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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火舞

2024-01-11张子

小说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湾仔张三母亲

1

父亲潜在水底,河岸上嘈杂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他镇定片刻,像一条停摆的鱼。耳朵开始发挥作用,终于判定来自前方。他便猛地用力,冒出水面,前面小广场有一个俊美的妇人,身姿绰约。这是一种奇妙而热情的舞蹈,围观者给她鼓掌喝彩。父亲忘乎所以,他站起来,走向她。众人对父亲指指点点,跳舞的妇人赶忙躲藏。父亲想说几句话,逡巡四处,发现哪些不对,低头才看到自己的泳裤下面有一些独特的痕迹。广场像一个大花园,近处有高楼、树木、池沼与玻璃帷幕,右侧有车辆经过,不断鸣笛。

2

父亲在湾仔镇搞了一个舞蹈队,队员都是镇上的闲杂人员。父亲请了一个专业教练来教授火舞。教练很年轻,刚踏出大学校门。他问父亲多少训练费?父亲说,这是公益性活动。教练嘴角一撇道,操,玩我呢!父亲见他转身,赶忙去拽他的衣角。他不屑道,等你有了训练费再说吧。

父亲只好趁着晚上去天城做厨师。父亲是镇上文化站站长,每天镇上的文化工作令他焦头烂额,可一个月也没有多少工资,能养家糊口就算上天所赐了。父亲做了半年厨师,这训练费就算到位了。他再去请教练。教练瞥着一沓钞票,道,真不是钱的问题!

一个月下来,舞蹈队表演的火舞有模有样,可是缺少领舞,试着用舞蹈队好几个成员,他都不太满意。面对他的摇头,这几位舞蹈队员更是怨恨十足,嘴里嘟囔着,心里骂着“狗娘养的”。

这天父亲在小桥旁酒馆喝酒。木船甲板上有一个妇人在跳舞,身姿婀娜,柔美纤细。父亲认出她了,他想今天可不能失礼。父亲走了过去,拍手赞道,妙极!妇人见到陌生人,有些窘迫,转身要走。父亲又道,让我想起故人。妇人稍停,转过身来,一脸严肃道,哪个故人?她上下打量父亲,妇人再问,哪个故人?父亲说:嫦娥。妇人扑哧笑出声来。妇人放松警惕。父亲介绍说他是镇文化站站长兼任湾仔镇火舞队队长。女人全身前倾,头低三分,道,我叫王曼丽,多多包涵!父亲也全身前倾,不伦不类状。父亲再赞,妙极,录个视频?女人颔首。父亲猜想妇人应该是舞蹈学校的老师。

父亲四十岁那年,他在湾仔码头搞了一场火舞表演。那时我五岁,跟着母亲也去看了。父亲与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领舞,女人很专业,动作娴熟柔美,而父亲屁股扭动,甚是骚情。我还从别人口中得知女人叫王曼丽,多好听的名字!他嘴里念叨了好几遍。

我问母亲,为何是火舞,而不是其他舞种?

母亲是湾仔镇中学语文老师。空闲时,她喜欢安静,书籍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喜欢关于舞蹈的相关书籍,并且还练了几年。她也是广场舞的一员,后来无缘无故就不跳了。那时我上学,无暇顾及父母的心情与愿望。

母亲说,火舞是一种异族舞蹈,集肚皮舞、大鼓舞、爵士舞、华尔兹、传统的民间舞蹈等几十个舞种于一身。这种杂糅的舞蹈呈现出一种多样瑰丽的舞蹈奇观,一经问世,便红遍整个欧洲。这几年,它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没有水土不服的任何征兆,一上岸就受到这些所谓“舞蹈家”的喜爱。

火舞表演成功举办,一时父亲成了湾仔镇的明星。父亲成了名人,过高的声誉令他飘飘欲仙,他要成立影视公司,由他担任制片人的第一部小电影《夜晚的火舞》排上日程。消息传出,湾仔镇所有镇民兴趣盎然,趋之若鹜,他们都希望从中获得一个小角色。热闹到什么程度,怎么说呢,冰冻的湾仔河水都能被汽车碾轧出腥热污燥味出来。总之,父亲在给自己创造不可估量的财富同时,也给湾仔镇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可是,拍电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父亲找商家投资,商家让他讲述电影故事梗概。父亲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这第一句话便被商家打断了。商家说为何不写一个抗战故事,主角设定你爹:在一个古怪的夜晚,天气凄冷无比。你爹站在木船甲板上跳火舞,两个鬼子抽着纸烟,神魂颠倒。你爹感觉时机成熟,撩起竹竿,将他们挑到河里,然后捡起甲板上的机关枪一阵扫射。子弹擦着水皮在“啾啾啾”地唱歌,天空中一个星星都没有。

这故事有点离奇,父亲说给商家。商家白了他一眼,像一个炸弹似的说道:自己玩儿吧。

于是,父亲迷惘了,惆怅了。他对着河堤、高楼以及遥远的傍晚幻境叹气。因此,傍晚跳舞时,他没有了往日的激情。王曼丽主动找到他。他们沿着长堤漫步,妇人望着长河与即将滑落的夕阳,她问,听说过水上的印象火舞吗?父亲不明所以,又怕她耻笑,装作点头。

做起来吧,我投资!

你投资?

按照我的方案去做,明天会有人送来。

妇人一走,父亲屁颠屁颠像个孩子,拖着风。

在水下设置了升降舞台,水底的滑轮装置连接着岸上一个控制台,那是一间小屋。同时升降台上安置了各种照明设备,岸边更不用说了,各种装置应有尽有。一个月的时间,花费不少。正当水上印象舞台如火如荼建设进行中时,作为这场印象火舞的女主角王曼丽登上了高台。那天的前一天下了小雨,尽管是小雨,整个湾仔镇都是湿漉漉的。升降舞台被某种水汽笼罩了一天,尽管工作人员擦拭了無数遍。也许是父亲的疏忽,王曼丽在空中表演一个旋转飞翔时,长长的尾裙没有展开,牵引绳也随着滑落,她重重地摔在前面的铁板舞台上,脑袋受到剧烈地撞击。后来镇上人说整个湾仔镇镇民都听到了这一声撞击。

3

因为这次事故,父亲被镇上解职,他也将火舞队解散。他还是到天城做厨师,和以前不同,白天黑夜,他都在天城忙碌,成专职了。可是这事后的五年,父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母亲想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死活也不去。一个冬日深夜,天气奇寒,他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天城回湾仔镇。前面来了一辆卡车,灯光一照,他心里一慌,连人带车栽入河里。后来,我常到父亲出事地查看:道路宽敞,栏杆有一米多高,父亲怎么就一下子翻越了过去?我将疑惑说给母亲。母亲总是在看书。我跺着脚,来回踱步。她才抬起头来,眼镜片后的眼角与眉宇充满了褶皱。我再说,她根本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父亲到底怎么死的?十五岁时某一天傍晚我又问母亲。她低头寻书,然后淡淡道,兴许被水鬼捉去了呗!女鬼吧?

女鬼?我尖叫一声,又哆嗦一阵。因为就在昨日,我与几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到了天山。天山在湾仔河右侧,从天山脚下河向对岸游五百米就到了湾仔桥——父亲的出事地。山下的医院倾斜在光洁的天山长坡上,而近处高大的山体,让人联想到巨人牵带不断的阴囊附件。我们累了,就将自行车扔在路边,见四下无人,便解开裤子,滚烫的尿液奔腾出去,朝着脚下的建筑物飞泻而下。

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在屋子里跳舞!张三放下望远镜,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鬼吧?

听说你爹喜欢会跳舞的女人,爷爷说,会跳舞的女人都是“聊斋女”。

你爷爷还没死?

你爷爷才死呢!

张三指着山下的医院。我们骑着自行车偷偷溜到医院后院。一片梧桐树丛里,阳光敲打着宽大的树叶,鼓点般落在四周以及我们光洁的手背上,伴随着一声声清脆滑溜的声响,巨大的苍白空间迅速令我们燥热起来。树下近处的排水管嘎嘎作响。我与张三端坐在一棵梧桐树上,麦小白与郁离在我们头顶的另一个枝杈端坐。这棵梧桐树长得奇妙,像人所为,又似乎天然而生。说是天生,因为根本找不到人为的痕迹;若是人为,这树桩长到一米半左右时,四散斜生出枝杈,斜生的枝杈大约伸展不到半米处竖直而生,像一个硕大的手掌。因此,落成一个像如来佛祖的掌心。

此时,张三的望远镜发挥了巨大作用。我们端坐在树桩上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前方的房间,感谢天公作美,让我们四个不谙世事的家伙一饱眼福。在以后的10年里,每每朋友相聚,畅快聊天,这一幕都成为我们最为精彩的谈资——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跳过一段火舞后,开始写毛笔字,她穿一身白。因为白日,若在黑夜,非把人吓个半死不可。我觉得没有意思,正要下树。哪知张三嘟囔着:为什么要烧掉呢?我立刻抢过望远镜望,女人焚烧完书法作品后,又跳起舞来,并且还高声唱了歌:

河底冰凉,快起床

你的家乡在远方

一段木节啪啪啪

一节舞蹈呼呼呼

湾仔镇的鱼儿都嫌你腥臭

打个响指吧,有鲨鱼飞来

唱首歌谣吧,大船把你载走

我吹个口哨迎接太阳

你演個戏曲却做成了一块生铁

不要逞能,不要狭隘

生命就像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碧波水面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大河

我们前往春天,希望四季。

有一小滴眼泪落在船上

几十年来穿透了船底

到了河水的中心

河水成了琥珀

人心便成了永久的殿堂

……

4

我认识了莺歌。那年我高考刚结束,无所事事,便被张三他们邀请玩儿牌。我们玩儿牌的后方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植了许多鲜花,莺歌在那里摘花。我问张三,她是谁?张三说,我表妹。我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表妹,莫不是假表妹,实则“金屋藏娇”吧。张三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他详尽解释了他们的亲戚关系。张三唤了莺歌一声。莺歌的答音很甜,像黄莺的啼鸣。她走了过来,竟然大方地坐在我身边。她帮我摸牌,示意我出牌。我不是打牌的高手,几番下来,被人按着上供。我有些灰心,哪知莺歌说,到花园走走。随即,还没等我同意,她就拽住我的手。我只好起身,身后是他们的起哄声。她拉着我到了花丛中,一簇雪绒花吸引了她。她蹲下身,我要给她摘,她不让。她说,你仔细欣赏这花蕊中间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我有些不信,试着学着她的样子望向那白色的雪绒花。花如雪,花粉似乎在四周飘荡,果真分了我的神,像被牵引着一般,人也似变得很渺小了。我赶忙站起,希望不被任何幻觉迷惑。

傍晚的时候,我们还去做各种奇妙的游戏。有一种游戏是麦小白设计的。麦小白将游戏规则讲得详细具体:在岸上架起一个木台子,对面河岸勾画出若干个方格,每个方格站立一个人,要站四个人。木台子上一个,你们三个,还缺少一个。张三说,莺歌在家,她可以来凑数。我说她能成吗?张三说,你去保准能成。我问为什么?他不说。麦小白继续说,每一个方格就是一个阵地,对面只要发出红绿黄蓝指令,四个方格的人便开始逆时针转动,手中各握一个方形砖块,岸边摆放着四个不同的方形木偶,他们分别代表着皇帝、丞相、将军与士兵。在对面各种指令的召唤下,黄色代表皇帝,蓝色代表丞相,红色指向将军,绿色自然是士兵。如果你将砖头投向错误的对象,毫不客气,你就要做出跳水的动作,并且是双腿抱膝,转身一周半。

游戏规则讲述完毕,麦小白问我明白吗?我模棱两可。他说,一会儿玩儿起来就明白了。说的也是,不明白不耽搁游戏。大不了跳一次水,咱还是学校一千五百米游泳冠军呢。所以,我表现得异常坦然。张三划着摇橹船,载着我们前往对岸。

莺歌呢?我问张三。

刚才通了电话,她在对岸布置呢,听说你来了,她很高兴。

湾仔镇有一个小码头,以前专供轮船或渡船停泊,缆绳牢靠,货物坚实。后来镇上又在靠近天城水域开辟出亚洲最大的货物码头。因此,这片水域东西南北走向四五百米,成了休闲之地。

木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岸边,我们站在他们面前。莺歌指着“丞相”说像我,我说她眼睛有问题,本人高鼻梁,那个“丞相”塌鼻梁,一脸奸臣相。莺歌说我就是一脸奸臣相,我嘴角“呲”了一声。游戏在手机响起的铃声后便开始了。第一轮麦小白挥舞的是蓝旗,我们手中的砖头都没有出错,一个砸中,另一个快速扶起,等另一个出击。第二轮速度很显然快了起来,麦小白展示的是黄旗,到了我的位置,砖头立刻飞出,不偏不斜砸中了“士兵”。这第一阶段以我的失败告终。我没有含糊,愿赌服输。哪知张三叫住了我,规则还可以这样执行,“数罪并罚”。什么是“数罪并罚”?他说就是等游戏全部结束,一次惩罚,一次潜水一百米,两次自然两百米,以此类推。

我当即提出异议,说砖头体积太大,换成石子,如果有沙包更好。众人说哪里准备沙包去?哪知莺歌笑着说,早为你们准备了。众人说莺歌袒护我,这自然没有多少道理。

麦小白站在一百米外的小山坡上,他腰间插四面指令旗,头戴指令帽,帽缨微翘,轻得像一只欢乐的“戴胜”鸟。他让大脑与精力足够兴奋,同时手脚上灵便多样。这一轮下来,张三落了败,再一局莺歌输了一场。再几场下来,我也败了一场。日头偏了西,我们统计结果,我输了两场,张三与莺歌竟然败了三阵,郁离看样是高手,一场都没有失过。

我們又坐上摇橹船来到跳台。我目测了一下,跳台有三米的样子。有问题吗?麦小白问我。我说没有问题,但是还要向深处或者远处潜去好长一段距离,我说这丝毫不算什么难事。麦小白没有问莺歌与张三,他们自然对此得心应手。麦小白再说,经受此种锻炼的青年人将来都会成为栋梁之才。

远处的小镇传来歌声,那是广场大妈在尽情地欢蹦乱跳。上去吧!麦小白示意我们几个。莺歌在前,张三在后,我在最后。莺歌先示范了一些动作——向后翻滚一圈半抱膝。我与张三都试着做了一下。大约二十分钟的准备,她问我们怎么样了?我与张三说可以了。于是,我们依次走向跳台。莺歌第一个跳,她跳得很到位。我没有过多考虑,遵照步骤,也完成了既定动作。后来麦小白说我像一只大烧鹅。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当我潜到河底,发现了河床上躺着两副骨架。我估摸一下,能潜到水底。于是试一试,果真做到了。四周没有淤泥,我猛地用力向下做了一个深俯冲,随手向骨架抓了一把,感觉硬硬的,浮上水面,手中一把残渣碎木。我丢弃了。将此事告诉莺歌,她哆嗦了一下,一纵身,潜入水底。她的游泳技能明显高于我。

从水里出来游到岸上的莺歌状态并不是太好,她抹着眼角。休息片刻,我们吃了些东西,还喝了一些啤酒。但是莺歌的状态依然好不哪里去。无奈之下,我与张三将她送回家,在距离她家大约五十米的街道,她说什么也不让送了。我们只好作罢。回来后,问张三关于莺歌的情况。张三说,他姑姑死得早,家里只有姑父与表妹。表妹学习舞蹈,姑父不愿意她学,她执意学舞蹈,甚至以死相抵,无奈,只好顺着她呢。

回家后,我无意将这事说给母亲。母亲问,镇上哪家的女孩?我说了具体方位。母亲手脚有些哆嗦。她说等我高考成绩下来,到天城找舅舅讨一份工作,别再跟湾仔镇这些流里流气的孩子们玩耍了。我想反抗一下,但是一想,上大学需要高额的费用,母亲的工资光填补我,她怎么生存?想此,赶忙答应母亲了。母亲心里稍微安稳起来。她不再看书,而是站到窗前。这里能看到湾仔镇的河流、大山,还有更远处的大海。

5

十年后的一个傍晚,我从远方回到天城。在一个城市拐角处,我看到了一幅墙画:蓝绿相间,朦胧不清的一条大河,水面升腾起团团雾气,在氤氲的雾气下,河上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老渔夫与一个女孩,女孩在对着近处的大山唱歌。画底的云烟里攀上山脚的怪树,一直沿着山涧,山涧下还有一个工人穿越的小木桥。右上角题名《白水秋景图》,狂草的落款辨认不清。

这些景象一下子让我想到了湾仔镇。于是我想给张三、麦小白还有郁离打个电话。我翻箱倒柜地寻找手机。母亲问是不是找手机?我点头。这十年,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母亲一直看管很严。没收手机,这只能算是所有“特务”工作中的小儿科。起初有些逆反,当母亲哭着说起爹临死的惨状时,我便投降了。她乐见我的投降与屈服。可就这天傍晚,她将手机递给我,郑重地说:湾仔镇除了莺歌之外,你与谁交往,或者找哪家姑娘,我都不反对。

为什么是莺歌?莺歌!我一下子被拉回到十年前——莺歌邀请我到她家做客。她家在镇西。我们湾仔镇依河成街,街桥相连,水镇一体。小桥、人家、时光,魂牵梦萦般溜回到那个悠远的年代。莺歌家外观上与镇上其他家院别无二致,但是进门后,里面却与外界天壤之别:窗帘上绘着许多棕色落叶,各种飘坠的姿态和秋天很相宜。淡黄色杉木地板,淡黄色书桌,蓝色曲颈台灯,圆圆的挂钟,荧光绿的指针,很久以前就不转了,毫无缘由地一直挂在那里。墙粉刷得竟然有些斑驳,像远古的壁画。

母亲去世后,我与外婆一起生活,后来她被送到天山后山医院,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她接来。

后山医院不是……我想说是“精神病医院”,还没有等我说完,她便说是的。

你父亲呢?

年轻时,父亲就离开了我们。那时候,母亲喜欢跳舞。她跳得那种舞蹈有些火辣。父亲很是反感,于是他们产生了许多矛盾。父亲怀疑母亲与舞蹈队队长有了暧昧之情。母亲是一个纯洁之人,她绝对不允许别人对她诬赖与诋毁,于是,她提出了离婚。我判给了母亲,狠心的父亲一走了之,听说他在天城又建立了一个家庭。

你母亲后来?

莺歌哭了起来。

我显然勾起了她痛心的往事。许久,她擦拭双眼,勉强带着笑脸问,将来希望从事什么工作?我说想做一名医生。我也问她,她说她还是喜欢舞蹈,但是,她又说她对美术也非常感兴趣。舞蹈让人奔放,美术让人安宁。这似乎很矛盾,但是人这种动物本身不就是矛盾的吗?我很喜欢那种疯狂后,安静下来那种纯美的感觉,坐在地上,对着大理石的纹理发呆。想象这条细线是河流,那片斑纹是山脉。我有时攀山涉水,花了一下午才走到另一块大理石板上。

你有画作吗?

她没有拒绝,而是走到里屋,拿出一幅画轴,展开,竟然是这样一幅景象:蓝绿相间,朦胧不清的一条大河,水面升腾起团团雾气,在氤氲的雾气下,河上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老渔夫与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在船上跳舞——一种欢快而奔放的火舞。画底的云烟里攀上山脚的怪树,一直沿着山涧,山涧下还有一个工人穿越的小木桥。右上角题名《白水秋景图》,狂草的落款辨认不清。

6

回乡的这第一夜我极不习惯,我起床了。母亲问我是不是想父亲了?我没有回答。说实话,还真不想。湾仔镇太静了,我出去走走,又到了河岸。我想起明天是十五,明晚镇上在这里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火舞表演。

夜风清凉,在这里消夏,一定不会中暑。月光下,我看到跳台处有人活动。因为距离较远,模糊不清。我转了过去,半小时,拨水的声音慢慢清晰了,像一个水狍子。他缓缓上了岸,身形瘦小,像个女人。我尾随过去,那人影没有回镇,而是奔向附近的山坡。

谁?是莺歌吗?

她没有回答。

我快走几步追上她,她回转身,月光下,她穿着很轻便。一副阴冷的脸庞直视着我,我赶忙道歉。

你应该与莺歌做两口子。一早,我们几个就在张三酒馆相聚了。我说起大约四个小时前发生的故事,张三就突然冒出这句话。

人家应该三十了吧,兴许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她还没结婚,似乎在等你,因为她时常打听你的消息,小麦与郁离可以做证。

母亲说……

怎么还是“妈宝贝”,什么时代了,还能长大不?快三十了,连个媳妇都没有,兴许女人的手没有摸过吧?小白嘲讽人像秋风扫落叶。

莺歌是天城舞蹈学校的舞蹈老师,一个老师一个医生,这也算是绝配了吧。郁离也在映衬。

张三角楼的荷花厅光线朦胧,阳光从软色百叶窗透入,在“霸王别姬”的红色鸡冠上形成了两道金色的光环,光环外笼起金黄色的晕圈。坐主位的郁离处在其中,他是湾仔镇文化站站长,这才三十刚过,头颅就有点“佛主”的味道了。经过光线一照,八面生辉。硕大的餐桌摆满了美味佳肴,荤菜居多,也有零星的素菜如花生米、藕片之类。我们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张三还在忙碌,他一边上菜,还一边招呼喝酒。他说还有一个香辣鲤鱼,这鱼是咱湾仔码头打捞上来的,都尝尝,绝对不一样。

不到半小时,香辣鲤鱼上来了。我端详着香辣鯉鱼,足够六七斤重的样子,硕大的鱼盘盛载着,红艳焦酥,鱼背上铺了千层椒,鱼身下煨着黄豆芽、葱白、紫甘蓝、嫩笋片、金针菇和咸豆皮。这如果是冬天,气味一氤氲,真就是绝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到过东北,那里的鱼比咱们这里好吃得多,查干湖,你听说过吗?郁离假说不知道。我刚要说些,麦小白又把话夺了过去,说,那里的鱼比脸盆都大,鱼是勇敢的,人也杠杠的。你想生活在一年到头都是雪山,白花花的森林,一望无际的湖水里,真他妈冷得刺激!生养的鱼都他妈刚毅!

那你还真没吃过湾仔码头的鲤鱼,这块头小吗?张三总算忙完了,一撩门帘进来了。我们赶忙让他连饮两杯,张三不拒绝,咕咚咕咚连喝两大杯。我连说豪爽!豪爽!

随后,我用筷子猛搛了一筷子鱼肚。我们便生无所恋地享受着美味佳肴。

进行一半儿的时候,我们说到了镇上明天的演出,希望郁离能给我们透露一些消息。他说,作为一个文化站站长,给前来观光的游客一种不同的体验,这很重要。我们设计一个火舞,四周的背景要有阳光色,让人们产生对历史的幻想。

有些科幻的色彩最好。

当然,每一个舞蹈动作像一粒粒击打星球的尘埃,将宇宙的历史从头到尾展示在水域与天空之间。首先有火,有弓箭,还有绳索与飞船,参照地球上的历史,我们会设想几千年前的往事,爱恨情仇,尔虞我诈。往事消失,便是未来。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我们编造未来一千年的故事。我们设定好未来物种、资源、国家、陆地形状等等,当然,我们可能在火星、木星,甚至奎狼星,大胆的想象才是人类的梦想。我们一切自行发展起来,所有的未来就会木已成舟。我们的主题是要和平,不要战争。即便战争不可避免,也要力排众议,避免战阵厮杀,让火光和蘑菇云幻化成鲜花、河水以及绵延的大山。

我给郁离鼓掌,他们也兴致盎然。

第二天傍晚,火舞真的开始了,其中有一项果真是按照郁离的想法设计的。为此,他专门与这场演出的导演做了沟通。导演也是我们的初中同学。他说,从小到大的奇思妙想鼓舞了我的火舞设计。我给这场火舞表演定名为《宇宙的幻想》,所有的外景基本上以蓝色为主,用一些特制的钢材与木料做成各种航天器与潜水艇。小时候,我就喜欢宇宙飞船,每次到集市上去,一定要吵着母亲购买各种宇宙飞船与各式飞机。为此,我还曾设计了一款宇宙飞船,定名为“美猴王”。非常有意思的是,这款飞船所有外观都被我涂上红色颜料,从远处看,像孙猴子的两只红色的眼睛。在遥远的未来,地球出现重大变故的时候,我们的“美猴王”将要七十二般变化,飞到空中,身体便无限制扩大开来。飞船内部结构和我家两层小楼一模一样,父母的房间,我的房间,摆着钢琴的小客厅和一个卫生间。当我们不需要进餐或者睡觉时,各个房间与客厅会幻化成一个个气囊或者叫小型飞行器,这些飞行器是不能离开母体太远的,他们有引力发挥作用,即便想离开,也不太可能。坐落在主控制区的船长按动按钮,其他飞行器便会回归,再次恢复成原有的样子。当然,如果遇到危险,控制室内立刻发出警报,会释放出一种更为坚固的保护罩,将释放的飞行器俘获过来,送回到母体。是不是与传统的方式有些不同?

太不同了,试着做一下,总比异想天开好得多。

这天天公作美,湾仔镇河岸人山人海。白日,这里举行了盛大的开园仪式。在河岸一侧,镇上做了一个芙蓉园。今年的荷花最盛,将世界装扮成粉、白、红三色。沿河的百姓正好以此为契机做起了荷花茶、莲子粥等生意。十多里外的天城百姓听闻这里要举行火舞表演,纷纷开着车赶来。火舞表演是重头戏,当然要放到最后的。实际上,前面的节目同样精彩。镇上的歌唱家、戏曲家们提前一个月就做好了今晚的准备。但是百姓们似乎并不领情,他们打听到火舞表演的具体时间,埋怨时间安排有些问题。但是埋怨归埋怨,没有办法,只得耐心等待。等待之余,他们开始围着河岸转悠。跳台处一个个后生像灵娃般纷纷落下。有一个硕大的舞台,现在空着,再过一小时,那舞台便被火舞演员占据。现在舞台前站满了人,我们过去了。一些志愿者在做公益活动,这些活动采用竞答方式,放一段歌曲或戏曲,观众参与抢答。歌曲叫什么名字?戏曲的主角是谁?曲名是什么?如果大朋友小朋友能够与主持人进行互动,还可以领一些奖品,如气球、棒棒糖、贴画、毛绒玩具等。

莺歌!张三指着簇拥的人群,莺歌穿着盛装处在其中。

莺歌!我也大吃一惊。

她看到我们,欢喜着走过来。怎么了?不认识了吗?我连说不是,这有些突然。什么突然?有什么问题?我看了看舞台中央的圆球,她将在蔚蓝的天宇中破球而出。我问她行吗?她顺着我的视线“扑哧”笑出声来。

火舞上演了,一开始整个湾仔河沿岸升起了烟火,烟火在天空与白水的中心地带爆炸,分散成五颜六色的小花柱;又像一个大章鱼突然变成千万个小章鱼,蜿蜒着伸展出长长触手,向四面八方张望,飞翔,直至飘落。珊瑚的光泽和水草的暗影在四处摇荡。操作台升起来了,一个硕大的圆球在升降台的推动下,由十多米的水下缓缓升腾。导演要求整个沿岸这时候关闭灯光,一点儿亮色都不允许有。在黑色中,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到了空中,随后再有烟火升起,突然蓝色的火焰冲上天宇,红的,黄的,白的,各种光同时飞向中心地带,圆球怦然炸开,一个美丽的仙子飞起。

莺歌穿着蓝绿相间的硕大裙子,像一只飞翔的凤凰。晶莹中牵带着一些红色的血丝一般腾飞,冲天而起的蓝绿火焰眨眼间已经密布于天空之中。落下又升腾,升腾再落下。观者没有一个不拿出手机拍摄。

在水中滑行,留下每一个痕迹,冷焰火燃烧起来。郁离说他们在莺歌的脚下以及周遭水面做了工作。脚下所行经过,形成一堵堵透明的玻璃墙,玻璃墙上显现出一些淡蓝色的光点,像萤火虫的尾焰,尾焰也会突然蓬勃而出,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或者火红色的光芒,在河岸的上空飘升起来。

人们欢呼起来:好美的火舞!

儿子,我想我阻止你们相爱是错误的,母亲竟然站在我的身后。那几年,她每天每夜给你打电话,发信息。我还是纠缠以往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可是,我现在想明白,她真心爱你的,要不,她也不会这么久还单身。

妈妈!

你也爱她,不是吗?

我点点头。

很可惜,她外婆在前几年去世了,她一直被精神病困擾。妈妈叹息起来,不过很快,她抬起头望着天上飞翔的莺歌微笑了。莺歌在蔚蓝的天宇展开了灿烂的羽翼,像一只绿色的孔雀。

作者简介:张子,原名张国华,中学教师。发表小说约80万字,四十集大型电视连续剧《京杭大运河——运河谣》编剧。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十月》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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