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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之间

2024-01-11刘浪

小说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朝阳长安

1

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时令真的已经进入了秋季。刘鸿菲依稀记得,应该是超过一周的时间了,气温每一天都在下降,而迷迷蒙蒙的细雨始终弥漫在天地之间,如同一张污浊的大网笼罩着,让人着实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里,刘鸿菲的心情很是低落。她也说不清具体是因为什么,反正最近這几天,她不愿想念丈夫,但偏偏又格外想念。实在睡不着的夜里,刘鸿菲有时就会问自己,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是一个多与少的过程呢?所谓多,是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而少呢,是可以依靠的人越来越少。

前一天的夜里,刘鸿菲十二点之后才睡下。而这个早上的四点,她家的座机来了电话。刘鸿菲被来电铃声吵醒了,她感觉自己的头昏沉沉的,就像被塞进了一块粗糙的大石头。

刘鸿菲下了床,晃晃悠悠地来到客厅,拿过话筒。刘鸿菲知道,这个时间,除了王小玫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给她打电话。当然,除了王小玫,谁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刘鸿菲也不会接听。

刘鸿菲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说,这才几点啊?我后半夜才睡,你这小妮子又作什么妖啊?

电话那头果然是王小玫。王小玫说,知足吧,姐你就知足吧。赶这个破稿子,我一宿没睡,我跟谁讲理去啊?

之后王小玫就抱怨现在的新闻太不好写,你写个高大上并且充满正能量的稿子吧,读者不买账;你要是写那种下三滥的小道消息呢,读者倒是有了,总编又要批你降低了报纸的格调和品位。接着王小玫就忍不住骂了起来,我靠,再这么折腾我,我他妈的撂挑子不干了。

这样杂七杂八地闲聊了一会儿,王小玫突然提高了嗓音,她说,哎呀呀,把正事给忘了。姐你今天就在家等我,哪儿你也别去。中午,十一点半吧,我去你家接你,蛋糕我已经订好了。

刘鸿菲一下子挺直了腰身,她说,蛋糕?什么蛋糕?

王小玫说,什么什么蛋糕?生日蛋糕啊。老天,你可别说你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刘鸿菲急忙拿过电话旁边的台历,10月16日,农历八月廿九,果然是自己的生日。刘鸿菲的心里就猛然升起一股暖流,坚定地将她先前的困意和疲倦一并都驱散了。她深吸一口气,说,玫子,谢谢你。你要是不说,我还真就忘了。谢谢你。

电话那头,王小玫大笑起来。她说,还是我好吧?菲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好呢?我都稀罕上我自己了,老稀罕了。

刘鸿菲也笑了。在外人面前,王小玫经常说她是北京籍的,可她一高兴起来,话语里面就会不自觉地掺进东北土语。对于东北土语,刘鸿菲还是知道一些的,比如王小玫刚刚说的“稀罕”,是“喜欢”的意思;“老”呢,可以当“很”或者“特别”讲,而且在程度上似乎还要更加重一些。刘鸿菲听得懂东北土语,是因为她的丈夫李长安就是东北人。

刘鸿菲说,行,我在家等你,我哪也不去。谢谢你啊。

跟王小玫通完电话,刘鸿菲才将台历放下,紧接着又猛地将台历拿起。今天是16号,她丈夫李长安出车祸那天,也是16号。三个整月的时间,说过去就这样过去了吗?真的过去了吗?刘鸿菲不禁觉得,日子这个东西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沉浸着伤与痛的,当你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它都是过得飞快飞快的啊。

2

涧河市的公交行业称不上发达,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几条线路。而开往市郊牲畜交易市场,途经卧龙岗公墓的公交车,只有二十六路这一趟。而二十六路公交车的始发站,就在刘鸿菲家的楼下。

早上接了王小玫的电话,刘鸿菲就想好了,今天上午她要去卧龙岗,去看看李长安。家里还有两瓶北大荒白酒,一斤装、六十度的那种,这是李长安生前最爱喝的。刘鸿菲打算带上这两瓶酒,洒在李长安的墓碑前。

二十六路公交车的首班发车时间是七点,之后每隔半个小时再发一趟。刘鸿菲心中很是焦急,但她只能等待。刘鸿菲本来想要再躺回床上,缓解一下浑身紧巴巴的疲乏,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去了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又进了厨房,开始做早饭。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得犒劳一下自己。可刘鸿菲一点儿胃口也没有,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煮了一碗面条和两个鸡蛋。

刘鸿菲记得,她小的时候,每次过生日,母亲都会给她做这两样吃的。母亲说生日这天吃了面条,这一年就会过得顺顺当当的。母亲还告诉她,煮熟的鸡蛋不要拿过来就剥皮吃,在剥皮之前,要在自己身上滚几下,最好是用手拿着鸡蛋,让它从自己的头一直滚到脚。这样一滚,烦恼就被滚掉了,而好运气就会轱辘辘地滚来。

刘鸿菲知道,母亲这样叮嘱她,并不是出于迷信,而是祝福,博一个好的彩头。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顺顺当当、没有烦恼呢?而如今,刘鸿菲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刘鸿菲的父亲就离开了她,入赘给了一个比他大了将近十岁的妇人。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刘鸿菲最近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五年前的中秋节呢,地点是北岸商场门前车来人往的喧嚣的大街上。父亲的苍老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背驼得很深,皱纹已爬上了额头与眼角,先前浓密的黑发呢,变得稀疏而灰白,透着一种雾蒙蒙的脏。那一瞬间,刘鸿菲突然一下子就原谅了父亲。刘鸿菲觉得,要不是给母亲治病,欠下了大把大把的债务,父亲也许不会撇下她不管的吧?刘鸿菲就使劲喊了一声,爸!紧接着,她就向大街对面的父亲跑去,可刚刚跑到街心,就被一辆银灰色的轿货车撞倒了。还好,刘鸿菲没有受重伤,只是右肘磕掉了一块皮,如今已落了一个拇指甲大小的疤痕。刘鸿菲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走远,没了踪影。

而这个司机,就是后来成为刘鸿菲丈夫的李长安。

回想着这些往事,刘鸿菲觉得自己真是欲哭无泪了。她手中的一个鸡蛋,已经剥掉了半张皮,她却把它放下了。

刘鸿菲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饭桌前。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双手,严严地挡住了自己的整张脸。

3

刘鸿菲拿了一把雨伞来到楼下的时候,大约是早上六点四十五分。

此时天空依旧阴沉着,压得很低,但是雨已经停下来了。这让刘鸿菲有些意外,也让她有些犹豫,她拿不准要不要把雨伞送回家。送吧,返回六楼,再下来,这样一耽搁,劳累倒是其次,首要的是头班二十六路公交车恐怕就得开走了。要是不送呢,雨停了,平白带着一把雨伞,真就有点碍手碍脚的。迟疑之间,刘鸿菲看到了单元门左侧墙壁上的信报箱,她就在心里小声念叨了一句,有了。

这个信报箱,大约有二十厘米长、七八厘米厚、三十几厘米高,刷了深绿的油漆,上面还印有中国邮政的鸿雁图标,是刘鸿菲订阅了《涧河晨报》之后,邮政部门赠送给她的。

而说到订阅《涧河晨报》,自然就关涉到了王小玫。

王小玫是涧河晨报社的记者。近几年来,传统纸媒的日子江河日下,发行量和广告额一直大步地下滑,根本不知道刹车在哪里。去年年底,报社的领导就给每一个员工下了订阅报纸的任务,似乎是两百份打底吧,也或者再稍微少一点儿。而王小玫呢,有个或许还能糊弄一下外行人的头衔,叫首席记者,她的任务是必须订出去三百份报纸。王小玫觉得这个任务要说重,也的确挺重的,但要是说轻,也不是很离谱。王小玫做记者已经将近五年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意外发生在订报截止的前两天。一家跟王小玫关系很好的单位,本来要订五份报纸,但这家单位换了一把手,报纸就不订了。这样被放鸽子,让王小玫着急又生气。完不成订阅任务,是要扣工资的。王小玫觉得损失一点儿钱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的关键是,别人都能完成任务,你王小玫完不成,脸面上过不去啊,这首席记者以后还怎么在报社混呢?王小玫就想,得,干脆我自己掏钱把这五份报纸订下来,分送给亲戚朋友吧。刘鸿菲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她就订了一份《涧河晨报》,又急忙让李长安帮着找人,把那四份也订出去了。涧河晨报社跟邮政局是有协议的,凡是订阅《涧河晨报》的客户,邮政局都会赠送一个信报箱。

刘鸿菲的雨伞,是那种三折的折叠伞,合上之后,也就十五厘米左右吧,放进信报箱,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刘鸿菲就拿过钥匙,打开信报箱,发现今天的《涧河晨报》还没有送来。刘鸿菲刚要把雨伞放进去,她就看到了一张浅绿色的长方形纸片。

刘鸿菲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她想,不会又是一张取款通知单吧?

这样想时,刘鸿菲已经把这张纸片拿到了手里。果然是一张取款通知单。收款人仍旧是刘鸿菲,汇款人仍旧是张朝阳,汇款金额仍是两百元,汇款人地址呢,仍是涧河市向阳区丁香小区十八号楼。

刘鸿菲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已是最近两个多月以来,刘鸿菲第三次收到这样的汇款单了。

而刘鸿菲呢,根本就不曾认识过一个叫张朝阳的人。

4

刘鸿菲上了二十六路公交车,车上刚好只有一个空闲的座位。公交车先是莫名其妙地在刘鸿菲居住的小区兜了一圈,之后才慢悠悠地开上桥旗路,又北转,再右拐,径直向着东方行驶。

将近四十分钟之后,刘鸿菲下了二十六路公交车,北行六七十米,又过了一座石拱桥,就来到卧龙岗墓园的大门口了。

也许是因为连日下雨的缘故吧,前来这里凭吊和祭奠的人几乎没有。除了门卫之外,刘鸿菲只遇到了一个男子。当时刘鸿菲刚刚迈进墓园大门,而这个男子正在走出墓园大门。男子差点撞到刘鸿菲,他就停下脚步。

哦,对不起对不起。男子急忙道歉。

刘鸿菲说,没关系。说这三个字时,刘鸿菲还下意识地摆了摆右手。接着,刘鸿菲看出这个男子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他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低着头,双手插兜,神情看上去疲憊得不行。

对不起。男子看了刘鸿菲一眼,又道了一声歉,就急忙往外走了。

这会儿,天色比刘鸿菲出门时更加阴沉了。刘鸿菲担心又要下雨,她就加快了脚步。

绕过一片挺拔的松林,远远地,刘鸿菲看到山坡半腰间的一群墓碑。李长安的墓碑,位于最东侧的那一排,是公公当初选定的。公公和婆婆就李长安这么一个孩子,刘鸿菲想象得出,丈夫的死,给公公和婆婆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但在刘鸿菲面前,两位老人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而且还劝慰刘鸿菲。婆婆不善言谈,她只是紧紧抓着刘鸿菲的手,嘴巴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公公说,鸿菲啊,你得想开点,长安走了,咱们还都得好好活。鸿菲啊,今后你就不是我儿媳了,你是我女儿。听爸爸的话,要是遇到合适的,你一定要再走一步。只要人品好就行,经济方面不好的话,你就跟我、跟你妈说。公公说到这儿的时候,拿出了一张存折,他说,我知道长安不会仔细过日子,没给你留下什么。这是我跟你妈攒的两万块钱,你拿去用吧,密码是长安的生日。刘鸿菲早已泣不成声,她说什么也不肯要公公的钱,但公公还是把存折留了下来,之后搀扶着婆婆,踉踉跄跄地回自己家了。

刘鸿菲一边回想着这些往事,一边走向李长安的墓碑。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泪流满面。

刘鸿菲来到李长安墓碑前时,猛地愣住了。

刘鸿菲急忙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她看到李长安的墓碑前,竟然有一堆纸灰,显然是有人刚刚在这里烧了纸钱。一缕微风刚好吹来,纸灰缓慢地飘散开来,竟然露出了零零碎碎的火星,挣扎似的一闪一闪。

刘鸿菲首先想,是公公和婆婆来看他们的儿子来了?刘鸿菲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刘鸿菲知道,婆婆是虔诚的信徒,信仰基督教,绝对不会烧纸的。就算婆婆挡不住公公来烧纸,那么,按照公公对李长安的喜爱,他绝对不会在纸钱还没有完全烧透之前就离开。纸钱没有烧透,据说是对死者不尊重的,再就是会有消防隐患,公公不会这样粗心。就算公公和婆婆急着离开,那么按照时间来推算,他们应该正好与刘鸿菲相遇才对啊,而刘鸿菲偏偏没有遇到。

刘鸿菲马上就想起了那个男子,她在墓园门口遇到的那个男子。会是这个人来上坟了吗?他是谁呀?难道是李长安生前的一个朋友?可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他呢?刘鸿菲想得头疼了。

刘鸿菲打开背包,拿出那两瓶北大荒酒,启开一瓶。她一边将酒慢慢地洒在李长安的碑前,一边轻声说,老公,今天是我生日,我来看你了,带了你爱喝的酒。你要慢慢喝,别一下子喝那么多,酒大伤身子。

第二瓶酒,刘鸿菲没有启开,就放在了墓碑的旁边。

老公,我再也不说你对不起我了,再也不说了。老公你知道吗?你死后,玫子让我去告王金倩,律师她都帮我找好了。可我早已经原谅你和她了。你人都不在了,我还打什么官司?老公,你在那边也要好好地生活,别再想什么拈花惹草了。我现在才知道,人都应该好好活着,这是一种责任,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那些牵挂他的人们想一想。

刘鸿菲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絮叨了多久,小雨又飘洒起来了。刘鸿菲抬脚往墓园外走,又不时停下脚步,回头再看一眼李长安的墓碑。她后悔不该将雨伞放进信报箱。

来到墓园大门口,刘鸿菲问了门卫,今天早上,除了我,还有人来这里吗?

门卫是个老人,看上去六十岁上下,个子不高,神色慈祥。他说,就一个男的,我估摸他有三十多岁吧。

刘鸿菲又问,除了他,还有别人来吗?

老头说,没有了。咋的了闺女?

刘鸿菲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谢谢您啊大爷。

刘鸿菲断定,老人说的男人,应该就是她来时,在墓园门口差点撞到她的那个男子。

刘鸿菲想,这个男子,也许真是李长安生前的朋友吧。刘鸿菲庆幸李长安还有这样一个朋友,在他死去之后还能惦记着他。这样的朋友,一定是真正的朋友。

可是,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呢?长安也没跟我提起过。刘鸿菲的心又有些乱了。

5

中午十一点半,雨势突然加强,但王小玫还是准时来到了刘鸿菲家。

王小玫带来了一大束鲜花,是二十七枝艳红的玫瑰,就像一簇热烈的火焰,为这个凄冷的秋天注入了些许的暖意。

姐,祝你生日快乐!王小玫说着,把鲜花递给刘鸿菲,又在刘鸿菲的前额亲了一下,接着就要拉着刘鸿菲去饭店。

刘鸿菲说,下雨了,我们别出去了,怪麻烦的,还浪费钱。就在家吃点吧,饭菜我已经备好了。

王小玫歪了歪头,犹豫了一下,她说,嗯,也成。

之后,王小玫就给蛋糕店打了电话,让他们马上把生日蛋糕送到刘鸿菲家,顺便捎过来一瓶红酒。

挂断电话,王小玫又拿出一部手机,递给刘鸿菲。她说,姐,这手机是我以前用的,我想送给你,你别嫌弃。

刘鸿菲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一部新手机。她知道,王小玫一定是怕她不肯接受,才说手机是旧的。

刘鸿菲说,玫子,你明天把手机退了,我不需要。

王小玫说,姐啊,我退什么退啊?现在谁还没有手机啊?就你,还座机座机的,你能背着座机四处走啊?我一有事找你就找不着。

刘鸿菲说,那我把钱给你。

王小玫生气了,她说,姐,我走了。说完,她真的往外走。

刘鸿菲急忙拽住王小玫,叫了声,玫子。

王小玫说,姐。

接着,两个人就都笑了。

王小玫到来之前,刘鸿菲已经提前把排骨冬瓜汤煲好了。另外四个菜,西红柿炒鸡蛋、红烧带鱼、青椒木耳肉、黄瓜拌猪耳丝,两个人做起来也不是很麻烦。饭菜做好,蛋糕和红酒也都送来了,姐妹二人开始吃饭。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聊天,不知不觉,一瓶红酒已被喝掉了大约三分之一。王小玫突然叹了口气,她说,姐,我这段日子老闹心了,我不知道该跟王凯处下去,还是跟陈怀恕处。他们两个吧,一个是熊掌,一个是鱼,两个我都想要,两个又都不想要,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鸿菲说,那你更喜欢哪一个?我是说抛开收入、地位、家庭背景这些前提,你觉得你跟哪一个更处得来?

王小玫抬起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放下左手,她又摇了摇头。她说,我也整不明白他们两个了。陈怀恕吧,好家伙,那模样长得帅啊,嗷嗷帅。王凯,我靠,姐,你别不信,我每次跟他做爱,他都能给我两次以上高潮。那种时候,我觉得就是死在他身下都值了。

刘鸿菲羞红了脸。她知道,王小玫这个妹妹哪都好,就是有些花心。女人一旦花心起来,真是有把男人甩出几条街的架势。

刘鸿菲伸手刮了下王小玫的鼻子,王小玫对她做了个鬼脸。

刘鸿菲说,你呀,再过几天,说不上就又看上谁了,现在的这两个,你保准一脚一个踹了他们。

王小玫点了点头,说,嗯,有道理。姐,我也发现了,每次我一打算正儿八经地恋爱,我就对自己缺乏自信。

刘鸿菲笑了,说,行了玫子,你那不叫缺乏自信,叫见异思迁!

王小玫对刘鸿菲吐了下舌头。

接下來,刘鸿菲就转移了话题。她告诉王小玫,今天她又收到张朝阳的汇款了。

姐,你说这个张朝阳,会不会是搜狐的CEO啊?王小玫说,一回才两百块,他也太抠了。

刘鸿菲苦笑了一下说,行了,你就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太不着边儿了。

就算他不是搜狐的CEO,但我敢保证,这个张朝阳一定是暗恋你多年了,他说不定五岁那年就开始爱上你了呢姐。王小玫说。

刘鸿菲说,这是哪跟哪呀?我真不认识张朝阳,谁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玫子,你知道我认识的人不多,真正能说心里话的,就你一个。要说怪呀,只能是怪你,事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把我写到报纸上了。

王小玫噘起了嘴巴,说,我,姐,我。

刘鸿菲说,玫子,我知道你这么做,是真为我好。这个张朝阳,应该是看到你写我的那个文章了,他同情我,这才给我寄来了两百块钱,上次你也是这么跟我分析的。可他真没必要月月给我寄钱,我心里特别压得慌,无功不受禄嘛。再说了,我不老不小的,做点什么工作,也都养活得起自己,凭什么要别人帮助我可怜我呢?

王小玫说,姐,依我看,这个张朝阳,咱先别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寄钱给你,说明他肯定对你没有恶意,你没必要想那么多。现在这年月,多少人想索贿想得眼睛都蓝了,可就是没人给送。有人主动给你钱,你收着就是了,想那么多干嘛?

刘鸿菲长吁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她说,你下午还有别的事吗?

王小玫说,没有。

刘鸿菲说,一会儿咱俩吃完饭,你陪我去一趟丁香小区。汇款单上不是写着十八号楼吗?一栋楼,我想最多也就有一百户人家。咱俩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找,一层楼一层楼地敲门,挨家挨户地打听,一定能够找到张朝阳。人家总帮我,我怎么也得跟人家见个面,当面对他说声谢谢,这是最起码的。最重要的是,找到张朝阳,我们再把汇款单还给他。

王小玫说,也行。来,咱姐儿俩把这杯干了。

6

很多时候,刘鸿菲都会想,如果她这辈子要感激一个人,并且只能感激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并不是她的母亲或父亲,也不是她的丈夫或者公公、婆婆,而是王小玫。

王小玫是刘鸿菲的高中同桌。当初母亲去世,父亲又卖掉房子撇下刘鸿菲不管的时候,是王小玫把刘鸿菲接到了自己家,让她总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地。在王小玫家吃住了半个月之后,刘鸿菲不顾王小玫和她的父母一致反对,选择了辍学,去了一家小饭店做洗碗工,这家饭店可以为刘鸿菲提供吃住条件。每个周日的傍晚,王小玫都会去饭店看刘鸿菲,她还会把父母给她的零花钱省下来,给刘鸿菲买胸罩、袜子、卫生巾、手袋、唇膏这类女孩子的生活必需品,她总是叮嘱刘鸿菲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她说。

饭店洗碗工、商场迎宾、保险公司业务员、电脑公司打字员,刘鸿菲把这些工作做了一轮之后,她总算勉强可以自己租房子住了。而这个时候,王小玫已经是省城师大新闻系的大二学生了。刘鸿菲把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五百块钱寄给了王小玫,却被王小玫退了回来。电话里,王小玫真的生气了。她说,姐,我就你这么一个姐,你要是再给我钱,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刘鸿菲当时哭了,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因为放不下刘鸿菲,王小玫大学毕业之后就会留在省城,而不会回到涧河。而刘鸿菲认识李长安时,王小玫刚刚正式进入《涧河晨报》工作。两年后,刘鸿菲结婚时,李长安是从王小玫家迎娶的刘鸿菲。那天,刘鸿菲哭着管王小玫的父母叫了爸妈,李长安也哽咽著这么叫了。

李长安一直在做一家小食品批发店,规模很小,主要就是经营薯片、辣条、饼干、口香糖、虾条、方便面等,还有三五个品牌的饮料,效益不是很好,但还算过得去吧。婚后,李长安让刘鸿菲辞掉了工作,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

李长安究竟是什么时候跟王金倩有了婚外情,刘鸿菲并不是确切地知道。李长安去世之前大约半年的一天,刘鸿菲和王小玫去北岸商场买衣服。就要走到北岸商场的时候,确切地说是走到北岸街和桥旗路交会口的时候,她们俩看到李长安和一个女人公然在大街上手挽着手,一副很亲昵的样子。当然,这个时候,刘鸿菲和王小玫还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名叫王金倩。王小玫当时就要冲上前,想暴打王金倩一顿,却被刘鸿菲拽住了。接下来的几天,刘鸿菲和王小玫调查、打听了一番,但没有获得那种所谓实打实的同时也是让人恶心的证据,只是知道了王金倩的名字,知道王金倩三十三岁了,比李长安大四岁,已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王金倩和李长安大约是在前一年年末的时候认识的,起因是生意上的往来。那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有点不清不白的了。

刘鸿菲没有哭闹争吵,她强忍着愤怒和耻辱,很平静地跟李长安摊了牌。她说,我不听你解释什么了,你要是觉得王金倩比我好,我们就离婚吧。李长安的慌张是显而易见的,整个额头都布满了汗水,他可能是以为刘鸿菲什么都知道了呢,就没有狡辩什么,还做了承诺,今后再也不跟王金倩有任何来往。

刘鸿菲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男人嘛,吐口唾沫都是一个钉子,怎么会说话不算话呢?

可是,半年之后,李长安出了车祸。据处理现场的交警讲,那天李长安至少喝了半斤白酒,酒后驾车,车就翻进了涧河市郊的一条垃圾沟里。因颅骨骨折伤了大脑,李长安当场死亡。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王金倩,虽然也受了重伤,但经过医生的抢救,又转到省城第二人民医院治疗,据说脱离了生命危险。

刘鸿菲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的眼泪不光是为李长安的死而流的,她更多的是在哭她自己。老天真的不公啊,母亲不在了,父亲没了消息,现在,丈夫也没了。刘鸿菲恨李长安。她本来以为李长安的承诺是真的,没想到李长安骗了她,仍旧偷偷与王金倩往来。

王小玫匆匆忙忙赶来了,她跳着脚要状告王金倩,还给两个做律师的朋友打了电话。刘鸿菲阻止了王小玫。她说,算了,他人都不在了,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王小玫气得一连两天不理刘鸿菲。

葬了李长安,又出兑了小食品批发店,刘鸿菲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周。最初的两天,是公公婆婆照顾刘鸿菲,刘鸿菲过意不去,就好说歹说的,总算把公公婆婆劝回了家。接下来的几天,是王小玫和母亲轮流照看她。

一周以后,刘鸿菲勉强恢复了一些心情和体力。就是在这一天,事先没有经过刘鸿菲的同意,王小玫在《涧河晨报》家庭周刊上发了一篇关于她的稿子。王小玫写刘鸿菲她刚刚失去了心爱的丈夫,病倒了,没有工作,稿子里面还写了刘鸿菲家的住址。那篇稿件并不长,也就一千两百字左右的样子,但王小玫写得很深情,字里行间都透着请大家帮帮刘鸿菲这层意思。

刘鸿菲有些生气,但也不能埋怨王小玫什么。

这篇稿子见报后没几天,就接连发生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刘鸿菲消失多年的父亲突然有了消息。刘鸿菲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被那个年长他十岁的女人甩了。刘鸿菲的父亲可能是觉得没有颜面活下去了,就选择了跳楼自杀,但又没有当场死亡。也不知怎么搞的,警察就找到了刘鸿菲,让她马上赶到医院。在医院,刘鸿菲的父亲被抢救了五六个小时,终因伤势过于严重,没有抢救过来。这样一来,刘鸿菲出兑小食品批发店换回的钱,基本就全都花在了抢救父亲和随后的葬礼上了。这让刘鸿菲感觉厄运就像多米诺骨牌,你不小心碰到了第一张,接下来的其余张就全都无法再站立。刘鸿菲还觉得对不起公公婆婆。本来出兑小食品店换回的钱,刘鸿菲是拿出了大半给公公婆婆,因为最初开这个小食品店的本钱是两位老人出的,但公公婆婆拒绝了她。父亲的葬礼,是王小玫帮忙完成的。王小玫说,姐,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天下就没有你爸这样的。我要是你,我才不管他呢。刘鸿菲说,他毕竟是我爸。

第二件事,是涧河北岸的一家电脑公司的于经理,看了《涧河晨报》,就打电话给王小玫,邀请刘鸿菲去他那里做打字员工作,月薪一千两百元钱。考虑到一千两百元钱月薪,在涧河不算低了,这个单位离家又不远,工作量并不大,每周还有双休日,刘鸿菲就答应了下来。

而第三件事,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就是刘鸿菲收到了张朝阳的第一笔两百元汇款。取款通知单附言那栏,写了四个字:看了晨报。

7

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雨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不紧不慢的态势,就像是一种不卑不亢的较劲。街上行人不多,往来的车辆也很稀疏。环卫工人大概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认真工作了,果皮、广告传单和腐烂的蔬菜叶子,还有各色的塑料袋子,明目张胆地横躺在街心,被不时袭来的阵阵凉风翻弄到了半空中。

这个时候,刘鸿菲和王小玫乘坐一辆千里马出租车,来到了丁香小区的大门前。刘鸿菲和王小玫都不清楚丁香小区在哪儿,她们原本以为离刘鸿菲的家会很远呢,原来却只有不到一公里半的路程。

两个人刚要下车,王小玫的手机来了电话。似乎是总编打过来的,说是有个紧急采访任务,让王小玫马上到现场去采访。

关了手机,王小玫对刘鸿菲说,看看吧,看看吧,我每个月只比别的记者多赚一百块钱,我就得跟个三孙子似的随叫随到。我靠,这不明摆着逼我找个大款包养我吗?

王小玫说完就笑了,刘鸿菲和司机也笑了。

姐,要不我先送你回家,王小玫说,明天上午咱俩再来找张朝阳。

刘鸿菲说,你快去采访。我先自己去找一找,要是找不到的话,明天你再帮我找。我下车了,你别耽误工作。

下了车,刘鸿菲才发现雨伞没带来。也许是因为午间和王小玫喝了酒的缘故,刘鸿菲一时之间想不起雨伞仍在信报箱里,还是已经取回但落在了家里,或者是落在了出租车上。

我脑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总记不住事呢?刘鸿菲想。

刘鸿菲正低头叹气,那辆出租车又折返了回来。王小玫摇下车窗,她说,姐,你伞落车上了,给你。不行了,我得马上走了。

刘鸿菲说,嗯,好的,你快去忙你的。之后,刘鸿菲接过雨伞,撑开,进了丁香小区。

丁香小区的楼房布局看来是不够合理的,左一幢面南背北的正房,右一幢东西向的厢房,一点儿规律也没有,就像是一个孩童没处撒气,就拿来大号的积木胡乱摆放一番。不过这个小区的空地规划很说得过去,大片大片的草坪修剪得很整齐,垂柳和白杨都端庄地站在那里,单杠、双杠、转椅、蹬椅这些健身器材也很完备,而且还有个圆球状的人工喷泉,正在哗哗啦啦地翻弄着水流。

刘鸿菲走过了三幢楼,也没看到哪幢楼的外墙上注明是丁香小区几号楼的字样。刘鸿菲就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哪幢是十八号楼,可小区里一个行人也没有。

刘鸿菲就继续往前走。下一幢楼,有六个单元,居然开了四家中老年活动室。刘鸿菲知道,这些所谓的中老年活动室,说白了其实都是麻将馆。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果然就听见了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和打牌人的嘈杂声。

刘鸿菲想,要不要进麻将馆打听一下呢?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从刘鸿菲的身后赶来,看那样子,他似乎是急着来打麻将的。

刘鸿菲问这個保安,您好!请问哪个楼是十八号楼?

保安的回答,让刘鸿菲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十八号楼?怎么可能呢?我们这个小区一共就十七栋楼,没有十八号楼。保安说。

8

一整个夜里,刘鸿菲都没有睡踏实。她想不明白张朝阳到底是谁,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汇款给她,又留下了一个假的地址。刘鸿菲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越得想。

刘鸿菲收到张朝阳寄来的第一笔汇款时,她觉得张朝阳一定是个陌生的好心人,看了王小玫写的稿子,动了恻隐之心,就给她寄了两百块钱。刘鸿菲真挺感动的,她还想起了她拿不准是不是苏轼写过的一句诗词,人间自有真情在。但刘鸿菲并不想接受谁的施舍,她始终没有去邮局支取出来。刘鸿菲知道,这种汇款,她两个月内不去支取,邮局就会退还给汇款人。收到后两笔汇款,刘鸿菲同样没打算去取。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张朝阳留下的地址原来并不存在。

那么,这三笔钱还能退还到张朝阳手中吗?要是退还不到张朝阳的手中,会到哪里呢?会不会被邮局的哪个人昧下?刘鸿菲就做了决定,等到周末公休时,她还是去邮局把张朝阳的后两笔汇款取出来吧,再办个存折存上,以后找到张朝阳时再还给他。

可是我到哪找这个人呢?刘鸿菲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前额。这个张朝阳,他不会真像王小玫说的那样,一直在暗恋我吧?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想加害我吧?这样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刘鸿菲决定明天再去一趟丁香小区。下午的时候,那个保安说完丁香小区没有十八号楼,就进了麻将馆,刘鸿菲也就回了家。而现在,刘鸿菲有点怀疑保安是不是说了假话,他也许是因为急着去打麻将,就随便敷衍了我一句吧。

第二天早上,刘鸿菲给于经理打电话,请了一天假。上午快要到十点钟的时候,刘鸿菲正要去丁香小区继续找寻十八号楼和张朝阳,王小玫打来了电话,问她昨天找到张朝阳没有?刘鸿菲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小玫说,姐,我今天不能陪你去丁香小区了,我在医院呢,咱妈病了。

刘鸿菲急忙往涧河第一人民医院赶。途中,路过文化街工行储蓄所,刘鸿菲从公公当初给她的那张存折中取出了五千元钱。

其实,公公当初把那两万块钱给刘鸿菲时,刘鸿菲没有打算要动用其中一分钱。公公能把钱给她,这份心意,对刘鸿菲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她知道公公和婆婆也都一把年纪了,一天比一天年迈,婆婆已经提前退休了,退休金很微薄;公公还在一家企业上班,但企业效益一直不好,已经到了濒临倒闭的边缘。这两万块钱,刘鸿菲打算先替他们保管,将来一旦两位老人有个病有个灾什么的,她也好用这笔钱来应急。

可现在,王小玫的母亲住院了,刘鸿菲是一定要拿些钱的。从结婚那天起,刘鸿菲已正式管王小玫的母亲叫妈了。妈病了,做女儿的怎么能不尽一份孝道啊?至于公公婆婆的这笔钱出了缺口,刘鸿菲想今后用自己的工资一点点补上。

刘鸿菲赶到医院的时候,王小玫的母亲已经下了手术台,鼻孔插着胃管,双手的手背上扎着静脉针头和镇痛药的针头。刘鸿菲知道,老人有很严重的胃病,已经很多年了。老人不想手术,就一直吃药维持着。拖延到现在,不能再拖延了,上了手术台,医生将她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老人看上去身子很虚弱,但精神头蛮足的。刘鸿菲一直提着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些。但刘鸿菲心中的愧疚却没有被冲淡。刘鸿菲知道,老人虽然是今天做的手术,但她不可能住院的当天就做手术,之前显然是有多项检查要做的。老人一定已经住院好几天了,怕刘鸿菲担心,就和王小玫一起瞒着她。

刘鸿菲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老人,就坐在老人的床前流泪了。

老人心疼了,她说,鸿菲啊,你哭什么呀?妈这不好好的嘛。

刘鸿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哽咽着说,妈,你现在还疼不疼?

老人说,不疼不疼,一点儿都不疼。要不妈下地给你走几步看看?

刘鸿菲笑了,老人和王小玫也笑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老人问刘鸿菲,说,鸿菲啊,你现在有男朋友没?

刘鸿菲摇了摇头,说,还没呢。

老人说,等妈出院了,妈给你介绍一个。

刘鸿菲说,妈,我现在暂时还不想找。

老人说,傻孩子,不找怎么能行?

接下來,老人就说了她要给刘鸿菲介绍的那个小伙子的情况。二十九岁,姓杨,叫杨天一,在移动通信公司工作,是个老同事的儿子。老人说杨天一是个好孩子,人品好,还知道上进。老人以前把杨天一介绍给过王小玫,王小玫见了杨天一一面后,就再不理他了,说跟他不来电。

老人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小玫接过了话头,她说,杨天一那人真不错!接着,王小玫叹了口气,她说,唉,可惜我一直不喜欢这种小男生。

刘鸿菲就劝慰老人,先安心养病要紧,介绍对象这事以后再说。

刘鸿菲知道,无论是老人还是王小玫,都不会收她的这五千元钱。刘鸿菲就趁买午饭的时候,去了医院的收费窗口,将这五千元钱给老人交了住院押金。

9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久违的太阳总算再次露面了,虽然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总算给天地之间涂抹了一层亮意和暖色,让人的心境也相应地松弛和舒展了一些。而这个时候,刘鸿菲感觉自己已经累得身子都要散架了,因为她已经在丁香小区里转了两整圈。

刘鸿菲本来要把找寻张朝阳这件事往后放一放,先照顾王小玫的妈妈要紧,但吃过午饭,王小玫建议她还是去找一找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张朝阳真的就住在丁香小区,而刘鸿菲照顾老人的期间他又搬家了呢?刘鸿菲见老人睡得很安稳,她就离开了医院,乘坐十五路公交车,来到了丁香小区。

看来昨天那个保安真的没有欺骗刘鸿菲。她前后认真地数了两遍,还在一张纸上画了整个丁香小区的平面草图,丁香小区果然只有十七幢楼。

但刘鸿菲不死心啊,她就又接连问了几个小区的居民,回答都是没有十八号楼。

刘鸿菲正累得透不过气,一个少妇经过她的身旁,少妇的右手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刘鸿菲就又问这个少妇,姐,我问你个事,这个小区有没有个叫张朝阳的人?

少妇侧着头,仔细想了想,她说,我还真不知道。

刘鸿菲就叹了口气。

小女孩说,我知道,阿姨我知道。

刘鸿菲兴奋得浑身一抖。她正要追问,小女孩已经说了,张朝阳是二年二班的班长,可是他家不在这住啊阿姨。

刘鸿菲勉强笑了一下,还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她说,谢谢你啊宝贝。

少妇和女孩走远了。刘鸿菲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往小区外走。

这个世间,大概总有些事情,你无论怎么努力,也不会搞清楚它的原委吧?刘鸿菲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丁香小区门口。刘鸿菲停下脚步,想要缓一口气。

刘鸿菲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体力,正要离开,她再次看到小区大铁门的门框上,贴了一张A4幅面的小广告,招钟点工,下边附了联系手机号码。这张广告,刘鸿菲刚才进小区大门时,其实已经看到过一次了。

刘鸿菲知道,这种所谓钟点工,说白了其实就是给人家做家务,做饭,洗衣,或者打扫房间卫生,有时也会是接送人家的孩子上学放学。如果只是打扫卫生的话,一般每周去一次就行了,拖地、擦玻璃、清洗厨房和卫生间的瓷砖,很累的两三个小时或者一个上午过去之后,就能换来四五十元不等的报酬了。在认识李长安之前,刘鸿菲做过钟点工,所以大略知道一点儿其中的行情。当时她是利用双休日的时间做钟点工,权当兼职了,每月还能赚来一百多块钱,贴补一下自己清贫的日子。现在,刘鸿菲面对这张招钟点工的广告,她停下了脚步。要不要再做一阵子钟点工呢?公公婆婆的那两万元钱,她支出了五千,凭她现在做打字员的工资,想短时间内补上这个空缺,太不容易了。

做吧,又不是没有做过。刘鸿菲下了决心。

刘鸿菲拿出王小玫昨天刚刚送给她的手机,拨打了广告上的那个手机号码。

是个男人接的电话,这个人的嗓音似乎略微有一点儿沙哑。他说,喂,你好。

刘鸿菲说,是你家招钟点工吧?

男人说,嗯,是的。

刘鸿菲问,我想问一下啊,你家招钟点工,具体都做些什么?

男人说,啊,那个,主要也就是收拾收拾家里的卫生。

刘鸿菲这回听清男人的声音了,不光是有一点儿沙哑,还很疲惫,似乎有一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让人听了觉得嗓子发紧,胸口也闷得慌。

刘鸿菲说,我还想问一下,工资怎么计算?是一次一结,还是按月结算?还有,我得先说一下我的情况,我平时有工作,我只能是周六或者周天去你家工作,我不知道这样一来,你那边还方不方便?

男人说,啊,这样啊。要不你来我家一趟吧,咱们这样在电话里也说不太清楚,我家在丁香小区,是三号楼。

刘鸿菲说,我现在就在丁香小区门口。

男人说,那好,你往小区里面走,过第一栋楼,左拐,正对着的那栋楼,四单元,你摁608门铃,我给你开门。

刘鸿菲就按照男人说的,来到单元门前摁门铃,之后上楼,来到了608门外,敲门。

门开了,门外的刘鸿菲愣住了,门里的男人也愣住了,他手中燃着的半截香烟掉在了地上。

这个要招钟点工的男人,原来就是昨天早上,刘鸿菲在卧龙岗墓园门口遇到的那个男子。

10

王小玫的妈妈住了十天院,回到了家里。老人住院期间,王小玫请假了,专职照顾妈妈。刘鸿菲呢,她一有空闲,也急忙赶到医院。

春节将至的时候,王小玫的妈妈身体恢复了很多。老人刚刚出院的时候,每天都要吃六七顿饭,每餐都是以小米粥、蛋羹、果汁这些流食或者半流食为主,还有少量的肉糜、菜糜,以及可以促进消化的酸奶,说是一顿饭,其实老人也就是吃三五口而已。当然了,老人也要吃一点点滋补营养品,比如蛋白粉、磷脂、螺旋藻。至于牛尾汤,王小玫和刘鸿菲也给老人准备了。因为好多人都说,术后患者喝了牛尾汤,赶上阴天下雨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刀口发痒。关于这个功效,主刀医生说没什么科学根据,但喝了也没什么坏处。那就喝吧,起码可以调节一下老人的胃口。现在,老人可以每天只吃五顿饭了,而且,除了流食和半流食,老人也可以吃一点点馒头或者那种煮烂了的面条。

除了注重饮食,老人也開始适当锻炼身体了。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她都会自己下楼走步,或者是由老伴陪着下楼。老人给自己的目标是每次走五百步,可开始的那些日子,她每次都是勉强只能走三百步左右,就累得脸色苍白,出上一身虚汗。而现在,老人可以一口气走上一千步了。

让刘鸿菲和王小玫有些担心的是,老人的体重一直不见上涨,还时常腹泻。主刀医生告诉她们,这是正常的,因为老人的胃虽然已经被撑开一些了,但还没有完全恢复研磨功能,食物没有得到很好的初步消化和吸收,就进入了小肠。医生还劝慰她们不要着急,身体康复总要有一个过程的。

刘鸿菲对这个主刀医生印象很好,知道他姓钱,名叫钱宽,还不满三十岁,已经是涧河第一人民医院胃肠外科的主任了。

而这个时候的王小玫呢,她的工作也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做每天都要连跑带颠的记者了,改做编辑,每天负责两块版面,一块是时事新闻版,一块是社会新闻版。前一块版面,无非是转载一下新华社或者省报的通稿;后一块版面呢,则是转载各大网站发布的奇闻异事,比如谁家的宠物犬泰迪长了两条尾巴啊,或者某人养的母鸡,每到下雨的星期六就会下双黄蛋之类的。说是新闻,其实更像是小道消息。除了鸡狗这些动物,这块社会新闻版面,当然也报道人,但总是十八岁小伙子娶了八十岁的老太太,或者某个女子离婚的当天嫁给了她的前公爹这一类。王小玫不是没有觉出这个所谓社会新闻版很无聊,但她没有办法,因为总编就是这样定位的。另外,喜欢看这个版面的读者似乎不少,而且还有逐渐增多的趋势。

王小玫觉得自己的工作让人打不起精神来,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付着吧,别出什么差错就好。

再就是,王小玫觉得用自己的真名实姓来做这个社会新闻版面的责任编辑,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她就给自己取了一个不那么靠谱的笔名,叫阿凯。

刘鸿菲问王小玫,玫子,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阿凯,是不是因为王凯啊?这回你是跟他认真了?

他呀,姐,我跟他八百年前就拉倒了。王小玫说。

11

王小玫的妈妈基本不再腹泻的时候,刘鸿菲已经在那个男子家做了差不多三个整月的钟点工了。

男子说他姓夏,叫夏初。后来,夏初告诉刘鸿菲,他出生在五月,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刘鸿菲就称呼他为夏先生。

刘鸿菲当然一直还记得,她在夏先生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了些紧张。她说,真巧,原来是你啊,昨天我们见过面。

夏先生的呼吸挺急促的,他说,是的,昨天,在卧龙岗。

刘鸿菲刚要问夏先生是不是李长安的朋友,夏先生接着说,我一个弟弟,是那个,啊,是我妻子的弟弟,葬在卧龙岗,我昨天公休,没什么事,过去看了一眼。

刘鸿菲说,哦。

刘鸿菲心想,看来昨天到李长安墓碑前烧纸的,原来另有其人。可是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刘鸿菲的心情又有了些郁闷。

接下来,刘鸿菲和夏先生就谈到了今后的工作。夏先生很客气,他问刘鸿菲,每个周日的下午吧,你过来打扫一下卫生,你看行吗?

刘鸿菲点头,她说,行的。

每周一次,每次五十元,从下周开始,你看行吗?夏先生接着跟刘鸿菲商量。

刘鸿菲说,行,没问题。

夏先生说,辛苦你了。

刘鸿菲说,你太客气了,是我该感谢你才对的。

夏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下一个周日,下午一点整,刘鸿菲准时来到了夏先生的家,仍是只有夏先生一个人在家。

夏先生说,哦,来了。今天真不巧,我有点急事,我得马上出去一趟。

刘鸿菲的心就刷的一下凉了半截,她心想,完了,我这钟点工是干到头了。

让刘鸿菲意外的是,夏先生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递给她。

夏先生说,我就不能在家陪你了。你看着收拾吧,差不多就行,不要累着你。收拾完了,你走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就行。我先走了。

说完,夏先生就真的走了。

夏先生家的房子,要比刘鸿菲家的略大,大约八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除了卫生间、厨房和冷阳台之外,還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和一个小书房。房间的格局布置按说也挺精致的,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给人局促和逼仄的感觉。

刘鸿菲开始打扫房间的卫生了,她没打算吝惜自己的力气。刘鸿菲想,把在卧龙岗墓园门前那次相见也算上,她也不过仅仅是跟夏先生见过三次面啊,互相并不了解。他不怕我拿了工钱,什么也不干就走吗?他不怕我偷了他家贵重的东西一走了之吗?他这么信任我,将心比心,我更得好好给人家干活呀,要不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夏先生家的两间卧室里,都摆了双人床。在朝阳的那间卧室,刘鸿菲看到床头上摆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短发,打理成了童花发型。小女孩的小脸红扑扑的,让刘鸿菲隐约有了闻到苹果清香的错觉。小女孩的门牙掉了一颗,但她在笑,一脸的灿烂。她的五官分明是从夏先生的脸上复制过来的,一看就是夏先生的女儿。

看着照片上的小女孩,刘鸿菲本来是笑的,但笑着笑着,她的眼里有了泪水。刘鸿菲觉得自己的心在疼痛,疼得尖锐,痛得凌厉,就像是被一根针猛地扎了一下,接着又猛地扎了一下。

刘鸿菲记得,跟李长安结婚的那天夜里,她说她喜欢女儿,李长安说他也是。李长安还说,我们得生个女儿,要是生了儿子,咱就再生,生到生了女儿为止。刘鸿菲就笑出了声,她说,美得你!婚后第三年的夏天,刘鸿菲终于怀孕了。怀孕二十周的时候,李长安陪刘鸿菲去医院做B超。李长安偷偷塞给了医生一百元钱,他们夫妻就提前知道了,孩子果然是女孩,两个人高兴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庆祝才好了。可是,怀孕快五个月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那天,刘鸿菲下楼买菜,不小心踩空了一阶楼梯,摔了一跤,结果孩子流掉了。而如今回想起来,李长安跟王金倩最初有了婚外情,也正是刘鸿菲流产那阶段。那个阶段,刘鸿菲的身体是不允许过夫妻生活的。刘鸿菲想过,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李长安才跟王金倩走到了一起呢?

刘鸿菲拿过夏先生女儿的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开始打扫这间卧室的卫生。刘鸿菲手拿一块旧毛巾,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擦拭地板。擦完了眼前的一块地板,刘鸿菲稍稍起身,向前挪了一步,结果她的屁股撞到了床垫的边缘。刘鸿菲就摔倒了,还好,她的头没有磕在墙壁上。刘鸿菲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

刘鸿菲急忙站起来,扭头一看,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还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掉在地上的是一条散开了的白毛巾。毛巾上面赫然躺着一个塑胶阳具,样子逼真,尺寸夸张。这个物件的尾部连着一根导线,导线的另一端装有一个大约是电源开关的东西。

刘鸿菲将它捡起,用毛巾包上,放回到床头的枕头下。刘鸿菲的脸就更红了,她想,夏先生的妻子,是不是太前卫了?

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刘鸿菲就刻意留意了一番。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好奇心理,她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夏先生妻子的照片,她挺想看看夏先生的妻子长什么样。

但是,夏先生的家中,起码明面上,他妻子的照片一张也没有。

12

说来真的挺怪的,刘鸿菲在夏先生家做了三个月的钟点工,但她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夏先生的妻子,也没有见过他的女儿。

而在这三个月里,每个月的中下旬,刘鸿菲仍会收到张朝阳寄来的汇款,还是两百元钱。刘鸿菲去了邮局,将钱取出,存在了一个存折上,以便将来找到张朝阳时,好如数归还给这个人。

这期间,有几个晚上,王小玫住在了刘鸿菲的家里。刘鸿菲跟王小玫说起了张朝阳。

王小玫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她说,姐,实在不行,就报警吧。

刘鸿菲想了想,感觉报警似乎不妥,事情毕竟还没严重到需要惊动警察的地步。

王小玫突然一拍大腿,她说,姐,我要晋副高职称了,还没有像样的获奖作品。要不我在报纸上策划一个系列报道吧,先登个寻人启事,寻找张朝阳。一方面是他做好事不留名,一方面是你不肯接受,想要通过自己的劳动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满满的正能量啊姐!

刘鸿菲说,行了行了,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这个张朝阳,着实让刘鸿菲有一些揪心。

刘鸿菲又问了王小玫的恋情,知道王小玫已经和王凯断了往来,也跟那个叫陈怀恕的分手了。

那你现在和谁相处呢?刘鸿菲问。

王小玫的脸红了,眼神也变得羞怯和游移起来。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谁啊?你快跟我说说。刘鸿菲追问。

王小玫快速眨了几下眼,她说,姐你先别问了,等我有把握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刘鸿菲看出来了,王小玫这次应该是真的认真了。要是放在以往,管它八字有没有一撇呢,王小玫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刘鸿菲。

刘鸿菲就没再追问,但她告诉王小玫,女孩子还是保守一点儿好,今后可一定要对恋爱负起责任来。

类似的叮嘱,刘鸿菲以前也跟王小玫说起过,王小玫每次都哼哈地答应着,显然没有真往心里去。而这一次,她很肯定地点头。

嗯,姐,我听你的。王小玫说。

13

夏先生是个言语极少的人。刘鸿菲每次去他家工作,夏先生都是只打个招呼而已,之后他就去书房看书,更多的时候,他是有事离开了家。

夏先生真的挺信任刘鸿菲。刘鸿菲在他家做钟点工大约做满了一个月的时候,他把他家的房门钥匙和楼下新安装的防盗单元门的钥匙都给了刘鸿菲。

夏先生说,我最近挺忙,也说不准星期天能不能在家。我把钥匙给你,这样,我不在家,你也能进来屋。

夏先生把钥匙和两百元钱一并递给刘鸿菲,他说,这是你下个月的工资,我先给你,我怕我总不在家,你干了活儿又拿不到工钱。

刘鸿菲接了钥匙,但不肯接钱,夏先生就将钱塞到她手里。

干活的间歇,刘鸿菲就问夏先生,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太太和你女儿?

夏先生说,啊,那个,她跟孩子,回她妈家住了。

刘鸿菲见夏先生说这句话时,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灰暗,她就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跟太太生气了?

夏先生轻轻笑了一下,说,嗯,是生气了。过几天就好了,你不用担心,谢谢啊。

刘鸿菲叹了口气,她说,这夫妻呀,能走到一起,真都挺不容易的,能不生气的话,尽量就别生气了。关系这么亲近的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老公已经去世了。他生前,怎么说呢,他很对不起我。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他,我现在能想起来的,都是他的好。

夏先生拿过烟盒,抽出一支放到嘴里,又拿过打火机,啪的一响,将过滤嘴那头点着了。

反了,反了。刘鸿菲笑着说。

夏先生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这根烟了,想要扔掉,但又没扔,就捏着它左右晃动了几下。

对不起,我有事,我得出去了。夏先生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14

刘鸿菲一直是周日的下午,去夏先生家打扫卫生。但这个周日,她却不能去了。因为这个周日,是王小玫母親的生日,刘鸿菲要去给这不是亲妈但胜似亲妈的老人祝寿。

夏先生已经提前付了工资,刘鸿菲不好意思向他告假,她就打算提前一天去夏先生家工作。

周五的傍晚,刘鸿菲拨打了夏先生的手机,想要告诉夏先生,她提前一天去他家。但夏先生的手机关着机呢。周六的早上和午间,刘鸿菲又打了夏先生的手机,还是关机。刘鸿菲又给夏先生发了短信,但夏先生没有回复。

刘鸿菲有些犹豫,她怕自己突然改变了工作时间,夏先生会不在家,而她自己擅自开门进去,有些不妥当。可刘鸿菲转念一想,经过这三个多月时间的接触,她和夏先生彼此都很信任,就算夏先生不在家,她自己开门进去,夏先生也不会责怪她。

刘鸿菲就出了家门,徒步往丁香小区走。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半的样子,干吗要乘车呢?这三个多月,刘鸿菲始终是走着去夏先生家,再走着回来。

刘鸿菲马上就要走到丁香小区的大门时,她脚下踩到了一个小石子之类的东西,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倒。刘鸿菲就蹲下身子,揉了揉疼痛的左脚踝。刘鸿菲站起身来时,她看到了一个女人。刘鸿菲差一点儿跌倒在地,她看到的女人,原来是王金倩。

这是刘鸿菲第二次见到王金倩。虽然跟第一次见到时的情形差不多,都是隔了一条十几米宽的马路,都是隔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但刘鸿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王金倩的右手领着一个孩子,大约到她肩膀那样高。时令虽说已经进入冬天了,但气温还在零度上下,算不上太冷,这个孩子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整个身体好像只有眼睛露在外边。

王金倩和孩子进了丁香小区大门正对着的那家小太阳超市。刘鸿菲发现,王金倩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的。刘鸿菲不知道王金倩是像她一样刚刚不小心崴了脚,还是当初的车祸留下了后遗症。

该!活该!刘鸿菲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声。

刘鸿菲来到夏先生家,夏先生果然没在家。刘鸿菲先是收拾了两个卧室,之后进了书房,看到有两本书被扔在了地板上。以往打扫书房的时候,刘鸿菲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夏先生跟她说过,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要是不看几页书的话,他就睡不着。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书就掉到了地板上,早上急着去上班,就忘捡起来了。

刘鸿菲哈腰捡起了这两本书,一本书是鬼子的《艰难的行走》,另一本是外国一个什么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刘鸿菲平时是极少看文学书籍的,她没有空闲时间,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些巧合的是,作家鬼子,刘鸿菲听说过。去年夏天,刘鸿菲和王小玫看了一场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片名是《幸福时光》。王小玫告诉她,这部电影的编剧叫鬼子。这个名字挺怪的,刘鸿菲一下子就记住了。而电影中出演盲女的演员董洁,刘鸿菲看了觉得特别眼熟,却想不起到底像谁。是王小玫给了刘鸿菲答案。王小玫紧紧抓住刘鸿菲的手,她说,姐,怎么搞的呀?董洁长得咋这么像你呢?

刘鸿菲弯腰捡起这本《艰难的行走》,随手翻了下,结果有一张长约七八厘米、宽约三厘米的粉色纸片,从这本书中掉了下来。

刘鸿菲拾起纸片一看,她整个人就僵住了。

这是一张汇款存根。收款人刘鸿菲,汇款人张朝阳。

刘鸿菲可以确定了,张朝阳,原来就是夏先生。

刘鸿菲猜想,夏先生其实早就已经认识她和李长安了。夏先生化名寄钱给她,还不肯承认去李长安的墓碑前烧过纸,或许就是考虑到刘鸿菲不会接受他的帮助吧。刘鸿菲又想起了她刚来夏先生家做钟点工那天,夏先生的表现有些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慌乱。刘鸿菲现在明白了,夏先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想招钟点工,却鬼使神差地把刘鸿菲招来了。

刘鸿菲长出了口气,感觉长久悬在心中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她想,再见到夏先生时,她一定要好好感谢夏先生。她还得详细询问一下,夏先生和李长安交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长安生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他?

刘鸿菲正这样想得出神,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开锁。她就紧忙快步来到门前,一边将门打开,一边说,夏先生,你可回来了呀!

可是,出现在门口的人,不是夏先生,而是王金倩和那个孩子。

15

有关跟王金倩母女的这次见面,刘鸿菲真的不愿意再想起。但她们见面时的情形,总是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出现在刘鸿菲的眼前。刘鸿菲甚至觉得,这种情形,她后半生都不会忘记了吧。

滚!你给我滚!王金倩一见到刘鸿菲,就破口大骂。

刘鸿菲当场就傻在那里。

王金倩的女儿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张开双手要抱母亲的腰,却被王金倩狠狠地一把推开。

王金倩的女儿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脸色纸一样白,紧抿着的嘴唇变得愈发青紫。

王金倩指着刘鸿菲的鼻子说,刘鸿菲,我告诉你,是,当初是我勾引了李长安,我不对。可你他妈的看看我现在,我这条腿瘸了!我他妈的瘸了!说到这,王金倩号啕大哭。

刘鸿菲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她大喊,你怎么还有脸哭?你还有理了是吗?我老公命都没了,你瘸一条腿就委屈?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廉耻?

王金倩哭嚎着冲上前一步,狠狠地扇了刘鸿菲一个大耳光。

刘鸿菲就觉得左耳里嗡的一声,整个左脸都火辣辣的。一瞬间里,刘鸿菲听不见王金倩在说着些什么,只是看到她的嘴巴在飞快地张张合合,她的眼睛和鼻子不时地发生着位移。

刘鸿菲感觉一股熊熊的怒火,以她的胸口为圆点,瞬间就扩散到了全身。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必须要反击,必须要跟眼前这个女人彻底撕破脸皮。可是,刘鸿菲刚抬起手,要去抓王金倩的头发,就看见一只手从王金倩的脑后伸来,狠狠地扇了王金倩一个大耳光。

是夏先生回来了。

刘鸿菲又愣住了。

王金倩转过身来,双手抓住夏先生的两个肩膀,前前后后地推搡。

张夏初你他妈的不是人!我就跟别的男人睡!就给你戴绿帽子!你打死我吧!你有能耐就打死我吧!王金倩大声叫喊。

刘鸿菲感觉自己又回不过神来了,夏先生的真名原来是叫张夏初,张夏初原来是王金倩的丈夫。这不是一个什么复杂的推理,但刘鸿菲就是觉得自己转不过弯来。

王金倩松开了丈夫,转过身来,面对着刘鸿菲,她的心情似乎平稳了一些。她说,刘鸿菲,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刚说了这么一句,王金倩又来了火气,她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她说,可你知不知道,你一来我们家做钟点工,我和孩子就得提前躲出去。

在王金倩接下来的哭诉中,刘鸿菲总算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李长安出车祸死亡之后,张夏初觉得特别对不起李长安和刘鸿菲。是自己的妻子勾引了人家的丈夫,人家的丈夫死了,自己的妻子却捡了条命回来。张夏初和王金倩本以为刘鸿菲会控告王金倩,他们也做好了负起刑事和民事责任的心理准备,但刘鸿菲却没有控告王金倩。王金倩出院以后,张夏初在《涧河晨报》上看到了王小玫写刘鸿菲的那篇小型通讯,他就和王金倩商量,用假名字和假地址,每个月给刘鸿菲寄两百元钱,好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依照张夏初的想法,每月寄去两百元钱实在是少了一些,但没有办法啊,他们家本就不多的一点儿积蓄,基本都用在王金倩的医疗费上了。而几个月前,张夏初在小区大门贴出招钟点工广告,是因为女儿病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有生命危险。夫妻二人忙着上班,又忙着领孩子看病,家里卫生来不及收拾,他们就想招个钟点工,一周打扫一次,打扫个三次五次的也就行了。谁也没有想到,招来的钟点工会是刘鸿菲。刘鸿菲不认识张夏初,张夏初却认识刘鸿菲。起因是王金倩出院之后,张夏初和王金倩偷偷去给李长安上坟,刚好赶上刘鸿菲正坐在李长安墓前哭泣,王金倩和张夏初就站在不远处,没有露面。

听张夏初说完这些,刘鸿菲也哭了,说不出话来。她转身进了张夏初家,摘下套袖和围裙放在包里,又换上鞋子,把钥匙放在桌上,走出了王金倩和张夏初的家。

刘鸿菲刚一走出门,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刘鸿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是张夏初的女儿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昏厥过去了。

16

接下来的星期天,刘鸿菲醒来时已经将近八点了。

刘鸿菲感觉头痛得像要炸裂了一般,她就忍不住抬起双手去捂头,却将一个东西碰掉到了床下,咣啷一声。刘鸿菲就半起身,看了一眼床下,是她过生日那天,王小玫买来的那瓶红酒,原本是剩下半瓶的酒,但现在只是一个空的酒瓶了。

刘鸿菲忍着头痛下床,将空酒瓶扔进厨房的垃圾袋,又简单洗漱了一下,她就下楼了。

刘鸿菲来到小区门口左侧的一家工行储蓄所,把公公婆婆给她的那两万元钱,又取出了五千。走出储蓄所大门,刘鸿菲站立了好一会儿,之后走向了丁香小区。

刘鸿菲敲开张夏初家的房门时,王金倩和张夏初都很紧张。他们一定以为刘鸿菲这是彻底清算后账来了,他们两个都大张着眼睛和嘴巴,但说不出话来。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王金倩。她说,你昨天也看到了,我家孩子有心脏病,我们真的拿不出钱来赔偿你。

刘鸿菲摇了摇头,拿出一个存折,递给王金倩。她说,这是一千块钱,是你们用张朝阳的名义寄给我的。密码我写后面了,是113322。

王金倩没接存折,她说,你,你这是,你。

刘鸿菲把存折塞到王金倩手里,又拿出了五千元现金,放在桌上。她说,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你们快点去给孩子看病。

张夏初急忙拿起这沓钱,往刘鸿菲手里塞。他说,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刘鸿菲接过钱,又放回桌面上。她说,我也知道我这么做,特别土鳖,真的,特别土鳖,可我又劝不住我自己。

王金倩扑通一声给刘鸿菲跪下了,她说,妹子,妹子,你,我。紧接着,她一把拽过孩子,她说,闺女,快,快给阿姨磕头。

刘鸿菲拉住孩子的手,没让孩子跪下。她摸了摸孩子的头顶,想要说几句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在眼泪流出眼眶之前,刘鸿菲有些踉跄地走出了张夏初和王金倩的家。

刘鸿菲剛一走出丁香小区,天空就开始落雪了。

是那种经年不见的鹅毛大雪,简直可以称之为浩荡,不一会儿工夫,整个城市干净和清爽了起来,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刘鸿菲就那样在雪中徘徊,漫无目的。渐渐的,路上的行人少了,往来的车辆也在减少。刘鸿菲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又被雪花覆盖了,了无痕迹。

刘鸿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王小玫家的,只记得当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而她忘了给王小玫的母亲买生日礼物。

王小玫家气氛很热烈。刘鸿菲的公公婆婆,来给王小玫的妈妈过生日了。那个主刀医生钱宽也来了,王小玫一直拉着他的手。刘鸿菲就知道了,王小玫和钱宽之间的“八”字,不但有了一撇,而且有了一捺。

王小玫急忙跑过来,用手掸着刘鸿菲头上和身上的雪花,她说,姐,你咋才来呀?咱妈一大早就念叨,我大女儿怎么还不过来?

刘鸿菲很艰难地笑了一下,她说,丁香小区十八号楼,我找到了。

王小玫说,姐你真棒!快跟我说说。

刘鸿菲说,我,我真傻。

两行泪水,就从刘鸿菲的眼里,慢慢地流了下来。

作者简介:刘浪,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小说、诗歌作品发表于《飞天》《山花》《作品》《四川文学》《湖南文学》《雨花》等数十家文学期刊,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并入选选本,著有短篇小说集《去可可西里吃大餐》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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