵啦?不行!”

2004年秋天,桑金海在办公室见到了张连印,他一身作训服,帽子戴得有些随便,脚边还沾着泥土,人黑了不少,抬头纹显出来了,眉头一皱能夹死一只蚊子。乍一看,就是一个刚从田野里劳作归来的农民。桑金海连忙让座,张连印却不暇客气,说起育苗的失败。此行,他是来请老桑这个治沙专家给分析一下:失败的原因是甚?咱这个土壤到底适不适合育苗?张连印背来了半尼龙袋的东西,寒暄毕,他打开尼龙袋子,里面是一包土,还有几株枯死的树苗。

不用说,这沙土就是张家场苗圃的取样。桑金海负责大同地区的治沙工程二三十年了,沿长城一线几个县的高寒冷凉山区,他不知用脚丈量过多少次,哪地方的土壤与土质情况适合什么树种生长,他再清楚不过了。桑金海拈起枯死树苗的叶子,搓一搓,问张连印:“这是从东北调的?”

张连印连忙点头。

桑金海讲:“问题就出在这里。东北土质肥沃,育出的幼苗,一年生的有10厘米左右,第二年又长10厘米,特别壮实。油松也好,樟子松也好,都要靠根部的根瘤菌来吸水,长途几天几夜运过来,根瘤菌全死了,没了吸水的能力。而左云县的气候又特别干燥,这些幼苗怎么能适应,当然,土壤也有关系,沙质土壤有机质含量低,后期营养跟不上,透水性强,保不住水分。不管怎么说,东北的幼苗来咱们这里,水土不服。”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再调树苗的时候,提前十天半月让对方浇上水,让苗子吸足水分,然后装回来栽。

两人就这个树苗和土壤的关系聊了很长时间。

首次育苗失败后,张连印请教了许多专家,逐渐摸索出育苗的规律,也认识到樟子松特别适合在张家场繁育。当时,整个大同地区还没有大规模培育樟子松的苗圃,张连印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的苗圃是左云县,乃至晋北几个县第一个大规模培育樟子松的。

那天跟张连印在苗圃里间苗,说到当年的品种选择,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选择樟子松是一个淘汰的过程。2004年初育苗的时候,前前后后引进了20多个品种。油松、樟子松、侧柏、云杉、山杏、桃树,还有战友帮忙从唐山引进的香花槐、黄花槐、文冠果、沙地柏等,除了沙地柏培育、移栽成功,其他基本失败了。后来,总结规律,改进技术,育苗成活后移栽到山上,大家发现樟子松更适合晋北地区的气候与土壤,耐寒耐旱,生长快,树形又漂亮,再育苗,基本上就以樟子松为主了。

开始不懂得苗木品种的选择,不懂得一个品种的生长、发育特点,可以在实践中慢慢摸索。但有些事不行。

苗圃北部边缘,一大片黑黝黝的榆树突兀而起,在松柏成林的苗圃里显得很特别。这些榆树是从河北省拉回来的苗子,十七八年就长成了这个样子。这种树费水又费地,在村里栽植还可以,一上梁就不行。后来全伐了,只留了几棵作为纪念。

“闪失”不止一桩。张连印从东北彰武县章古台镇调树苗的那段时间,内蒙古出台了一项政策,要求境内准备开煤矿的企业先在当地栽一定量的树,然后才给办理相关手续。再加上山西省三北防护林建设、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全面铺开,树苗供不应求,价格一路上扬,一斤樟子松籽能卖到1万元。松籽如此,遑论树苗。不是金枝,也是玉叶。

但东北的树苗就是好,提前十天半月浇水,成活率达50%,后来能达到85%,而且一年长10厘米,两年就是20厘米,春天栽下去,到夏天就发旺,满眼的鹅黄翠绿。这样的苗子,在苗圃里长三年就可以大批量移栽到山上去。张连印心里那个欢喜自不待言。但长途拉树苗的时候,还是出问题了。

第二次拉树苗,回来卸车验货时,张连印发现每一捆都有三五包跟买时的不一样。显然是给掉包了,那损失就大了。一包树苗100束,每一束100棵,三五包,那就是三五万棵,其中小一半的树苗给调包了。把张连印气得!但口说无凭,只能自己小心。再去调树苗,安殿英、二女两口子亲自押车,人不离苗,苗不离车。司机半道下去吃饭,还热情招呼他们说吃点哇,两口子硬是不下车,就那么盯着。即便是那样,卸车的时候,还有短缺。

仅2005年,从彰武县拉回的樟子松幼苗就有160万株。晋北诸县苗圃,还没有哪个苗圃一下子育这么多樟子松树苗。这就有了晋北第一樟子松育苗基地。

事隔多年,张连印感慨:“一行有一行的诀窍,一行有一行的路数,干啥你就得研究啥。”

在东北,因为樟子松,张连印结交了很多朋友,知道这个将军回乡义务植树,大家都很感动,给予支持,甚至自己也参与进来。2005到2012年间,苗圃每年都聘请东北来的技术员帮助育苗育种。刚开始他们育成苗,后来干脆自己买松籽回来繁育。

到2010年,300亩苗圃大部分畦垄被绿意葱茏的松苗覆盖,一年生,两年生,三年生,直到六年生,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松籽在育苗袋里冒头舒枝,幼苗开始分杈,六七年生的大苗子试探着一再将树冠往高天钻去,它们一天一天向上探,十里河滩上清风林涛,丛林蓊郁,鸟飞兽走。

别人的苗圃都有大量的资本注入,目的很明确,就是育苗、卖苗、揽工程、占市场,就是投入、产出、利润滚动发展。而张连印的没有,苗圃的资金来源都是他的工资,以及向儿女、战友借的钱和向银行申请的贷款,资金一直很紧张。后来苗圃产生了一些效益,可以勉强滚动发展,但依然紧张。

正因为如此,才更不简单。

2003年10月开始铺排盖房子,整理土地,带回来的30多万元告罄,张连印无奈向儿女们借钱。儿子张晓斌两口子都是现役军人,2003年全部积蓄加起来也就10万元。大女儿拿自己在石家庄的房子做抵押,贷了20万元款。小女儿刚刚转业,有3万元的转业费,还有婆家给她置买结婚用品的2万元,她全拿出来了。

儿女们凑了35万元,大致与张连印带回张家场的前期费用相当,这点钱意味着还是“溅不起水花花”来。

2003年,苗圃初具规模,2004年,张连印一边整理苗圃育苗,一边开始植树。他回来的目的是义务植树,话已经说出去,得见行动。

义务植树的第一个地点选在北梁。那里本是村里的林地,过去栽的都是小老树,七死八活,也是张家场的重要风沙源。北梁也有部分耕地,实际都撂荒在那里。实施退耕还林政策后,这部分撂荒地也在退耕之列。加起来总共2200亩,按照当年的植树造林标准,1亩地要栽120棵左右幼松,2200亩就是264000棵。2004年,幼松的行情正高,一年生的幼苗一棵在10元以上,两年生、三年生的,随行就市,30元、50元,那就没谱了。即便按一年生的幼苗购买,2200亩荒地没有260万元的投入,休想完成。

此时,苗圃草创,尚未生产,只能到外头调成苗。刚起步,不可能一下子把2200亩全部栽完,能栽200亩就不错了。200亩需要多少树苗来栽?当过会计的张连印根本不用拨拉算盘珠子就知道,需要24000棵。24000棵大概需要24万元,子女们凑过来的钱,绰绰有余。

且慢。到苗圃买树苗是够了,不得雇车往回拉?又是錢!拉回来后,先要在北梁的荒山上画线、挖坑,不得雇机械?又是钱!拉回树苗运到山上,得雇人往坑里埋吧?得雇人拉水浇吧?还是钱!张连印算了一下,工人工钱加上机械、拉水的工费,接近10万元。

树苗成本,再加上运输、栽树的人工成本,35万元,也将将够。

除了北梁栽树、河滩育苗,300亩河滩地还需要打井、开渠、修路等一应基础设施建设,不能耽搁。这又是一大笔投入。

所以,2003底到2004年初,张连印除了考虑一年的“营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筹集资金。时间过去将近20年,紧箍咒就念了将近20年,资金一直紧张。筹钱,“做营生”,再还钱,一直就这么循环。中间苗圃产生效益,倒是好过那么三五年,但很快这个紧箍咒又念回来了。张晓斌记得,除了他们子女拿钱支援老爷子的事业,老爷子还回石家庄跟战友们开过口,甚至母亲王秀兰也出马帮助丈夫。再后来,张连印从信用社、银行贷款,甚至还委托过战友从石家庄的典当行挪借过高利贷。

张连茂说:“筹钱的时候,我哥不对我们讲。春天干了活,难免有钱不凑手的时候,干完活欠工人工资的事是有的。但一到秋天,他就着急,又得借钱。雇的民工过来育苗、栽树,你欠两个月工钱可以,欠半年也是有的,可到了秋天,你就不能欠着啦。为啥呢?一到秋天,家家户户不是孩子开学,就是家里有使唤钱的地方,这个误迟不得。我这个哥,考虑别人多,就是怕别人作难。”

2004年开局,张连印扑倒身子干了整整一年。

清明一过,各自分工,张连茂负责苗圃首次育苗,张连印和老伴则带人到北梁栽树,忙得不能再忙,张连功、张连雄招呼村里五六十号人跟上来,王凤翔和安殿英也请了假回来帮忙,兵强马壮,轰轰烈烈开上山去。河北省军区支援的一台小型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派上了大用场,一趟一趟往山上拉水浇树。

张连印从军人转换成一个地道的农人,像一个地道的农人那样务实,像一个地道的农人那样精明,当然,也像一个地道的农人那样辛苦。他把左云和左云周边县的苗圃转了个遍,不是看稀罕,是像地道的农人一样了解树苗行情,比较各地苗木价格和质量。最后选定了威远苗圃。

时任右玉县威远苗圃主任的辛存保,现已退休,但说起第一次见到张连印时,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年轻,张连印也不老,张连茂、张连雄一行陪着张连印前来考察树苗,兄弟几个都是内行,问东问西,张连印穿一身迷彩作训服,不动声色地四处看,听人说。辛存保当时只是短暂地奇怪了一下,怎么人群里冒出一个军人?过了十多天才听人说,那是个大人物,是一个将军,回乡义务植树的。后来,张连印来调树苗,辛存保才真正跟这个特殊主顾接触。两个人也像两个农人一样讨价还价,谈到最后,两人成了朋友。2004年春天,张连印从右玉威远苗圃调了20多万元的苗木。每一次去,赶上饭点,辛存保都要请张连印吃饭。张连印推不过,就随便找个小饭店点碗面。辛存保过意不去,以为是张连印拿心。一来二去,他发现这个将军不是拿心,而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经过精心准备,张连印回家乡义务植树的心愿就这样落了地。按照防护林典型的设计要求,横行纵列,行距株距,张连印不愧是军营里排兵布阵的将军,栽树之前,他让人用石灰画线、定点,然后人工挖坑,百十亩山梁地上像落下一张大网,齐整而壮观。树苗拉回来,他组织人马立即上山栽植。

拉回来的成苗,根部带有母土土丘,用塑料网包起来了。栽植的时候,需要先将塑料网去掉,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树苗带土丘放置在挖好的坑里,再围圈、浇水、掩土。张连印第一个将幼树从车上抱下来,一边操作,一边给工人们示范,交待工人要像抱小孩子一样小心,轻轻地放在坑里。第一棵泛着绿意的细幼松迎着春风被栽下去,此时,张家场的北梁一派萧瑟,这些幼松一枝枝松针被风吹得抖起来,仿佛要将这春风梳洗一番。北梁上有了春意。

2004年,苗圃育苗失败,但从右玉调回来的树苗成活率还可以。到了夏天,栽下的绿苗苗一公分一公分地蹿高,松针紧凑,枝舒叶壮,长势喜人。即便有个别树苗成活不好,秋天再补栽一些就是了。

到了秋天,补栽了一部分。忙碌了一年,可以歇口气缓一缓了。下过一场雪,田野安静,村庄安静。雪落在房檐上还没融化,烟囱起了炊烟。

腊月,张连印和妻子回石家庄与子女们团聚过春节,临行前,他们想到北梁上看看栽下去一年的树,看看这些幼小的树苗越冬情况如何。一行人出村,雪在脚下,脚踩上去,咯吱有声。人走过,雪地上落下脚印。

进入林地边缘,张连印心里其实是忐忑的。自秋天补栽后,他在苗圃里忙着打井、修路、开渠,还没匀出工夫到梁上看一眼,几个月过去了,栽的苗子长得怎么样?补栽的苗子是否成活?期待,担心,心情复杂。这些幼苗并非草木,简直就是自己的娃啊!

他想象着,栽下幼苗的地方,雪会融化出一小片,形成一个黑色小坑,小坑里这些四季常绿的幼松,会冒出顶,展开枝,微风拂过,松枝轻微颤动一下,傲然向上,像小孩子想像自己十七八岁长大的样子。

可是,北梁的雪野一片洁白,哪里是想象中的样子!他紧走几步跑进地里,看一棵,再看一棵,那些秋天已经长到30多公分的幼松,不是拦腰折断,就是枝叶不全,有的甚至连根拔起。百十亩林地,十之六七,尸首不全。张连印的心顿时凉洼洼的,比这冬天的风更寒,比这冬天的雪更冷。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故意破坏?想想,不至于。张连茂看过十几棵,一棵一棵端详,吸口气:“唉——灰的!这是被羊啃啦!”

左云老百姓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就会唉声叹气,灰的!意思不仅仅是坏了,或者糟了,这里头,还有浓重的自责。怪就怪自己少操了心,百密一疏,树栽好之后,竟然忘了设护林员。连茂又叹口气:“唉——灰的!”大家沉默,之后又愤怒地吵吵起来。张家场和张家场周边有几群羊、几群牛,都是数得过来的,是谁把牛羊放进苗地里,不用费多少周章就能找到。有人说,逮起来打一顿。有人说,报警哇!破坏林地,这是重罪!

张连茂首先否决:“瞎说呢,哪能?!”

但到底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在村里待了半辈子,他知道这事情有些挠手。

张连印表情严肃,没有说话。

牛羊啃树,大家着急,纷纷出主意。方法有的是,新栽树的地,撒药以防牲畜进入是其一,网围栅栏是其二,插警示牌是其三。當然,发现树苗被毁,报警走法律途径是最有效的。

种种方法,做起来肯定管用。可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张连印再清楚不过。为什么羊倌、牛倌会大模大样地把牲畜放进林地?终究竟还是因为有隔膜。说到底,这种隔膜来自群众的不信任与怀疑。送进耳朵里的议论有两种,一种议论是,将军回乡植树,不过是做做样子,植完一坡树,一拍屁股就走啦。另一种议论是,将军回来搞这么大个摊子,在山上栽了树,又是承包又是写合同,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啥?

2003年底回到村里,别的不论,张连印有丰富的阅历、眼界、经验和影响力,乡村两级党委政府都很重视,希望能得到他的点拨、启发,村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请张连印帮忙出主意,或者出面协调。张连印呢,回到村里就是村里的老百姓,也乐意帮助干部们出谋划策,但这个度他把握得好。2004年年底,村两委班子开会,张连印破例出现在会场,语出惊人:“我本来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但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亲自来。所为何事?我郑重承诺,我回村义务植树,第一不要林权,第二不要地权,第三,30年合同到期,所植的树和生态建设成果,全部归村集体所有。”

张连印跟村集体签订合同的时候,合同上已然明确,在退耕还林地带植的树,林权归农民,在荒山荒坡上植的树,林权归集体。退耕还林补助款一律归原土地承包者所有。

小时候,张连印牧过牛、放过羊,还放过猪。现在乡村的牛倌、羊倌跟过去差不多,尽管有个别养殖户,但大部分是受雇于人的苦汉,夏顶烈日,冬历风寒,辛苦非常,张连印怎能不知道?羊倌和牛倌,挣钱谋生不易啊!他是天然跟这样的人亲,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出身啊。

张家场和张家场周边十村八舍,几群羊几群牛,几个“放羊的哥哥”“牧牛的汉”,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牛羊啃树苗事件发生后,乡政府也重视。不说是哪个栽的,就是百十亩林地被毁十之六七,在乡镇一级政府那里也是大事件。何况张家场梁地上栽松植柏,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乡亲们第一次见到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种在自己身边,哪个不心疼,哪个不心焦?乡政府出面把羊倌和牛倌都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张连印跟大家掏心掏肺:“我也是农民出身,知道大家伙放牛、放羊不容易,回来种树,我不要林权、不要地权,就是想为家乡做点有益的事情,把咱这荒山荒坡绿化好,把咱家乡建设好,希望大家帮一把,不要叫牛羊进林地,相当于替我护林哪。”

话说得恳切,效果也明显。这么大个将军,也是放羊娃放牛娃出身的将军,跟大家这样说,牛倌、羊倌都心生愧怍,低头不言。

之后,牛倌、羊倌形成默契,到了北梁就绕开,不让一头羊一头牛进去。人家将军自己掏腰包,十几万二十几万元地投进去,苗苗小,苗苗幼,哪一枝梢、哪一棵树不是真金白银?将军的钱也不是刮风逮的,何况人家还是为了大家,为了村子。

过年时,资金状况稍稍缓解了一些,村里80岁以上的老人们都有慰问金,张连印托张连茂去办。他自己在临回石家庄之前也没闲着,让王凤翔去县城里采购十几双胶鞋,干什么去?去看望牛倌、羊倌。

腊月,牛倌、羊倌不得闲,所谓“家有万贯,张嘴的不算”,牲畜张嘴要吃,人就闲不下来。一天,墙边拴的土狗忽然奓起毛汪汪叫,一只叫开,另一只也开始叫,吠声在旷野里荡得很凶。不用说,这是来生人了。一辆黑色轿车从山道上开过来,那是张连印乘坐的车。当时军改还没有开始,退休的将军可以有自己的坐驾。到了跟前,果然是将军来啦,着迷彩服,穿旧鞋,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东西。

“快过年啦,我过来看看大家。”将军说着,递上手里的胶鞋。大家回:“将军来就行啦,还带啥东西,您这客气的。”

“你们看,是这样,我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东西实用,你们成天雨里雪里,地上又是泥又是水,这个东西穿上,省得天天回来洗呢。我回来栽树,给乡亲们做些好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得靠大家咧!树活了活不了是我的事,树长大长不大,可是你们的事啊!”

大家唯唯称是,说将军放一百个心吧。

转山弯,越沟涧,把村里和周边村庄十几个羊倌、牛倌看遍,消息已经在村子里传开。大家说啥?大家说:“这么大个将军,人家还得溜舔放羊汉、放牛汉呢。”“溜舔”,在方言里就是巴结的意思。将军听到了,关上车门拍拍手:“咱栽树,得托人家给咱维护呢,咱不溜舔他们溜舔哪个?”

此后,每年八月十五提上月饼,腊月里提上春节年礼看望这些“放羊的哥哥”“牧牛的汉”成了张连印必做的事。

牛倌、羊倌也有情有义,多少年了,将军的树栽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义务护林的地方,不但自己的牲畜不进,别人的牲畜也不能进。风气所及,即便是煤炭价格上扬,他们上山砍老桩死树,也绝不动林地里一根松枝。

十一

张连印回村,并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交往的圈子反而比在军营里更广。上至省、市、县领导,甚至更远的北京、沈阳的林业、生态专家,下至牛倌、放羊汉,白丁座上客,鸿儒往来稠。而且他每一次外出回来,不大的写字台上都会增加一些书,是林业和树木植培方面的专业书,晚上收工,张连印就点灯学习到深夜。专业杂志也订了几种,每一期到手,他都如获至宝。

2005年,张连印回乡植树的事迹渐渐在河北省军区和左云县引起反响。这个老汉是真的要干事,投入那么大,数折不挠,愈挫愈勇,是个能干成事的人。

渐渐地,苗圃育苗走向正轨,从东北拉回来的樟子松幼苗成活率高,在苗圃“驯化”一年之后,就可以移栽到山上,不需要额外花费买树苗的钱啦。2005年,除了补栽北梁上被牛羊啃坏的树苗,西梁大约还有700亩的荒地。张连印跟乡里村里协调后,北梁继续栽树,西梁再辟园圃。

西梁之西北,已经接近摩天岭长岭,那里的梁地,张家场老乡一直叫它“将军台”,传说古代有一位将军镇守在此,校场点兵,后人便在此建祠纪念。张连印的林地规划就在附近。700亩林地,沿山峁等高线一圈一圈自山顶向山脚展开,横行纵列,规划甚为壮观。19年后的今天,当年栽下的樟子松已经成林。人们说,要想知道这片林子的规模,得用无人机航拍。人在其中,管中窥豹,不能得其万一。

掩映在林地中央高地上的这座亭子在各种新闻报道里相当有名。它是当年张家场乡政府应群众倡议,为感谢张连印回乡义务植树,在他即将栽树的西梁将军台附近盖的一座亭子,沿袭旧名,依然叫“将军台”。张连印非常不安。他讲:“我们左云几代人都在植树,我是一个党员,只是加入到了这个行列里,事干成了,这是大家的成绩,没有大家的帮忙,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成,千万不要立什么将军台。”

由于张连印一再拒绝,坚决制止,最后改叫“京津风沙源万亩小流域综合治理工程纪念碑”,不过,大家还是习惯叫它将军台。

正如桑金海所言,从1978年开始“三北防护林”建设,到“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建设,从右玉县20世纪50年代开始植树造林防风治沙,到山阴、怀仁县金沙滩绿化治理,从国家到地方,投入甚巨,也是在艰难的摸索中走过来,树种选择、外调树种驯化、科学规划、科学管理等,整个晋北、晋西北的植树造林就是在失败中蹚过来的。左云县境内黄土丘陵起伏,风蚀严重。这样的气候条件,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将军就变得风调雨顺,遭受挫折、经历失败再正常不过了。但反过来讲,也正因为张连印这个人有意志,更兼好学,在遭受挫折之后能够迅速调整,才能迅速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植树办法来。

所以,经受失败之后的新开局显得格外顺利,一下子铺开将近千亩的林地。村里的乡亲们也动员起来,过罢清明即开始筹划植树,每天都有三四十号人跟着张连印两口子上山,还有刚刚从部队转业、复员待安排的退役军人,从部队请假回来探亲的现役军人,再加上驻大同某部官兵拉练训练过来帮忙,人数最多的时候超过了100人。

2022年4月,大伙儿跟着张连印在苗圃里剪树间苗,78岁的张连印清癯瘦弱,干起活来动作却非常利落。正干着活,老汉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他把田四旺叫过来一通说,说得田四旺脸腾地红了,唯唯应承,诺诺答应,急急拿起工具,钻进树林带工人干活去了。

原来,老汉带大家一起把间出的松苗往外拉的时候,忽然听到农用车发动的声音。农用车从院子里开出来,沿苗圃田间小道开过来,停下。田四旺和工人们把拢在地边的松树苗装了一车,用绳子搂了,捆好,又发动了车子。张连印发现后,问他要做什么,田四旺回答說先往城里送一车树去。

张连印讲:“你既是指挥员,也是战斗员,必须在第一线,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大家都在干活,你一个指挥员不在现场,不在第一线,你让别人怎么干活?大家来一趟不容易,松一松,紧一紧,干活的效率就不一样。”

张连印说罢田四旺,背着手跟我走上林间小道,继续讲他的管理经。“指挥员必须亲临一线。大家都是农民嘛,你必须用你的‘体态语言来影响他,号召他,鼓励他。”张连印说得轻松,“体态语言”一个词就总结了一切。但仅仅是一个“体态语言”?这里头所包含的对人的尊重与理解恐怕更多一些。

从开始植树,他就一直走在最前线,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张连印的“体态语言”从没离身。安殿英从2003年开始就跟表哥招呼“摊子”,陪伴张连印已有18年。安殿英也是当过兵的人,大大小小的首长也接触过不少,他讲,像老汉这样没架子,扑倒身子跟“受苦人”在一起干活的人,实在不多。刚开始栽树,安殿英负责植树前前后后的外业组织,这十多年下来,“受苦人”在哪里干活,张连印两口子就带头走在哪里,“受苦人”在哪里吃饭,他们就在哪里吃饭。早上五点两口子就起来了,吃过早饭,背点干粮,再提上暖壶灌上水,至多煮两个鸡蛋,就带人上山。

安殿英所言,远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直如此。每年清明一过,天气开始转暖,一直到五一节,是植树的黄金季节,也是左云县风沙最大的时候。风搅着沙,沙裹着风,天干物燥,山上又不能带火种,中午吃在工地,暖壶里的开水倒在碗里,一会儿就凉了,泡一碗方便面,就着风,就着沙,就着土,调料丰富,就那么吃一顿。

这春风,揭皮剔肉,直砭入骨,一个植树季下来,张连印和妻子被晒得脸上脱了一层皮,风吹得嘴“膀”起来,像猪嘴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才吃得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谁知道,嘴巴啃馒头,稍一用劲,嘴唇上就渗出血,就着血,一口馒头咬下去,白面馒头上都糊了血,再连血咽下去,没有那么个香法!

雁北方言,把“肿起来”说是“膀”,膀是非常古雅的明清官话,程度要比肿大得多。张连印嘴一旦“膀”起来,甚为凶险,嘴唇开裂,皮肤开裂,手指头、脚后跟开裂,指缝间泥一层、血一层,一年四季永远是黑的。他将胶布剪成细条儿,一条一条粘在手指上,白天干活脱落之后,晚上回来再粘。而且,春天里艳阳一出,一到中午照得实心实意,一点假都不掺,老农民倒无所谓,几十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皮肤被一再晒黑,张连印两口子在城市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晒红之后揭一层皮,然后再被晒红揭一层皮,最后皮肤变成紫红色,就算稳定下来啦。2008年春天,胡万金回村,迎头碰见从山上植树回来的张连印,当时的张连印穿个旧作训服,扛一把锹,一双鞋沾泥带土,摘下帽子来,乱蓬蓬的头发,黑脸膛,冲着胡万金笑。胡万金还疑惑:“你是咱平安(张连印的乳名)?!”

张连印说:“老胡,你连我也认不出来啦?”

胡万金大惊:“啊呀,你个讨吃货!放着城市里的福不享,回村受这大罪!”

张连印说:“咳,咱弟兄们从小到大就是受苦出来的,还怕受个苦?”

胡万金说:“我看见啦,苗圃也建起来了,树也栽成啦,当初我说的话拉倒!这点营生啊,可是着好啦。”

张连印说:“你来给我做顾问吧。”

胡万金说:“你现在是专家,我还给你顾什么问。”

“这点营生啊,可着好啦!”胡万金再一次强调。

十二

池恒广跟张连印接触是在张连印第一次手术后回村的2012年。

池恒广并不是左云土生土长的人,他是20世纪80年代毕业后分配到左云县的,先在煤矿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之后调到县委组织部从事干部教育工作。2012年,他担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分管全县老干部和党员教育工作。

2013年,由左云县委策划,县委组织部具体拍摄的专题片《绿化将军》制作完成。在制作片子的过程中,池恒广最大的感受就是,张连印没有任何架子。池恒广说,长期做老干部工作,见到的老干部也多,比张连印级别高的有,低的也有,但老汉显得很特别。他的这种境界、他的办事作风、他的意志力、他的人格魅力,不正是共产党员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具体体现吗?不就是一个非常生动的典型吗?

2011年7月,张连印在301医院接受右肺中叶切除术、纵膈肺门淋巴结清扫术,术后进行过5次标准化疗,临床症状有所缓解。2012年正月初六,张连印回乡,就跟没事人一样。他跟池恒广私下里交流,当初病好之后,河北省军区干休所建议他在化疗之后到海南休养一段时间,可以巩固治疗效果,老伴和子女们也劝。他拒绝,说:“我如果不回去,人家真以为我得了赖病,不行啦。”做手术,化疗拖了半年,苗圃怎么样了?树栽得怎么样了?他一直放心不下。如果再不回去,这摊子事可就散啦,没影儿啦!所以,他执意要早回,越早越好。正月初六,老两口精神饱满、面带喜色地出现在村头。这对大家也是一个鼓舞。

也确实是,来看望他的乡亲们络绎不绝,嘘了长,再问短,话说得稠。平时大家聚在一起,吐痰抽烟不拘束,今天,一群庄稼汉聚在咱平安身边,大家都知道他得的是肺癌,怕呛,烟瘾再大的人也忍着,一根也不抽,一个火也不点。

过了正月十五,村里扭秧歌,張连印又是红火人,腰系一根红绸子,走在人前头,扭起秧歌唱起歌,哪里像个病号?一点也不显病容。

2012年,张家场北梁2200亩荒地和西梁700亩荒地已经全部栽满树,苗木的成活率都在85%以上,开始发挥作用,南边300亩苗圃也蓊蓊郁郁。张家场的人明显感到,春天起风,清得跟水一样,没有沙,没有土,还好闻。张家场学校的老师知道的新词语多,说这叫什么呢?叫作生态改善之后的人造氧吧。

不仅如此,硕大的喜鹊,还有各种山鸡野雉也在林间飞翔,一大早起来,啥都听不见,就听见鸟叫。野兔、狐狸、狍子这些野生动物也在林子里出现啦。张连茂有好几次碰见过,狍子一双大眼睛看定他,不动,他说:“你走哇。”狍子不动,他又说:“你走哇。”狍子倏地钻进林子不见了。有一回,一群战士来苗圃里帮忙,围住一只狍子,大家要抓。张连茂说:“那东西,你们逮不住,甭瞎费工夫。”大家不相信,十几个人包围住它。那狍子站在那里不动,眼见得包围圈越缩越小,突然腾空而起,跃过他们的头顶,轻盈飞去,不见踪影。

从2011年开始,与乡村两级政府协调,张连印又在张家场东湾、双泥河西梁,还有梅家窑北梁陆续开工,后续还有小厂子、石框墙工地,几项合起来,又是2900亩。这几个地方大都是荒山荒坡,属乡镇一级小流域治理范围。再加上还有乡镇公路两侧景观树栽植,给学校、厂矿捐赠苗木,工程量不小。张连印的劲头可想而知也不小,实际上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化疗结束之后,他要定期回石家庄取药。因为是癌病处方药,必须患者本人到场,所以每一次张连印都得亲自去。

常常是这样,他下午到大同,坐夜车回石家庄,取上药,再坐夜车往回赶,凌晨到大同,坐公共汽车,半道下车,跳沟回村已是早上七点多。有一回,张晓斌和妹妹知道父亲要回来取药,备好饭菜等他来吃,结果左等右等没等上,再打电话问,人早就在返回山西的火车上了。

2012年,苗圃基地的房子建了快10年,条件简陋,六一节之前冷得根本不能在家里洗澡,张连印连续一个多月山上山下地跑,“营生”做下来,汗裹尘,尘裹泥,泥再裹汗,一搓一层垢痂。安殿英“兜没的”:“大哥啊,你这身上的土肥呢,可以开垄子种莜麦啦。”

安殿英讲起来,跟小说一样曲折惊险。

没办法,张连印只能隔一两个月去左云县城找个宾馆洗涮洗涮,洗完再从县城回来。有一次,老伴王秀兰正好不在,他在城里洗完后,随便在街上打了一辆车往回赶。车子开到段村的桥上时,迎面过来一辆摩托车,两辆车就撞上了。老汉从车里摔了出去,跌在一棵粗的杨树上。那个车更惨,玻璃一碎,溅得到处都是,把老汉脸上手上割得血糊拉碴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先把那个司机着出来,司机没事,摩托车也没事,他自己怎么样,倒不管啦。老汉还打了110,让交警过来处理事故。然后才从段村一路走回来。段村离张家场还有七八里地,他就那么走回来了。

最后检查怎么样?一侧的肋骨有三根骨折,只能住院了。住了十几天医院。后来癌症骨转移也是在那一侧,老安一直怀疑就是那一次车祸落下的隐患。

2012年到2014年,张连印三年栽下将近3000亩树,任务有多重!他就那么坚持了下来。他的腰一直疼,却坚持着,不说。他不说,谁也不知道,后来顶不住啦,才跟王秀兰说。王秀兰以为是干活累给抻着啦,但还是不敢大意,催自家老头子快回石家庄检查。

张连印自己有感觉,他跟池恒广聊起的时候,就怀疑跟肺部的癌症有关系。

2014年冬天,老两口回石家庄,准备再到医院复查一下,复查结果是肺部的病灶没事,癌细胞转移到受伤的肋骨了。

十三

说起那些沉匿于生活日常中的英雄或理想主义者,在张连茂的认识里,这些人跟自己这个老农民并不相干,没见过面,没递过烟,没吃过饭,没喝过酒,都是写在书里的,登在报上的,离自己远得很。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其中一员,如同那些英雄和理想主义者常常深匿于生活日常中一样,沉睡在日常细节里,偶尔睁开眼,有待被彻底唤醒。否则,如何解释连茂跟“我那哥”干这么些年,为这番事业立下汗马功劳?包括连雄、连功,还有天天忙碌在基地的王凤翔、安殿英、二女、魏巧红、田四旺,还有义无反顾陪父亲回来的晓斌,以及每天为张连印操心的池恒广,没有一点英雄主义,没有一点理想主义,他们哪里能坚持下来?

英雄和理想主义,不独属于张连印和他的老伴王秀兰,如果说张连印独特,他应该就是那个唤醒庸常生活中的英雄主义,推醒沉睡在乡野大地上的理想主义者的人。

反过来讲,让每一个人都理解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2022年是张连印回乡植树的第19个年头,育苗栽树,栽树育苗,除300亩苗圃之外,他共植树绿化20209亩,栽植苗木205万株。

注意,这些不是数字,是一株一株苗,一棵一棵树,是洋洋大观、绿云浮天,漫山披纷而下的林啊!20209亩,可以构成什么样的景观?如果想象不出来,不必亲自去栽两万多亩树,只需将左云县的地图挂起来,拿一支红笔,将左云县1294平方公里的国土分成100个格,然后涂红1.04个格,那就是张连印这些年来种下的树。

张连印爱树,惜树。池恒广讲过一个事情。有一回,两个人坐车从工地回村,见路上拉树苗的车丢下一株松树苗,张连印连忙叫司机停车。他把苗树捡起,一边说“这苗子不赖,活得好呢,可惜了”,一边在路边找了个地方,上手三下两下挖了个坑,将树苗小心地栽了下去。

王秀兰曾讲过张连印对树的这种感情:“他现在哪里是不带一兵一卒的退休军官,人家的樹就是他的兵,千军万马,200万棵树,就是200万个兵!”

确也如此。他察看这些松树时总要自言自语,莫不是在与这些“士兵”谈心?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达成某种默契,互相懂得的。

将军望着正欲参天的松树,松树其实也懂得这位栽下它们的主人公。因为它们也有应和,这应和是随风而起的松涛之声,时缓时急,时强时弱,时远时近,有韵律地,有节奏地。

静听,再静听,你会发现,这声响来自树木本身。一棵棵树岿然伫立,你看它们一动不动,其实在动,生命的火、生命的焰一直在腾挪;其实它们也在舞,不断调整身姿,体内细胞一再分裂,一再重组,纤维结构也一再调整,一再扩张,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空气、水分、阳光,还有氮、磷、钾以及风的方向,根系向下,向四周延伸,深深地扎在大地深处,枝伸叶长,向上,再向上,完成大地与苍天一次又一次的对话,令人震撼,令人感动,令人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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