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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寄长沙(十二首)

2024-02-28王江平

江南诗 2024年1期
关键词:寿衣竹林

王江平

竹林记忆

我家东侧有片竹林,到冬天,

即便关上窗户,也能清晰听见,

雪粒子敲打竹林的脆响。

有段时间,我迷恋阮籍,

每天去那儿砍一根被厚雪覆盖的竹子,

做成笛子。

母亲听不惯,就打起竹林的主意。

她该是想彻底毁掉它吧。

我骂她老巫婆,越骂,她的表情,

就越被一些不断涌现的坏主意巩固着。

真如她所说,我终日在竹林里

捡一些刚刚死去的兔子,纯属无聊吗?

我不理她,我跟她说不清。

就这样,我的整个成长期,

都在和她的缠斗间中度过。而今,

她五十七岁。我的笛子已经能够吹出

下雪的意思。塞进日记里的兔子也全活了。

而她对我的不满,却仿佛突然之间消失。

看,她睡着了。那么平静,甚至

还有点温婉、善良。一张睡着的脸,

在冬日,在竹林的映照下,在雪粒子

“噼啪”如静电四处爆响的时候。

寿衣老店

依然是小雨。透过伞沿,

以及伞外的雨丝,遇见一家店铺。

铺子很旧,没有货架,没有柜台,

只有墙上,挂满了统一的黑衣。

铺门如大口,在毫无声息的正午,敞开着。

我站在外面,总觉得门口很大

以至于,我离开了许久,

脑海里仍挤满了一片片黑。

后来我才知晓,铺名叫“寿衣老店”。

寿衣,死者衣也。必然

它们都将穿上每一位死者的身体。

当我这样想想,墙上的每一件寿衣里面,

似乎都挂着一个死者,轻轻地挂着。

一阵风吹来。衣袖动了,裤腿动了,衣襟动了,

我胸前的衣襟,也动了。

龙应离去后的次日深夜

昨晚,我们就在刚刚路过的那家店里

喝着啤酒,吃着烧烤。桌上的人

没有离去,还在替我们

不厌其烦地聊着校园时期的

种种琐事。偏瘦的那个,眼神遥远,

仿佛穿透了他去过的摩洛哥、

阿尔及利亚。他见到一个

饿得快要昏厥的黑人突然跪在泥水中

祈求上帝。他很庆幸,没有这样做过,

回国后,相继奔走于衡阳、长沙,

现在,又去往了东部的一个核电站。

他不再搞文学。“可我迟早要回归”,他说,

因此,在离去之前,有说不完的话。

我的妻子和他也是旧相识,为了一见,

便从数百里外的江山赶来,此刻,

已经哄着女儿入睡。呼噜声从卧室

传来。我远远倾听着,感到有点悲伤。

大概真如他所说,他坐上了一艘飞船,

贴着窗外那无边的江面,翩翩飞走了。

冬季的院坝

又一个清晨我醒来,

屋中的景象一尘不染。长辈们

吃完了早餐,聚在玻璃的缝隙里,

聊家常。语气像来自腐烂的风箱。

我很快就听不下去了。我知道,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旱季,一伸手,

就能摸到断流的河床。枝条

裂纹一样铺展。有人用手快速

比划着,仿佛空气里飘满了

死去的孔雀——有些是用盐腌过的。

活着的两只,被我逮住后,

变成了一副银耳环(送给谁?

还没想好)。很快,我十五岁了,

在一个寒风的午后洗完热水澡。

看着红通通的开始发育的身子,

我羞涩,而且慌乱。冬天过于旷大,

显现在院坝里的一棵乌桕上。我双手有力,

一下,就掰断了它枯朽的树干。

在江南的微信中隐居

睁开眼时已是午夜,转侧许久,

仍不能入眠。索性坐起来,

剩下的时间,在浓稠的夜色里,

和四壁一同度过。手中的书还没看完。

看过的内容,全无印象。

周遭寂静。在窗外,只有橘色的光晕

撘起巷子的骨架。一处处盆景。

一个个无人的角落。在江南,

总会有场小雨在这时不期而遇。

升起的薄霧将巷子卷入更深的夜色中。

若伸手,冰凉的电荷会在青苔的肉体内

聚拢。你真的睡着了吗?

吟风弄月的事情,我已经很少做了,

更多时候,是在微信里隐居。但

还不至于无趣,我会将竹筏时不时地

划入一个无人去过的夜晚,听一听

那清脆的电子海,和划水声。

巷子还是足够深,你会在明天的屋檐下

不知所措吗?如果这样,请不要着急,

一场雨大概会把我下到你的耳朵里,

并噼里啪啦地,变化着名称。

树 神

这是一棵古老的樟树。枝丫上长满了

寄生蕨。树身,比我家的卧室还大。

前面就是浩浩荡荡的瓯江。

为了防止江水对树根的长年冲蚀,

人们筑起防护台。台上的香火

从未断绝 (节日时更盛)。

人们供上祭品,许愿、叩拜,

在低矮的树枝上系下红绳。

我大致也是许过愿的。多数时候,

默默坐在防护台的码头上,

感受寂静中飘来的一股祭香。

祭香经过我,飘向江面,

又在江心的数个岛屿间,串起

一溜淡淡的白烟。我的好友龙应

前两天到访丽水。我带他来这儿。

他就站在树下,抬头望着。

“1600年?”“是的,1600年。”

随后他伸手,抚摸那裂开的树皮,

眼神开始进入一种树的状态。

江风在缥缈处擦响,

我们的身体越来越新鲜。

墓板路

一个多雨的午后,我打着伞,

步行在古巷那悠悠的光线中。

我是无意间发现的——无数

整齐排列的石板中,有一块,

隐隐若有划痕(我恰好踩在上面。

明亮的脸部倒映在划痕背后,

我的黑衣服、黑雨伞,也倒映着)。

细看,才知那是点画,灵动、秀美,

颇有褚遂良的遗风。下意识地,

我伸出指肚,像练书法那样,

在手心比划着。当最后一笔凑齐,

一个清晰的汉字显现出来:诞。

往下,是另一个模模糊糊的汉字:辰。

我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这活脱脱的一方墓碑呀。为了确认,

我继续搜寻死者在人世最后的信息。

然而没有了,只有诞辰两个字提示着,

它曾经注释过死去的那个人。喧哗退去,

当被踩过的墓碑在深夜的凉气中

痛得站起身来,我也会感到无比愧疚

和恐惧。次日清晨醒来,肩膀酸痛,

是我前世的墓碑被人踩了吗——

那不可避免的宿命——我的一生,

是否也将被后人的鞋底磨平?

想想,巨大的哀戚如肺气涌上心头。

释然,是不久之后的事情。

春季怀想

久不见了,乃想起你。

我要说的,并无其他。只是

近些天来,我有了一种别样的癖好,即

瓯江已经成为一个我不得不面对的地方。

每日黄昏,江边的光线里有一种

冰丝浮动的味道,我疯狂地迷恋上它

(你敏銳的鼻子也曾嗅到过吗)。

当我写好一首新作,我会将稿子

带去那儿,酥酥展开。江风会从诗中

吹向我怕凉的右手。把一个个句子念出,

是我必定要做的事情。念——声音

念到茫茫夜色里去,念到古人的耳朵里去。

你不用害怕,古人并不回应我。我知道,

这些句子,最后都念到自己的耳朵中去了。

是的,写诗多年,我还没有几个读者。

这真难为情。当我抬起头,走道

空空如也。路灯,早已粉尘一样

散尽。我那细长的影子也不再陪我了。

我念着我的诗歌,在冰丝浮动的空气里,

在江南,这春夜笼罩的城市。

山中往事

十二月已涌入庭院,多么素净,

就像空空的隔壁传来煮水声。

无事可干时,我把一截台阶从古诗中

还原,把一片竹林,从魏晋朝取出。

顺着台阶往前,就会

进入竹林深处。竹身足够挺拔、

清脆,足够在清晨发出肥硕的光线。

光线里有一群鱼,不顾劝阻,

要顺着我稀疏的头发,游进

快要失效的往事中。当某种香气袭来,

我重新意识到我所做的事情——

拿起笔,但还没想好是否向山外写信。

这时,有一个人越来越空旷,

一丝笛声会从古人的骸骨中跑出来,

与我相识,并提醒道,夕阳深重,

斜斜的山林长出新的背影。

而另一个人,已忍不住嗓子,

正在窗外,发出鸟的叫声。

春 日

星期日,晴。卧室。

洁净的空气里覆盖着一层层

往事。床很软,越躺,越分不清

隆起的被褥下面到底是

谁的肉身。有人见过吗——光线

从毛衣上悬浮起来的样子,

多么蓬松。在卫生间,

拧得太紧的水龙头真的不会再滴水。

一面落地镜子的深度,深得无法形容。

窗外的蓝天越发令人失去耐心,

盯了那么久,也不见有什么变动。

据说,瓯江沿岸的樱花全开了。

草地上,那个拨弄吉他的男孩何其忘我。

被马达声灌满的江面,同样摄人心魄。

美丽的日子花瓣一样凋谢了。

走在门外的那个人会成为我吗?

如此安静的屋子,静得有点让人难过。

蛙 声

空阔的床上我躺着,有时伸长了鼻子

也闻不见花的香味在季节深处涌动

我想说的是,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戒律

相处就是各不相干地枯守着生活里持久的平静

故而此刻才显得尤为重要。因为

空气里有什么在不断地变轻

仿佛某种生灵,正从小区的草丛与湖水里

拧起一大片天空,对准我的窗户。

是的,蛙声!彼时,夜已经很深。我甚至有些激动

便情不自禁地弹动舌头,“呱呱”地学起来

衣柜、床头柜、床底、鞋子、被窝里

所有的声音同时成为蛙声

我躺在其间,叫得很起劲。喉咙沙哑

声音大得不可能被任何一个人听清

微雨寄长沙

收到你的来信,是在一个沉闷的下午

那时,我在徘徊中,加紧构思一个场景

氛围并不热烈,就像低矮的屋檐下

一场秋雨,正从听觉中降生

你也知道,除了领养的那只病猫

我从来闭户写诗,而无人知晓

安静的廉租屋内,忧虑每时每刻

敲打我的骨头和耳膜,振声如磬

真的!但现在不了。我可以勇敢地走向阳台

和许多光粒子一起,奋力敲打一地破碎的镜子

这是让人欣慰的。我承认,正是

这闪亮的气息,拯救了我人生的此刻

我已经能觉察到,水从钨丝中涌出

雪白的稿纸,带来了这稳操胜券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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