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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2023-11-21丹丹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余光咨询师强迫症

丹丹

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从一堂数学课开始的。那是2013年,高三下学期,原本我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余光却总是瞟到黑板旁的数学老师的脸。

当时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两个月,为了不耽误学习进度,我开始尝试控制自己的余光。然而,控制并没有成效,同时,我又因为控制注意力而丧失了注意力,错过了眼下的课程讲解。

自此以后,我发现自己在课堂上“不对劲”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正在写作业,会瞟到旁边同桌的袖子;有时在听英语听力时,突然意识到周边有人咳嗽、头顶的风扇在转动……注意力的失控,让我的学习状态越来越差,我焦虑得整夜无法入睡,躲在被子里哭。

从小,我就处在严格的学习管制中。小学开始,我每天的作业都要经过爸爸检查。高中时妈妈陪读,如果月考没考好,她会有点冷落我,像是以此惩罚我。所以,学习于我一直是天大的事情。但这次的情况明显不太对劲,它不是一时的情绪低落,而是演变成了整天都存在的、想控制又控制不了的痛苦和焦虑。

当时爸妈听说我的困扰,以为我只是临近高考压力太大了,后来感到情况确实有点严重,转而安慰我“没考上重点本科也没事”。我的心稍微放松下来,忍着煎熬告诉自己,先把高考考完。那会儿的我并不知道,命运之手已经将自己推入了一条幽暗漫长的隧道。

高考结束后,同学们都在为再也不用过压抑的生活而开心,但于我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进入大学,那种“不该瞟到旁边人/物体”的念头,每天会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成百上千次。刚开始,它们只在上课看书时出现,后来变成了无时无刻。

我对生活的热情开始迅速消失,每天早上起床成了我最难面对的事情。我跟父母聊过,他們表示无法理解——“不要钻牛角尖”“想开点就好啦”,但我没办法做到。

我在网上查找大量跟强迫症相关的资料,去看专业的书籍,还约了学校的心理咨询。一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哭着打电话给妈妈,要求她周末来学校,陪我去医院做个心理检查,而这距离我第一次出现症状,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强迫症”的确诊结果出来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之前所有的反常行为和感受,终于有了一个确定的医学解释,父母再也不能认为我只是在钻牛角尖了,他们必须承认我的痛苦真实存在。

2015年10月,我做出改变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去上海,找到那家我认为可以帮助自己的心理咨询中心。对当时的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花将近3万元去看心理咨询师,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爸爸刚开始不同意,但妈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不管有钱没钱,我一定得让女儿好起来。”

妈妈拿出她的全部积蓄,义无反顾陪我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和咨询师见面后,他建议我不用休学,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配合咨询,会更有利于病情的恢复。于是,我开始了为期8个月的“强迫症”治疗疗程。

暴露、切断、脱敏、重塑,这是我接受治疗过程中的四个关键词。我向咨询师吐露,自己看书瞟到旁边的人后, 会产生焦虑、恐慌和自责的情绪,这些情绪驱动着我检查自己的余光,越是检查,越容易注意余光。咨询师建议我,首先把自己“暴露” 在引发强迫的场景中,把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记录下来,然后找到那个核心信念——“应该做到百分百完美,如果出现余光,就会影响完美,带来可怕后果”,给它贴上“强迫想法”的标签,完成一次“切断”,不被这个错误想法带跑。

但我不是不明白这个想法是错的,只是这个想法随时都有可能冒出,由此引发的恐惧和焦虑会引诱我做出强迫行为。咨询师告诉我,必须面对这些情绪,一定要亲身体会恐惧和焦虑达到顶点后,慢慢自然下降,直至消退的过程。之后要做的,就是成百上千次地熬过这个时刻,切身体验到,恐惧只存在于想法中,它们在现实中伤害不到我。

当咨询进行到第四次时,我感觉生活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和活力。咨询师还提醒我:不能因为恐惧和焦虑,就回避生活中任何引发症状的场景,这样只会被它吞噬掉生活的热情。要把注意力放在当下应该去做的事情上,重新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

那会儿已经临近大三下学期,我面临工作还是考研的选择。我有过考研的念头,但因为强迫症的存在,我对自己毫无信心。咨询师鼓励我: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那正常人可以完成,为什么你不可以?

纠结了好几周后,我决定开始考研。但现实远比想象艰难,接下来迎接我的,是比高三最后两个月强度更大、发作频率更密集、持续时间更长的强迫症状。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诅咒的西西弗斯,好不容易把巨石推动上山,又眼看着它毫不留情地滚落下来。一切似乎重新回到了起点。

我考研考了两次,那两年几乎每天都在长时间跟强迫症正面交锋。我的情绪也时常在“亢奋”和“低落”之间横跳。看到身边的同学都在正常地看书、做题,我嫉妒得不得了。

不过,每当情绪风暴出现,我就尽力让自己动起来,去操场散步、跳绳,做正念练习,写日记,听咨询师的课程录音……

那段时间,爸妈也从之前的不理解,慢慢变为主动了解我的症状,我也能把一些心里话说给他们听了。慢慢地,高强度的暴露确实让我感觉到情况发生了变化。有时候我能一上午感觉状态不错,偶尔又可以连续一天感觉不错。

不过,因为考研压力过大,最后我还是以一分之差没被录取。看到结果的那天早上,我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来不及过多难过,我开始找工作。

让我庆幸的是,这两年,强迫症暴露的时间足够长,也足够彻底,似乎提前把我以后可能会遇到的症状都透支完了。复试结束后,巨大的压力解除,我开始持续好转。我强烈感受到,即便在最难的时候,自己仍然可以熬过去,甚至还能取得不错的表现。

找到第一份工作后,我的生活恢复了七八成。我开始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想穿好看的衣服,想追剧、看电影,对谈恋爱也有了冲动,还想攒钱去旅游。2021年,我参加了一个正念工作坊,它像是“手术”后的康复治疗,从此,强迫症很少再影响我了。

现在,我已经可以平静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是,偶尔翻开当年的日记和咨询录音,我还是忍不住会哭。我一直以为身后追赶自己的巨大恐惧,是会伤害自己的野兽,但停下来回头看,才发现是那个被忽略的十几岁的自己。那些曾让我害怕的想法,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那会儿的她缺乏安全感,需要真正的拥抱和关爱。

可是啊,日子永远无法再重来。现在,我只有给你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支持、很多很多的肯定,才能让你淡忘那些苦痛。以后,我会学习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成为你最好的朋友,相信我。

马林青//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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