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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内外(组章)

2024-03-12江芷晴

扬子江 2024年2期

江芷晴,2002年生于江苏南京,现居江苏苏州。

裁纸

当睡眠化成空中游弋的段落,她的耳边会响起裁纸时刀片划过的沙沙声,穿过流转的黑夜,分岔成走音的曲调。那是顺着无名赋格走入镜子的年纪,她们久居失修的旧屋,怀疑被剪成正方形的生活,不过是一张白纸的幻想。她们所探讨的奥秘众多:有关土豆开花,或是海虫沉积为连绵的珊瑚礁。

如今风笛已吹至尾音,中庭的花樹无不枯颓。她途经城市的环形废墟,暗自期盼与消失者的重逢。直到停脚时才惊觉工地的骨节处已泛起微细的磷光,形似多年前,飘散的一捧纸屑。

厨房日记

在水芹叶被掐断的声响中,你看见旧屋的亮光闪现,平庸的日子加入陈醋搅拌,翻炒出辛辣的滋味。往事正被暮色倒进玻璃碗,抹上焦糖,甜腻得宛如誓言滑入唇齿。年轻时你们隔着南方的薄雾拥抱,在晚钟响起时解开围裙,吹一口微烫的豆腐味噌汤,多余的盐粒飞向时间的缝隙。当月光燃烧起来,厨房的亮度被调高,再多待会儿,为你的中年也裹上面皮。

秋游日

十月,午睡醒来。她们骑车穿过栗子树,有青壳滑落,牡蛎心脏盛满隔夜雨。到街对面,分食一碗桂花圆子,汤匙旋啊旋,剜几句甜湿的问候,汽笛声碾过低语,“太多纸张难以丢弃”。裹紧连帽衫时,旧唱片沿耳廓下坠。

十月,她倒掉的灰蓝颜料,薄雾般覆盖皮肤,引诱你发霉的淤青长出翅膀,质地近于法兰绒,应有一首为此而作的赋格曲,在废墟海中荡开涟漪,朝棉花糖云朵吐出泡沫。

——但还不够,为了猜你没讲完的故事,她反复往失眠的夜里撒盐。

镜头内外

夹在胶卷与日历之间,毛绒球翻转成刺猬,带着摆拍痕迹跳上银针。

必须承认,无论如何挪动卷片轴,故事的开头都再难捕捉,而她尚未掌握驱魔术的诀窍。炒南瓜子,揩雪花膏。她与母亲如上下唇般贴合。

鹅颈形的右手按色彩分类灵感:暗色锯琴点缀蝙蝠纹,朱红重瓣是厨房的水晶球,令流动的时光凝固于这口旧砂锅。母亲弯身为玉兰花拂灰,笨拙的姿态在快门声中迅速变成黑白侧影,镜头过滤不掉的锈味,久久留于记忆的底片。

抽出暗盒最后一段废带,她随着人流没入火烧云,观光车驶过时睫毛缓缓扇动,像刚长出的玻璃翅膀。

鬈发在六月吸足水汽,毛躁如沿曲线前进的行人。站台暗处滋生的词语正悄然潜入背包。到了梅雨天,这座城市不再施工,生锈的关节泡发成形状奇异的新鲜木耳。书页浸湿左脚,卡夫卡眼角的细纹延展,只顾追击疲软的转喻。灯光尚未破碎,焊作几支明亮的箭,奔逃的少女暗想不好:肿胀的双腿还能否化为月桂,助我脱身?怯生生踩过野生的菌群,幻觉的重力沿灰黑波纹逐渐减弱。岸边伸出拨弦之手,发霉的脊椎在流水中舒展开来,假面的孤独刹那间恢复真身,要如何抵御飞翔的诱惑?我不得不将蓬松的羽毛按回体内。趁铃声未响,顺着层叠的安全通道平稳下坠,跌进教室的偏僻角落。雨还没停,爬满灰尘的日子已被洗得锃亮,我小口啜饮咖啡,拍拍微烫的脸颊,醉意就抖落一地。

蝴蝶公主

你脉搏跳动如火中木柴,哔剥爆响。回声来自樱花的坠落。她点燃烟头,天空被烧出鹅绒碎片,风扑来。每个意象都在飞。颤抖的银掠过肌肤,就这样走入你的眼,走入太阳的腹部。稿纸旋作蜜,化身谜。光线越来越暗,让我们抓紧时间举杯:蝴蝶,蝴蝶!在搪瓷碗边停步,朗姆酒掺黄油,诱发危险的甜。她腰身摇晃,瘫倒在玻璃翅膀中。你蹬去水晶鞋,带她离开这座城。高楼在脚下,几堆旧积木,跛足的砖块半埋于圆形广场。若干年后,它们会因缺乏运动,滋生出湿腐的味道。你们将继续飞,赶往下一场欢宴。

旧曲

月亮碎在流水中,窃听善琴者奏出一缕暗色旋律。引子漫长,牵着我重返海港。从旧码头出发,记忆的魂魄次第浮现,鳐鱼越过水藻搅动漩涡。光在鳞片上闪烁,如荒废的岁月般没入深蓝,怎么也打捞不起来。转过时间的甬道,乐声近乎呜咽缭绕于甜冷的夜雾。在耳鸣似的回响里,我不知道如何找回那些掉队的鸥鸟。间奏摇颤,带着余温跌入锅炉,和潦草的线谱一起,酿成杯中晃动的酒,圈圈波纹在液体里荡开,比青春的尾音更延宕。

七巧

天黑后你往麻油店去。推开的窗格上,浮动着流光似的水银。街衢和倦意同时藏匿于安眠的城市。两个小时前空中飘过一阵鸽哨声,女大学生们从图书馆中走出,步伐渐缓如子弹入水。她第一次见你也是这样的夜晚:圆月拨云而出,像极你前日丢的那枚铜钱。

近来苏州多雨,你忘在阳台上的雨伞发了霉,胃里长满雀斑。你和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情,并告诉她,上周你精心挽起镶珠的蓝夏布衫袖,去张家赴一场晚宴。沿途经过街角时,向车外望见被打湿的深红玫瑰——那是你见过的最盛大的晚霞。不久后你们道别,她叮嘱你务必快乐。往后你仍坐着车,穿过涌动的人群,在一瞥即逝的橱窗里,看到自己的眉眼长出了她的笑纹。

重返颐和路

越过栏杆,她撞上颐和路的肩骨,水珠凝成清脆的标本。

月亮照着卡通画勾勒弧度,因为寂静,她能听见夜晚的每种声音,车轮辗过铁轨,过大的裙摆兜满风,呼呼作响。骑车穿过修鞋铺,梧桐叶从老社区赶来,飞旋如书页。卖花女抱着最后一篓玫瑰,负雪行走。

十二月,冷空气无法挫伤她皲裂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