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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曾负尽韶光

2018-02-23凉顾

南风 2018年2期
关键词:余光

凉顾

那是林有鱼第一次对着程余光笑,她不常笑,也笑得不好看,可却惊艳了十四岁的程余光。

九月份的南方,差不多下午六点便不热了。程余光已经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阳光从他的脚边一点点爬上去,又一点点退下来,他面前是两栋连排的别墅,他就坐在这里看着他和林有鱼曾经住过的地方,从日出到日落,像是在完成一场缅怀的仪式。

程余光与林有鱼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岁那年,他随父母搬来这片别墅区,正好与林有鱼家成了邻居。

他父母去林有鱼家里拜访,他穿过大厅便看见了穿着小碎花裙子的林有鱼,她不知道与谁家的小姑娘起了争执,恶狠狠地抢过那孩子手里的棒棒糖,手一推,便把人推进了后花园的人造水池里。

小姑娘嘴一瘪便要哭,林有鱼挥挥拳头威胁她,“你哭我就打你。”

程余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霸道不讲理的孩子,碰巧那几日老师教了个词,恶劣,他便对着林有鱼说道:“你真恶劣。”

然后顺手拽起了水池里的小姑娘。

林有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良久她突然上前了一步,然后她重重一推,把程余光推进了水池里,她居高临下地对上程余光惊讶的眼神,一脸冷漠地说道:“这才叫恶劣。”

程余光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他没出息的鼻子一酸,哭得惊天动地。

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林有鱼的父母不停道歉,她却木着一张脸,毫无悔意,程余光当时便把林有鱼拉进了讨厌的黑名单。

林有鱼的蛮横无理好像在那一片早已出了名,很少有孩子肯和林有鱼一起玩,他们叽叽喳喳说林有鱼如何如何的时候,程余光适时地说了句,她太讨厌了。

于是便成功地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孩子的世界如此单纯,他们都讨厌着林有鱼,便轻而易举地结成了同盟。

林有鱼也不在意,程余光很多次看见她趴在窗台上,他偷偷瞄着她,以为她是羡慕了,可她的眼睛望着远方,丝毫没有注意到故意在楼下打打闹闹的程余光。

程余光想问她在看什么,可始终记恨着林有鱼推他的事情。

就这樣当了三年不熟的邻居。

直到程余光十三岁那年目睹林有鱼的父母是怎样歇斯底里地争吵,并且不遗余力地诋毁对方。

程余光记忆里林有鱼的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家庭主妇,可在那时候却好像变了一个人,男人大声说着,你真不讲理!

她妈妈便搬起旁边的花瓶用力一砸,吼着说,这才是不讲理!

花瓶的碎片裂在林有鱼的脚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争吵的父母,然后把目光移到门边,正好对上了在门缝里偷看的程余光的眼睛。

程余光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可他却觉得自己原谅了林有鱼,她只是在学她的妈妈,学成这样不是林有鱼的错。

程余光在第二天特意起早等着林有鱼一起去学校,他主动示好,说道,“林有鱼,我们一起去上课吧!”

可林有鱼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离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程余光盯着她的背影,恍惚间意识到,他以为他的示好是对林有鱼的馈赠,而实际上,他才是一直眼巴巴想交好的那个人,而林有鱼,她其实一直是不需要朋友的。

那一年谁都是别扭的孩子,程余光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他都只做一遍,他打了一次招呼,带了一次早饭,等林有鱼回了一次家,可不论程余光做了多少,林有鱼都视若无睹,程余光便赌气地想,他不会再示好了。

可第二天睁开眼睛,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却是还有什么事是还没做过的。他便知道,自己是非得和林有鱼做朋友不可了。

程余光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用来缠着林有鱼,可哪怕程余光与她在同一间书房写着同一份作业,他伸过手臂就能碰到林有鱼的鼻尖,林有鱼依旧像是十岁那年的样子,冷漠疏离,态度恶劣。

怎么会有人十年如一日的都是同一个性格,同一个样子?

程余光有几分挫败,因此那一日放学他径直走回了自家门口,林有鱼看了他一眼,程余光钥匙都插进了锁孔,却因为她这一眼停了下来,可林有鱼什么都没说,程余光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大门因为他的大力拉回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好像在替谁抗议。

程余光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而阳台的对面,就是林有鱼的房间,他时常会下意识地看向那边,期盼着能看见林有鱼,或者她印在窗户上的影子。

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了习惯,也就是那一日他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了林有鱼的眼睛,他一愣,竟然忘记收回目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看了她很久。

林有鱼也没有躲闪,几分钟后,她一只脚就撂上了窗台。

程余光被吓得回了神,大声说道:“不就是看了你一眼,不至于跳楼吧?”

林有鱼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停下动作,程余光被吓得话都开始结巴,“林有鱼,你……你再不停下来,我叫……叫人了啊!”

眼看程余光真的要去叫人,林有鱼冷冷地开口说道:“我没有要跳楼,我只是想出去买点东西。”

程余光见她神态不像是作假的样子,松了一口气,有几分埋怨地说道:“买东西怎么不走门?你吓唬谁呢!”

林有鱼拧着眉头,“我爸妈在大厅吵架。”

程余光思绪一下就被拉回一年前,男人和女人扭曲的嘴脸和满地的狼藉。他舔舔嘴唇,估计了一下房间到楼下的距离,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林有鱼你等一下。”

林有鱼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程余光已经跑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林有鱼房间的正下方,将一床厚厚的棉被对半叠好放在草坪上,张开双手扎着马步示意她可以跳了。

林有鱼不想接受程余光的好意,程余光却开始催促她,“你快点儿,待会儿有人看见就不好了。”

林有鱼张望了一下,手没撑住,便跌了下去,正好和程余光撞了个满怀,所幸地上还铺了一层棉被,两个人才没有摔得很难看。

程余光被林有鱼砸得直哼哼,林有鱼脸一红,一窜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急匆匆往前走,程余光还没来得及叫住她,林有鱼又走了回来。endprint

脸蛋红扑扑的,却面无表情地问他道:“你有零钱吗?”

程余光双手一摊,“只有手机。”

林有鱼低头啃了一会儿大拇指的指甲,才说道:“你陪我去一下吧。”

不是问句,而是设问句,程余光想,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可话未说身体却先行,待反应过来,他已经跟着林有鱼走出了小区。

那年程余光身高蹭蹭蹭地朝上窜,已经比林有鱼高出大半个头,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快的缘故,他看着林有鱼的后脑勺,心跳却越来越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们去哪儿?”

“找花店。”

“花店啊!”程余光扯扯林有鱼的袖子,“我知道一家花店的花特别好看,我带你去。”

林有鱼脚步一顿,程余光顺着她的目光就看见了自己拽她的手,他倏然间就把手收了回来,林有鱼抿着嘴唇,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是指那种花店。”

花店还能有哪几种?程余光摸不着头脑,直到林有鱼带着他七绕八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他才知道林有鱼要买的花是假花。

那一刻有一些画面在程余光脑子里闪过,他进过林有鱼的书房,也曾偷偷瞥过她的房间,林有鱼书房和房间的花花草草,全都是塑料的假花。

回家的时候,林有鱼的父母已经吵完了,客厅空荡荡的,只有一地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描述刚刚在这里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争执。

林有鱼没有和程余光说谢谢,程余光却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个了。

那天晚上程余光被罚了,他忘记把自己的棉被收回来,等想起来的时候,那床被子已经被猫狗踩得惨不忍睹,他偷偷抱回来的时候被父母逮了个正着,便被轰出了家门反省。

傍晚的寒冷是侵入骨髓的湿冷,他冻得瑟瑟发抖,林有鱼家的门就突然开了。

林有鱼塞给他一个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子,也没有急着走,程余光忘记道谢,却乐得呵呵直笑,笑了一会儿,林有鱼便绷不住了,咧着牙笑得比程余光还傻。

那是林有鱼第一次对着程余光笑,她不常笑,也笑得不好看,可却惊艳了十四岁的程余光。

她很严肃地跟程余光说,“费尽心机走进别人的生活以后又任性的离开是很可恶的事情,所以做朋友是要一辈子的。”

程余光不懂她这是从哪本小说里学来的话,可是他答应了。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对于林有鱼来说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卸下冷漠的外壳接纳他进入她的世界。

没有人不需要朋友,特别是像林有鱼这种常年习惯孤寂的人,尝到了有人陪伴的甜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程余光和林有鱼的关系一日千里地被拉近。

那个年纪正是青春躁动的时候,也有男孩子贱兮兮地凑过来起哄,锲而不舍地询问他和林有鱼之间是不是有事儿,程余光从来没有回应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喜欢林有鱼的,可也只有他知道,林有鱼喜欢别人。

林有鱼对待所有的感情都是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超脱的态度,当你提及爱情和友情或者亲情,总能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种叫了无生趣的情感,可是这并没有抵挡人的本能,她也是有喜欢的人的。

他永远都记得那人从旁边走过,林有鱼的目光便顺着他的步伐走向了远方,那里面的神采在以后的五年,十年,都没有为他而闪耀过。

程余光不是不难过,他在阳台杵了几个小时,冷风灌进脑子里,只觉得喜欢是没办法改变的,他现在喜欢林有鱼,如果需要一个理由让他留在林有鱼身边,这就够了。

后来林有鱼喜欢的男生要转学了,林有鱼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愣了很久,程余光见不得她这个样子,拽着她就走,“我们去追他,我知道他要坐大巴车去车站。”

林有鱼没甩开,她问道:“怎么追?”

程余光瞥过车棚,“我有办法。”

程余光偷骑着电动车带林有鱼追了三四条街,那天道路异常顺畅,程余光头一回骑电动车,林有鱼怕得紧紧抱着程余光的腰,吓得哇哇直叫,程余光打小就怕痒,他嚷嚷着让林有鱼放手,林有鱼却因为车子摇摆幅度太大死不撒手。

程余光手一松,两人就栽进了路旁的花坛。

爬起来的时候大巴车的影子都没了,程余光懊惱地拍头,“早知道我们应该打车追,电视上都这样。”

林有鱼难得有了鄙视的这种神情,她好像一下子从悲伤中被拖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无视了两个人的狼狈,提议道:“小光,我们去兜风吧!”

眸子里的狡黠是程余光没有见过的灵动,让他把老师父母都抛到了脑后。

那天程余光带着林有鱼穿梭在城市的各个道路上,路过百货商场和高架桥,惊扰了路边的猫,还招惹了交警,站岗的警察看见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骑着电动车横冲直撞,吓得差点把哨子都吹破了。

程余光吓出一身冷汗,却听见林有鱼在他耳旁笑,他想说怎么还笑得出来,回去铁定要被骂,却听见林有鱼大声对着空气呐喊道:“我要和程余光做永远的好朋友。”

他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了两个字,值了。那时候他因为自己是林有鱼唯一的朋友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若干年后,正是朋友两个字,束缚了他和林有鱼的一生。

程余光以为他没能做那个让林有鱼情窦初开的人,可只要他不离开,总会成为第二个。

但是林有鱼第二个喜欢上的却是一个画家。

那时候他们已经进入了高中部,傍晚晚自习下课后,夜宵摊会准时热闹起来,而那个画家便在巷子的尽头,支着一个画板,为过往的人画像。

林有鱼拽着程余光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摩擦画上的颜色,食指被染得五颜六色,她便不屑地撇嘴,“这画会褪色的。”

画家是个看上去二十四左右的年轻人,他没有责怪林有鱼的无礼,反而笑着回答道:“但是艺术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就是永远这两个字让林有鱼着了魔。

林有鱼让画家给她画像,一天一副,画到第二十天的时候,画家便缴械投降了。endprint

程余光丝毫不意外,甚至他已经想好了一整套为林有鱼打掩护的方法,让林有鱼可以在各个碎片的时间段与画家相见。

这成为了习惯,以至于林有鱼一脸向往地和他说她要偷偷和画家去日本的时候,程余光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不是阻止她,而是怎么为她保驾护航。

“小光你知道吗?他说人就应该是自由的,流浪的,这才是永恒的东西。”

程余光不知道,他老实摇头。

林有鱼便抛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把最后一件衣服打包塞进行李箱,程余光下意识地握住了箱子的拉杆。

林有鱼疑惑地看着他,程余光半垂着眼帘,过了半响再睁开时,里面盛满了和林有鱼一样的兴奋,“到了日本记得跟我寄明信片。”

林有鱼的神情很明显地松懈下来,她重重点头,“我会的!”

这是林有鱼第一次想要追随永远而去,以失败告终。程余光在自家客厅里坐了三个小时,丢了一地的烟蒂,林有鱼便拎着箱子眼眶红红地按响了门铃。

林有鱼后悔了。

“他的喷漆罐都被扣下了,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都不能带上飞机。”

“人是不能永远自由的,几个油漆罐就让自由有了瑕疵,我害怕了。”她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溢出来,林有鱼捂住眼睛,可抽泣声却从嘴角跑出来,程余光摁熄了手中的烟,叹了口气,轻轻地将林有鱼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没事的,还有我呢。”

程余光知道林有鱼在追寻什么,正如她房间永远不会凋谢的塑料假花,她在找永远,就好比父母争吵时一定要买一束假花,她只有拥有永远会陪伴她的东西,才能获得刹那间的安全感。

多让人心疼。

林有鱼在房间闷了几天,程余光用石子打着她的窗户,林有鱼掀开窗帘,便看见程余光用鱼竿送过来一只乌龟。

林有鱼眼睛一亮,把乌龟从鱼线上解下来,欣喜地问道:“哪来的?”

程余光收回杆子,吹了个得意的口哨,“钓的,送你。”

林有鱼把乌龟翻来覆去地看,“它能活多久?”

“养得好的话。”程余光顿了一顿,“能送我们走。”

林有鱼反应了几秒,“噗嗤”一声就仰头大笑起来。

程余光安静地看着她笑,脸上的表情是林有鱼从未见过的,后来许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一种叫温柔的东西。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会想从世界各地搜罗过来,亲手捧到你眼前。

林有鱼的父母在她进入高中以后关系降到了冰点,一段关系走到最后连争吵都没有了,那也就代表着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期待,程余光清楚这一点,林有鱼也知道。

他们的爱情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在苟延残喘,支撑到现在,不过是身为父母,他们还对林有鱼残存一点爱意,可仅仅是这一点,没有拯救林有鱼。

敏感的缺乏安全感的人更容易被外界所改变,林有鱼变得一边追求爱情,一边践踏爱情,程余光再也没有见过林有鱼动心的那种神采,哪怕她辗转牵过许多人的手,而这种肆无忌惮的放纵在高三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程余光听到消息,有两伙人为了林有鱼相约打群架。

他急匆匆找到林有鱼的时候,她懒散地叼着一根烟,一只脚晃荡着坐在天台上,冷漠地看着底下纷乱的闹剧,好像在看与自己无关的笑话,程余光无端就想起初见时他对她的印象,恶劣,恶劣的林有鱼。

他转身就跑下了天台,群架最终没有打起来,因为程余光下去阻拦了一会儿,教导处便有老师过来了,方才还敢喊打喊杀的男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挨了几拳的程余光被揪回了教导处。

程余光走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没看见林有鱼,他松了一口气,幸好她没看见。

也是有人在心疼程余光的,他被训了几个小时,出来的时候便看见拐角的阴影里有一个人,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有鱼?”

女孩子怯生生地开口,“不是。”

程余光记得这个声音,他们班上的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叫李可,在讲台上脸红的样子和林有鱼有些像,他挺直被揍得有些疼的腹部,笑问道:“有什么事吗?”

李可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递给他一杯热牛奶,程余光没接,李可固执地把牛奶朝前递了递,“我一直捂着的,没凉。”

程余光不是傻子,他有些疏離的开口,“我有喜欢的人了。”

李可没想到程余光如此直接,她难堪地咬着唇,却还是开口说道,“程余光同学,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打的球赛我都有看,你喜欢吃的东西我都知道,我了解你不比林有鱼少。”

程余光有些恍惚,李可迟迟没等到回复,眼眶逐渐有些发红,“林有鱼她不喜欢你啊……你看她交往的男生都快跨校了,你为了她被抓到教导处来,她却还是去跟别人约会,她不是个好女孩。”

好女孩的定义是什么呢?小时候的林有鱼霸道不讲理,长大后的林有鱼肆意消遣别人的爱情,程余光从认识她开始,她便恶劣得坦坦荡荡,除了他,没人肯跟一脸阴郁的林有鱼做朋友,可是她在他面前会笑会哭,他都见过的。

“你们都不知道有鱼经历过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她有着多么煎熬的记忆,你们不知道她是在折磨自己,可是我知道,所以我原谅她。”程余光从李可的身旁走过,停了一下,“李可同学,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这些话以后都不用再说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不想听。

李可眼泪就那样掉了下来,她把玻璃杯放在楼梯上,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程余光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而林有鱼就站在上一层的楼梯上,居高临下地从头看到尾,她等程余光走远以后才走下楼,路过玻璃杯时脚步顿了一下,轻轻一踢,牛奶便撒了一地。

程余光没有再提过那天的事情,林有鱼也没有,可是她决定去日本了。而这个消息程余光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头一天林有鱼还在和他讨论数学题,第二天便听人说她要去日本,上午十点的飞机,那时候正是课间,有两个女生提了一句,便听见教室后方传来一声巨响,回来一看是程余光摔在了地上,桌子上的书散了一地,他爬起来就跑出了教室。endprint

赶到机场的时候是九点半,林有鱼规规矩矩地坐在机场大厅,只有她一个人,程余光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林有鱼只惊讶了一瞬间,便故作轻松地说道:“还是被你知道了,本来不想告别的,多舍不得啊。”

程余光撑着膝盖,低声问道:“为什么突然决定去日本?”

林有鱼笑容不减,“高考太累了,有钱就去留学了啊。”

“为什么决定去日本?”

林有鱼的笑渐渐褪去,她攥紧拳头,“为了放过我爸妈,也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再因为他们的过错糟践自己的人生。”

程余光在林有鱼身旁坐下,“还回来吗?”

林有鱼摇头,“如果可以留在那边,以后就不回来了,我爸爸他们分开以后,我就没有回来的理由了。”

那我呢?程余光很想这么问,林有鱼却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说道:“小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这种关系是永远的,我会记得你的。”

“我会找到我想要的。”

程余光突然有些气愤,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大度的,所以容忍林有鱼身边换了一批又一批形形色色的男生,可哪有人在感情里不小气,他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觉得迟早是他。

可是林有鱼要离开他了。程余光从未迁怒过什么人,可这一刻却憎恨林有鱼的父母,若不是家庭不曾和睦,林有鱼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程余光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他捧着林有鱼的头,迅速地吻了下去,直到林有鱼气息不顺涨红了脸,他抵着林有鱼的额头,压着嗓子说道:“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喜欢……”

程余光的话最终没说完,林有鱼的控诉打断了他的告白,她哭着说:“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啊。”

就这样堵回了程余光的话。一腔真情实意付之东流,从此四年不曾相见。

不可否认的是,程余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执拗地责怪林有鱼,可时间长了,他便好像忘了,年少时的爱恋不管多刻骨铭心,只要这个人不在眼前,久而久之她的音容笑貌就会模糊,对她的爱也会模糊。

程余光毕业后开始接手父亲的事业,穿上西装也是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让自家的公司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可林有鱼家却没落了。

自林有鱼走后,程余光便有意无意地避开和她有关的消息,她父亲公司倒闭的事情还是他看见隔壁的别墅贴上了封条才知道。

也就是那天,程余光接到了一个电话,只响了两声便挂了,程余光却知道,肯定是林有鱼,他坐在家门前抽完了一支烟,便订好了飞往日本的机票。

他从未来过日本,可脑子里却清晰的知道路该如何走才是通向林有鱼的方向,他早已在脑中演习过几百遍。

他找到林有鱼的时候,她蜷缩在公园的长椅上,几年不见她长大了,头发长到了腰部,走时还有几分稚嫩,可如今却已经完全是一个女人的样子,一个糟糕的女人。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身上穿着睡裙,赤着脚,拖鞋被撂得很远。

程余光无奈地捡回她的拖鞋,抬起她的脚穿上,林有鱼吓得一颤,抬起头来就看见了认真为她穿鞋的程余光,一开口便哽咽了,“小光……”

她很努力的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开口却总是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模糊的声音,程余光叹了口气,如同那年一般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说道:“我来接你回家。”

林有鱼在程余光怀里闷声颤抖,听到这句话终究没忍住嚎啕大哭。

当天晚上程余光便带着林有鱼回了国,林有鱼似乎累坏了,倒头就睡,程余光坐在床边盯着她看了一宿。

他忍不住用指尖描着林有鱼的脸颊轮廓,问自己道,还是喜欢的吧?

嗯,是还喜欢。

林有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程余光端着粥正想敲门,便听见林有鱼大声地用日语在说话,他正好听见了一句,他也会日语,如果没有听错,林有鱼说的是,爱你又能怎么样。

程余光紧紧攥着手里的托盘,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记闷棍,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人还没见到便先听见了李可的声音,“我听你助理说你回来了,余光,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程余光再也绷不住,手突然泄力,瓷碗便跌在地上摔得粉碎,房间里的林有鱼听见声音急匆匆打开了门,“小光,怎么了?”

空气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寂静,程余光闭着眼睛,是了,就在前几天,他答应了和李可交往試试,原来不仅仅是林有鱼,他的生命里也不纯粹只有她了。

李可还记得这个高中时代的情敌,她深吸几口气保持着正牌女友的风度,没有看林有鱼一眼,而是盯着程余光说道:“给你三天的时间,我等你来解释。”

程余光觉得没法解释,喜欢是解释不清的。

程余光带着林有鱼回了别墅区,他指着各个有所改动的地方给林有鱼描述。

路过林有鱼他们家的时候,程余光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可林有鱼却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别墅的后院有一个人造的水池,程余光送给林有鱼的那只乌龟就养在林有鱼家的池子里,程余光每天都不忘喂它吃的。

乌龟还活着,林有鱼惊喜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摸着龟壳,轻声道歉道:“对不起啊,去日本没能带你走。”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林有鱼愣了一下,瞪了程余光一眼,“我没说你,我跟乌龟说呢。”

程余光轻轻地扯开一个笑容,“我知道,我替乌龟答的。”

程余光以为自己有许多想和林有鱼说的话,可如今他距离她如此的近,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小光,我爸爸怎么样了?”

“听说在找工作。”程余光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妈妈重新嫁人了。”

林有鱼表情淡淡的,“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爱情的保质期真短。”

林有鱼总是一副对爱情毫无期待的样子,程余光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也有一些人的爱情保质期很长。”

林有鱼嘲讽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我父母曾经也是相爱过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可后来就变了,小光,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怀疑爱情这个东西,有些人说的永远也就是三年,五年,太短暂了,我想要真的永远的东西。”endprint

她看着程余光笑,“小光你就是永远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程余光有些躁动的心一下便安定下来,不管是三年,五年,林有鱼都只把他当朋友。

可程余光喜欢林有鱼,甚至比所有人知道的时间更早。

他父母带他来别墅区看房子,在房子里待到了傍晚,他顽皮跑出去玩,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一条路的路灯坏掉了,在他面前的是汹涌可怕的黑暗,他不敢回去也不敢留在外面,在路口急得哭。

这时候一只温暖的小手塞进了他手里,他睁开双眼,透过泪水就看见了林有鱼,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别怕,我带你上去。”

不管她后来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林有鱼都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程余光的脑海里,他在还不懂爱情的年纪就已经很喜欢她了。

可那有什么用呢?程余光有些悲凉,他摸摸林有鱼的头,回答道:“对啊,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如果不是她的银行卡被冻结,而刚好又与男友大吵了一架,也许程余光在林有鱼的余生里都只会作为永远的朋友被她纪念着。林有鱼又一次回日本了,程余光帮她交了房租,打点好一切,连她当时的男朋友他都亲自去见了,殷切嘱咐他要对林有鱼好一点。

他希望他没办法做的事情有人会做,希望林有鱼想要的都会有,可最终都成了空,林有鱼死了,听人说她是不小心在海边失足,从一块大石头上跌了下去,她刚刚生产过,身体弱,就没救回来。

林有鱼站在海边那块大石头上的时候,脑子里都是程余光,也许人们对于渴望而又没能得到的东西总是思念得很频繁。

她是喜欢程余光的,正是因为喜欢,才更害怕,因为珍惜才更加小心翼翼的揣测若是关系升华可能带来的后果,如果程余光变心了,如果她变心了,如果他们的爱情也是脆弱的,各种如果在青春期就折磨着她,让她敏感而脆弱的心脏一想到这些后果便骤停。她接受不了,便固执地抹杀了开始的可能。

可是她偏执追求的东西始终没有得到,而死亡来得太过于仓促。

朋友是永远的。林有鱼打滑掉进海里的那一刻想,可还是有一点不甘心,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都晚了。

程余光收养了林有鱼的孩子,那孩子的父亲个性軟弱,他家人不同意他和林有鱼来往,他便一直没能和林有鱼结婚,他带不了林有鱼回家,也带不了他们的孩子回家,林有鱼找永远找了一辈子,最终她的爱情却是这样不堪一击。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程余光看着孩子相似的眉眼,倏然间掉下泪来。

程余光和李可分手了,他把林有鱼葬在国内。

到后来林有鱼的孩子也长大了,是个机灵的女孩子,总跟着程余光“爸爸,爸爸”叫个不停,跟林有鱼不一样。孩子也曾孝顺地让他再找一个女朋友,程余光都笑着拒绝了。

没有人会懂,程余光的这一生都属于林有鱼了,待有朝一日他化作白骨,墓碑上也会记录着他对林有鱼的爱,他不想仓促地出现在林有鱼的生命里又毫不负责地离开,若是还能在梦里相见,他也能底气十足地告诉她,不管是作为朋友或者其他关系,他给她的,从来都是永远的。

希望那时候,林有鱼便不要再拒绝他了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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