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 邦

致昌耀

斯人已逝

半夜，我在青藏高原醒来

流下一行稀薄的眼泪

我会记得这个时刻——青海湖畔札记

我会记得这个时刻

棕头鸥从头顶飞过

我看见他，我闻到他

而他只顾自己玩耍

他像野孩子一样拿起吉他

自由演奏，他热爱盐

我会记得这个时刻

群山从青蓝色的海洋中升起

如同牦牛的眼睛

尘土之下的欲望

一种纯洁的贫穷，覆盖

草甸，湖岸，赤裸的岩石

我会记得这个时刻

一位苍白女士走向湖面

品尝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寂静时光

而无尽的湟鱼，正从大湖向沙柳河溯流而上

塔尔寺

母亲寄来一束白发，夹杂着

莲花山坳中丁香的味道

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

他像小学生一般，小心翼翼地

给母亲回了一封信

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

写完，他就后悔

母亲要是看不到它就好了

母亲从他出生的树下

捡起十万片显现狮子吼的菩提树叶

用碎石片与树叶围绕那棵树

砌成一座小小的宝塔

儿子的面容便出现在塔尖上

明亮地静立在宗喀之地

最后一次，他运用神通对母亲说

“妈妈，您是我唯一的怖畏！”

江心洲

野燕麦，站在江堤上

点燃暗淡的烛光

在阴郁的黄昏

照亮异乡人的船桨

稗草禅师，游走于垄上沟头

为温顺的麦子开示、诵经

眼睑献上更多的酒水

迎来漫长的梅雨季节

五月的菊花，在河岸边怒放

预演永不到来的秋天

我们的黑色眼睛

被大江的黄昏染红

江水滔滔，世代不停

卜居在洲上的斑鸠

已找不到来时的路

他们在此建起——

一座遗忘博物馆

无想山

东山的梅子熟了

你怎么跑到无想寺来上香呢

山雀的诘问落在水面上

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青冈树开花了

青黄的坚果正在生长

无想山下，人们匆匆走过

千万条河流从未停止流淌

无想。可你还是想啊

——梅子真的熟了么

注：见《景德传灯录》卷七

瘗鹤铭

我们从长江里打捞出一块残碑

碑上有字，大多已漶漫剥落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

剥落的部分正是我们写下的尘芥

我们的朋友，一个准仙人

在山谷里养了一只丹顶鹤

它无缘无故地死了

没有等到成为主人坐骑的那一天

朋友就把它埋葬在焦山的悬崖上

假如有一天，它醒来

可以不用助跑就飞向蓝天

我们也可以坐上去，重返童年的黎明

在墓园

水库边的小型墓园，如同一个小区

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一朵凋落的花朵

他们都曾在家庭中拥有一株

或大或小、或甜或苦的秘密植物

墓园后面是布满灌木丛的山谷

四月的杏花借来迟到的春天

伸出沉默的慰藉之手

生者，站在薄霭中

失去了存在的轮廓

地下的人，却超然地

站在虚无一边

我们静立在陌生的名字中间

暮色中，天空下起了小雨

像一铲铲泥土，倾泻而下

雨水落到干涸的眼眶中

这是属于生与死的共同时辰

观 湖

一大片清净的湖水

红鲤鱼游弋其间

迷失自己，无从辨别归路

青山冲入眼帘

山下有小路，千条万条

却没有一条是不湿脚的

过高明讲寺——呈马累

冷山中的冷杉

寂静时刻的空花

献出蓝色头颅——

一杯高于虚无的酒

一个安静而细微的声音

从巨石后面传过来

通过松涛传递给群山

抵达不完美的尘世

老僧枯坐

在窗下看经

没有一点声响

时光如幽溪

从他身边流过

一阵清风

不知从何而起

吹动袈裟的衣袂

神仙的妈妈

他读书，考取进士

但官场不好混，风波难定

就跑到深山老林

他撕下圣贤们写下的文字

一页又一页，扔进火炉

用溪水煮白石

面壁三十年了

他的双腋痛痒难忍

终于长出一对翅膀

他的妈妈，每一天

都跪在佛陀前祈祷

等待儿子归来

眼瞎了，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儿子了

只有一个神仙骑着家里的大白鹅

在眼前晃来晃去

返 乡——拟道济和尚而作

骑着快瞎眼的老驴

我回到了天台山

乡邻们已认不出

那个叫李修缘的少年

我的面目暧昧

隐藏在一片菩提树叶中

一朵孤云，飘过老屋

影子蹑手蹑脚，走进院子

从东壁撞到西壁

国清寺的梅花

说谢就谢了

寺里的耕牛

漏蹄了

东溪里，倒影着

一个蓬头垢面的自我

寒岩下，我饮下

故乡的最后一杯酒

我用枯枝败叶生起一堆火

火堆中，开出一朵莲花

中天阁下

从中天阁下来

春风夺取我们怀藏的刀子

逶迤折至龙泉寺

没看到一个僧人

一转头，发现身后

竟是一座空山

关于香樟，我们漠不关心

却惊异于那小于米粒的花朵

散落一地，任人践踏

清瘦纯洁，南方赋予它良知

流水，白噪音，沉默花冠

抚慰我们铁砧般的心灵

与商略夜游龙泉山

我们在通济桥上相见

收获时光为我们烧制的苦酒

登上龙泉山，石头指引我们

一字一顿地读出四个人名

他们在丛林之镜中

泛起微弱却陡峭的涟漪

在仰止亭，我们跷起二郎腿

姚江上飘来的雾霭，析出

我们体内的青春，花朵，和白云

剩下的是与这黑夜相匹配的

盐粒，与结石

——那块小石头，偶尔发光

我们苍老的双手，用余生喂养它

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

荆紫关

风波既平，白浪安静下来

荆花漫山遍野，迎来又一个春天

丹江横卧在山谷间

心脏里住着一条傲慢的蛟龙

它已为暗碎的时光所驯服

云帆朽烂，人群四散而去

戏台空空荡荡，只有蜘蛛

还在为未来的美餐而结网

古老的瓦松少年站在房顶上

张望着人们远去的背影

繁花化为尘土

落在孩子们裸露的脚踝上

白发化为微笑

落在做棺材男人的脊背上

他正为死亡打造一具体面的舟楫

荆紫关从属于乡愁

我们用云烟定义它

它那残破的体内

依然蕴藏着刀光剑影

与少女簪花时的生动面孔

丹江口之水

那些水，那些苍茫

天上的，地下的

将离开故里

前往喧嚣的都城

它会在冰河之下

参与到人类的循环进程中

它会忘记自己的纯真

忘记故乡楸树开花的暮春

它将用一生

走过那条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