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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自故乡来:民俗学开创者柳田国男的波澜人生

2023-11-12丁思成

世界文化 2023年9期
关键词:民俗学自传故乡

丁思成

柳田国男(1875—1962)是日本民俗学家、诗人、思想家。1951年,荣获日本文化勋章,被誉为“日本民俗学之父”。主要著作有《远野物语》《桃太郎的诞生》《民间承传论》《国史与民俗学》《关于先祖》等。柳田出身于饰磨县神东郡西田园村辻川(现兵库县辻川),饰磨县古称“播磨国”,柳田在自传中称其为“故乡播州”。柳田国男本名松冈国男,在松冈家八兄弟中排行第六,柳田母亲共生育8个孩子,均为男孩儿,其中3个孩子早夭。

1957年,神户新闻社举办建社60周年纪念活动,邀请柳田国男以回顾往事的形式录制访谈节目,柳田欣然应允。自1958年1月9日至9月14日,柳田共录制了25次访谈,最终形成200次的新闻连载。柳田的《故乡七十年:柳田国男自传》(王广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文中简称自传)即是在《神户新闻》访谈基础上形成的,主要讲述了柳田的童年成长、求学经历、家庭亲情、交游轶事、仕途波澜等。柳田13岁离开故乡,至83岁重忆过往。从明治时代到昭和时代,历经风雨如晦的70年岁月,他放弃了诗人梦与官僚梦,最终以“学问救世”为人生追求,步履不停,笔耕不辍,书写了从官僚向学者华丽转身的波澜壮阔人生。

柳田在自传开篇中写道:“我常常思索,对故乡的乡愁情愫,离开五十年就已经算是极致了。”从13岁就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十三年的光阴在其87岁的生命历程中并不算很长。但是恰恰是这段时间,正是与其青年以及此后的人生时光交相辉映的岁月。在柳田看来,“我眼里的故乡或许跟普通人印象中的故乡还有着明显的差别”,“也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如此长久地怀念故乡。”無论出于何种原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于故乡的怀念,往往是最为真实而热忱的。

柳田对故乡的看法是:“只有父母健在且有温情的地方才能称得上是故乡。”随着柳田六兄弟相继长大,他们都陆续离开了故乡。柳田的父母“既无兄弟,又无姐妹”,在老家能够算得上亲戚的只有次兄过继到的井上家。如此看来,柳田的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呢?所谓的“故乡”,指的是背离自己的出生地后,在被他者包围的空间中内省地捕捉到的表象。只有离开那个出生的地方、承载儿时记忆的地方,再提起它时,才能用故乡去称呼。尽管如此,柳田的“乡土意识”依然十分浓厚。柳田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同乡的人尤其让人感到亲切和可靠。”这一点在其自传中也丝毫不加掩饰。每当提及播州出身的人物时,柳田总要特意强调其籍贯。

柳田在《辻川旧话》中提到的故乡,其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辻川的“路”,“我家就在横贯辻川的道路旁边,所以有各色人等从我家门前经过”,字如其形,“辻川”代表了东西南北的道路在此交织,此地四通八达。“村口叫卖是当时村子里的风物诗,教会了我们完全不同的人情世故。”辻川处于道路交汇之地,更是往返于鸟取和京都之间通往大阪的近路。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世间百态,成为柳田对故乡挥之不去的印象之一。

柳田经常带着末弟辉夫去辻川人力车停歇的地方,看车夫背上的“武者绘”。明治时代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时期,也是一个非常动荡的时代,诸多不稳定因素影响着日本社会,离开故乡去往城市,俨然成为明治时代的风土画。纵横交错的道路,去往四面八方的人力车,不停歇的旅人……当时辻川的种种世俗景象,恰如其分地彰显着明治时代的特征。童年时期经历的过往,无论大小都是人生的初体验。宛如不见天日的海底,突然射入了一束光,世间百态强烈而深刻地刺激着幼年柳田的感官。加之彼时正处在动荡频发的时期,年少的柳田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时代的变化。时代的风呼啸而过,伴随着新鲜的感觉,一同被柳田写进自传当中。

柳田也于这个时代离开故乡,在其自传中鲜有柳田描述自己回家的段落。对于返乡之旅,柳田如此加以描述:“现在就算回到我生活过的村落,也已经没有伯父伯母等亲属了,只好前往神社参拜聊以自慰,站在山坡上看着曾经住过的房子,心绪开始变化……于我而言,回到故乡就意味着与山水为伴,又或者说与故乡的所有乡亲为伴。”也或许像鲁迅笔下描写的故乡那样,直让人感到一股破碎的悲凉。

在柳田的《明治大正史 世相篇》(中译本为《明治维新生活史》)一书中,初版卷首刊登了一张写有“第二故乡”的东京郊外住宅的航拍照片。1928年,53岁的柳田在世田谷区的成城(当时是北多摩郡砧村)定居,后来其书库作为“乡土生活研究所”向研究者开放。对柳田来说,东京郊外正是他的“最终居所”和“第二故乡”。柳田对“故乡”一词始终心怀热忱。在描述故乡时,柳田更是用了“如今想起这块地方,仍然如梦幻一般令我内心悸动”这样令人沉醉的表述。多年后返乡,物是人非,前尘隔海。纵使景色依旧如童年那般美丽,曾经一同生活的家人离去,故乡的温情不再,故乡的梦也逐渐消散,现实的故乡和印象中的故乡渐行渐远。无怪乎柳田会发出“只有父母健在且有温情的地方才能称得上是故乡”的感慨。对于“第二故乡”,则是柳田后半生经历的凝练。历经宦海浮沉,柳田或许对精神世界上的“故乡”更加渴望。柳田笔下的故乡,并无鲁迅那般凄凉。在感慨物是人非之余,儿时的辻川作为其精神家园,在柳田离开家乡以后的人生阅历中,持久而深刻地产生着影响。

13岁那年,柳田离开故乡,移居到茨城县布川开诊所的大哥家。因为家境贫寒,柳田打算就读不收学费的师范学校,或是商船学校,“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甘心”。在柳田热衷于当船长游历各国时,两个哥哥提议让他继续上学。实际上,两个哥哥在背地里已经商量好,柳田的学费由二哥负责。

于是,柳田又移居到东京入谷的二哥家,在那里上初中和高中。柳田也没辜负兄长们的期待,非常刻苦地读书。回忆初中时期的求学经历,柳田写道:“为了能够在较短的年限内完成中学高年级阶段的考试,我专门转学了好几个学校。”即在一所中学念初中一年级,不到两个月就转学到其他学校的初中二年级,过三个月再去另一所中学读三年级。虽然在很短的时间内读完了初中课程,但是却没有时间练习体操和绘画等项目。在准备中考的时候,柳田因不会绘画的“凹凸”技法,在教室里抽泣起来。几经波折,柳田成功进入高中学习,这时的他已经19岁了。高中期间,柳田却连最简单的引体向上都不会,加之在家里待久了,行动不够敏捷,被同学戏谑为“小姑娘”。这与后来独自开创日本民俗学的柳田形象,可谓大相径庭,却也成了柳田的一则趣闻。

柳田的前半生无疑是漂泊的,也正是因为柳田从小就被迫离开家乡四处漂泊,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更为深刻的思考,年轻的柳田立志从事文学的理由之一恐怕就在于此。三十多岁的柳田在回顾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说道:“我当学生的时候,也经常沉溺于小说之类的东西。和田山君的交往是在还没上高中之前,那时的我也想成为文学家,所以就在这方面倾注了很多心血。”

这里的“田山”指的是日本文学家田山花袋。两人相识的时候,柳田16岁,田山19岁,两人有段时间曾在日光同住。柳田国男热爱旅行,这主要也是受田山花袋的影响。柳田曾与田山一起旅行,旅行途中,田山不仅教给柳田旅行的方法,还涉及当地风俗、生活习惯和饮食起居等日常事宜,这显然为柳田后来开展丰富的乡野调查奠定了良好基础。世人针对两人之间关系讨论最多的莫过于柳田对田山的批判。柳田认为,田山始终践行自然主义,结果却被这一主义所束缚。尤其是对田山的《蒲团》一书,柳田更是毫不掩饰地批判“这是一部令人反感的露骨作品”。此外,柳田不无遗憾地体认到,田山被困在自己建造的自然主义城堡里,一直闷坐其间,岿然不动。每当想到田山的这种生活方式,柳田不免发出这样的喟叹,“人是多么容易被时代所束缚!”

实际上,柳田对田山的作品也不全是批判,当田山写完《重右卫门的末日》之后,柳田曾登门拜访,并盛赞“此乃最能让读者产生共鸣的作品”。此后,虽然两人的关系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冷淡,但作为彼此挚友这一点则是不容置疑的。

柳田与森鸥外的交集也一直为柳田所珍视。早在12岁的时候,柳田就曾到大文豪森鸥外家中拜访。柳田很少表明他人对自己产生的影响,但森鸥外是个例外,柳田直言:“森鸥外对我的影响很大。”柳田自幼就展现出文学天赋,很早就为文学杂志投稿。在接触森鸥外之前,柳田主要沉浸于和歌、汉诗、砚友社文学当中。森鸥外则给柳田带来了西方文学视角,也为柳田后来学习外语埋下了伏笔。柳田的学风不乏与时俱进的特征,强调“学问是为了新的时代”,这与森鸥外耳提面命的点拨密不可分。高中时期,柳田就与各路文豪交游甚深,还曾给浪漫主义杂志《文学界》投稿。虽然现在人们通常会将柳田称为民俗学家,只因其民俗学的成就太过耀眼,遮蔽了文学方面的光芒。

在准备读大学的那年,柳田父母双双离世。柳田在自传中写道:“父母两人时运不济,一辈子清贫寂寥。那时目睹许多衣冠楚楚的贵人乘坐华丽的马车驰骋于东京街头,我就想着日后有出息了,也要让父母享受这样的待遇。”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无比遗憾的人生经历不免令人唏嘘不已。加之柳田当时又感染了风寒,在多重打击之下,自然避免不了意志消沉。

关于大学专业的选择,柳田在自传中这样描述:“大学好不容易考上了法科专业,却一点干劲都没有。……林学在当时是非常难的应用科学,对数学的要求很高,而我的数学基础本来就不好,最后只好选择了农学。”实际上,此时的柳田敏锐地察觉到,自身在文学方面的才能无法与诸多文豪比肩(明治时期的日本文豪辈出),遂放弃了高中以来一直钟爱的文学。至于选择农政学的理由,柳田9岁的时候曾经历过一场大饥荒,他在晚年自述道:“必须消灭饥荒的想法,驱使我钻研这门学问(民俗学),也是我进入农商务省的动机。”

柳田所学的“农政学”,与其说是农学,毋宁说是政治学,这是一门研究农业政策的综合学科。1900年,柳田从东大毕业后,进入农商务省農政局工作,开启了农政精英的职业生涯。同时他每周还在早稻田大学讲授农政学。翌年,柳田成为大审院(当时日本的最高法院)法官柳田直平的养子。三年后,柳田国男与养父柳田直平的四女结婚。在自传中,柳田对入赘一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写道:“失去双亲后的我特别消沉迷茫。”仅此一句,接下来笔锋一转,又去描述将其介绍到柳田家的松波游山,对于入赘的具体理由避而不谈,不禁让读者浮想联翩。柳田的好友田山花袋推测,可能柳田是为了出人头地才选择入赘。从柳田搪塞的语气也能看出,入赘的理由似乎与田山推测的更为接近。

大学期间,除了早就认识的田山花袋和森鸥外,柳田还结识了像泉镜花、尾崎红叶、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等的文学大家。自传中对结识泉镜花的场景描写十分有趣,“估计是畔柳芥舟君说了一句‘要不要进来’,我便不假思索地从窗户跳了进去。碰巧泉君也在,他不知道我本来不擅长器械体操运动,认为我跳窗户的动作连贯帅气,反而认为我是器械体操项目的运动健将呢。泉君的小说《汤岛诣》中写到的那位身轻如燕,跳窗而入的学生,其实原型就是我。”柳田在伊良湖捡到的椰子果实成为岛崎藤村长诗《椰子的果实》的写作材料;初见尾崎红叶尚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这些曾经叱咤文坛的风云人物,在柳田笔下却是轻描淡写,娓娓道来。

柳田大学毕业后进入农商务省工作,对于这段工作经历,柳田在自传中并未详细描述。两年之后,柳田调任法制局,出任参事官。1908年,柳田兼任宫内书记官,并从1910年开始兼任内阁书记官记录科科长。1914年4月出任贵族院书记官长,1919年,柳田从贵族院辞职。

关于辞职原因,柳田如此解釋:“在没有充分获得领导谅解的情况下,我就开始了长期的大陆(中国大陆)旅行,这对我的人望产生了很坏的影响。回来后感觉官场生活越来越待不下去了。”其后柳田在长崎出差的时候,顺路去考察了当地的风俗文化。然而,就在柳田优哉游哉的时候,陆续发生了内阁更迭、众议院宿舍楼起火等重大事件,从而使得柳田在同僚中的口碑进一步变差。直到辞官的那一年,柳田都感觉“异常痛苦”。辞职之后,柳田又从事了新闻记者的行当。在此期间,柳田一边旅行一边撰稿,直到某次他从冲绳返回内地的途中,突然接到政府电报,要求他去日内瓦国际联盟任职。在国联任职两年后,柳田突然辞职回国,回国后再度在朝日新闻社任职,一直到1930年,柳田又辞去新闻社的工作。

从这些工作履历来看,柳田的前半生似乎与“民俗学”没有多大关联。44岁告别官场的柳田,又是如何成为名满日本的民俗学家的呢?实际上,柳田在历经宦海沉浮的时候,就已经开启了尚未定型的民俗学研究的学术探索。柳田从事民俗学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在一本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幽冥谈》。柳田在自传中写道:“当时官民之争日盛,国会解散司空见惯,而农政局则是名副其实的清水衙门……当时甚至有些官员借此机会去外国调研,而我则是主要以在国内各地走访为主。”在这段时间里,柳田进行了长达数月的漫长旅行,1906年的东北、北海道之行;1907年的新潟、东北之行;1908年的九州行;1909年的木曾和越前之行。难怪柳田在官场混不下去,套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柳田简直就是在“旅行中顺便找个班上”。但柳田在日本全国各地旅行的过程中,亲身接触了包括农民在内的民众的生活习惯,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生活经验和思想阅历。

在此期间,柳田也出版了一系列民俗学著作,如被称为民俗学“三部曲”的《后狩词记》(1909年)、《石神问答》(1910年)及《远野物语》(1910年)。《后狩词记》记录了一个位于九州深山里村庄的民俗实况。这个村庄究竟有多偏远呢?“来自东京的人士进入椎叶村,据说我是第一位。”柳田将村民的口述以及村里的家传猎书结合起来,撰写成一部民俗实录。尔后柳田又出版了《石神问答》,这里的“石神”指的是东京地名“石神井”的石神,指路旁的小神。《石神问答》便是围绕这一话题,汇集了他与几位熟人之间的往来书信。这两部著作,一起被日本学界奉为“日本民俗学科学性研究的端绪”。

从椎叶村回到东京后,1908年年底,柳田偶遇出身北国岩手县的远野、立志成为作家的大学生佐佐木喜善,听他讲述了与山人、山妖、河童、狼邂逅的远野的怪异故事。当听到佐佐木描述妖怪“轮廓模糊的脸,细细的睡眼”,“说话就像在咀嚼东西一样,很难听懂它在说什么”,柳田双眼放光,立刻被远野的故事迷住了。其后便请佐佐木一有时间就到自己家里来讲远野的故事。当天柳田的记事本上写着:“水野叶舟和佐佐木喜善二人来了谈话,佐佐木是岩手县远野人,他的家乡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我记录下和他们的谈话,写成了《远野物语》。”也许是兴致太大所致,柳田在第一次与佐佐木谈话之后就开始了《远野物语》的写作。

在工作之余,柳田就启动了其富有开创性的民俗学研究,尔后又创立“乡土研究会”,创办《乡土研究》杂志等等……日积月累、久久为功,逐渐形塑了人们所熟知的“民俗学家”形象。柳田开创了被称为“民俗学”的新学科,并为其奠定了坚实基础,根本原因始于柳田内心时刻涌动的“学问救世”的强烈愿望。柳田一再强调,“学术是为了新的时代”,这一点在他担任政府官员时也不例外。

直至今日,日本的民俗学研究依然未能逾越柳田预设的理论框架,甚至有学者打趣道:“不论你研究民俗学的哪个方向,你都能在终点上看到柳田国男。”与柳田的学术研究一样,柳田的一生也富有波澜壮阔的传奇色彩。阅读柳田的自传《故乡七十年:柳田国男自传》,不由得令人脑海中浮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的诗句。这首诗成于安史之乱后,诗人王维隐居孟津多年,也已是行将就木的年纪。此时的诗人已像风中残烛,偶遇故乡旧友,满溢的思乡之情在寥寥几笔下,便充盈于字里行间。本如潮水般汹涌的乡情流过心间,待到诉诸笔端之际,已化作涓涓细流,轻盈地流淌在纸笺之上。柳田本就对同乡怀有特殊情谊,回望《故乡七十年:柳田国男自传》的时候也已年过耄耋,这种跨越千年的“时空对话”,宛如天马行空一般。也许柳田在回望故乡的时候,心绪会在某一刻不期然间与这句唐诗产生某种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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