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记

明月在上，鸟把叫声还给山林。

更寂静时，虫鸣才会升起，混同溪水翻腾的声响

一直穿过洞穴、岩石，树根，猛虎虎纹中的栅栏

和栅栏后面，失意的人群，以及我们遗忘的

我们自身

恰是此时，酒樽前倾，山色也是

直到抵达我们半生的前额：

黑暗中，风铃越转越快

越转越快的风铃

把我们一一带回，并守住内心的光。

暮晚，抚仙湖

卷起裤腿，淌着水的渔人们，扶船帮

把船送入水中

暴风雨就要来了

在我的镜头里，他们就像一幅乌云之下

行走的油画

我终于知道，走了这么远，几千公里

我为什么来到湖边

我终于知道，我就是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呵

雷声翻滚

我看见我，给船身披上油布，蓝色的尼龙绳系住内心

我看见我越来越远

一直消失在天际

另一个我

站在岸边，静等我歌唱的灵魂归来。

我要带着万物飞

雨燕准备随时飞回到它的雨中。我不是。

我是要把雨带到湖面，让雨

认识每一滴湖水，都是亲人，故友

认识每一滴湖水隐忍，都有酸楚

每一滴湖水酸楚，都有愤怒

让雨在湖面上，升起无数的火焰

每一束火焰，都照亮黑暗中

一个孩子的脸庞

告诉他们：眼睛到不了的地方，心都会到

心到不了的地方，万物都在

我是这样一厢情愿，以至于岛屿离开它的岛

率领湖水，和湖水中的雨水

走进我的体内

哦，他们在我无人的宫殿，幻化成光明

不断生长

一直长成参天巨柱

最后变成一朵奇异的美人蕉

冲破我的头顶——

在与天相接的地方：我要带着万物飞。

酉时，鄱阳湖

蓼子花红，青草碧绿。

如果有风，风盛大——

我理解这无边无际的风声，理解

大雁的鸣叫，不安，和它们的队列：

年长和最有经验的在前面

中间是年幼的

我理解它们要去的故乡

也是我，我们想去的……

我理解暮色降临，盛大的风

在耳边

更多出自我们的内心

我理解无数个人，可能亦是同一个

我还没有回过神的是：——

青草跟着我们一直走到天边

大雁越过山峰，鸣叫声也跟着

翻越山峰

……成为你看见的，这首诗。

一半是草洲，一半是沙洲

除了一望无际的草洲，还有一望无际的沙洲

寂静将它们一分为二。

我们知道每一粒沙子，都对应一棵青草

每一棵青草，都对应一个狂风中的故事

故事里，每一粒沙子喊不出疼

每一棵青草，折断了腰身

都在拼命绿

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多呵，比如某一刻

白鹡鸰在寒风中抖动翅膀

歌聲清亮

水洼恢复平静

牛羊抬起头，水洼清亮——

卡在命运里的人们

借助我们的肉身，又走出我们已远。

鄱阳湖蓼子花海

车轮深陷泥泞，车轮辗压的蓼子花

泥泞一片

我所遭受的罪，或者我们

是一样的

——路在此时显现。

对于一望无际的蓼子花海，我们知道什么

对于一直引向我们走向天边的地平线

我们知道什么

对于我们自身，我们知道什么

群鸟从不曾因为我们的莽撞，破坏，而放弃

对我们的护佑

大雁从乌云的光亮中来，排成“一”字

顺着我们体内无望的斜坡

又排成“人”字

车轮咆哮着，从泥泞中起身

路显现——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暮色降临，地平线一直退

它们，我们：要迎上我们自身。

在太湖

我从未到过激流的中心，那被山色

引领的湖面，格桑花

越过公路的栏杆，要和天边的云相握

飘摇的身姿

在暮色中，像某个熟知的朋友

从背影我就知道，接下来是

雨，形而向上的雨，现实的雨

从雨的呼喊我就知道

白鹭从远处飞来

落在近处的草洲

我从来就知道

一只白鹭停下，把头埋在翅膀之中

在我的慢镜头中

另一只，在空中迟迟不落：

——它们是同一只。

石头，鸡蛋和篮子

和整个海相迎，知道破碎就是命运

不止我一个

知道破碎仍然迎上去，也不止我一个

——落日更是如此。

有一天，我和落日走在去大海的路上

就像石头和鸡蛋

就像石头，鸡蛋，和它们的篮子。

和一只蝴蝶一起过河

离开花朵的蝴蝶，遇到了更大的暴雨。

我从来不相信天上

也有那么多的愤怒，每一滴雨都像一粒子弹

每一粒子弹

都来自雨的真身，都有毁灭的力量

我从来不相信，有一个我

要和蝴蝶一起过河，我是真的

不知道

河那边有什么——

究竟是我，还是蝴蝶，究竟是我还是

蝴蝶，那么多的暴雨落下来

不由分说落下来

呼叫无声无息

扑腾无声无息

挣扎无声无息

是我，还是蝴蝶，临死都幻想着自由的彼岸

我从来都不相信，还有那么多的我在岸上

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一只蝴蝶死了，多么好，它死在了你面前。

空椅子

1

椅子上绵绵不绝的白天。椅子上

坐在我对面的我。

楚楚的生活。

椅子上与“空”对立，对抗

椅子上汇聚的你，昨天的你，从流水中

取出光阴密码的你

打水漂的你

扔石子的你

椅子上掌声一片，钢琴挣脱弹奏它的手

突然的雨像极了念想——

唯一的叶子不偏不倚：

落在，比“空”还“空”的“空”里

落在，比“空”还满的“满”里

2

白鹭飞时，像一个词语。

白鹭飞时，我和南山很近。

白鹭飞时，椅子是空的。

云游的神和我一起看见反光镜中

一路跟随的村庄、田野、河流……

莲蓬碧绿。莲心亦绿。

——它独立呵。坐在洁白的肉身里。

3

而椅子是空的。椅子之上，也是空的。

我如果曾遇见你，你们

我也是空的。

4

宁静时，“空”在“空”中。

宁静时，“空”在“空”中分成无数的“空”

宁静时，是我想否认想反对想取消想确认

所有的所有

和我自身

——椅子是空的。

5

椅子是空的。

椅子空了，椅子空了空了

椅子空了，椅子有人来又离开

如果我曾在你眼中看见来處，如果我曾在

你眼中看见光明的来处

哦。孤独的马，孤独中

驶出我在尘世的双眼，它像默温一样

嗓音里，尚未出生的美学

停在世界的尽头

——椅子不空：它接纳了所有。

作者简介：灯灯，女，现居浙江嘉兴。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21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第九届扬子江诗学奖；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诗集《我说嗯》《余音》《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