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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雨水之名

2023-11-17朱朝敏

文学港 2023年12期
关键词:雨水母亲

朱朝敏

1

雨。 雨。 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夜未停, 延续到早晨和上午。 逢上周日, 起床迟, 还是做了四十分钟的瑜伽。 蜂蜜加香蕉, 算作早餐。 肚腹得到慰藉, 感官渐渐敏锐起来。 而连绵的雨水穿越有形无形的距离, 与视觉听觉发生了碰撞。

一直未停的雨水, 落在楼顶、 街道、 小巷、 树叶……万物上。 万物濡湿,在冷风中觳觫, 看上去越发晦暗, 好似一个坏脾气的人, 忍着怒火将脸颊拉得老长, 给人间做出厌恶相。 作为主体的人显然被暗示, 意识交给雨水, 任由它们抽丝剥茧地被抽走若干思维, 渐渐混沌湿润。

天地黯淡, 早晨、 中午均被装扮成傍晚的样子。 雨水欢畅, 编织一张密网, 筛子般筛走天光, 傍晚无限延长。 偶尔来往的车流声、 脚步声, 不时穿插进来的鸟叫声——咕噜、 叽喳、 啾啾, 在雨水噼里哗啦的声响中冒犯, 零星、细碎却绵长……冒犯那成为主流的单一声响。

冒犯生发恍惚, 而恍惚中灵魂出窍, 依稀有光出现。 那是希冀。

因为工作, 我参加社区值守, 就坐小区外的一个棚子里。 雨水延缓了时光, 延缓了一切。 闲着的我拿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 棚子是一个星期前铺上的, 塑料铺在架子上, 简易, 却遮风挡雨。 不, 不到一星期, 不过四天而已。四天前, 恰是寒假中的正月时段, 气温低, 早晨一两摄氏度, 到中午也不过三四摄氏度, 也有雨天, 值守人员就只戴个口罩坐在里面一整天。 这在今天看来, 不可思议。

我们却熬过来了。

雨水下, 气温低, 只有五摄氏度。 但是经历了酷冬, 早春的冷寒可以忽略不计。 记录的这个本子是我背包的必备, 平时基本闲着。 今天值守枯坐, 为了发挥小本子的作用, 被雨水噼里哗啦敲打的脑袋产生记录的意识, 于是拿笔刷刷书写。

其实, 这脑袋早不耐烦了——尽管有些不合时宜, 甚至莫名其妙。 因为雨天而不耐烦?可笑。 天要下雨, 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但是, 请允许我不耐烦。

也请允许我克服不耐烦的心理。 记录这个雨天, 我能获得安静。 安静这个被人间用坏的词语, 早已被心神不宁者生发太多的歧义, 我本人就是其中一员。 但这并不妨碍我再次使用。 为了追寻它的脚步, 我无数次地念叨, 已是习惯。 为了见证和强化这习惯, 我用笔记录。 这总没有错。 记录的习惯下, 文字是养育宁静的合适胎盘。

我说到雨声, 延续了两天两夜的雨声。 我在记录中描绘它们的声响, 丝雨如绵, 到豆大的水滴, 到淅淅沥沥, 再到噼里哗啦……重复的日夜里, 噼啪哗啦成为雨声的主流声音。它衍生无数的傍晚无数的黯淡无数的昏黄无数的……

你可以说它是在哭泣, 也可以说它在歌唱, 还可以说它在愤怒并将怒火喷薄, 甚至可以说……因为它看不惯整个冬天的污秽, 索性来一次大型洗濯。

那么多, 说过的, 放在心里还未出口的,都对。

但它只是雨水。

雨水在东在西在北在南, 天地弥合。 全世界的雨水, 在所有的时间落下。 却避免不了一个同质——雨水里存在万千缝隙, 缝隙里有光亮有细菌有灰尘有树叶有花瓣有狗吠鸟鸣有哭泣有歌声有祷告……它们是万物, 在雨水的缝隙里穿行绵延。 肉眼却忽略了。 肉眼怎不忽略? 它们早被训导, 安服于习惯, 只能提炼单一的东西, 肉眼就忽略了差异, 忽略了微小的复杂的细微部分。

似乎关于声音, 总有人就是如此的表达模式。 随主流大流, 非雨即晴。

上午看朋友圈, 有人转发的公众号文章“讨厌某某某一定不是正常人” “喜欢某某一定三观正”。 非雨即晴, 非白即黑。

雨在下。 雨水一直不停。 已下了两天两夜, 外加今天——此际已是下午三点四十分,还在噼里哗啦。 雨水欢畅, 毫无停息之意。

刷手机, 看见一则新闻。 邻县某镇某村一户夏姓人家, 儿子结婚十多年, 亲家是四川某地人, 过去家里条件不好, 一直未接亲家来过门。 今年收成不错, 便邀请亲家来做客。 腊月廿八, 亲家一行十七人浩浩荡荡地来夏家做客, 并订好返程票。 未料, 疫情升级, 湖北各地都封城封村, 返程霎时无望。 一行客人留下来, 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据说, 这些天来, 客人已经吃完了四百斤大米, 猪也吃光好几头, 大有弹尽粮绝的趋势。

如此生活状况, 有突兀感, 有陌生化, 还有转折和悬念。 恰如我们读到的鲜活版本的小说, 但这的确是尚未修饰的现实。 小说与现实生活无缝对接, 双方都增加了魔幻感。 好歹,村里得知夏家情况, 对夏家生活进行了安排。

春雨绵长, 于农事尚佳, 农村春耕计上日程。 看见我故乡孤岛 (长江中下游交界处耸立的一座水中沙洲, 方圆百里, 行政上称为百里洲, 但我们家乡人约定俗成地称为孤岛) 的亲戚在微信朋友圈发的九宫格图片, 无限感慨。

一望无际的田野上, 烟雨蒙蒙, 农耕机器却在轰鸣。 戴着口罩的司机们正驾驶机器在田间穿梭, 松地、 喷药、 施肥、 除草、 盖膜。 一些农民穿着雨衣也正在庄稼地里忙活。

哗啦啦的雨水中, 田地濡湿昏暗, 却自有一股巨大的光亮置换它们。 亲戚是我表哥, 他以前在外打工, 跟着别人做建筑活, 不慎从脚手架摔下来, 瘸了右腿。 工是打不成了, 只好回到家乡, 家里就那么几亩田, 开始闲着, 终究闲不住了, 就接手外出打工的乡邻们的庄稼地, 大面积进行现代化农田建设。 也是运气好, 赶上国家大力发展农业, 并出台诸多优惠政策, 他静心钻研现代化种植技术, 学会了无人机播撒种子的技术和机器采摘棉花的技术。表哥就忙碌起来了, 成为洲岛上 “科技种田能人”, 这不, 表哥发出的九宫格图片, 还配上积极的文字: 雨水也阻挡不了我们农耕的步伐。

雨水淋漓, 带着倾泻的惯性, 从手机屏幕泼溅出来, 溅到我值守的棚子里。 凉寒袭来,却如清泉漫过, 砭肌刺骨的寒冷下, 通体透彻空灵。 我不再看手机, 也不再写什么, 而是痴痴地看着烟雾般的雨水, 聆听那绵长的淅沥雨声。

漫长的雨, 一直下到晚上八点钟, 还在下, 我值守结束。

找到一辆摩拜车, 车却打不开, 或许是淋雨失灵。 那就再找另外一辆, 遗憾的是, 沿途几乎不见摩拜车。

走回家也好。 晚上的街道湿漉漉的, 路灯被雨水蒙上一层烟雾, 朦胧而遥远。 雨水欢畅又凄楚, 滴落在大地万物, 见洼地沟壑积水,见坡而淌。

套上雨衣, 穿行雨雾中。

雨雾在夜晚挂出破碎的镜子。 昏黄的镜子里, 我似乎看见一个陌生的神秘人, 她走在夜晚的大街, 却被这个世界隔离。

2

昨晚又是一夜雨。

到了清晨, 雨水停驻脚步, 却遗留尾声——地面和建筑物积累的雨水, 在流动中滴落, 摔出低闷的啪哗声。 鸟雀在叫, 却稀少,声喉婉转清脆的是黄莺, 沉闷单调的是斑鸠,顿挫雄浑的是鸽子。

地面停有一只长尾巴的花喜鹊, 支着细脚作沉思状。

这是难得的。 以往的市区内哪能听见什么鸟雀声? 更别说看见在地面思考的鸟雀了。 但现在, 这种罕见却变更为常态。 可见, 自然不需要人类, 会更加自然。 而人类呢? 没有了自然, 简直不堪设想。

仿佛有心灵感应。 说什么看什么, 微信朋友圈里, 有微友分享了一则小文, 来自 《视觉志》, 里面图文并茂, 还有不少视频。 说的是,在疫情当下, 人们宅在家里, 被限制了户外活动, 一些街道、 风景区和野外空荡荡, 这些地方却在这一个多月里, 出现惊人的变化——

2 月25 日, 雅安宝兴县的315 国道上,一只野生的大熊猫正在国道上散步。 后面插入熊猫散步的视频。 视频里, 没有人类的国道上, 散步熊猫淡然从容, 还摆出多个憨态可掬的模样。 它是误入这个国道的, 在路上东走西爬, 显然正在寻找回家的路。 而与它狭路相逢的人类, 拿出手机记录这有趣的一幕, 并调慢车速, 紧随其后护送它回家。

2 月29 日上午九点, 在山东省长岛大钦乡南村海域, 一只好看的野生白江豚正在海面嬉戏, 海水白中带绿, 在白江豚的舞姿下, 扬出水花和波浪。 而那只白江豚周身洁白无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无人打搅的私有天地, 很享受, 摇头摆尾地舞蹈玩耍。 渔民用手机拍下它戏水的画面。 白江豚本来就稀少, 在人类活动下, 自然生态遭受严重破坏, 它几乎绝种, 但是如今, 这只偶然现身的白江豚给人带来奇迹般的惊喜。

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雕, 最近也现身在吉林省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武汉的马路上出现一头撒欢的野猪; 川藏地带再次拍到雪豹出没; 全球濒危的水禽黑脸琵鹭出现在广东……

有人称它们是 “闯入者”。 它们是闯入者吗? 不是, 它们才是大地的主人, 远早于我们人类许多年驻足大地且翱翔天空, 随着人类的繁衍被迫一步步退隐遥远的山林, 直至在所谓的繁华地带绝迹。 因为疫情蔓延人类被迫岑寂的日子, 它们才重振羽翅, 回归家园, 先是婉转而啼, 继而低吟沉思。

是的, 它们来去都悄然无声。 趁着众声沉寂的时刻, 趁着人类禁足之际, 它们撒欢、 嬉戏、 狂欢, 却安详从容。 它们就是大自然的神灵, 在人类缄默的一刻回归人间。

傍晚时, 与大地失联一天的雨水如期而至。

昏暗的天地霎时呈现亘古的荒芜感。 灯光次第亮闪, 昏黄如瞌睡人的眼, 有气无力, 无法分解那片蛮横执拗的鸿蒙。 雨丝加大威力,扯出万千雨线, 哗啦哗啦地敲打地面和建筑物。

回声清澈, 宛如梦幻。

放眼望去, 眼前雨雾蒙蒙, 天地虚渺如真如幻, 令人想起多年前村庄傍晚时缭绕的炊烟, 又让人感到贯彻心扉的忧愁。

不论如何, 其中的静物却若磐石挺立大地。

雨中的大地上, 寂静和芬芳弥漫, 不管不顾。

3

一夜的雨, 雨水滂沱, 地面积起水洼和水坑。

今天是清明节, 气温陡降, 从二十摄氏度下降到八摄氏度。 雨后的清晨, 草木葳蕤, 鸟鸣清脆, 远处的街道和街道之外的江河远景,线条清晰 “骨骼” 清明。

这天真是哀愁日, 我孤岛老家的老舅去世, 但江边渡口还在封闭, 我们无法过江去送别。 这位老舅是我母亲的堂兄, 年长我母亲八岁, 待我母亲比亲妹妹还亲。 老舅一家与我老家是隔壁, 那时父亲在外工作, 家里的活计全部落在我母亲身上。 六亩责任田主要种植棉花, 从耕田栽种营养钵, 再到除草施肥打农药, 再到摘棉花卖棉花, 然后拔棉株……其中有大半是男人的活, 母亲这个女人再勤劳, 也难免经受不住。 母亲的六亩棉花田收入却很不错, 这源于老舅的帮忙。 岂止庄稼依仗老舅?家务活也是, 比如家里的用水, 每天都要去长江担来, 平常天, 母亲可以, 遇到暴雨冰雪天, 一般就由老舅代劳。 再比如上屋顶检瓦(这是每年都要进行的一项固定工作, 检查并换掉移位破碎的瓦片), 难度大, 还要有经验,都是老舅的事情。 老舅对我们家的情谊, 不只是亲戚关系, 还是家人似的亲人。 老舅两年前患上绝症, 恰巧这些天呼吸不好, 送去医院,终究没挺过来。 母亲不能到孤岛去送别老舅,当时就急哭了。 但能怎么办? 黑云压城的天空, 雨水停驻那么一会儿, 又是暴雨如注, 天地一片湿漉。

母亲不顾我们的阻拦, 一个人跑到江边,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 眼睛看向江水那边的孤岛。 幸好, 雨水疲倦, 暂时停歇。

跟来的我想说什么, 终究不能吐出一句话, 甚至一个字, 只能撑一把伞挨着母亲坐下, 眼睛看向长江对面。 那里有高大的堤坝,堤坝边是茵茵树林, 树林后面是参差不齐的房屋屋顶。 我依稀听见, 炊烟发出流水般的咕咚声, 还听见牛羊的鸣叫和小孩的哭泣, 接着是一声呼喊, 接近呵斥的厉声喊叫饱含了责备和担心, 却遮蔽不了温暖的疼爱——快回家, 外面下雨呢……

而那时的我收到一条消息。 我认识的一个文友因为确诊, 好不容易挤进医院看病, 却在昨晚撒手而去。 我不由泪雨滂沱。

注定清明节这天的沉重和悲凄, 与往日不可语。

有时候就想, 命运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人的命真的有运气——祸福转念间, 生死便定局?

要是以前, 就在壬寅年之前吧, 我肯定会即刻给予否定, 并在心中发出傲慢轻蔑的嘲笑。 彼时, 在我看来, 那不过是虚无主义者自欺欺人的说辞。 而现在, 我为那样的嘲笑倍感羞耻, 为自己愚蠢的否定而叹息悔恨。

那些因为疫情而葬身这个春天的生命, 无论是确诊还是没有确诊, 无论是何种身份, 他们都是被 “运气” 决绝抛弃的人。 他们被 “黑暗” 一刻选中, 生命由此被重创至毁灭。 然而, 运气又是什么东西? 它存在这个时代, 假借病毒之手, 批发它们的肆无忌惮和随心所欲, 然后留下教训。 于是, 我们看清楚了, 无辜者惨遭 “运气” 的抛弃蹂躏, 而所谓的幸运者抱残守缺, 只不过暂且寄身于 “幸运” 之岛屿。

暂居而已。

时代语境下, 个体生命的 “幸运” 和 “不幸”, 又哪有严格的区别? 我们所有关于命运的轻蔑嘲笑和断然定义, 说到底, 都是自取其辱。

那么, 请允许他们哭泣, 请允许我们为病亡者悲伤而大放悲声。

这个清明节, 天空也悲悯, 人类何尝不是?

语言都是生活的建构, 哭泣是语言的一种表达, 当它雨水般滑过我们肉身和肉身里的心灵时, 它固然要人感到凉寒, 却也在清洗蒙尘, 它当然被我们需要。 这难道不是代表生者在生活被改弦易辙后的建构决心? 那么, 我们何不迎合这个清明节的雨水, 一起哭泣。

为死者, 也为生者。 为他人, 也为自己。

以雨水之名……

说来, 人的一生, 不外乎生老病死。 死是句号, 终结。 但他人之死, 却是我们身体一部分的消失。 他人之死总会引发我们的悲伤和恐惧。 对死亡最大的恐惧, 在于它与我们擦肩而过时, 不断减少队友, 留下残缺的我们, 然后留下我独自一人……

体验消亡, 体验孤独, 体验茕茕孑立, 体验死亡本身……这是生者无法终结的悲伤和愤怒。 而悲伤和愤怒是生者终其一生也无法给出答案的课题。

歌德在谈论莎士比亚的时候, 曾经指出,一个人能达到的最高境地, 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思想, 是认识他自己, 这可以启发并引导他, 使他对别人的心灵也有深刻的认识。

今天, 疾病蔓延带来的语境下, 人的思维模式不再局限在个人自己, 而是从个人到他人到环境。 而思考本身, 是为了反省重建。 现在我们谈论死亡, 不是为了消极地抵消生命的积极性, 而是为了引导更多的他者、 更多的生者, 走向别处的生活, 感受不再重复的生活境地。

疾病和灾难下的生命, 生者不过延续了亡者的生活。 那些千奇百怪的死亡, 因为 “死亡” 本身, 反弹给生者某些沉思, 要人不得不去了解 “死亡” 背后的东西。 于是, 一些细节被唤醒, 一些光亮被看见。 “死亡” 给生者带来了庄严感和负重感。 从而, 生者逐渐体会到, 这是被加码的尊严和神圣。

这是顿悟。 是灵魂的开化。

下午, 风雨交加, 树木摇摆, 雨线倾斜,大地一片混沌暗湿。 建筑物披挂一身雨水, 湿漉漉的, 犹如被抽走主心骨的巨人, 却不动声色, 极力孤守, 守出缄默的空洞。 然而, 我们知道, 在那里有我们无法触摸的神秘。 就在神思恍惚的刹那, 一抹绿色流云般闯进了视线里, 眼前为之一亮。

高大的建筑物周围, 排列成行的常青树固然矮小了。 可那翠绿的树冠, 越发青翠欲滴,要人疑心她们对风雨的抗拒走向了反面——迎合。

它们偏不言语, 又要人霎时否定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你看见的也许是错误, 你听见的可能是谎言。 关于恰逢其时的翠绿……一棵树只有使用一棵树的仪式感昭告天下, 春天永远在她们身上。

一顶树冠如果翠绿, 就将永远翠绿下去,这是树冠的使命。

气温又下降两三摄氏度, 直接回转到冬天了。 这样的日子, 你只能说, 春天还在摇摆,春天并不否认冬天的残酷却依旧执着地更新改版。 或者, 春天以这样刻骨铭心的方式要人类记住, 它坐稳自然的江山并非易事。

4

又是连续好几天阴雨, 时间悄然滑到了四月底。 这么说来, 整个四月, 天空都在下雨;雨水贯穿了四月, 却要人毫无诧异, 雨水乃清明时节的标配。

雨纷纷, 气温下降到三摄氏度左右。 乍暖还寒的日子, 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凛冬时节。重新换回已经收起来的加绒内衣和羽绒服, 重新换回加厚的冬季被褥, 重新燃起暖气。

雨水响亮, 重击四月的土地。 它积压了太多的复杂的心绪, 无数次找机会释放, 仍心性沉滞, 无法避免地重复冬天的晦暗。 它从天而降, 刷刷地洗涤暮春时节, 以强势的水量和寒冷提醒人们, 冬天还没有远去, 时间尽管在加码季节的轮换力度, 寒冷仍然会杀个回马枪。

寒潮中, 恰逢周末, 我困在家里, 站在窗前看那个湿漉漉的世界。

晦暗的发潮的大地上, 雨水在地上开花,沦陷一朵朵灰白色泽的玫瑰。 缺血的半开的玫瑰, 羞涩却坚定地绽开, 又迅速地毁灭, 再绽开, 再毁灭……这是来自天空的献词, 是天穹在清明节到来之际对大地的凄凉之吻。 是遥远的亡魂站在云端对人间的俯瞰和痛哭。

在人间, 此时, 只配雨水洗涤。

俗世, 在此际, 对雨水弯腰鞠躬。

而此际, 荆楚大地逐渐放开, 交通也便利了。 周末这天下午, 母亲打电话来, 说孤岛的一个远房表伯 (母亲喊大哥) 请客呢, 母亲要我跟她一起去。 母亲的话轻而坚定, 有命令的意味, 至于为啥请客, 她支吾半天也说不清,只是催促我赶快渡江去, 因为晚上是 “正式过客”。 那晚, 我和同学有个聚会, 也是约了好久的, 但母亲的 “命令” 使我只好推辞了那个同学会。 说实话, 我推辞那个同学会, 除了母亲焦急的 “命令” 外, 还有她支吾不清的话,令我听了一头雾水, 也引起我的好奇。 我赶到母亲家, 开车带母亲一块过长江赶往表伯家。

渡船一泊岸, 我们先去街市找红白铺子买花圈鞭炮和黄表纸。

表伯家有人过世了? 没有。 那为何买这些东西?

母亲说, 我们到那里你自然会明白, 你表伯玩花板样。 那事听来有些瘆人, 但我仔细一想, 觉得也有意思。

啥意思? 母亲又说不出来, 只说, 所以喊你陪我去嘛, 你去看就明白了, 总归你是读书人。

原来, 表伯遍请朋好友和乡邻来家里做客, 的确是他为自己 “过事”。 什么事情? 就是他自己假死一回, 趁自己还活着亲自体验死亡后亲人送丧的细节, 也就是说自己给自己办丧事。

这想法大胆还清奇, 我们所有到场的人议论纷纷, 继而又表示了理解。 是的, 没有不理解的, 哪怕再古板的老人, 哪怕再不解人世的年少者, 毕竟, 死亡作为人生的终场, 没有谁能幸免, 迟早都会到来, 但是, “到来” 的时间和方式却是当事人无法把握的。 那么, 趁着精神好身体好, 为何不爽快地 “把握” 一次?如此, 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才会释然, 毕竟已经体验过而不再陌生。 而我们——作为送别的人, 作为旁观者悼念者, 无不是在他者的体验中去稀释我们固有的恐惧和无奈。

当晚, 表伯戴好红色布帽, 换上一身蓝色锦绣马褂, 一声 “我走路了”, 便歪倒在地上。表伯母拍下他身体, 马上后退一步, 随即掩面, 和几个儿女大放悲声。 几个青壮年汉子将表伯抬进棺材里, 表伯仿佛沉沉睡去, 在棺材里接受我们的叩头礼拜, 还接受孝子孝孙们的哭泣悼念。 半夜时, 两家丧鼓班子到来, 比赛打丧鼓唱丧歌, 而请来的和尚也是一板一眼地念诵经文, 为 “亡灵” 超度。 外面, 雨水连绵, 在黑暗中氤氲凉寒彻骨的忧愁, 悲伤的气氛逐渐平息了客人们的吵闹, 雨水在黑夜中渗透寂静。

凌晨, 孝子孝孙们沿着棺材瞻仰表伯 “遗容”, 随后参加追悼会。 彼时, 雨水停驻, 但那寒彻更深, 我特意给母亲再补上一条羊毛围巾。 母亲也是七十有余的老人了, 却毫无睡意和疲倦, 看来, 她把这事很当回事。 我们站在屋外, 听主持追悼会的老人致辞。 幸好, 屋外搭了棚子, 还放有几盆炭火, 缓解了不少寒意。 致辞的老人已有九十岁的高龄, 身板清瘦而挺拔, 曾是村里小学的校长, 传统文化底蕴深厚, 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 他被尊称为老先生——是的, 去掉了姓氏, 老先生, 包含了多少敬仰和信服? 这何止是称谓? 还是亘古道德律令的延续和乡野古风的传承。

啊, 那悼词古风盎然, 三言两语道出表伯勤劳忠义又淡泊的一生。 “苍苍蒸民, 轩昂磊落, 突兀峥嵘而埋藏地底, 肉身虽朽, 精神不化尘土, 而为精华”。 我不由肃然起敬。

“天地为愁, 草木凄凉, 生者永远悼念。”

我们齐齐弯腰鞠躬, 孝子孝孙再次叩头。随后就是出殡, 哀乐中, 一身白衣黑裤的八大金刚抬起棺材出屋, 再抬出棚子, 沿着乡村公路而去, 他们走走停停。 鞭炮一路炸响, 黄表纸一路撒不停。 仍旧是雨水淋漓, 但是, 出殡的队伍却在雨水中走出真诚的哀戚和无尽的思念。

终于, 丧事结束, 表伯坐起来, 在众人的搀扶下爬出棺材。 八十七岁的表伯拿手取掉帽子, 又抻下衣服, 再推开儿孙们递来的雨伞,朝前走几步, 站在雨水里, 朝大伙儿拱手鞠躬, 感谢亲朋好友们的捧场。 随后, 他张开嘴大笑, 双眼笑出了泪花。

“我很满意, 丧事以后就这样办, 我以后的日子也就随性 (还是随心?) 过了。” 表伯一边进屋, 一边朗声说道。

众人拍掌叫好。 我母亲笑着说, 人在世,也就睁眼闭眼的事情, 都晓得要图自在, 真能做到的太少, 主要是看不开, 这回我大哥做了示范。 旁边有人接口道, 是啊, 睁眼过日子就要过得随性(还是随心?), 要不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表伯导演的这个 “丧事” 是在预演死亡,不独给他留下启示, 也给我们留下诸多思考。虽然各人看法不一, 但有一点很明确, 它点化了生者, “就那么一回事”, 死与生不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而是平常了, 两者互为镜像。

返回的路上, 雨水停了, 空气透明, 田野上的庄稼一派碧绿, 而明黄的菜籽花簇拥出燃烧的火海。 春风款款吹拂, 江水荡起阵阵涟漪, 静影沉碧。 车里的我和母亲安静着, 母亲靠着车窗打起瞌睡, 我的心一度涟漪阵阵, 随后也归复了平静。

5

这年大不寻常。 一直下雨, 四月最后一天还是雨水, 彻底坐实 “雨水包裹的四月” 这个名头。

那么多的雨, 凉寒之水浸润大地。 雨水拉低气温, 然后凝集它们的心灵, 一场浩大的白便会如约而至。 春雪普降。

暮春之雪, 斜斜地飘逸起舞, 在地面开花, 在万物之上凝结覆盖。 城市, 乡村, 青山, 草木, 森林, 溪涧, 山巅, 云层。 大地洁白。 哨音尖锐地划过耳际, 花木颤抖, 山峦起伏, 天空幻影。

这是真实的。 契诃夫说, 长久在心上拖着伤痛的人类, 常常是只吹哨音的人。 哨音总在, 听者也不缺席。 流动的雨线切割视听, 群山残缺, 花木流离, 江河失所, 然而, 它们被碎片划疼触觉, 戚然横生。 这是真实的存在。幻影的世界里, 真相就在真实的疼痛中。

你不能因为寒冷而埋怨这个雨季。 你不能因为疼痛而厌恨鸽子般的哨音。 你不能因为戚然而否定春季。

你不能……

这是真实, 也是真相。 真相遍布的人世间, 我们总在缺席, 有意无意地。 然而, 我们总不该缺席。 你走了, 带走了你的影子, 但是你的足迹留下。 汪曾祺说: 如果你来访我, 我不在, 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 它们很温暖。 花开是一株植物的事情, 也是一个人的事情。 赏花观雨本是无用之事, 然而, 你在低头与它们相触的刹那, 你们合为一体, 而曾经我与它们合为一体。 我们就真实地相遇了。

这是真相, 也是真实。 因为冷雨, 你哭泣的声音被大雨收纳, 现在天空将它们还给人间, 我们便听见。 因为寒冷, 这个春天会被更多真实的心灵记住。 一个人就是群体。 群体的记忆里, 有了历史的声音。

雨水不是天气。 寒潮不是自然环境。 倒春寒也不是一种气温。

它们和我们人类一样, 被 “时代” 归属出社会性。 缺乏社会性的真实, 当然是 “真实”,但如此真实, 与其说那是原始的自发的真实,不如说是一种存在的残忍。 就像尤瑟纳尔写到的 “大洪水” 之前的情景。 她的感受真切——心甘情愿地推到了一种史前文明的文明里,“大洪水” 到来之前的那个人与自然、 环境和平相处的状态。 这种状态, 想象中的非主流文明, 或者说尚未到来的 “现代文明” 还未给人类保留一种心灵感受。 彼时, 人类不懂得仇恨, 不懂得利益, 不能够感受到物质世界的存在。 但是, 缺乏心灵的记录, 那些真实不及泡沫。 它们速来速去, 昙花一现般地存在, 又自行毁灭。 “真实” 在我们今天看来, 只能是推测, 是人为的想象。 真实在史前文明的世界彼岸。 真相却在现代文明人的脑海里。 真实并不等于真相。

于是, 尤瑟纳尔又小心翼翼地发出询问,若真实是一种构建呢? 如果它可以是一种构建?

她在询问?

当然是。 也不是。 她不过是以询问而做回答。 真实作为存在的物质, 它是时代之物, 从不会孤独地存在, 而是物物相连的产物, 甫一产生便被归属了社会性。 它被要求产生真相,它肯定是一种构建。 就像, 一朵草本玫瑰, 是土壤的构建。 而雨水沦陷大地绽开的水玫瑰,是眼睛和心灵的构建。 草本玫瑰, 人类称之为鲜花, 只表明它是一朵花的物质性。 水玫瑰,却是雨水, 但因其形似玫瑰, 在眼睛里和文字中, 灰色的水玫瑰也产生合理性和隐喻性——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意向便被赋格其中。

我们不难理解, 真相里, 真实的物质包含了心灵的取舍。 而真实中, 也纵横着心灵的倒影。 由此可见, 我们谈到的 “真实和真相”,不仅仅是一种物质的存在, 还包含了精神显影。

就像雨水, 正当时的寒潮中的雨水。 也只能是雨水——真相就在那里。 而先知博尔赫斯在多年前就为我们描绘了雨水的真相: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

或曾经落下。 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会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被遗弃在郊外, 在某个

不复存在的庭院里发亮。

架上的黑葡萄。 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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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