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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你逆袭变优秀”:自我优化类移动应用程序的话语分析

2023-12-07孙文峥谢娟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专注话语分析应用程序

孙文峥 谢娟

[摘要] 从传统的纸笔记录到移动应用程序的使用,自我优化数字化正在成为一种趋势。通过对“时间管理”“运动及身体管理”“休息、冥想”“习惯养成”四类自我优化类移动应用程序在应用商店中的推介文本展开话语分析后发现,兼具“企业家式自我”和“疗愈型自我”,在自我实现的同时保持平静且快乐是自我优化类移动应用程序鼓励和希冀的生活理念。在此目标引导下,应用程序所使然的专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具有共通性的技术优化路径。此外,自我优化类移动应用程序在行为提醒、鼓励书写的过程中融入社会期许和生活规范,以数据作为衡量标准对个人进行凝视和引导。自我优化类移动应用程序的相关话语成为社会叙事的缩影,折射、简化甚至限定了个人对自我优化的认知和想象。

[关键词] 自我优化;应用程序;专注;话语分析

[中图分类号]  G43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3)06-0165-08

Help you to be excellent: Discourse Analysis

of Self-optimization AppsSUN Wenzheng, XIE Juan

(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210023, 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410082, China)

Abstract:From pen and paper to the Apps nowadays, self-optimization has been increasingly digitized. By analysing the texts of four types of self-optimization Apps: time management, exercise and body management, rest and meditation, and habit formation, the study finds that a combination of the entrepreneurial self and the therapeutic self, and the maintenance of peace and happiness while achieving self-realization is the philosophy desired by the Apps. Guided by this aim, Apps-assisted concentration becomes a common solution. In addition, the Apps integrates social expectations and norms in reminding users’ behavior and encouraging them to interpret the data. Data works as a standard in evaluation and guidance. The discourse of self-optimization Apps has become the epitome of social narrative, reflecting and even simplifying individuals’ cognition and imagination of self-optimization.

Key words: self-optimization; Apps; concentration; discourse analysis

2008年7月,蘋果公司率先推出应用商店(App Store),同步推出针对iPhone和iPod Touch的应用软件,在文化、社会和经济领域掀起一阵热潮,改变了人们工作、娱乐、会面、旅行等诸多活动的方式。[1] 之后,谷歌、酷安、小米等相继推出了应用商店。根据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2年6月,我国国内市场上检测到的移动应用程序(以下简称“App”)数量达232万款。[2]

数字时代,人们旅居于“App星球”。在很多人眼中,App是普通的软件(mundane software)。其使用情境、特定的功能和指向性主要针对日常问题的解决,在人们日复一日形成惯性的使用中流于平常。但同时,App已成为深度嵌入娱乐、商业、教育、人际关系等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关键。[3] 在使用过程中,人们所产生的情感,所形成的连接、分享、内容创造和场景探索等,使App不再微不足道。[4] 看似寻常的App正形塑着个人与自我及世界的关系。

从各种形式的“打卡”式习惯养成,到饮食追踪、时间管理等,自我优化的数字化正在成为一种趋势。我们不禁开始关注:当前人们以自我优化为目的所下载的App主要涉及哪些方面;相关App在宣传推广的过程中,如何阐释其设计初衷和愿景,生产出怎样的一套生活话语体系和实践规范,映射和呼应着人们怎样的自我期许和诉求;App对自我优化的生活理念和生活秩序构建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一文献综述和研究问题

(一)自我优化的数字化

以何种方式安置自己?如何设计自己的人生?对于此类问题,当然无人能够提供答案。[5] 当人们直面世界的变动不定和现代生活处境中的“无意义感”时,掌控生活、塑造自我成为越来越多人的选择。

法国哲学家福柯所提出的“自我技术”概念为理解人们的自我优化提供了洞察。在福柯看来,自我技术、生产技术、符号系统技术、权力技术四类技术都包含着针对个体的某种类型的训练及调整模式,在明显的意义上要求个体掌握某种技能,同时还暗示要培养某种态度。其中,自我技术是个体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那时的人运用“自我技术”,通过改变自我而达成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生命追求。[6]53-54, 174自我技术的核心是关注自我,自我关注促使个体成为自我的“主人”,并把生命本身作为知识、技术乃至艺术的对象。[7]

有研究者指出,优化(optimization)是指尽最大可能实现某个特定目标的过程。关于优化的研究从物理和计算机系统逐渐转向对促进生活改善相关实践方面的关注。[8] 为了拥有更健康的生活方式、更苗条的身材和更为高效的日常,现代人的饮食风潮、运动打卡、生活效率、冥想等均是自我优化的体现。在分析现代人对自我心灵、心理治疗的关注中,杨锃指出,一系列的心灵治理机制之所以在现代社会顺畅运作,与其治理过程中不断增强的自主自律的自我观密不可分。当代社会倡导形成具有自主自律的个体,自主自我(autonomous self)正成为现代人的理想社会形象。[9] 所以,现代人积极投入时间管理、睡眠管理和健康管理等实践,对自身的欲望和行动模式展开自我操控,同时也促进对自身的反观,处理与自我的关系。

自我优化的诉求一直在延续,但所开展的方式在互联网时代正经历着转变。随着数字媒介日益深入日常生活,基于纸笔所记录的“对日常生活、精神的运动以及自我分析的关注”[6]70正被移动应用程序对生活方方面面的追踪所替代。学者狄波拉·勒普敦(Deborah Lupton)所提出的“自追踪”概念为人所知。[10]人们使用软件对个人健康、工作效率等方面进行积极监测,不仅帮助提升生活状况,同时也提升了实现特定理想自我的能力。“自追踪”本身,以及将个人定位为自追踪者,成为人们具有进取心、追求自我优化的体现。此外,参与自追踪也是自我关爱的体现,且能够被别人看到正以最具效率、前沿的方式展开自我关爱。[11]

从传统的纸笔记录到现在的App使用,自我优化的数字化正在成为一种趋势。而App所蕴含的媒介逻辑也在促进、塑造、引导或限制着特定的行为,[12]对人们产生影响。

(二)App研究

App研究的兴起反映的是当下对“物质性”概念的日益关注,以及多个学科在“物转向”“物质性转向”等认识论范式上的革新。研究者发现,不仅物通过“物质性”,如属性、质地、颜色、外形等视觉呈现向主体施魅,各种“物的课程”也在建构“物质性”,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介绍商品用途的购物指南、炫目的商品橱窗展示、新品发布会、精心制造的广告等。[13] 作为交流的媒介,App也会通过图像和措辞等方式展现其理念与功能。[14] App不仅是技术工具,同时也是置身于既定话语和意义中的社会文化产品。[11] 譬如,美容类应用程序 (beauty Apps)已成为当代美容工业综合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横向上看,相关App与化妆品公司、女性杂志、名人文化、美容整形和时尚行业等有着密切联系。进一步分类后发现,美容类App提供了一种性别技术,鼓励女性积极投入对自身外表的数字化检视,为达到具有女性魅力的理想状态而努力。[15] 相似的是,健康和医疗保障类App中对身体的文字和图像呈现也塑造并影响着人们对于身体、健康、疾病和风险等方面的认知。有研究者对生育App进行分析后发现,该类App强调生育过程中可能遇到的“伤害”以及感受到的“欣喜”。这两种话语模式呈现了对生育的期许,再现并强化了与生育相关的性别、消费等方面的理想行为模式。[16] 作为一种社会文化产品,App的诞生、阐释和推广离不开社会文化规范和话语情境等方面的支撑。[4] [17]

在对健康和医疗类App相关研究进行整理和分析后,狄波拉·勒普敦(Deborah Lupton)指出,当前对App的研究主要采用工具取向,更多关注App在行为改变上所发挥的功效,却相对忽略了将App作为当代公共健康实践的一部分。App所发挥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功能,影响着人们对于健康、疾病以及具身性等理念的理解。[11] 基于此,勒普敦提出从社会物质性的视角,将App视为“社会文化的人工制品”(sociocultural artefact),承担、塑造和型构了特定的能力、诉求和理念等。App本身是作为行动者的人在协同下的产物,这决定其形式、内容、使用和可供性,界定了可开发和可使用的范围。勒普敦同时结合物质女性主义进一步理解人与数字技术之间的关联。当使用App时,人们进入了生命与非生命物体“具有生产力的聚合”(productive assemblage),并在使用中结合App的可供性(App文本也是可供性的一部分),生发出情感力量(affective forces)、代理能力(agential capacities)和关系连接(relational connections),共同构成鲜活的App使用经验。情感力量是吸引潜在用户兴趣和注意力的方式,它们推动并激励人们下载和试用App;关系连接是人与人、人与App之间的联系;情感力量和关系连接交织,进一步推动App代理能力的发挥。[18-20]

基于此,本研究以人们智能手机中出于自我优化目的而下载的App为切口,关注App在描绘和推介中所呈现的情感力量、关系连接和代理能力,进一步發掘App中所吸纳及蕴含的社会文化理念,继而更为深入地理解人们的数字化生活方式和心灵状态。

二研究方法

研究者首先通过“滚雪球”的方式邀请169名智能手机使用者(受访者)在问卷中罗列以自我优化为目的而下载的手机App,在填写问卷的过程中,与部分受访者进行简要交流,主要涉及下载的原因、使用频率和使用感受等。在整理总结后发现,相关App主要集中在“时间管理”“运动及身体管理”“休息、冥想”“习惯养成”四个方面。基于此,本研究首先以它们为关键词,于同一天在“七麦数据”官网中进行搜索,分别记录每个关键词所对应的两个系统(苹果应用程序商店App Store和安卓手机系统Android,其中Android选择的是华为系统)中排名前20的移动应用程序。从移动应用商店入手,是因为其是探寻用户、开发者以及其他参与者如何影响App以及App文化生产、分发和接收的重要切入点。[21]随后本研究对App进行话语分析:主要关注并记录App标题、内容简介、所使用的图像(包括应用程序图标、内容介绍中的配图、介绍视频等)中出现的文字。最后,对每个类型中被受访者提及次数最多的2个App ,追溯其流变和发展,关注其功能的调整以及不同时期App介绍的变化等。

三“成为更好的你”:现代生活的

期许与症结为了在应用商店达到推广效果,App的文字表述和图像选择具有允诺性。例如食品类App会被作为远离压力和困难的解决方式,承诺带来兴奋、趣味和欢乐。作为一种话语策略,允诺性叙述(promissory narratives)的目的是激发人们使用新技术或新服务的兴奋和期望。[22] 当人们出于自我优化的目的下载App,“成为更好的你”不仅是个人主动接纳的道德规训,同时也成为App不言自明的运行逻辑和价值取向。在移动应用程序的简介中,与“成为更好的你”相似的允诺性表述还有“帮你逆袭变优秀”“等不及看到一个更好的你了”“见证每一天的进步蜕变”“帮你突飞猛进”等。

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指出,现代人需要减肥、除痘、降低血压等,在自己身体上所察觉的一切都成为自我要求,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一种“把它变得更好”的压力。“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更从容,更放松,更谨慎,更有环保意识等”。[23]18-19 现代主体的自我优化立体且多维。在对相关话语进行整理后发现,自我优化类APP所描绘的“生活期许”包括“工作”“学习”和“生活”三个方面。“好”的生活一方面包含“效率”“专注”以及不断“提升”的“学习”和“工作”;另一方面,是“健康”“放松”和“平静”(见图1)。具体到每个类型,时间上,是“成为时间管理的高手”“有规律的生活方式”;对于所设定的习惯,能“树立良好目标并不断朝着目标前进”“创建正向生活”;要“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塑造更好的你”,这需要“练就完美身材”“每天都充满精气神”;此外,也包括“保持专注与平静、梳理思绪、安心睡眠”“平和身心”以及拥有“久违的平静与幸福感”等。简言之,现代生活的“好”需兼具效率且高产的“能够”和身心感知的“幸福”,即兼具“企业家式自我”和“疗愈型自我”。

“企业家式自我”(entrepreneurial self,也被称为以自我为企业、进取自我等),是个体在自我的内部培养一种由更广泛的、经济理性控制的、自治的企业家式的精神气质。[24] 效率、竞争成为运行准则,自我负责和自我经营的背后是不断被生产和强化的“进取心”的驱动。亟待“变好”、自身需要优化的地方之多、身份的精心管理不止不歇,这些显著地体现在晚期现代日常生活中的一般主体越来越专注于处理不断增添、长到爆炸的要事清单。[23]19 譬如,某款具有“养成良好习惯的待办事项列表”功能的App可以“每天追踪多达24个你想完成的任务”;还有App可以让用户罗列“无上限的习惯数量”。在罗萨看来,“要事清单”是晚期现代主体对世界持一种必须全面侵占态度的体现。[23]19 这同时也是精算型自我时间价值最大化的体现:如果事情做得少或者慢了,就会落后于时代。[25]212 “完成”“搞定”“克服”“解决”等“积极的情态动词” [26]16体现的是“企业家式自我”在成就压力下的自发行动,是对于增长和进步的热情和渴望。

但同时兼具“企业家式自我”和“疗愈型自我”并非易事。某冥想App在描述中指出,“……在繁忙和快节奏的生活中,大家越来越难维持自己内心的平和与自在,而是奔波在各自的生活之中,时常与焦虑和压力共舞……”在韩炳哲看来,作为积极的情态动词的、打破界限的“能够”是当代功绩社会的关键词。但功绩社会下的功绩主体同时“将自身困在一架不断加速、围绕自身旋转的疯狂竞争之中”。[26]54这种不停歇的自我约束和自我消耗同时也会让人感到不仅是身体上,更是心灵上的疲惫和倦怠。当“能够”成为自我要求,同时伴随着的是过程中面对“未能”“难能”“即将能”的焦虑和消耗,以及在与“能够”产生裂隙和间距时的自我否定。此外,功绩社会阻碍了主体之间的合作和交流,让追求绩效的个体之间变成竞争关系,进一步加劇了焦虑和疲惫的弥散。[27]

四“专注”的实现:自我优化App设计的

理想主体状态自我优化的目标是兼具“企业家式自我”和“疗愈型自我”,在该目标导向下的诸多优化路径中,App多次强调专注的重要性,在其相关说明中,“注意力”“嘈杂”“走神”“分心”等词汇(见图2),学生“思绪不太专注”、创意人“需要平静下来获取灵感”、对拖延症患者“常常分心、无法专心致志”、焦虑症患者“常常分心”等叙述,无不表明在其看来,现代人专注的缺乏影响了“企业家式”和“疗愈型”自我的实现。

在自我优化App说明中,手机是导致人们难以专注的一个主要原因,相关说法包括“手机依赖”“手机成瘾”“手机奴”“手机干扰”“手机诱惑”等。手机已成为网络空间中声色光影的主要承载者,“大多数图像的生产和流通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耗费在自我管理和自我控制上的时间”。[28]67 “无时无刻不盯着屏幕”“隔几分钟查看一次社交App的消息通知”,人们在不同的应用程序间切换,在频繁且高密度的互动往来中承担多元的社会角色,适应多元的社交预期和要求。愈发饱和的影像、资讯、社交等均争夺个人的注意力,甚至会形成矛盾和冲突。基于此,自我优化类App采用基于数字戒断逻辑的“禁用App模式”(也被称为“学霸模式”或“专注模式”):为个人排除“干扰”“分心”,通过白噪音等形式帮助人们形成“强大心流”,引导人们“专注静心学习、提升自我”,“找回专注力”。

此外,“焦虑”“压力”“失眠”“拖延”“精力疲惫”等现代人所面临的诸多困境在该类App中被多次提及。这与日益激烈的社会竞争、传统关系网络的断裂和衰落导致的个体原子化等社会结构关系密切。[29] 为了达到现代生活的理想状态、为了抚平内心的焦躁与不安,人们渴求“获得久违的平静与幸福感”。“企业家式自我”同时开始“自助式”疗愈:高度关注个体的身心状态,努力学习和运用各种自我管理技术,以便快速有效地恢复平静与快乐,从而更接近心目中的美好生活与优化之后的理想自我。[30] 冥想作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疗愈方式,该类App通过类比描述其重要的特征是专注:“只要你曾经专注地仰望过一次星空、观察过一片树叶,你就体验过冥想。”

App专注是一种“设计专注”(attention by design)。此种专注不是人们沉溺于媒介时的专注,而是被社会所认可、作为一种良好品质的专注,[31]是提升竞争力所需要的专注。App为实现专注所采用的方式,不禁让人想到福柯在对自我技术进行分析时所提及的斯多葛派的自我修炼。自我修炼是渐进的自我思虑(progressive consideration of self),逐渐掌握自己的过程(mastery over oneself)。自我修炼所包括的一些练习方法能够让主体将自己放进一种特殊的情境中,以证实他应对问题的能力,以及使用他所配备的话语装备的能力。自我修炼的练习活动有两极,其一是自我训练,即在一个真实的情境中训练个体相对于外部世界的独立性,即便这情境有时是刻意制造出来的。[6]82-83能否“禁用手机”以一种直接且严格的方式考验个体是否能抵御手机的吸引,相对于媒介世界是否具有足够的独立性;在过往的时间管理中,也有采用阻止、避免等方式在一天中获得一段不受打扰的“黄金时间”的情形。[32] App的数字戒断,叙述中“远离干扰,保持专注”“一键锁机,屏蔽”“一键锁屏,阻隔娱乐讯息”“远离手机”等指令性话语,强化了对“蜂拥而至、不由自主的冲动刺激”进行阻止的刻不容缓。自我修炼练习活动的另一极是默想。哲学默想是将自己置放进一个具体的情境,在其中个体可以想象自己回应的方式。斯多葛派的默想是“预知兆灾”:让个人想象未来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即使它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通过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以及一切悲惨的想象性还原让人们学会接受一切。[6]83-84 而App“冥想”所建构的是一种情境式“抽离”:日常生活中所累积的密集且层叠的情感压力被暂时性悬置。有研究者将冥想称为正念劳动(mindful labor)。人们通过冥想,产生和保持情感镇定,其目的是缓解高效率所带来的压力,从而更好地适应已高度内化为个人责任的效率。[33] 值得注意的是,App式的心灵调试和治愈似乎也具有“快餐式”特点。App允诺用户在“10分钟”,或是“每日5-20分钟”内快速进入“由内而外的平和、喜悦的幸福空间”“平和安静的时空”,实现“沉浸与沉静”等状态。在“片刻喘息”后,个人又需以更好的状态面对“焦虑和压力”和“快节奏的当下”。

五与用户对话:如何面对与“最优值”的偏差

有研究者梳理了人向物——从日记本到现在各类App——进行倾诉的历程。和日记本一样,App也会倾听书写者的叙述。但不同的是,日记本是安静的倾听者,而App在倾听的同时会与书写者对话,并给予其指导。[34]在与App的互动往来之间,自我优化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一)提醒:来自App的“鞭策”

为了“避免你因忙碌或者偷懒,而忘记你的目标漏打卡”“时刻督促和提醒您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不会错过任何重要事情”等,多数App均设置了“提醒”功能。提醒涉及事件备忘(“和客户开会”“信用卡还款”“倒数日提醒”等)、重要时间节点(“毕业纪念日”“结婚纪念日”“节日”等)、生活行为(“健身”“饮水”“断食进度”等)。同时,提醒的形式包括多次提醒(如“提醒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再响一次,绝不错过重要的事情”“在通知上用力按后选择持续提醒,将会不断提醒直到完成”)、定时提醒、根据内容设置不同的提醒声音或铃声等。

在著作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中,哲学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指出,垂直张力(vertical tension)正成为人们自我实现的内在驱动力。现阶段自身仍存在着不足的想法一直在人们的心头萦绕,但人们坚信凭借个人能力、专注、勤奋的工作等可以激发更多的潜能并达到更为高阶的地位。个人的自我审视正以“第二人称单数”同步进行:我的生活正在展开,但同时某个不可挑战的权威告诉我,你现在的生活仍不够好。这个权威是我此生一种不同的生活,它触及我内心所感受到的微妙的不足,是我内心深处的未实现。[33]13-14,[35]而自我优化类App正在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当人们允许App对个人进行监督,App即发挥了反向平行监视的作用[36]。App所统计的进度、完成率、累积数、与所设定目标的差距等,以清晰显现的方式将个人的数据表现与所设定的目标进行比较,呈现自我是否有所提升或退步,并在形成偏差时“跳出”,以对个人展开敦促和指引。

(二)书写:与数据对话的“质化自我”

在福柯看来,书写是自我技术的一种方式,是照看自己的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照看活动的一个主要特征就包括记录下关于自己的事情以便重读”,“人们关注生活、情绪、阅读的细枝末节,而书写这种行为则进一步强化并拓宽了这种体验。”[6]69-70 记录与个人相关的事件、对细枝末节的感知和捕捉已成为自我优化类App的职责,记录内容的细致和涵盖范围的多元也成为其优势。例如,某时间管理类App仅“屏幕时间的统计”就包含“平均查看时长”“拿起次数”“边走边看”“呆呆地看”“最后一次放下”“第一次拿起”“睡眠时长”等多个方面。此外,个人可以在App中“打卡”,即对特定行为和活动进行追踪并通过记录明确和强化其完成情况。App的“打卡”设计正日益轻便和简洁。“轻轻点击”“不打开应用就可以轻松完成”“右滑或者轻轻地按下习惯”“简单地对Siri说:记录喝水,即可完成喝水计划打卡,解放双手,记录随心”等使“打卡”成为一种不需展开思考,自觉重复操演的日常书写。[37] [38]

这些日常统计与记录,使生活由“柱状图”“饼形图”和“时间轴”等图像和符号所描绘。一方面,数字构成了生活的表征,其精准性和客观性同时也将App追踪与严谨、专业性和科学性等价值理念关联。[39] 但另一方面,App期望用户进一步记录“对生活的感悟”、“敞开心扉诉说心事”、记录“激励自己的话”、“在卡片的背面记录该日的感想,激励自己”、“记录你的习惯心情”、“完成打卡后,能够及时对自己的习惯计划做一个复盘总结,从而反馈调整习惯计划”等。这表明App正试图跳出单一的“数据主义”,不再流于数据的累积和堆砌,而是鼓励用户基于數据积极生产自我知识,融入个人意识和感受,展开自我审视。

面對、评估和解读可视化数据的过程中所经历的认知和情感波动,其本身即构成了一种仪式。[39] 如果说量化自我是通过数据认识自我,叙事和诠释则将简洁且凝练的数据有选择性地融入并贯穿个人的感知和体验。App的相关说明和图片示例,流露出以数字为指标且需要在“每天”“坚持”的生活状态:“早起一杯红茶”“每天刷牙两次”“每天喝水8杯”(有App指出“每天喝水7杯才能变漂亮”)“每日喝水2000ml”(有App指出每日喝水量需达到“2200ml”)“每天锻炼30分钟”“做50个仰卧起坐”“每周复习10次”“每周读一本书”,以及需要养成“每日阅读35分钟”习惯等。用户可以“自定义个人作息时间”,但App也会告诉用户“早7点晚11点是最佳喔”等(见图3)。App所列举的活动和对应的数值构成了一种“能指”,共同以一种若有若无的方式传递出个人在设立目标时什么是有意义的指标,什么是生活的“最优值”。当人们面对数据展开解读和反思,同时也是展开与自我期许和社会期许的对话,是面对优绩主义的检视和审思。即便理论上并不存在判断生活质量的统一标准,但相关数据的多与少、维度的丰富和单调,仍犹如棱镜一般显现出个人是否足够积极且进取。

六结论与讨论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行为科学教授保罗·多兰(Paul Dolan)提出概念社会叙事(social narratives),这是一种“元社会偏好”(meta-social preference),是人们就应如何表现所秉持的愿望。社会叙事有三个类别,首先是触达(reaching):对所追求的目标坚持不懈,这包括且不限于期望变得富有成功且受到良好的教育。其次是关联(related): 结婚、孕育下一代等,社会叙事与人们的亲密关系紧密相关。最后是负有责任(responsible):无私、健康、有意志力是人们对自身的三个期望。作为可参照的人生目标,社会叙事予以人们如何生活的线索——一条可以效仿的人生路径指南。[40] 贯穿其中的是以改良生活意识、改善生活方式为核心理念的自我优化以及个人持续的提升和发展。这也使自我优化类App成为社会叙事具象的媒介化载体,其相关话语是社会叙事的缩影。

相较于宽泛的社会叙事,自我优化具体且细致,涉及时间管理、习惯养成、健身管理、心理健康、记账、记单词等多个方面,同时也从不同维度对个人提出了期许和要求,以及生活应何为的希冀与期盼。“自律”“轻松”“幸福且平静”等描述呈现了一个有作为且有健康身心状态的主体形象。在飞速运转的社会中,人们面对竞争,持续地进步、拓展成为必须遵循的发展路径。同时,自我实现所衍生的焦虑和倦怠、所承担的重负和精神压力需承受和尽快克服。

效能维度的“能够”和心灵维度的“幸福”交织,需要个人积极关照生活的各个方面。App提供了一系列具体的指导方针,并借由各种技术方法,以“一种严谨、持续、有规则的实践方式”[41] 进入对个人时间、空间、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等方面的调和与运作。其中,App式专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具有共通性的技术优化路径。在数字化媒介技术和连接性文化居主导地位的时代,专注最为显著地体现了个人对自我的自主性和自洽性的维系。[42] 专注同时也契合了韩炳哲指出的“两种不同形式的能力”:积极的能力是去做某事,消极的能力是不去做某事,即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26]38 这“两种不同形式的能力”同时也分别与“企业家式自我”和“疗愈型自我”相呼应。一方面,专注是为了高效完成工作和项目,“挽回”备受剥夺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专注被认为可以置放个人“消极无望的心境”,使超载且耗竭的大脑和身体获得片刻的喘息。为重拾对注意力的掌控,App以断连的方式“隔绝”已产生负荷的社交联系,“屏蔽”生活压力和精神痛苦。数字戒断是否能获得预期的注意力、短暂且迅速的沉浸式冥想是否能化解负面情绪需进一步深入探讨,但App对专注的强化,潜在地传达出如果未能掌控自身的专注度、未能实现心理状态的积极转变,继而影响高效率生活和个人竞争力的实现,其主要原因来自个人。除此之外,不断跳动的提醒是App融入社会期许的凝视,被鼓励的书写是以数据作为衡量标准的个人经验的再组织和构建。

当人们选择自我优化类App,也由此进入一个个具有特定功能,或集合各种功能于一体的“微”空间,展开一段定制化的、技术辅助的自我技术。App是工具,同时也是个人与社会的一个交接点,这使得自我优化类App成了当代数字文化中一个“精神超市”。当“自我优化”成为标准意义上的成长路径,当“进步思维”的高效、多产和身心状态的“幸福”“平和”日益条件化,相关移动应用程序折射、简化甚至限定了个人对自我优化的认知和想象。当优化成为人们对自身的固有要求、成为必须遵循的社会期待,对“更好”强烈的渴望又使人们陷入“叙事陷阱”(narrative trap)之中。[40] 自我优化类App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人生理想模板的描摹和激励者,自我效能、情感能力等标准的言说者和生活经验的解构者。App的优化策略是直面还是悬置社会生活的不可预期和复杂性;是解决了人们焦虑、困惑等情感压力,还是使人们在过程中不断陷入自身仍“不够优秀”的情感耗竭,这些需要结合人们使用App过程中真实且鲜活的体验,以及该过程中对App话语的动态性理解进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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