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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英语吧

2024-01-25江艾高麒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词汇语言

〔加拿大〕江艾 高麒鹏 译

我用最后一个“咖啡”换了一杯咖啡。多讽刺的事。我的手指戳着点单机。植入大脑的语库在眼前跳出,而我眼睁睁看着“咖啡”消失不见。一声沉重的叹息滑出我的唇间。下一次,就得拿“茶”来交易了。

语库的词汇总量从九百八十七变成了九百八十六。我眨了两下眼睛,关掉了界面。能用来和别人交流的词,或者购买生活用品和支付房租的词,又少了一个。“叻——”现在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最后一个“叻——”花掉以后,我的语库便将它从意识之中抹去了。我可以用重复的“有”“已经”或者“你”“你们”“您”再把它买回来,但“叻——”并不是生活必需。说也好,写也罢,我再也没法使用这个词了,就算别人说出来、写下来,我也没法把它认出来。虽然我能用来交易的词汇总量有限,但只要某个词还在我的语库之中,我能使用它的次数便是无限的。如果有一天我的语库一无所剩,我也会变成默者吗?

乔瑞发来了消息。

我小声嘀咕着,眨了两下眼睛,打开了消息。

“别忘了扌——秀是在今晚!三十分钟后我去接你。”

我当然没忘。过去两天里,乔瑞每过几个小时就会发信息提醒我。虽说过去我也曾对他心怀感激,但他的自恋有时真叫人受不了。

我一面等着我的叻——,一面看着自己的回复从眼前飘过。

“知道了,知道了。我记得的。我在平常买喝的那家店等你。”

“哦,你说扌——叻——店啊?他们家的东西真是纟——。我简直难以相——去其他地方买叻——。”

他的话里满是自得。我内心冒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已经有一阵子不用费尽心思破解他的词语了。我知道自己除了挫败感,什么都得不到。

“嗯。就是那家。那家不错。”

我的回答干巴巴的。我不愿意和乔瑞说话;有些词语,他明知我不再拥有,却偏要常常使用。女人,在他眼里,最好要符合中国传统观念,不要多话,但要好说话,要听话。当然,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还忍让着他的唯一理由无非是我们两家是朋友。我猜他也差不多。

我刚到机场时,乔瑞过来接我,带我在纽约转了一圈。我叫他的中文名,却发现他到纽约后没几年就把自己的名字以及大部分中文词汇卖掉了。不过,最近我发现他又开始说起了中文。似乎他赶在今年中文爬上语言世界排行榜之前,又买回来不少汉字。他在语言交易方面总有着敏锐的直觉,但他主要的收入来源却是语言赌博。为了买回汉字,他肯定放弃了自己的一些扌——词汇。现在他库存中的英语词汇多得用不完,他便想多投资给他口中的“外语”——哪怕中文曾是他的母语。

我眨眼关掉了对话框。

“您点了什么?”店员问道。

我扫着他头顶的电子菜单:“七号。”

店员看着我会心一笑:“我一般会选十号。”

“茶。”我点点头,咧嘴笑了。

他沒有重复我的话,而我也后悔说了出来:他的语库里已经没有“茶”了。我低下头,从店员身上移开了视线,他的笑容已不再如先前那样轻松。

我在咖啡店靠里的位置坐下,身体朝向角落,希望能避开任何不必要的谈话。

我又一次打开语库,选择了中文。剩下的母语词汇已然不多了。为了支付纽约的房租,我在语言兑汇中心把大部分母语词汇都换掉了。有时,会有能说多种语言的人联系上我,希望能买一些外语词汇来丰富他们的语库收藏。兑汇中心对一个人一年能购买的外语词汇数量时常是有限制的。

“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他们这样问。

而我的回答始终都是:“给我英语吧。”

邻桌,一个女人坐在她的朋友对面,调整着身边一辆亮黄色婴儿车。车里躺着一个刚几个月大的婴儿。金黄色的头发让孩子看起来像个天使。

“听说他们施行针对土生公民的儿童保育新政策,我太高兴了。我的小宝宝可以带着堪比一本词典的英语词汇量开启自己的人生了。”女人弯腰凑近推车,对着自己的孩子柔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以前没有这么多词是怎么活下来的。要是在今天,那肯定不行!”

我不记得中国有类似的政策,就算有,我父母也从未向我提起过。我的家庭条件从来不如乔瑞宽裕。我时常想不通我们两家到底怎么认识的,更想不通我们怎么还维系着友谊。或许,那笔让我踏上美国之行的资金里,就有乔瑞家的一份。我的父母拿出了一半的积蓄,但他们不大可能在语库里存有这么多资金。

女人的朋友摇了摇头:“我家那三岁孩子,有些词恐怕一辈子都用不上,我最近拿那些词去换了法语,要让孩子达到对话水平。光是生在美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我的老板坚持说,我们每个人起码得会说两门语言。”

“现在连居家搞电话推销都这样了吗?”她的朋友应道。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等这小家伙长大,不会个五门语言都跟不上世界的潮流啊!”

两个女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而我则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语库,可没过多久便滑到了词汇表的尽头。相关法律无时无刻不在变,现在就连手语都要购买了。美国政府不会放过任何拿语言变现盈利的机会。婴儿车里的那个孩子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的几率比我高太多了。

女人的朋友喝了一口手里的饮料——似乎是菜单上最贵的那款。“看看房地产市场发展的速度,估计很快不用扌——词汇都买不起房了。”

她们住的是别墅?还是有很多房间的公寓、住宅楼?毕竟是有钱买得起这种婴儿车的人……我租的房间是地下室,就在洗衣房隔壁,是个被胡乱翻修过、没有窗户的储物间。一到晚上,洗衣机和干衣机的动静就震得墙壁和天花板嗡嗡直响,但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就算附近还有地铁引发的震动,那间房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是我在纽约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我之前那份洗碗工作只勉强够我的房租和基本伙食开销。

在此之前,我当过服务员,那会儿大部分中文词汇都还保留着。掌握多门语言是件好事。现在,我在一家处理厂工作。那里的人都不怎么说话。

乔瑞到叻——店的时间比预定的早。准时准点是他的一个优点,也可能是他唯一的优点。他在入口边的落地玻璃后朝我招手。我把沁得发软的叻——杯扔进垃圾桶,指尖湿漉漉的,随后向入口走去。走近乔瑞的时候,我脸上不自然的笑容变得更僵硬了。

“乔瑞。”

“玉河(原文为汉字,此处以楷体表示。原小说里出现的汉字皆同此例)!”

乔瑞之前从来没叫过我的中文名,总是用我的英文名“吉莉安”相称。他是把“吉莉安”给卖了,还是把“玉”和“河”买了回来?

我看着他,细细地打量着他,表情像极了以前福州的杂货铺老板听我用英语说“谢谢”时的反应:满脸的疑惑。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事。”

听见我干脆生硬的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

“那我们出发吧!这是今晚的票。这票做得真是米——,对吧?我挺喜欢他们今年的宀——。”

每次他强调那些我负担不起、听起来只是一团噪音的词语时,我的脸都会抽动一下。门票本身的设计并无特别之处,上面不过是印着一个金闪闪的剧院标志,还有手写风格的字母,但只要有机会显摆自己的词汇量,乔瑞都不会放过。

“嗯。挺别致的。”我说。“别致”是我还留有的几个“复杂”词汇之一。其他大部分都卖掉了,毕竟,除了和乔瑞在一起的时候,基本都用不上。我语库里大部分的词都是“和”(“和”的原文为连词and。)或者“这个”“那个”(“这个”“那个”的原文为定冠词the);大多数人都会在找零的时候收到这类词。我一直都只有一个“我”,但想来乔瑞可能有上千个“我”,当然,并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价值。自爱固然重要,但乔瑞给自己的爱实在太多了。他的手指捋过打了过多发蜡的头发时,我竭力不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垂下手臂,发蜡还粘在他的手指之间。我装作没看见他偷偷在正装裤上擦了擦手。

去看演出的路上,一个默者跳到我们面前,捧着双手,对我们浅浅地微笑。顺着余光,我能瞥见乔瑞皱起的眉头。

“一边去。”乔瑞从默者身边挤过,拍了拍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我的双腿却怎么都移动不了。

默者眼带乞怜地看着我,讨要着词语,眼圈泛着紫色,右眼有一处明显瘀肿了。张嘴时,她干瘦的脸伸展拉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瞥见她身上那件过大的衬衫,我禁不住咬紧了牙关。衣服上贴满了各种字词,有些是原本的设计,有些则像是在大街上撞见她的行人强行写上去的:乞丐。家。低下。美国。沉默。梦想。沉默。现实。沉默。沉默。沉默。这些写在自己衣服上的词,她大概一个也读不懂。

默者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我时常会在便利店门口碰见几个:都是紧抱着双膝躲避严寒。人们来来往往,大多对他们视而不见,有些人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到这些本已脆弱可怜的人身上;有些人则小发善心,施舍给他们几个词。说话的特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我眨眼打开了语库的转账选项,将几个“和”转给了眼前的默者。

她低下头,随即说道:“和。”

“玉河,我们要迟到了!”乔瑞愠怒的声音从半个街区外传来。

“玉河,别让他们夺走你的母语。”母亲的声音传入我的脑海。这是我刚到纽约时,她在一通电话里对我说的话。太晚了,妈妈,我的汉字大多已经丢失了。如果待在这里让我也变成了一个默者,我该怎么办?

从那位默者身边走开时,我忍不住想,我的脸要是长在她的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我之前只和乔瑞一起去看过一场演出。表演者说的是英语。节目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主题有关爱情、财富,还有与我拥有相同文化背景的人。那时我刚到纽约。也许乔瑞觉得那场演出能唤起我——我们——与家有关的记忆,可说实话,我满眼看到的都只是乔瑞的梦想,以及他离开福州的原因。我的父母得知乔瑞在这里取得成功后,给我设下了一样的目标。他们似乎并不明白乔瑞从事的其实是语言赌博。乔瑞父母的说法让我们觉得他是在兑汇中心工作,但实际上,他是纽约各大语言赌场的常客。乔瑞要我发誓会守住这个秘密。我隐约觉得这才是他时不时请我吃饭,或者邀我去看语言秀的唯一理由。

不过,之前我们看的电影倒是挺有趣的。我能听懂一些说英语的部分和全部中文对白。从那以后,乔瑞总是有意选一些我难以理解的东西。

离开福州之前,母亲曾说,如果我哪天需要帮助,找乔瑞就行。我从未对他开过口,也没这个打算。

“两位。”乔瑞将我们的门票递过去。我们跟着引座员往剧院里走,身后跟着几位同场的观众。

“前排座位。”乔瑞说,虽然我明明看得见我们在往哪里走。

那两张票肯定顶得上一整个月的房租了。起码,对我来说。

“谢谢你邀请我。”我父母教导我要常对善意的赠予抱感恩之心。这是善意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 ——。”乔瑞露出一个微笑,可这一笑短促又突然,让我分不清他到底在对我笑,还是因演出而感到兴奋。

灯光暗了下来,我靠上了座位的椅背。台上的对白在我耳中不过是再也无法理解的噪音,于是,我准备用语库的记忆功能回放一些有关家乡的回忆。可惜语库的记忆功能采用的是会员制,要继续使用,就必须每月支付几个词。一旦会员到期,几乎所有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只剩下最基本的信息:姓名、年龄、住址、职业,还有上周发生的事——直到恢复语库的记忆功能为止。

幕启,一男一女坐在桌边。男人开口时,我叹了口气。他嘴里吐出的噪音并不算糟,听起来是有韵律的耳语。

乔瑞跟着其他观众一起发笑,虽然总会迟上一秒。我怀疑他其实基本不理解演出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不过是在装笑而已。那一秒的延迟并不只是因为乔瑞反应迟钝,毕竟每次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他就会立即朝我下手。扌——很贵,即使是这门语言的名称本身也很贵。乔瑞手头很宽裕,但还是不大可能大量购入这门语言的词汇。

我并没有装着发笑。没必要,反正乔瑞也不在乎。他无比操心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至于他人如何展现自己,他却不大感兴趣。对他而言,能脱颖而出,举手投足间显得财大气粗,才是最要紧的。

“演出好看吗?”半场时,他压低声音问。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的身体朝我倾斜,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舞台,像是害怕错过什么一样。

“嗯。”好看就怪了。

“喂,我们在赌语坊停一下,没关系吧?”他开口问。得意之笑闪过,一侧的嘴角上扬了起来。

当然有关系:“嗯。当然行啊。”虽然我曾发誓不揭露他“工作”的具体内容——反正我知道的本来就不多,对赌博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我还是很惊讶乔瑞会主动让我多了解一些。他不担心我会揭他的老底吗?还是说他已经预料到我终究会变成一个默者?

赌语坊是一座巨大的穹顶建筑,长宽高与十栋楼相当。楼里的灯从未熄过。透出的灯光总是照亮我下班回家的路。巨大的楼梯占据铺满红毯的大厅;楼上,私人赌博间里放着天鹅绒面的桌子与老虎机。客人可以有单语种或者多语种的参赌选择。

“我总喜欢铤而走险。”乔瑞说。我本想取笑他,但忍住了。

他招招手,把我带到了一张桌子前。桌后站着的男人身穿一件笔挺的晚礼服。乔瑞说他是一位提问人,眼前的桌子会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呈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提问人的语库里装有整本整本的词典,但这些只是赌场暂借给他们的知识,下班后便会消失。可以任意使用如此庞大的词汇量,哪怕只是暂时的,会是什么感觉?我想,会觉得威力十足吧。能发声,不管是什么声音,都意味着强大的力量。

“您选择什么语言?”提问人开口道。

“扌——,英文,还有中文。”乔瑞答道。

乔瑞会选扌——让我有些惊讶,从他看演出的反应来判断,他这门语言的词汇量并不算大。

“很好。您熟悉规则吗?”

乔瑞对我笑了一下,又转向提问人:“嗯,但请务必再给这位女士解释一下。”

提问人朝我的方向转过身,丝毫没有注意到乔瑞语气中的优越感。“首先,赌客下注,每一种语言各下几个词。我随后会用每种语言问三个问题,而眼前这位先生则要全部作答。只回答是否或对错是不可以的。每个答复最少要有三句话。我会在五分钟时限内检查这位先生所作的答复,并在每门语言里选出一个我认为他没有的词。如果我选对了,他会输掉下的赌注;反之,则算他赢。”

很显然,提问人是活生生的人类,但声音显得异常机械。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提问人说。

我期待着乔瑞输掉赌局,但不用说,结果并非如此。

我隔很久才会和父母通一次话,因为语言隔阂正逐渐变成我们沟通的障碍。失去了大部分中文词汇,又没有找到她期望的成功,这多少让我的母亲有些伤心。他们坚信在美国发展的机会更多。中国的竞争实在太残酷激烈,而我从来也不是班上的尖子生。一个全新的开始啊,他们这样对我说,语气很乐观。他们要我为自己打造一个新的生活——作为中国工厂的职工,他们无法提供这样的生活给我。可他们并不明白这里的高端工作都要求应聘者会说多门语言:三门是初级职位的最低要求,但老板们总是更青睐那些能说四门甚至更多语言的人。

我花了些“这个”“那个”,在公用的全球通话屏上买了十分钟的通话时间。电话机实在太贵,几个月之前,我就把自己的电话机卖掉了。

首先出现的是母亲的面孔,随后父亲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身后。她告诉我福州家乡的大小事情,而我一脸茫然地笑着听她说话。一分钟后,母亲离开了屏幕。我低头看向脚下的砂石。

父亲天生寡言,我们通话时,他也只是盯着我,一言不发。可不知为何,比起母亲口中一连串如今已是外语的词句,我更能理解父亲脸上的表情。真是奇怪,母亲曾经清晰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显得含混不清。我将注意力放在她的唇部,可这就像透过结霜的窗玻璃往外看,或者在水下听人说话。

父亲觉得母亲没往这边看的时候,就对我做口型,用眼神暗示我他要说的话语的含义。有时,我能明白他的意思。眼神和肢体的表达比言语本身更有效。我回答的方式也是做口型,可达不到同样的效果。以这种哑谜形式交流算是钻了语库的一个空子。肢体语言一般不算是官方语言。我该对此心怀感激才是。

“扌——秀是不是纟——?”

借着乔瑞消息的语境,我解读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嗯。很棒。”

他还在输入,可我关掉了屏幕。我调出语库:交完房租后,我只剩下四百八十六个词了。

母亲提到了如今特权阶层采用的新语言。乔瑞和我昨天看的那场演出说的就是那门语言。母亲让我投资,可我连一点门路都没有。一个扌——词的价格就超过十万个英语单词。我告诉母亲在这边谋生很难。光是保住我所剩无几的词汇来和她交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住的那栋楼里有个非常固执的男人。他怎么也不肯把自己的母语拿去购买英语,一个词都不肯,也就没有人愿意雇他工作。他在赌博中失去了一切,后来便消失了。街頭赌博和乔瑞玩的那种不同。那个男人周末常和一群街头赌徒碰面。他们相互挑战,进行你说我猜的游戏。其中一队会给另一队选一些词,随后两人一组轮流猜测。猜中最多的队伍获得胜利。楼里的住户经常围观他们的交易过程。从赌局中退出离开的人,十有八九脸上都写满了杀意。

据旁观者说,其他赌徒给那个男人设了局,等他看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也可能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同局的赌徒清楚他缺少哪些词汇,专门选了那些他无法描述的词语。他被赶出了我们这栋楼,成为游荡在街头的默者。有人说他被遣送回自己的国家,因为他已经不再算一个“有用公民”了。

上周,有个男人造访我们住的公寓楼。这个富豪知晓的语言超过二十四门,自然也包括昨天演出用的那门语言。他想拆掉这栋楼来建一个新的商业项目:一座新的语言贸易证券中心。住在这里的我们对此并没有发言权,反正我们也没有多少可供发言的词汇。

曾有一个慈善机构向这个富豪寻求捐助。我记得他当时说:“你又不是不懂。我什么人都捐一点儿,自己还留下什么?要不然,你以为有钱人怎么一直有钱的?”我对他的厌恶自此而生。并不是所有富人都是那副嘴脸,但这个富豪和乔瑞是同一种人。只是我的语库里已经没有适合描述他们的词语了。

看完表演一个月之后,我和乔瑞中断了联系。

我们这栋楼的拆除计划定在了下月。我们都要在下周末前搬出去。

住我隔壁的女人要求赔偿。她接到了一个电话,但大楼的管理员只是说:“你自己同意了的,不记得了吗?那个条款说……”可她怎么可能记得?毕竟,靠着自有的词汇量,她既不足以读懂相关条款,又不足以聘请能读懂条款的律师。那些人明知大多数租户的语库存量有限,看不懂合同上常用的措辞,却偏要这样表述,她怎能记得自己同意了什么?

乔瑞发来了消息。

“公寓的事我听说了。”

我的眼睛在回復键上徘徊,却打不出一个字。

“你可以暂时和我同住?”

乔瑞总是有所图谋。他没有不求回报的提议。他的亠——住宅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付不起房租。”

“别担心,我们再想办法。”

我不由得发现他所用的都是我能理解的词语。但我清楚,他只不过想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好让我觉得对他亏欠得更深。其实,这些词语并不是写给我看的,而是写给他自己看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未想过把唯一的“乔瑞”用掉。语库接入铁路付费系统时,我选择用“乔瑞”来付费。系统将找给我的几个动词输入我的语库。名词的价位总是更高一些。

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坐下。我拨弄着行李箱的把手,没有抬头。

“和。”

我听见后,抬起头。是我们在街上碰见的那个默者。

她脸露微笑:“谢谢。”

我张开嘴又合上。

“我最后想办法买回了自己的名字。我叫——。”

我伸出手。没法听清她的名字让我有些失望。

“玉河。”我说。

和那位店员一样,——与我会心一笑,这样的笑容我永远无法和夭——分享。

到了语言兑汇中心,我看到有一台兑汇机空了出来,就走了过去。我的语库弹了出来。我用眼睛将越来越短的中文词汇表向下拉,直到最后一个汉字出现在我面前:家。我想到了——。我会再试一次的,母亲。

“给我英语吧。”

兑汇确认。我看着英语单词涌入语库。

夭——发来了消息。

我关掉了消息提醒。我早该断掉和他之间的友情,可因为我们两家的联系,我没有这么做。或许,有一天,我会把真相告诉他们。夭——这个人不配拥有这样光鲜的假象。

我的眼睛上下翻动语库,目光先是落在“家”上,接着落在“玉”和“河”上——这是我仅存的两个中文字了。我闭上眼睛,发誓很快就会把它们都买回来——但在此之前,我要找到琪亚娜(“琪亚娜”的原文Kiana,出自夏威夷土语,表示月亮女神)。她的名字,一个不再是默者的女性的名字从我口里轻声吐出,仿佛沐浴着光辉。

附文中字谜的谜底:

叻——:咖啡(Coffee);

扌——:拉丁或拉丁语(Latin);在本文虚构的语言交易体系里,拉丁语的词汇价位最高,就连表示这门语言的Latin一词,也是价格不菲;

纟——:绝妙(Marvelous);

相——:想象(Fathom);

米——:精巧(Intricate);

宀——:审美(Aesthetic);

——:荣幸(Pleasure);

亠——:豪华(Luxury);

——:琪亚娜(Kiana);

夭——:乔瑞(Jorry)。

江艾(Ai Jiang,1997— )出生于中国福建省长乐市,4岁随父母移民到加拿大。本科就读于多伦多大学,从爱丁堡大学取得创意写作硕士学位。目前主要从事科幻、奇幻及恐怖小说写作,作品可见于《中间地带》《离奇》《暗黑》《死地》《暗物质》等杂志。首部长篇小说《灵魂》出版于2023年。《给我英语吧》(Give Me English)发表于2022年第3期的《奇幻与科幻小说》,入围第58届星云奖决选名单。作者以单词首字母加破折号的形式表示从小说人物的大脑语库抹去的、要读者自行“脑补”的词语。译者则从位于词首的汉字中拆解出靠左或靠上的字符,并加上破折号来“翻译”原文的谜面。为不破坏读者的阅读乐趣,谜底统一附在小说末尾。该文的翻译得到科幻文化公司“未来事务管理局”授权,特此感谢。

原刊责编  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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