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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心灵风景的奇特档案

2024-03-12谢君

扬子江 2024年2期
关键词:李少君诗意心灵

谢君

临近黄昏的静寂时刻

街边,落叶在轻风中打着卷

秋风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张面孔

油污的摩托车修理铺前

树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

一条狗静静地趴在他脚边

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

——《安静》

坦率地说,我喜欢这样的诗,它细微、轻逸,但奇妙的发现又能够带来深邃的情感共鸣。黄昏的静寂中,一个朴素的底层生存者——年轻的摩托车修理工——坐在小凳上发短信,这是平常得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时刻,但是,优秀的诗人可以将这样的时刻重新定义——“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出其不意的轻轻一笔,瞬间构建了一个内蕴生意的世界,给卑微的存在赋予珍贵的意义,也把读者带入耳目一新的诗意领域。

即使是一滴水的美丽,最轻盈的闪亮时刻,也是值得记录和书写的,这就是李少君的诗歌,一个在任何地方、时刻都有能力创造出发人深省的文字的诗人。他的诗歌呼吁我们关注周围发生的一切,并分享所见,将感知传递给读者。可以说,这种敏锐——能够迅速释放出诗意潜力——的洞察力与智慧,是给予一个诗人的礼物。它提醒我们,最小的时刻也很重要,也具有令人惊讶的生活意蕴。

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家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感知意义,而是创造出对于事物的特殊感知。换言之,诗的重心并不在制造意义,更多在于让存在变得新颖。或者说,诗歌的任务就是锐化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用感知的敏锐与警觉创造存在的丰富性、多样性,不任它是明亮的,还是黯淡的,或者黑色与残酷的。唯有如此,才能增强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增强与其之间的亲密性。

我发现这种敏锐与警觉的诗歌景观在李少君那里是普遍的,在其最近出版的一部涵盖诗人42年写作成果的诗歌精选集《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中,当日常的事物与生存场景、微观和平凡的时刻同诗人的心灵相遇,在笔下就成了深具内涵的语境,如《夜深时》《荒漠上的奇迹》《安良旅馆》《热带雨林》《南渡江》等诸多作品。

每天,我都会驱车去看一眼南渡江

有时,仅仅是为了知道晨曦中的南渡江

与夕阳西下的南渡江有无变化

或者,烟雨朦胧中的南渡江

与月光下的南渡江有什么不同

看了又怎么样?

看了,心情就会好一点点

——《南渡江》

在晨曦中、夕阳下、烟雨中和月光下,诗人一口气将南渡江——海南岛最大河流的四个场景散布在我们面前,但它并不是琐碎的表象聚合,而是与心灵的一次次相遇。

我们很明白在时间的变幻与流逝中的南渡江,对于诗人意味着什么。因为诗人的经历是丰富的、多元的。李少君见证了海南岛——南国边陲之地——从贫困落后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上个世纪80年代末海南建省后,出于对海洋文明与新世界的热情,诗人前往海南,并扎根生活25年,在时代的转折与起落中完成了一次次人生嬗变和转型,从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到《海南日报》记者,到《天涯》杂志主编和学者、诗人、小说家。在此过程中,诗人有喜悦,有他人无法体会的孤独,更有许多值得讲述的故事,因而在内心肯定有一种试图用文字留住一个时代的强烈冲动。

“我”之所以成为“我”,就是因为这一切——南渡江及周围的世界,造就了我们的生活,大河的奔波准确地传达了生活的流动。《南渡江》是这样的诗,《三亚》《海口老街》《城变》《天使回故乡》《闯海歌》《我是有大海的人》也是如此,诗人的陈述焦点是一个逝去时代大潮中的点点滴滴。毫无疑问,这些诗歌就是一个诗人对于海南岛最具诚意的拥抱,对于生活在那里的社会边缘者最具诚意的理解与同情。通过史诗质地的记录,一些原本可能被遗忘的人事,刻印到了纸页之上。如果说诗出于有情的心灵,那么这种有情的心灵始终贯穿于其诗意中。在那里,即使是一颗《热带雨林》的雨点,也是诗人“最深刻的一种寂静的怀乡方式”。

这种诚意的拥抱赋予了李少君诗歌热带森林一样浓郁茂盛的能量、特有的生命重量与打动人心的力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在《春天和所有》中写道:“诗歌不会改变世界,但会打动世界。”如果说,细微、轻逸、直观呈现是诗人坚定的技艺的话,那么,有情的爆发与闪亮,标志着诗人成熟的艺术信仰。也许这就是李少君的诗歌总是能够赢得读者信任、被他们发自内心地接受的原因。

无论客观世界如何改变,我都相信诗的承诺是促进同理心。作为一个诗人,最大的有情的一刻无疑是呈现被边缘化的隐秘事物的价值、世俗生存的价值。这是诗歌难以消失的价值,这样的时刻也从来不会过时。在当代,李少君显然是这样一个有情的诗人,一个以自己的语言光谱雕刻细微时刻的轻逸的大师。如果我们相信诗歌可以在我们文化与价值观中充当一种有远见的語言,那么毫无疑问,修辞的力量首先基于务实的理想主义,或者说倾向于重建“为天地立心”的审美伦理学。唯有如此,才能促使一个诗人走出后现代思潮中的荒谬、冷漠与怀疑,进入一个全新的开明的元现代。虽然我们无法摆脱存在的终极困境,但可以重新制定一种渴望叙事,这种渴望提醒我们在苦难的时刻看到轻盈的闪亮,在被分离的时候看到亲情。也许,在这样的视野下,我们才能更加清晰地理解李少君致力于诗歌事业、倡导草根写作与自然诗意所内含的智慧,以及他谨慎的期望和诚意。

阅读唐诗,也许你会发现中国诗人对于自然的凝视与拥抱。他们不是一些局限于特定地域的写作者,不管是出于对山水的迷恋,还是孤独的漂泊和流放,他们在行走之中写作,在诗友往来之间唱和。如果说传统的中国诗人是在移动的行舟上的写作者,那么李少君是一个在汽车轮子与飞机翼翅上的写作者。对于行走中的风景,李少君有着坚定的偏爱。

他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植根于此。通过阅读作品,我们能够感觉到他的诗里总有流动的空间,而且特别珍视用感性的图像模式呈现世界,用直觉的联想涵盖无穷,把读者带向遥远。正是基于此,李少君提出了自己关于诗意价值的看法,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倾向或定位——草根写作与自然诗意——注重存在之场,注重人文关怀,以地理和生存历史为主导的写作愿景。

在纽约,我听到过一个走遍全世界的人说:

每个地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每个地方的爱情也是一样的

林芝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雪域高峰,时有神迹圣意闪烁

丛林中的一泓蔚蓝,深谷的大片野花

山顶的白云飞扬,携带着彩虹与霞光

让每一个亲眼目睹者备感殊荣,福佑均沾

深夜,我在尼洋河堤上散步

黑暗中听见雨后激流的喘息声

我看到一对学生模样的藏族小恋人

树下,男孩踮着脚为女孩撑伞遮雨

看到我走过来,女孩轻声说:

“不用打伞了,不下雨了”

这声音多像四十年前我听到过的

这黑夜,这激流制造的不平靜

也是一样的

——《尼洋河畔》

显然,李少君用自己的作品有效地捍卫了他的诗学论述。《尼洋河畔 》是一幅混合不同世界与地域的拼贴画,从国际大都市纽约,到人迹稀少的雪域林芝,到深夜雨后的尼洋河边,借助于生活和爱情相关联的特性,运用联想逻辑,诗人将不同的时空有效地连接了起来。

作为一个站在自然诗意的地平线上的诗人,李少君的诗歌由此充满声音、色彩、光亮,充满感知视角的旋转与流动。当然,也不缺乏心灵的冥想与深思。在《尼洋河畔》的最后,当树下的藏族小恋人因撞见陌生人,出于回避而收伞拉开距离时,叙述突然转向内心的独白,以一种回忆的方式将当下与四十年前的往事交织在一起,于是一种“不平静”突然复苏。这是极为细微、生动而又渗透人性的描写,它悄然混合在广大的自然语境中。

至于这种“不平静”是什么,诗人没有说,而让读者自己去猜测。这就像爱尔兰诗人叶芝所说,一首诗应该像一个制作精良的盒子一样咔嚓一声合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复杂、精湛的诗,起笔广阔而终笔细微。特别是,在自我和世界的组合中,闪烁着心灵的微光,心灵的激烈冲撞。

在植根于山水的同时,从不远离心灵,这就是李少君的自然诗意。它是写实的、物理的、现象的,也是心灵的、记忆的、回归人类的。这样的语境构建不仅创造了时空的广大、活力和美丽,也创造了与之配对的细微情绪,发自内心的喜悦、困惑和孤独。

简而言之,世界无限,心灵无限,两者的关联与纠缠,是李少君诗歌吸引我的地方。多年来,阅读他的诸多诗歌,如《西湖边》《观海》《西部的旧公路》《敬亭山记》《春天的闲意思》《江南小城》《江南》《神降临的小站》等,我都能透彻地感受到这一点,并带来一次次难忘的阅读体验。

事实是,在行走中写作是中国诗歌史的基本组成部分,而它也给了今天的诗人在凝视世界时一个又一个不断更新的视角,也使诗人的想象力得以蓬勃发展。有时候,李少君不凡的冥想力还能够给人以超越自然、超越时空界限的惊喜。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神降临的小站》

这是一首运用视觉关系而构建的诗,事物与场景——一连串静止的图像符号,小木屋、灯火、无名小站、呼仑贝尔大草原、额尔古纳河、白桦林、星星、夜幕——支撑了它。在渐进的引人入胜的扩展叙述中,诗歌的张力也在展现与加深——在渺小与广大、凛冽与安宁、黑暗与明亮之间。直到最终,释放出令人惊讶的神秘和幻觉。

从可见到不可见,从理性到非理性,从存在到不可知的虚无,从孤独的个体到不可言喻的神圣,这就是此诗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想象力,或者说奇妙的情感体验。它强大的表现力惊人地接近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一个诗歌主张:宇宙是一个图像和符号的储藏室,也是一个具有神性价值的地方。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说,诗有一个深刻的真理,弥合事实与奇迹之间的鸿沟。李少君的这首诗做到了这一点,《神降临的小站》是心与天地的融合,是生命与宇宙的一体,它可以凝聚灵魂的注意力,就像闪烁的星空。

李少君的诗作拥有坚实的细节,但又空灵,具有强大的眺望意识,作为一个对环境、视觉和心学具有强烈兴趣的诗人,可以说,在描绘物理世界时他具有观察和测量的科学冲动,在感知上旋转着心灵的主轴并让读者分享情感的巧妙交织,而在冥想中捕捉神性的持久惊奇感,这使其作品与他人的有了鲜明不同,具有个人化的辨识度,也为当代诗歌增添了多样性和丰富性。

一言以蔽之,李少君的诗歌世界是广大的、飞翔的。他在行走之中写作,视山水自然为美的教育,并无时无刻不在对世界的邀请做出诗意的反应。在一首被他庄重地命名为《江南》的诗中,如其所言,外在世界的图像——春风、雨、流水、亭台楼阁、昆曲——它们都是美的规范。这让我想起了李少君的一句话:“我每走到一处,总有声音提醒我:/下车时请带好你的贵重物品/我想了一下,我最贵重的/只有我自己,和我的一颗心。”

俄国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在他的著作《想象力对话》一书中指出,每一首诗都是一场对话,诗人的任务是寻找诗意符号,以此进行叙事,并传达与之对应的情感性或哲学性的内容。在巴赫金看来,诗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对话,包括与自然、与他者、与生活和时代。而且这种对话是开放的,严格地说永远不会结束。与此同时,需要在个人现实中寻找能够为相同的声音预设统一性的诗意符号。

在导航世界中,有一些被称为引航星的事物,即穹顶中的恒星,在一年中的任何给定时间,人们都可以以它们的固定位置作为参照。不言而喻,对于李少君而言,中国山水与历史人文是这样的引航星,他所酷爱的江南是这样的引航星;幼年时代密切相处的湘乡、对后来人生十分重要的海南,也无疑是这样两颗引航星,悬浮在他个人的天空中,尤为明亮。到北京工作以后,它们成了值得李少君怀旧的南方、灵感和诗意的发源地。它们蕴藏着巴赫金所说的“广阔”“丰富”与“独特”,并且与个人生存息息相关,因而在心灵中打上的印记更加清晰、深刻,这造就了他的另一类语言景观。

回到故乡,街道是新的

开出租车的司机居然不会讲当地话

大楼是新的,旋转门也是新家伙

进进出出花枝招展的女孩一看就是新来的

超市的油漆還未干,散发着呛人的气味

二楼的星巴克也是新搬来的

服务员装摸作样的服装很新奇

还好,到了夜晚,坐在家里

我打开窗户,听了一夜雨声——

只有这个是熟悉的

这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啊

就是著名的潇湘夜雨

——《潇湘夜雨》

这首诗的标题散发着浓郁的南方魅力,诗意是在回湘过程中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诗人通过敏锐的观察勾勒了种种图像——街道、出租车司机、大楼、旋转门、女孩、超市、星巴克、服务员——现代湘乡,一切都是新的,新得几乎陌生了,新得让他不相信眼睛。李少君呈现场景元素,具有小说家的描写天赋,画面清晰而语言简洁。

以往的生活痕迹似乎都已被替换、消解,但是,一场夜雨把诗人带回了过去。这是一场超越时间的夜雨,也是一场在心灵之上流动与飞翔的夜雨。它就在窗户外以一种悠闲的方式淅淅沥沥地下着,整夜不停。通过陌生与熟悉的对立,诗人传达了他对一座城镇变化的讶异与喜悦。这也是2000年后中国新时代的变化,这样的文字是一个时代的自传,也是心灵的自传。

几乎在李少君的每一首诗歌中,都能够找到一个能丰富其存在之美的带有自然质地的标志性符号,在这首诗里他为我们呈现的是潇湘夜雨。

阅读《潇湘夜雨》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因为诗人所描写的湖南湘乡,是一座文风盛行并富有历史传奇的湘中小城,那里的东台山、涟水河、碧洲公园是他从小抬头可见的地方,是长存于记忆中的地方。尽管诗人离开他的出生地已经30多年了,但他的作品仍然与之紧密相连。事实上,我之所以成为我,就是因为这一切——凡是存在于记忆中的,都是不可能被遗忘的。它是潇湘夜雨,也是我们最亲近的家人。

傍晚,吃饭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响

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应答声

使夜色明亮了一下

——《傍晚》

这首诗表达父子亲情。通常,叙写亲情的笔墨,其重心往往着重于具体的人物形象。但这首诗的神奇之处,或者说表达方式的奇特之处在自然之中,在对树林中一系列动静的感知,即喊声传递,以及喊声与夜色融合过程的观察描写。请注意,这首诗最富想象力、暗示性与吸引力的地方就在于此。对于喊声与应答声的相互传递与震荡,诗人的叙述显然是轻逸的、舒缓的,正是这种放慢的节奏,制造了悬念,增强了亲情传递的效果,也进一步强化了主题,使亲情的纽带铭刻在了我们心中。

我一直认为,最好的诗歌邀请我们回顾历史,回顾亲情,即使是最平凡、最容易被忽视的时刻,也值得被书写。在时间与熵的无情力量下,一首好诗就是血液,可以流回我们的身体。

在李少君的诗歌里,他注入的永远不是知识,而是坚定的深情。在另一些关于亲情的诗歌中,我也常常被其叙述细节所吸引。有一首诗叫《例行问话》,以朴实的措辞讲述诗人回到湘乡,倾听父母亲的例行问话。在不断重复与交替的例行程序中,在看似琐碎无意义的对话中,一种深度的情感与孤独也在释放与传递,并且,像夏天般越来越灼热。

在一些我所喜欢的诗歌中,《傍晚》是最令我难忘的,它的字面是轻逸的,但内蕴是沉重的,这是一份生命中带有重金属质地的档案。正如我们所知,长久地存在于我们心灵上的引航星,可以把一个诗人放在特定的人生背景中,从而直率流露真情,直接还原真相,李少君的南方怀旧正是如此,在人诗互证中,诗人展现了越来越清晰与活泼的个人身影,也创造了确凿无疑的具有宝石质地的诗歌。

我并不是说,诗完全是自传的,但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说一个诗人需要不停寻找与更新语言符号,那么,他首先需要呈现符合生活时刻的语言符号。因为符号及感知,与相应社会的构建是交织的,与其居住环境网络是相联系的。就像潇湘夜雨,就像傍晚的喊声,我们很明白这样的符号对于诗人意味着什么,因为它们是从生活档案、从记忆中抽取出来的。

写作是李少君永恒的激情,我之所以如此确信,源于他的创作总量,迄今他已经完成多部诗歌作品,包括《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云之现代性》《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它们就像一片带有雷声的庞大积雨云在中国诗歌的天空积累并蔓延。随着作品被广泛阅读,诗人的声誉也日益增长。

在一闪而过的世界中,一个诗人要么独立存在,要么不成立。存在的前提是获得难以被时间删除的诗篇,这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存在标志。毫无疑问,一个诗人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写出几首像样的诗,并能够像漂流瓶一样,寻找到有幸打开和阅读的人,从而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孤立。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如果有未来,就会有诗歌。在这方面,李少君的诗篇是幸运的,一些传播甚广的作品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抒怀》

在李少君的作品中,自然主义的意象总是亲密、清晰而宁静,并且不仅仅如此,在《抒怀》一诗中,平凡的图像被灵性化了,获得了一种新的令人惊讶的心理深度。这些意象呈现的不只是现象,它们被赋予了理想的品质,表现为精神性的存在,从而具有价值观与世界观的指南针式意义。

与《抒怀》这样的诗歌相遇是愉快的,它平静、坚定、自信、智慧。它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生活的理想定义并期待与之相遇——活在山水中,活在云的漫游中,活在鸟鸣中,活在一棵木瓜树下,活在人性人情的温暖以及人与自然的交互场中。

一言以蔽之,诗歌追问存在,抵抗野蛮,语言的本质不只表达可以说与应该说的东西,或传达表面的事实与信息,它重在传递一直等待被说的东西——为当下翻译过去的同时想象未来。

也许,这样的诗歌可遇而不可求。但是21世纪以来,在过去的20多年里,中国诗歌一直在蜕变、在上升,创造力得到了极大的扩展。因为总有一些探索者,一些“等待戈多”的人,持久地站在虚无与迷茫中,直到最终为我们提供新的想象力,传递理想之境并创造终极关怀。

事实上,写作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需要消耗大量时间与精力,甚至是痛苦和残酷的:通常一个诗人为了能够获得几行诗,需要揉皱和丢弃一堆堆的草稿。有一个事实不必大惊小怪,互联网诗歌论坛时代以来,就我所见,已经有大量写作者不可避免地掉线了,被淘汰出局。那些始终不退出,继续留在中国诗歌现场的人,我认为是值得致敬的,因为他们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索精神或者说理想。李少君就是这样一个马拉松越野长跑手、一个轻逸有情的诗人、一个在行走中写作的诗人、一个仰望引航星的人、一个专注于诗并取得其高度与建树还在继续前行的人。

美国诗人约翰·阿什贝利说,诗是一种发生的方式。显然,李少君一直在追寻诗的发生方式。无论是他倡导的草根写作,还是追随自然、让诗意随着事物的存在而存在的自然诗写,都是值得赞赏的追寻。并且,这里面有诸多我欣赏的术语和我赞同的共识。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是,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來,在很短的时间内大量底层诗人浮出水面,而在过去的20多年中,主流刊物开始向越来越多的边缘诗人敞开大门。这一事实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李少君所倡导与践行的自然诗意,也是一个可喜的变量,对于当代中国诗歌的启示性不可否认,可以为诸多弊端提供解决方法。在今天,在困扰中国诗歌的泡沫中,一个飘散而来的巨大泡沫是口语诗。21世纪以来,诗意随着时间流逝而陷入昏暗之中,甚至沦落为张开嘴巴的流出物,警钟早已响起而写作者依然在不停地筑巢。事实上这样的写作是不可靠的,它与纹理丰富、底蕴深厚的写作相距甚远。如果我们信赖诗是沉默与隐藏的艺术的话,那么自然诗意的诗写模式具有更大的承载力和合法性。狂欢于空间展示,冷静洞察事物内在的能量,让自然和世界自己说话,能够让我们从自我的主观表达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从本质上说,由于审美问题上绝对标准的不稳定性与不可维系性,我们可能无法先验地确定一种诗的发生方式,但是,我们需要“谛听”,并将谛听结果传递给更多的人。就像在不安之夜,在暴风雪笼盖与咆哮之中一个孩子所做的那样。

那一夜,暴风雪像狼一样在林子里逡巡

呼啸声到处肆虐

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们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窥视

只有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

——《暴风雪之夜》

无疑,李少君就是那个在灯火与黑夜相邻、困境与神共存的暴风雪之夜,“跑到窗户边去谛听”的孩子。

就像雪夜的无限和神秘,诗歌的无限和神秘没有终点,带给人的惊喜也没有终点。它永远是一种发生的方式。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作为21世纪中国诗歌的重要人物,出于对诗歌的挚爱,李少君一直在谛听,从未退缩,并将谛听转化为轻逸之境、自然之境、时代之境、理想之境,转化为以洞察力、感知力与想象力构建的惊讶和美丽,转化为生命和心灵独特的档案。事实上,他生动的诗篇也像自然中的江南、水流、草地、青山或者一场暴风雪一样值得遇见和珍视。我相信,在阅读李少君诗歌的时候,我们不仅能够看到时空的广阔与复杂多变,也能够听到一百年前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惊喜声音——美的概念就是对一个世界的倾听与诚意的拥抱。

作者单位:浙江杭州萧山区气象局,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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