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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尤去了1989年

2024-01-11孙晓燕

小说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牛五爷吉他

向飞第一眼看见从北京回到了面盆村的仔尤,他以为自己时光穿越了。

仔尤站在村道上,穿着上世纪流行的喇叭牛仔裤、尖头皮鞋。这和很多年前,向飞站在同样的地方目送他离开时几乎一样。待他走近,才发现仔尤像从魔术师手中回来的人,瘦小了一圈。

仔尤也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棵大树下面。秋天已深,大树光秃秃的。仔尤的卷发就像树干上那个粗糙的鸟巢,掉到了他的头顶上。 坐在墙根底下,刚刚醒过酒的五爷正好瞧见了仔尤。五爷散开两片衣襟,亮着一道油渍渍的胸沟,对着仔尤走远的背影说:“上了大学,不找正经营生,五十岁了,还是光汉条?娶不到姑娘还有寡妇嘛!”

面盆村原本叫高台村,它紧挨着市区,村子地形特别,几座连绵的小山坡像屏障一样将村庄围在里面。从山上往下看,整个村子就像是一个大面盆。渐渐地高台村就被面盆村替代了。

老辈人说过:这个村的人走不出这个面盆,即使走出去了,也是在盆沿上,就像粘在盆沿上的面粉,几揉几合,还会落到盆底。十年前,这里就传出了要拆迁的风声,五爷就是不信。五爷说,他们不能搬家,他们就像庄稼和树木一样,被祖先种在这里,只能在这里开花结果。这股风在村里刮了这么多年,每次将要停歇时,又重新卷起。这次风声最高,似乎拆迁可以在明天之后的任何一天到来。

向飞不进城了,掉转头汗涔涔地把车开回小卖铺。女人撩开门帘,从里面一步迈出来,吃惊地问:“你咋刚出去就回来了?不去进货了?”向飞从车上跳下来,也不说话,把围腰解下来,扔到车斗里,又转身进屋,换了一件干净外套出来,这才跟女人说:“仔尤回来了,他爹死他都没有回来,他家房子被他叔翻盖好几年了。他准是听说要拆迁才回来的,这下乱套了。仔尤在北京唱歌听说有些名气,怎么落得这么惨?我得去看看,以前我们两个关系最近。”女人说:“你这么精的人,不进货了去看热闹?”向飞说:“都是背着筐头一起长大的伙伴,论辈分,我还得叫仔尤叔呢。”

向飞四方大脸,乍一看,有点像三国里的张飞,只是缺少了燕颔虎须,声音也不像巨雷,倒有铃铛的清脆。他知道女人为什么说他精。这个女人是后娶的,比他小十几岁,向飞很疼她,但更疼钱。口袋里的钞票捂得紧紧的,女人花一张给一张,钱在自己口袋里是钱,在女人手里就是翅膀,不定什么时候就飞了。先前的女人卷走他的钱,跟着一个年轻人走了。他越来越相信,钱比什么都贵重。

向飞急匆匆赶到仔尤家,见门口围了不少人。他往人群里望望,看见仔尤的老叔在骂仔尤。仔尤的老叔刚喝了酒,脸红脖子粗,“你爸临死都找不到你,现在知道有家了?房子没你的了。”仔尤安静地站着,像村口那棵老树,任凭周围人数落。仔尤老婶跟围着的老乡亲说:“他心里有这个家吗?他爹临死都喊着他的名字……”仔尤听了这些,突然转身,背着吉他往人群外挤。向飞有些看不下去了,脑子一热,就拉住了仔尤:“你到我家住几天,我那宽敞。”仔尤像是没听见,低着头往前走。向飞说:“你到我家,我想听你弹琴唱歌。”仔尤停住了脚步,向飞接过他手里的小背包。仔尤跟在向飞后面走出人群。

向飞带着仔尤往家里走,冷风吹在向飞脸上。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侠义举动,冒失了。仔尤住在他家要多久才能走呢?看他这落魄的样子,不会跟自己借钱吧?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向飞又安慰自己,借钱没有,住几天可以。嗯,仔尤不会住很久,他的心在外面,这村子留不下他。

向飞回头望一眼仔尤,他胡茬子横竖长着,像被风吹乱了的茅草。脑后面秃了一大片,脑袋两侧的头发还算茂盛。向飞知道他的日子也跟这胡茬头发一样杂乱没章法。向飞还记得,仔尤妈妈年轻时多么清秀,她唱出的歌软软的,像是包着糖一样。仔尤爸爸躲在窗外听了她的歌声,用奶奶的一对银手镯子做聘礼,把她娶回家。可惜仔尤十五岁母亲去世,父亲带着他跟妹妹生活。后来妹妹也远嫁,再没回来。

向飞家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面是他开的小卖店,透过玻璃窗望进去,里面有烟酒副食,还有一些散装的调料,房间里散发着酱油醋的味道,这也是村里人扯龙门阵的地方。后面是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是他结婚时候盖的,还算齐整。向飞让仔尤住在正房西面的那间,仔尤非要住在厢房。仔尤身上还背着琴,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开口说话了:“这院子跟二十多年前一样嘞。”他拍了拍院子里的两个石墩子:“那时咱们坐在这里弹琴唱歌,这里跟过去一模一样。”仔尤的精神比刚才好多了,他又在院子里转了转问:“听说你也到城里了,怎么还住在这里?”这时一群孩子跟著到了向飞家的大门口。仔尤看着那些孩子笑,又问向飞:“奶奶呢?”“去年走了。这村里年轻人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我们也是为了……”向飞不想提拆迁的事。仔尤回到家房子没了,拆迁款都要不到,提拆迁会刺激他。向飞按着那些孩子的小脑袋,把他们推出去,关上大门。

仔尤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了脸,用手理了理长发又甩了甩头,脸上的纹路更舒展了:“你这小菜园挺好,还可以种点儿花。”向飞说:“哪有心情种花,天天这么忙。”

向飞的眼睛盯着仔尤喇叭裤,他笑了,“咱们上高中那一年,看电影里的年轻人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咱们就模仿电影里的穿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穿戴?”仔尤没有笑,仰着脖子说:“那时候咱们真年轻。”

天已经断黑,向飞女人带着娃回来了。她已经听说仔尤到了他家。向飞悄悄把她叫过去,在门后对她说:“让他住一阵子吧。就是多一碗米。他家回不去了,哎!他以前还是个歌星……”向飞这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也觉得仔尤住上三两天就会走。女人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你已经把人带回来了,我还能把他撵走?不过,不能让他久留啊。”女人出去淘米洗菜。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鱼,想了想,把鱼切成三段,中段又放回冰箱,留下头跟尾放在一个发黑的黄铜锅里煮,不一会儿,锅里的汤沸腾起来。

向飞拿出一瓶酒,找出两只老瓷碗,对仔尤说:“这两只碗比咱们还大呢。”说完拿起酒瓶,倒上酒,咚的一声把一只碗搁在仔尤面前。向飞的女人孩子都吃完饭,离开桌子。向飞跟仔尤喝干了碗里的酒,两个人一下子就拉近了,像是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向飞夹上一口菜,吧嗒吧嗒嘴,试探着问:“你怎么不在北京了?你在那圈子里名气可不小。”

仔尤把胸脯挺给向飞,努嘴指着上衣口袋里的烟。向飞拿出一支给仔尤,自己也拿出一支。仔尤吐出一口烟,不说话,向飞又往两个碗里倒上酒,两个人默默喝着酒,仔尤眯着眼睛开口了:“你在台上掏心掏肺给人看,台底下人打哈欠……那一瞬间就……”

向飞的脸上油光光的,他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看着仔尤:“你在北京唱歌有名有姓的,没挣下钱?”

仔尤带着烟熏过的嗓音:“夜总会、迪厅,办舞会,也挣过钱。有个朋友的固定酒吧,倒是经常去,后来那块地卖给了开发商。”向飞听了心里一动,仔尤有钱,不会在这里白住。

“现在别人是卖艺不卖身,我是‘卖身不卖艺’,身体迟早……”说着仔尤咳嗽了起来。脸上的皮肉拉出了许多褶子。

向飞关心地让仔尤喝一口水,想缓解一下气氛,就嘻嘻笑着:“这么多年也没有个女人?”仔尤也眯着眼睛笑,“我这一辈子喜欢漂亮女人,我自己从没漂亮过。”向飞像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意思:“你的女人一定很漂亮。”仔尤眯着眼睛笑并不回答。

向飞把仔尤的吉他拿过来,摆弄着。“我当年那把木棉吉他都找不到了,那把吉他还是你带我买的。那个时候,我们想要办个乐队,可这些年为了生活……”向飞想,如果走的是一条和仔尤同样的路,那么坐在面前的仔尤,就是他的镜子。

仔尤在北京火过,那时向飞真羡慕他,向飞那时也留着长头发。他们玩音乐认为自己是在革命。他第一个老婆就是因为看见他弹吉他才喜欢上他的,还把他的户口带到了城里。他为了挣钱,在路边卖袜子、毛巾、牙刷、肥皂、搓澡巾这些日用品。他被城管追得到处跑,哪有心情弹吉他,吉他放回老家,再也找不到了。

仔尤叼起一支烟,拨动一组和弦,胳膊上根根发青的静脉像蚯蚓似的蠕动。他把烟夹在两指间,他没有唱,还是聊天,“唱歌是我的隐私。他妈的!我做爱时候的表情都让别人看见了……”他仰起脖子,意味深长地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我就是爱骂人,因为这个没少伤人。圈子里那帮人都被我骂遍了。”他又把烟放在嘴里吸了一口,仰着脖子吹出一口烟,眼中是对自己的欣赏。

“你没找过公司吗?”向飞抿了一口酒,吐出一口酒气。“我觉得他们是阴谋。他们都想骗我,把我的东西拿到我不知道的世界里,去赚很多钱。”向飞惋惜地说:“你也可以得到钱呀,你太不了解市场了,失去多少挣钱的机会哟。”仔尤拨动着琴弦自嘲地说:“我一生想自由,却从来没有自由过。”突然停下来,像是不喘气了。在音节再次响起之前有大段的沉寂,然后仔尤唱起来:

走在归乡的路上

激情荡漾在我胸膛

看到你的深情

热泪在我的脸上淌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叶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我已归去,归去,归去

回到你的怀抱里

知道你不会把我忘了

我知道你会对我暮暮朝朝

随着秋风,我奔向归途

仔尤唱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有偶尔一喊的高潮。向飞看见仔尤眼里有闪亮的东西。向飞为仔尤难受,仔尤年轻时弹琴一边唱一边摇摆,就像抱着一个人跳舞。他能几个小时保持那种状态,嗓音不变,舞动不停。现在他是真唱不动了。现在仔尤唱歌像是低声述说,慢慢蓄积力量,在高音部分高喊一声,然后就是拨动琴弦。弹琴比唱歌时间要长。

两个人喝酒抽烟,吐出了一屋子的雾气酒气。仔尤又喝了一口酒,咧开嘴,装出轻松的表情,说自己在桥洞里唱歌生病了,在出租屋里差点死去。手机停机,哪里知道那时候父亲病重,那么快就走了。他急促地拨动琴弦,浑身跟着琴扭动,然后突然停下来,脸埋在手里全身不动了。向飞也不劝他,仔尤的歌,唱得并不完整,却让他觉得心被撞得有些疼,他一个人喝酒。过了一会儿,仔尤拿起琴,又唱了《再回首》,唱了《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向飞也要哭了,他想起了,他曾经怀抱吉他在女朋友窗前唱歌,他的长发在风中飘荡。结婚以后他到了城里,挣了钱,他还想挣到更多的钱。每天跟客户喝酒,日子昏昏沉沉。生意赔了,最后老婆带着儿子还有剩下的一点儿钱跟他的合作伙伴跑了。他知道了,人没有钱不行,女人爱艺术是暂时的,女人没有物质活不下去。向飞现在的老婆是个农村到城里的打工妹,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有钱人。他收留了她。

仔尤继续唱歌,他的声音是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的沙哑嘶吼。向飞闭上眼睛,在仔尤低声快要唱不动的时候,他就跟着一起唱。他的头一点点地动。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酒馆,周围一圈人,大家都有些醉了,几个人摇头晃脑打着节拍,仔尤即兴唱起来,含糊不清,有人借着微醺和他一起起舞。

仔尤放下琴,拿起酒杯,低头喝了一口酒,双鬓上如同马尾一样的头发飘下来。向飞这时酒喝了不少,说话也没轻没重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就唱这些歌。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在唱这些歌。不过,他妈的,这歌听起来比以前还有味道!”

仔尤说:“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没活出过那一年,一直活在1989。不过我自豪的是我没有写垃圾歌也没有唱垃圾歌。”

仔尤又低下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些年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没想到,家没了。”

向飞看出仔尤说的该回家了,是他没有气力了,他开不了演唱会,也登不上大舞台了。想着仔尤在北京郊区孤独地一个人唱歌,想着自己这些年的不如意,心里又滚热又凄凉。

仔尤的手上又流出一段和弦。

向飞吸着烟,不敢看仔尤的脸。那张脸虽然笑着却是痛苦的,或者说是痛苦地笑着。

晚上仔尤去厕所,听见向飞女人声音,“仔尤家房子让他叔占了,他知道咱村要拆迁吗?”向飞粗重而又不耐烦的声音:“你听他唱的歌,说的話,还活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不为钱活着。不像咱们。”这时仔尤的脚碰到地上一个酒瓶子,瓶子滚出去,又碰上另一个瓶子,咣当当的声音脆响。屋子里向飞说话的声音突然大了,“仔尤应该有钱,不会在这白住的,搞艺术的都喜欢花钱到乡下住。有的地方搞民宿,就是招待城里人。”仔尤听见那“花钱”两个字特别刺耳。屋里“吱……”木床用力响了两声,女人还在说话,没有了向飞的声音,大概向飞转过身,不再搭理女人。仔尤回到房间,身体一歪,倒在床上,窗外蝈蝈的叫声搅得他不能入睡。

第二天仔尤醒了酒,模模糊糊记起昨晚上向飞跟他女人的话。他拿着吉他背着背包,走出向飞家。走到村口,被一只手抓住了,他回头看见是五爷。五爷说:“到我家陪我喝酒唠唠嗑。”仔尤没有说话,转头还想接着走,五爷的手像铁钳子一样夹住他的胳膊。五爷说:“我把你从山上抱回来,陪我喝顿酒都不成?”

仔尤跟着五爷进了他的家门,院子里堆满废铜烂铁、破纸盒子。五爷家院里只有一间能住人的正房和一间灶房。院子很大,几垄大白菜、大蒜占据了一片,长得郁郁葱葱。

五爷拿出一包花生仁,从坛子里拿出几根酸茄子,又从桌子底下搬出一坛甘蔗烧酒放在桌子上。对着仔尤说:“这坛酒我一天喝三次,就是没有人陪着喝。”仔尤端起坛子把酒倒在两个碗里,五爷勾着头,把脸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酒的香气:“你来了,有人陪我喝酒了。”五爷端起碗咽下一大口酒说:“你生下来瘦小,你爸觉得养不活,把你扔到山上,是我听见你的哭声,把你抱回家。我们那时刚失去一个孩子,你五婶还有奶水,舍不得你,非要留下。过了半个月你就变样了,你父母寻了来,非要把你抱走,我们拗不过。”

五爷又咽下一口酒,眯上眼睛对仔尤说:“你爹妈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你小时候总到我这来,看见我拉二胡,你眼红心热,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鼓捣,没几天就有模有样地拉出调调了。”

仔尤总听母亲说,五爷也是个苦命人,五奶接连生了几个都夭折,最后的一个儿子活了下来。这个儿子跟着老乡到城里打工。仔尤在北京的时候听说,五爷的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有抢救过来。五爷得到了一笔赔偿,老伴却伤心过度,也跟着走了。

五爷的脸被酒熏得像一块烧红的铁,他喝酒上瘾。村子里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娶新媳妇,五爷都会去,他也不吃饭,就是拉着人家一碗一碗喝酒。有人说五爷酗酒,所以他几个孩子都夭折。五爷不承认,他说:“我们面盆村,女人爱唱歌,男人好饮酒,哪一个不是把喝酒当饭吃。”

五爷白天出去捡破烂,仔尤给五爷的菜园浇水、拔草。仔尤累了就坐在菜地中央的空地上,把影子投在身后的蔬菜上,留下一块块阴影。仔尤以前没干过农活儿,现在种种菜,闻着新鲜泥土的气息,看着蜜蜂在四周飞来飞去,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比以前舒展了。晚上,五爷总要喝杯小酒,仔尤拉灭灯,翻出几根蜡烛点在桌上。他抱着吉他,在烛光摇曳中,仔尤回到了那一年。体育馆外,许多青年站在雨雪交加的街头,等待退票。那是1989年,黑市票涨到五十元一张……开唱之前,音乐与灯光突然消失,体育馆里每个人都举着一根蜡烛,随着节奏挥舞,烛光摇曳,有人脱去衣衫,有人哭,有人站在椅子上跳舞,还有人跺脚疯狂喊叫。

仔尤闭着眼睛唱:

……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葉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

五爷继续喝着小酒,仔尤弹唱着吉他。一直到这个冬天结束,仔尤没有离开五爷家。

面盆村传了近十年的拆迁消息,在这个春天依然没有得到验证。面盆村的男人开始陆陆续续外出。又过了一阵,男人们把女人们也带走了。再后来,娃儿们也被父母带到外地了。一些家庭,爹在外地挣钱,妈就在城里中学小学旁边租一间房子,娃儿也就成了城里的学生。有一天,向飞孩子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学生了……

向飞女人忧心忡忡地说:“孩子马上就上初中了,孩子不能在这里了。”

小卖铺外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树下总有几个人坐着或是半躺着闲聊。阿牛喝了酒,坐在树下,天南地北地吹牛皮,好像见过许多世面的样子。有人打趣阿牛:“你只要沾了酒话就稠,见到猫狗都想伸着嘴说话。”阿牛正要回怼说他的人,这时候,仔尤穿着五爷捡来的衣服,慢悠悠地从大榕树旁走过。像是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搭理。阿牛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五爷,说:“仔尤那么瘦,听说他以前吸白面嘞。”周围的几个人也听见了,把屁股轻巧地蹭过来:“真有这事?”“真的,仔尤他老叔说的。他以前是个大腕儿,到处走穴,外号叫尤百万。抽那个把钱都败光了。”五爷用手朝着阿牛的头就是一巴掌:“你看见了?乱编排。”

阿牛捂着脑袋,说:“以前你就护着仔尤,把他拉到你家里,你想把他当儿子?他连他爹都不认嘞。”五爷又扬起手要打阿牛,阿牛坐到离五爷稍远的地方。阿牛嘴上没停,“这个仔尤不就是一个流浪汉吗,混得还不如我嘞,我就是穷,还有老婆有娃。”边上的人也附和着。“他去城里公园,弹琴唱歌也                                                      能挣钱比咱们活得好,他怎么不去呢?”阿牛说:“他不好意思呗,要脸面,宁肯在家里捡破烂,也不出去卖唱。”五爷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扑哧扑哧地走远了。

阿牛有些神秘地说:“听城里的干部说这个村子不会拆迁了。”向飞女人隔着窗户听见了阿牛的话,她坐不住了,跑出来追问阿牛:“你这话当真?”“说是有文件,不能盲目扩建发展拆旧村、建新村。”阿牛虽然说得那么淡淡薄薄,但是向飞女人的心却像河水翻腾起了浪花。

女人回到家跟向飞说:“你这个人就是表里精,没有一件事情算明白了的。当初你说会拆迁,以照顾年迈奶奶的名义把城里的户口迁了回来,结果,哪里晓得奶奶活了那么久。这回拆迁没影了……干脆,咱们卖了房子,到城里……娃要上中学了。”向飞拧着眉心,慢吞吞地说:“万一要是拆迁呢?”女人吊起眼角,竖起柳叶眉,“怎么会拆迁,说了快十年了吧,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卖了村子里的房子,到城里交首付,孩子才能有学籍。”女人还是没完没了地说,她把阿牛的话说给向飞听,说仔尤以前吸白面。向飞听了说,“真的呀!看他咳嗽挺厉害,吸那东西最伤身体了。”

女人说:“你倒心疼他了,你多想想咱们自己吧。咱们离开面盆村,到城里买房。”向飞说:“哪有钱?”女人说:“去借呗,先交首付。”向飞说:“借不到钱,过两年再说。”

女人不愿意了,两人一直争吵。女人将一锅白米煮成了黑饭,路过她家的人,隔着墙都闻得见他家锅里的焦糊味道。

向飞觉得仔尤从自己家里搬走,有点过意不去,他就带着酒带着菜跟几个人来五爷家。几个时辰之后,几个人东倒西歪。五爷闭上眼睛,斜坐在一张木椅上,仔尤坐在他身旁,嘴里喊叫着,诉说着自己曾经有过百万,几年之内花光了。

五爷看仔尤这样,心疼又生气,他喷出一口烟雾,训斥道:“不要以为会唱几首歌,就整天疯疯癫癫不像个样子。再抽那个白……”五爷住了嘴。仔尤像是酒醒了一些,不再吵嚷了,也安静了。

五爷拍着仔尤的脑袋:“单刀无柄的……我上次说的那个五婶的侄女,你要见了,不定就成了。谁不喜欢好看的,好看能当饭吃?能生娃就行……”

五爷给仔尤介绍一个叫彩凤的女人,五爷说:“這个彩凤脑子虽说不灵利,她也有拿人的地方,她会做饭,她还跟人生过娃,也能给你生个娃。”

几天以后,彩凤来了,是个松松垮垮邋邋遢遢的女人。彩凤身上衣服也不齐整,头发乱蓬蓬的,唯独脸上是粉扑扑的。

五爷心里很畅快,觉得两个人很般配。他留下彩凤吃饭,特意做了肉。彩凤听仔尤弹琴唱歌高兴极了,仔尤喝了一杯酒,弹起琴,彩凤碗筷一丢,眼睛紧紧盯住仔尤瞅。弹完一曲,彩凤两只手使劲儿鼓掌。仔尤看看彩凤,接连断断续续唱了几首曲子。

晚上五爷把脸压进被窝里,翻过身对仔尤说:“娃呀,有了女人,再修整几间房,踏踏实实过日子吧……”五爷话没说完,就响起呼噜声。

向飞的女人在小卖铺里说,自己家的院子要卖掉,也不多要钱。阿牛身子往前探探,吸上一口烟,吐出烟圈:“你看看我们几个,谁有闲钱买你家的院子。”小卖店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说:“阿牛你前襟上粘的粥水,让你婆娘给你洗洗喽。”只有五爷没有笑,他脸上的皱纹扭起来,显得更深。他没有说出来,低着头走出小卖铺。

五爷一路上,脑子里闪着一句话。他进了家门,反着手靠在自家大门角,喘了一口粗气,平息了一会儿。他走进屋子,看到仔尤还在睡觉,知道他又不想吃饭了。嘴里唠叨着:“有个媳妇管着就好了。”五爷蹲下,在床铺下面摸了摸,摸出两张折子,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五爷叫醒仔尤,让他淘米,自己到菜园摘了两样菜。

五爷喝过酒,嘴唇抖动,轻描淡写地说:“向飞家的院子要卖了。”他把一团热烘烘的气息,还带有一股酒味喷进仔尤的鼻子里。仔尤慢条斯理地吐着烟雾,他不吃饭,像是在想事情。五爷第二口饭吃到一半,仔尤拿来吉他,弹起老歌。五爷开始只是听,后来放下饭碗,从床底下找出那把二胡,仔尤还认识那把二胡。他给二胡调调琴弦,琴音已经不准了,吱吱啦啦不成调,两个人还是很有兴致。

两个人唱累了,五爷下巴颤抖一下,又开口说:“向飞家要卖那个院子。”仔尤抬眼看看五爷说:“那院子挺气派的,前后两个院子。”

“我帮你买下,那钱我一直没动。”“那怎么可以?是你养老钱。”仔尤知道五爷说的是什么钱。“我有手有脚,有菜园还有政府补贴,不用那钱,那钱用着心里疼。买了那院子,你好好收拾,都说咱这里能开民宿。”五爷又说:“先买下,等你有了钱还我。”仔尤晃着两腿没说话。

五爷烫了脚先睡了,他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仔尤倒是毫无睡意,一晚上起夜了好几次。

几个白晃晃的日头过后,五爷找到向飞,说要替仔尤买下他家的院子。向飞正为钱的事情着急,他从小就知道五爷把仔尤当成自己儿子,五爷给他买下院子,是想留住仔尤,让他养老。五爷说先给一半房款,一个折子没有到期,过些日子再给另一半,说着进屋拿出钱给向飞。向飞想让五爷给了全款,说怕在家里女人那里不好交差,五爷说:“女人的心都一样窄巴,男人不能都听女人的。”向飞看出五爷不会把钱都给了他,也就只好接下钱。

仔尤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苍白,人也滋润了。向飞买了肉跟菜,他们在向飞院子里吃火锅。仔尤用孩子一样狡黠的目光看着向飞,然后跟向飞讲房子的改造计划。向飞问他:“村里冬天会冷的你这咳嗽……”仔尤说:“反正我就看星星。”向飞看了仔尤一眼,长吁一口气。

向飞女人还是嘀嘀咕咕,说五爷只给了一半房款,怕他反悔,让向飞跟五爷签个合同。向飞说五爷手里有钱,他只不过是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心疼。

第二天向飞又找到五爷,说签合同。五爷说自己不识字,让向飞跟仔尤签合同,以后房子写仔尤名字。

仔尤将向飞前后两个院子简单装修,拉来废旧船板当作吧台,院子里种上月季。彩凤在前后院子中间的拱门旁边种上了风车茉莉,是从她家移植来的大棵,带着花骨朵来的。绿叶白色的小花,一个个白色小风车,风一吹,院子外都能闻到花香。

仔尤的朋友们来了,他们叫仔尤大哥。几个人在院子里支上烤肉架子,从车上卸下来一箱一箱的酒。还说以后要把这里当作音乐基地,或者做成音乐民宿。五爷拿出一副牛肝,放在烤肉架上,说是专门留着下酒的。阿牛也寻着香味来了,他站在烤肉架子前咽口水。五爷喊阿牛坐下喝酒,阿牛也不顾说了仔尤那许多坏话,自己搬出一把椅子,拿起一串肉,又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直往喉咙里灌下去。

月亮已经舔到山脚,寂寞的村子,睡在星光下。

仔尤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上面是白色上衣,敞开两颗纽扣,下身是喇叭牛仔裤。琴支在右腿上,两个手指夹着烟,左腿跟肩膀都跟着节奏抖动。弹完一曲,深深地吸一口烟。

山风吹过,把他暗哑的嗓音送得远远的。村子里的人听见仔尤的歌声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

有人鼓掌吹口哨,他喝了口酒,说:“好酒!”又说:“我想唱歌!这么多年,我没有这么高兴想唱歌了。”他拨动琴,身体扭了起来。唱下一首歌之前,他又喝口酒点上一支烟。仔尤叼着烟弹琴,含糊地唱,烟在他嘴上颤动,到高潮处,他吐掉烟。听众跟他一样激动,大家齐唱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

一曲唱完,向飞发现这些怀念青春的歌曲让他流泪了。

五爷给了一部分房款,向飞没有凑够房子的首付,他在城里租了个小公寓房,在超市找个了配货的工作。女人在家带孩子,就等着仔尤房款凑齐了,她们就在城里交首付买房。

一晃,半年了。

向飞是从一个进城的老乡那里得到了面盆村要拆迁的消息。向飞不信,那人说,村子里已经贴了拆迁公告,这回是来真的了。

他埋怨女人:“眼睛被狗屎糊住了。非要催着赶着卖房子。这可是几百万,一辈子也挣不回来。”女人说:“你这能怨我吗,合同不是你跟他签的?再说了,你要不是说你家房子拆迁能给补几百万,就你,比我大十几岁,我还不跟着你嘞。”向飞抡起粗胳膊,又放下了,这个女人跟第一个一样,也是物质的。没有办法,第一个老婆跑了,这一个不能再留不住。

向飞横下心回到面盆村找五爷,五爷说,向飞是跟仔尤簽的合同,让向飞去找仔尤谈。向飞知道五爷说的没有道理,还是拗不过五爷。只能跟仔尤谈,他没有在村里找到仔尤。向飞感觉出,仔尤知道了拆迁的消息,故意躲出去。仔尤平时不出门,阿牛一定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向飞给仔尤发信息,仔尤说他去了乌镇戏剧节,他说就像重新回到了二十世纪初的北京。

向飞回到家,忧心忡忡地把事情跟女人一说,女人觉得仔尤在玩儿心眼儿。他回村就是冲着拆迁来的,又遇到彩凤,没有房子怎么安家。要拆迁了,他得到拆迁款,可以带着彩凤到城市生活。向飞认同女人的想法,觉得被仔尤骗了。向飞醒悟似的瞪大眼睛说:“说不定,他跟他叔还有五爷都是一起演戏呢。什么只活在1989年,骗人的。这么一大笔拆迁款,哪个不动心?”向飞气得脖子都粗了。

向飞夫妻两个商量了几天,觉得拆迁款都要回来不可能,最后他们妥协了,想拆迁款能要回一半也行。

向飞有个朋友是律师,他请了半天假,把他房子的事情跟律师说了,律师听了,说要回的可能性不大。回到家向飞跟女人说了。女人说:“律师都没有办法,只能想别的办法,他不是讲情义的人吗?你把咱们的难处跟他说说。”向飞说:“慢慢来吧,心急吃不了热稀饭。”向飞还是不想把仔尤逼那么急。

向飞晚上回到家,发现女人不在。向飞的女人因为仔尤的事跟他生气,出去打牌了。女人打牌,最初是向飞叫她去的,他担心女人整天家里待着无聊,就介绍她找朋友打打牌。后来她打牌成了习惯。

没一会儿,向飞的女人牵着娃回来。女人被屋子里浓烈的酒气熏得直扇鼻子。

“又喝醉了,你们面盆村的男人就会喝酒,真没用!”女人说完拿起桌上一个矿泉水瓶子喝了起来。向飞听女人这样说,来了火气:“你自己出去赌,还拉着娃?”说完,夺过女人手上的瓶子扔在地上。女人见他这样,也不作声,又带娃出去了。

这一夜,向飞翻了好多次身,直至天色将白才朦眬睡去。向飞觉得房子要不回来,老婆又要跑了。

向飞找到仔尤,他们走进一家小吃店,向飞朝女服务员招手:“点菜,上酒。”

向飞从烟盒里摸出一支夹在指缝,迟迟没有点火。半天才说了一句:“我那房子不想卖了。”仔尤只是听着,吸一口烟,眯着眼吐出一团云雾,眼睛不看向飞。向飞小心翼翼地吸完最后一口烟。甩掉烟头:“最近运气真是不好,家里……”仔尤还是不说话。两个人一杯接一杯,都有些喝多了,仔尤颤颤巍巍站起来,说要回去了。女服务员来收钱,向飞心里有气,不想掏钱。仔尤在他家吃了那么多天的饭,没给过一分饭费,不应该请他一次吗?

向飞看仔尤,仔尤不说话,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像是跟自己没关系。女服务员瞪着向飞,向飞很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付了款,心里很不舒服。仔尤就像个流浪汉,靠五爷捡破烂生活。他唱歌是可以挣到钱的,就是舍不下面子。到酒吧、桥洞、广场上唱歌都能挣到钱,说不定被人发到抖音上就又能大火,一个音乐老炮沦落到街头,会引起多大的关注。可惜他不懂抖音,跟他说,他也不接受。向飞认为仔尤就没走进这个时代,他不会用电脑不会用洗衣机甚至不坐出租车,他的世界只有音乐、烟、酒。

从小饭店出来,仔尤要回家,向飞心里发了狠,他拉着仔尤让他上了自己的小拖车,把仔尤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那是一栋破旧的楼房,楼道里黑漆漆地堆满杂物,租客大部分是像向飞这样的、给孩子陪读的打工夫妇。房东是个黑瘦女人,她每天坐在楼门口玩儿手机,也招揽生意,主要是招揽日租客。

两个人走进向飞的小房间,仔尤又点燃一支烟,看看房间里,一张双人床边加了一张板子,房间里还有一张书桌,几把椅子。进了屋子,向飞也不招呼仔尤坐下,他双脚蹲在椅子上,突然呜呜哭起来。

仔尤也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像是被烟呛到了,连声咳嗽起来。稍稍平息一点儿,他又猛吸一口烟,又是一阵咳嗽。他弯下腰弓着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嗽出来。

向飞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你一回来,我就听见你咳嗽,你肺不好?到医院看看吧。”

仔尤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蹍灭,喝一口向飞递过来的水:“几年前犯下这毛病,去医院就麻烦了,上一次非要我住进ICU。”

“你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苦,未必我是闭着眼睛的。那个院子……咱们有合同。”仔尤说完推开门低着头走了。

晚上向飞躺到床上翻个身。觉得格外热,把压在背面上的一床毯子掀掉,觉得心口还在冒汗,索性爬起来。女人早已回来,呼呼地睡觉。向飞叫醒女人:“仔尤是不会给咱们房子了。这种人很轴的,你没看见,他头顶上长出两个漩涡。”女人狠狠地说:“仔尤不愿意毁了合同,就只能法院去见!”

向飞知道,到法院,他们也赢不了。

女人每天唠叨,向飞每晚睡不好觉,觉得憋屈又没有章程,只有喝了酒,才能勉强睡着。有一天他喝着喝着就倒下了。

向飞在医院做CT检查时碰到了仔尤,他刚进走廊,看到了仔尤迎面走出来。他脸色蜡黄,看着很是虚弱。向飞的女人问仔尤怎么了,他轻轻一笑:“没事,老毛病了。”仔尤又问向飞是怎么了?向飞女人说,向飞是急出了病,女人还要接着说,向飞拉住了她,对仔尤挥了一下手,叹了一口气。

有到城里办事的老乡,给向飞捎来一个信封。向飞打开,里面竟然是跟仔尤那份购房合同。向飞看见合同,长出一口气,身体轻松了好多,他让女人赶紧回村,把五爷给的那部分房款退了,以免夜长梦多。

向飞出了院,身体也有了力气,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面盆村,有了拆迁款,他就是有钱人了。买上三套楼,住一套,租两套,两个人都不用工作了,打打牌,把孩子培养好是正事。对了,房子都要写他的名字,女人靠不住。

向飞正思忖着,在村口遇到了阿牛,阿牛叼着烟卷,得意地对向飞说:“拆迁又没有消息了,你知道吗?”“又不动迁了?不是有公告要拆迁吗?”

阿牛说:“市里新换的领导,说咱们村是具有保护价值的老房、古民居,不能随意拆除。”向飞抓住阿牛的胳膊说:“这是真的?怎么可以这样?”阿牛把向飞的手拿开,自己往前走,想这个向飞被拆迁弄得不正常了吧?向飞追上阿牛又问:“你看见仔尤了吗?”向飞想,仔尤如果还愿意买他的院子就卖给他,五爷会给他买的。孩子要在城里上学,自己实在耗不起。女人又会闹得心烦,有钱才能交首付买房。向飞问阿牛:“仔尤在哪儿?在五爷家吗?”

阿牛说:“那神经病,离开你家老院子那晚上,来了不少人听他唱歌,正下着大雨,他就那么在雨里唱。唱完了,咳嗽得厉害,第二天还是背着吉他走了。穷得连个铺盖卷都没有,我看,他那身子骨撑不住这个冬天。五爷都让他气病了。”

向飞回到自己的家。院子被仔尤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在等待他回来。他走进以前睡觉的正房,刷得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把蒙尘的吉他,正是向飞一直没有找到的那一把。

向飞似乎听见仔尤拨动琴弦,在唱:

……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叶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我已归去,归去,归去

……

向飞闭上眼睛,流下眼泪,想,仔尤回他的1989年去了。

作者简介:孙晓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廊坊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延安文学》等刊物。多篇作品收入年选,出版有小说集《榕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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