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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城亦暖

2024-01-11王国平

小说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哈尔滨人索菲亚哈尔滨

哈尔滨人称呼“哈尔滨”是“hǎ市”,普通话四声里阴平的“hā”,就这么堂而皇之变成了上声“hǎ”,中间没有过度,也不需要解释。

十几年前我到哈尔滨就发现这里的人敢拿“主意”。后来还听说一个更有意思的事。哈理工的学生,自称是“hā理工”的,提到哈工大,则称之为“hǎ工大”。哈工大的学生呢,自称“hā工大”,对哈理工的称呼则是“hǎ理工”。这么多年,每次到哈尔滨,或者在外地遇见哈尔滨人,闲聊时忍不住问问这是什么原因。不少哈尔滨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老多年了,就这么顺口说了下来,难道不对吗?

当然是对的。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章法。说“hā”说“hǎ”,都是自然而然的表达,畅通无碍。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也可以“点灯”,相安无事,和谐共生。于是,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可能会听到这样的对话:“你是hǎ工大的?”“对呀,我是hā工大的。”毫无违和感。

东北有道菜,叫“乱炖”,地道美味。其实,“乱炖”不乱,食材的搭配还是很有讲究的,每一道食材在风味上都不冲,没有属于刺头的类型,都能开放怀抱互相接纳。至于色彩,整体偏向沉稳甚至有点闷的时候,玉米的黄和胡萝卜的红,顿时把氛围给点亮了。“乱炖”是家常菜,本来居家过日子就离不开“乱炖”,事实上也是逃不脱的。哈尔滨人干脆就把这种融合、贯通的功夫视为城市的性格来经营了。

大话不必讲,细处见真章。中央大街中间地带有个房子,门口的招牌是“一楼酒吧,二楼烧烤,客官里边请”。要说“酒吧”是西洋流行文化的标配,“烧烤”是现今华夏大地上的一个热门,“客官”是旧时店家对宾客的敬称。好几个层次,都被一个招徕生意的广告牌“一锅端”,一并收纳,顺顺当当,感觉没有什么不妥。

距离中央大街不远处的索菲亚教堂,是哈尔滨的一处城市地标。这个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筑,是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堂。哈尔滨是“音乐之都”,索菲亚教堂这么富有特色和风情,建筑本身就是一首交响乐,还是外地游客来哈尔滨的绝对打卡地,二者是不是有必要关联起来?观念是个好东西,行动更是个好东西。原来的建筑艺术馆,就改为了索菲亚音乐厅。现在,索菲亚教堂就是索菲亚音乐厅,可以说是“一个地方,两块牌子”。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和音乐在哈尔滨就这么无缝连接,深情相拥了。

索菲亚音乐厅的宣传小册子上说,“在游览参观的同时,增加音乐演出内容,此举是为了更好地体现索菲亚教堂独特的建筑艺术性及声场效果,增加参观体验互动性”。建筑存储音乐,也以自己的禀赋善待音乐。音乐丰满建筑,也以自己的风情升华建筑。建筑美和音乐美,在这里合而为一。

这个音乐厅的营业时间一般是上午的八点半到晚上十点,冬季是下午五点结束,属于“超长待机”。早上八点半就能欣赏到现场正式的音乐演出,不知道还有哪个地方有这个雅兴。我们是下午来到音乐厅,节目是钢琴独奏。一个年轻姑娘,一袭黑色连衣裙,长发披肩,正在钢琴前用心弹奏,向人间播撒美妙的音符。坐在椅子上,乐曲在耳边漫步,举头望,穹顶在高处,有旷远、空灵之感。墙壁上眼见有剥落,墙面脱皮了,但不见补丁,保持原态,就像是一枚枚历经岁月长途跋涉而赢下的勋章。人来人往,步履声声,自然还少不了人声,尽管大家普遍压着嗓子轻声说。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时代,也少不了人们随手记录的冲动。于是,好多个手机都冲着正在演奏的年轻姑娘拍摄,有的人坐着拍,有的人站着拍,有的人还是视频录制。也有人对“随手记录美好生活”这事没有多少兴致,已经在琴声陪伴下进入梦乡,同时也给这个场子奉献了轻微的鼾声。对于此中喧嚣,姑娘大多时刻是置若罔闻的,“且将心事付瑶琴”,但是偶尔也扭头张望一下,可能是出于好奇,也可能是对曲目烂熟于心,走走神,没问题,权当“课间休息”。这一瞥,有几分可爱,也是烟火生活的一张切片。剧场里的音乐演出,音乐家几乎跟听众没有多少语言和眼神交流的,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通过音符的传递进行心灵的“对话”。另外,剧场的音乐演出,都有一套规范的“温馨提示”或者说是“观演须知”,比如不能随意走动,保持安静,避免不必要的交谈与噪音,禁止使用手机和其他录音设备等。一旦听众有拍照、录影的举动,工作人员就在远处拿起激光笔,进行干扰、提醒。如果听众还是不听劝,他们还要蹑手蹑脚移到跟前严肃告知。这是为了维护良好的观演环境,以避免干扰台上的演出节奏和其他观众的观赏体验,也是为了保护演出作品的版权。这当然太有必要了,属于基本的文明礼仪。索菲亚音乐厅好像暫时搁置了这些“规矩”,营造出一个开放的空间,大家大体上可以随意。这里是哈尔滨的城市“公共客厅”,是一个庄重的地方,也是一个家常的地方。来者可庄重,亦可家常。

家常往往指向普遍性。哈尔滨普遍给人的印象是寒冷,所谓“冰城”。第一次到哈尔滨是在隆冬时节,冰天雪地,又是夜晚,看不真切。入住宾馆,当地朋友说宾馆就在松花江的边上。早晨起床,拉开窗帘,眼见有吉普车在缓缓往前走。车行路上,没有什么新奇的。定睛一看,问题来了:这不是马路啊!汽车是在江上行!气温是有多低,冰层是有多厚。这个世界也太有味道了。老家在鄱阳湖边上,哪里见过冰上跑车的情景。记得当年在赣北读小学时,遇到大雪纷飞的天气,虽然没有明令,基本上可以自作主张,居家躲在被窝里,权当放假了。有时也往学校跑,跟同学一起胡闹,老师偶尔来教室一趟,敲打敲打,强调一下纪律,就回了。班中无老师,娃儿们唱大戏。就差点儿把屋顶掀了。教室里没有暖气,窗户也不严实,学生也是七零八落,这个课是没法上了。所以说,有些“规则”是要充分考虑地域性和适配性的。用一把尺子机械地丈量世间万物,世间万物要抓狂,尺子也是要崩溃的。

曾经有一首流行歌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觉得应该有另一首歌,就叫《冬季到哈市来看雪》,“冬季到哈市来看雪,雪在漫天狂喜……”至于是唱“hā市”,还是“hǎ市”,或者说在“hā”与“hǎ”之间随机切换,坐下来好商量。

冰与雪是哈尔滨的特产。十五年前,我到哈尔滨采访过冰雪文化研究者王景富,写过一篇人物报道,名字是《王景富:四季梦醉冰与雪》。老先生当时年届七旬,对冰雪用情很深,用力尤勤。在老伴儿的眼里,老头子这辈子是娶了冰雪了,“这个人平时啥话也没得说,蔫的,但一说到冰呀雪呀,眼睛都放光。家里来了客,客人觉得这老头子怎么不大热情。我就告诉他们,你们和他唠冰雪的事,肯定准!”他自己也一五一十“招供”了,“我春为冰雪忙,夏为冰雪忙,秋为冰雪忙,冬天更为冰雪忙——收集冰雪素材不遗余力,整理冰雪资料废寝忘食,研究冰雪问题走火入魔,撰写冰雪文章通宵达旦”。他的本职工作是哈尔滨日报记者,抱着一团火的激情和炽热,投身冰雪文化的研究与阐释,成为冰雪的“账房先生”。这次到哈尔滨,听说老先生已经故去了,他的那份热心的劲头依然让我一暖。

哈尔滨的天,大多时候是冷的;哈尔滨人,一直是暖的。寒气激我怀,热忱盈身心。冰城亦暖,脑海里已经储存了好多个镜头——

呼兰是萧红的故乡,这里就说自个儿是“萧乡”,还编发文学内刊《萧乡诗词》。对历史人物的敬重献上了一片真心。

哈尔滨大剧院前厅,正在展出哈尔滨学院提供的一组“风雪老道外”图片,拍摄的场景有门洞内的大杂院、破旧的木制外楼梯、低矮的煤棚、公用的自来水龙头……过往岁月的质感,都在黑白影调里得以阐发。色彩斑斓年代的黑白,是因为有浓郁的乡愁如热血奔流。

参观哈尔滨早期音乐与世界文化名人手迹展,发现展板上对哈尔滨早期音乐的介绍是这么写的:“哈尔滨的第一家乐器店开业时间是1900年,比第一家面包店还早了两年。这说明什么?音乐比吃还重要。有人说,百年前的哈尔滨出门就是剧场,拐弯儿就有乐团。他们说得对。不过,落了一句,初夏的丁香花,风过时碎枝缠抱,说不准节拍,听得出动律。”这当是诗人所为,把展览上惯常的刻板语言舍弃了,以个性化的表达,问候深爱着的这座城市。

在深圳(哈尔滨)产业园区,得知这里要“带土移植”深圳的先进理念和经验。这个提法让人感动,哈尔滨人太想跑得快一点儿,跑得好一点儿。爱这座城,打心眼儿希望这座城好。

在太阳岛上,我不小心崴脚了,伤势还有点严重,自然让哈尔滨的朋友一通忙乎。陌生人也在用心。那天下午,正在宾馆房间里休养。前台来电话,说大堂门口的灯箱急着要维修,工人从我住的这个房间窗户跳到外边作业最合适,问是否方便?当然可以。一位大叔进门了,脸黑,背着一个工具包,高个子,大手,大脚,迈大步子。太喜人了!他看见我右脚戴着护具,枕头垫得老高,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就关心起来,问这是咋的啦,是不是到医院拍片子了,医生是怎么说的。然后就是一通安慰:在外地遇到这事,糟心。不过呢也不是啥大事,东北老是大雪,崴脚、摔伤,是经常的事,哪个人不在硬冰上摔个几跤?东北人屁股大,都是冰上摔的。医院看这个病也拿手,整个几天就好了,放宽心。热情和幽默,是骨子里的。他爬出窗户外修理灯箱了。以前总是感觉装修的声音沉闷、烦躁,这次倒是听出了节奏感。过了一阵,修好了,又从窗户爬了回来。他问是不是要买点什么,吃的,用的,他可以跑一趟,反正活儿完事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他却慷慨地馈赠自己的热心。

第二天,伤情不减,只能坐着轮椅前往机场返京。那时哈尔滨正在迎向冰冷的怀抱,老人们像候鸟一样往三亚飞。这趟航班,就有不少行动不便的老人,坐轮椅先飞到北京,再转机前往三亚。轮椅送机的服务人员有限,她们忙得团团转,送了这个航班,下个航班就接上了,没有喘口气的时间。很惭愧,我竟然跑到这里来“抢夺”资源。轮到我要登机了,一位工作人员刚刚完成送机任务,匆匆赶来,仔细核对航班信息和个人信息,以及随身携带的物品,得知都是妥的,就推着轮椅往前赶,路上还与同伴沟通航班动态和行进路线。我看了下时间,感觉尚早,跟她说可以慢些,不用这么着急。她说不行的,您优先登机更方便一点儿,要是晚了跟其他旅客一起,就有点儿乱了。她一路小跑,步子密而实,尽管戴着口罩,我还是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呼吸正奔向粗重的临界点。如她所愿,踩着时间点我们赶到了登机口。我连声道谢,她应了一声就匆匆转身而去,想必有新的任务已经下达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偶然看见了她卡牌上的名字——许培文。

点滴温热,汇聚暖流,情拥冰城。

作者简介:王国平,《光明日报》高级编辑,文學评论版主编,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一枚铺路的石子》《汪曾祺的味道》《纵使负累也轻盈——文化长者谈人生》《路上的风景:张锦秋传》《一片叶子的重量》《文学的目光掠过新闻的湖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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