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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边

2023-11-05张文燕

南方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锁边裁缝丁丁

张文燕

引 子

“剃头陈,裁衣黄,罗家会做丁丁糖。”

这是我们大湾村独有的几句顺口溜,说的是剃头裁衣做糖这些行当里,村里头最出色的师傅。这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少年时从湖南到广西,流浪到这个湖广交界的小村安家,再没离开过。

“剃头陈”自然姓陈,那是个矮小的老头,自我懂事起,他的秃头上就没长过多少头发,尤其是头顶的一圈,亮得能照出人影子来,但这并不影响他把村里各种人的头发打理好。那时整个大湾村只有他一家剃头店,就开在村里的小河边,清澈的小河水哗啦哗啦地从店门前流过,水中一年四季都漂着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花瓣。每天傍晚,陈师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后,就会蹲在小河边,把他的剃刀磨得亮闪闪的,再把用过的毛巾、围裙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顺便打回来一盆带着花瓣的清水,放在梳妆台前的镜子旁边。大湾村的大人小孩,老老少少都去他那里剃头。他把锋利的剃刀拿在手中,膝盖上长年累月放着一块黑漆漆的家织布,剃刀往头上剃几下,又往膝盖上的家织布面上正反各擦几擦,抹几抹,那粘了碎发的剃刀便又锃光瓦亮呼呼生风了,三下两下,就可以剃出一个头来。他剃头的收费几十年不变,永远只收六毛钱,并且免费给人修面,甚至修面的时间要比剃头还长,似乎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修光彩来要比剪短头发重要得多。村里的老人对他总是赞不绝口,说他这份手艺要有人传下去才好。可惜他一生未娶,到老都是孤家寡人。据说他也曾收了个徒弟,当村里开起了几家闪着彩灯的美发店后,这个徒弟就跳槽到这些店里挣钱去了,剃头陈只得独自守着自己小小的店面,在越来越清淡的生意中打发着光阴。

丁丁糖是怎样一种美味我无缘尝到,因为我懂事的时候罗家公公早已不做丁丁糖了,只听得他在和老人们聊天时,说起丁丁糖制作的工艺有多么复杂,做好后的丁丁糖有多么香甜。做丁丁糖是罗公公从湖南带到广西的祖传手艺,他常常眉飞色舞地说起,当年自己挑着货担,一边卖丁丁糖一边赶路,走到大湾村这个地方,看着这里山清水秀,地沃土肥,世外桃源一般,就下定决心不走了。也曾有乡邻问他,留在这里没办法做丁丁糖的生意了,祖传的手艺丢了不后悔吗?罗公公捋着他的白胡子乐呵呵地说,卖丁丁糖是流浪人才做的生意,有安稳的日子过,谁稀罕走村串巷做这辛苦落的生意!罗公公是这样一种观念,他的丁丁糖手艺自然再没有传给子孙的必要,他最终做了大湾村生产队的种粮好手,他的儿子则做到了大湾村的村长,如果不是歌谣里提到,村里人几乎都忘了他家还曾经有过做丁丁糖这门手艺。

“剃头陈”渐渐成为过往,罗公公的丁丁糖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美丽传说,而“裁衣黄”的故事,才是和我最为亲近、息息相关的,因为当时远近闻名的裁衣师傅——“裁衣黄”黄吉宝,就是我的亲爷爷!

据说,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赚了一笔钱以后,想要学门手艺居家过安生日子,考量过很多行业,最后选定做裁缝,理由是不管哪个社会、哪朝哪代,穿衣吃饭都是人们的头等大事,是日常生活中缺少不了的,做裁缝横竖都有饭吃。于是他把赚来的钱用来找了裁缝名师,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就在这个村子里娶了我奶奶,安安心心做了一辈子的裁缝,还把这门手艺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爷爷从一个四海为家的商人,成功地转型为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并把这一“技”当成家传手艺传下来,也不枉了“裁衣黄”这个称谓。

我的父亲真正从爷爷手中接过裁缝剪子的时候,已经是“改革春风吹大地”的时代了。爷爷那台用了几十年的老式缝纫机已经转不动新时代的车轮,走到了淘汰的边缘,父亲把它细心地擦拭干净,打好机油,用一块旧布仔细包裹起来,放到家里阁楼上去。爷爷对这个处理很满意:若是用不上了,这台缝纫机就是古董,放在干燥的阁楼上,算是家里的传家宝代代相传下去;若是有一天还用得上,这样上了油收拾好的机器不会放坏,到时拿出来还可以发挥余热。

父亲和同样做裁缝的母亲结婚以后,买回了两台崭新的缝纫机,一台是上海产的蝴蝶牌,名牌货,给了母亲使用;父亲自己则用相对便宜的广东产华南牌。两台机子在堂屋的左右两侧排开,同时工作时,踏板被踩得飞速旋转,嗡嗡的机车声烘托出一种比翼双飞的氛围来,羨煞了多少没有手艺靠做苦力吃饭的同龄人!

人们的日子在一天天翻新,时髦的东西像风一样的往小山村刮过来。父亲亲眼看到过“剃头陈”的生意从一家独大到一落千丈,自然想着要吸取教训。于是,他订购了好些时装书,照着给村里人做时新款式。外边流行燕尾领了,他就把衬衣的衣领裁得尖尖的;外边流行喇叭裤了,他也把裤脚裁得宽宽的;外边流行穿西装,他还专门浆好了布做肩衬。总之外面有的各种款式,他都想方设法地做出来,做不到神似,起码给他来个形似。十里八乡的人都在传,“裁衣黄”的儿子小黄师傅,不但继承了老黄师傅的传家手艺,还会做大城市里的时髦样式。父亲的裁缝店每日里挤满了来做衣服的人,一度火爆到接下的活得排到两年后才能做完的地步。

只要是来做衣服的,父亲来者不拒,人们常常带着衣服样品上门,而我的父亲也确实肯下功夫,只要是看过的样式,都费尽心思地给人做出来,直到有一天——

那天裁缝店里来了个穿着考究的中年妇人,用父亲的话来讲,就是显得非常高档,一身上下齐齐整整,让人感觉她是从城里来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与我们这个小村子不一样的味道。她拿出来的布料也是前所未有的,粗重而有坠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摸上去感觉厚实而温暖。父亲拿不准那是什么料子,谨慎地把母亲叫过来一起看。母亲小声说:“这布看起来好像是现在流行的毛料,布边很容易松散,布缝包边蛮难做的。”那妇人又拿出一件上衣,衣服的质地和眼前的布料很相似,她说想照这件衣服的样子做。又特别翻开衣服的里子,指着衣缝之处说:“布料太厚了,如果用平常的包边方法,接缝的地方会又厚又硬了,不好看也不好穿。可不可以像这件一样,不用包边,用锁边。”

这是我的父母第一次听到“锁边”这个词。

他们凑近了妇人手中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查看,只见布与布的连接之处,本该是厚实的包边的地方,被一行细密而均匀的细线包裹着了。那些细线往来交叉,有规律地重叠穿梭,把布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防止布边松散的效果一点也不比传统的包边差。更大的一个好处是,这样做出来的衣缝,不会因为重叠多层布料而变厚变硬,那些密密罗列的细线,又能呈现出一种刺绣的美感来,真的做到了又实用又好看。

可这样的“锁边”显然不是手工做出来的,按照母亲的说法,如果手工做,怕是十天也做不出一件衣服来,这个工钱人家不愿给,我们也不好收。既然手工做不可能,那就必定是机械做的,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机械,别说做,连见也没见过,父母亲第一次无奈地放弃了到手的活,让那妇人到镇上去试试有没有人能够做。

自此以后,“锁边”这个事就记在了父亲的心里。

实际上,从那以后,用锁边来替代传统包边的衣服样品就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了我们家裁衣的案板上。父亲的烦恼与日俱增,送上门的生意都没法做 ,这还真不光是赚不赚钱的问题,这就算是低了“裁衣黄”的名头了呀!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剃头陈”的遭遇会在我们家重演,“裁衣黄”也会照那样子没落下去。不行,不管怎样,这个现状必须得改变。

父亲四处打听,哪里有这种“锁边”的机器。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打听到了,在距离我们家二十多里路的镇上,有一家姓梁的人开的裁缝店,那里就有一台锁边机。父亲高兴坏了,扔下手头的活儿,专程去了镇上,找到了那家裁缝店。那店主梁师傅和父亲差不多年纪,见人三分笑,倒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样子。听说父亲是专门为看锁边机而来的,便把他带到一台机器前。那机器其实和普通缝纫机没有太大区别,或者说它就是一台旧的缝纫机改装而成的,只是机头的地方被截断了,扭转了一个角度,像是一个人脖子断了以后扭转了四十五度再接上,看起来很是别扭。普通的缝纫机只有一底一面两根线,这个改装后的机器有三根,三个宝塔线团放在机头旁边一个特制的小铁架上,高低参差,显出这台机器的与众不同来。三条线穿过许多的孔洞,最后聚集到针头之处,而那针头也由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三个,一上两下,上面的一个是直的,下面的兩个则像鱼钩一样弯曲。踩动踏板,三条线交差汇合,就形成了刺绣般细密均匀的锁边。梁师傅拿了些裁剪好的布料,放在这锁边机上,踩动机器,锁好边的布就从机器前边跑了出来,雪白的细线均匀地交叉包裹着布边,美观而又实用,正是父亲看到的成品样式!

父亲自然打听起这锁边机的来处,梁师傅却总是把话题岔开,父亲明白这是人家不愿意透露商机,怕同行的人抢了生意的意思。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可以把裁剪好的衣服带来加工,计件付给报酬。梁师傅权衡了半天,答应了,不过他表示没空帮忙做,要父亲自带车线,自己动手,他只提供机器,每件收加工费两毛五分钱。这个条件很苛刻,只提供机器意味着只付出极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本。而当时每件衣服车工平均一块钱左右,这两毛五的锁边费占了父亲向顾客收取车工钱的四分之一。这梁师傅等于凭着这台罕见的机器,坐享其成。可是父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接受了这个“不平等条约”。

第一次去这家店里锁边,父亲背了个大袋子,把半个月来接到的十几单要求锁边的衣料都装在里面,当然,还有托人从柳州带回来的三个大的宝塔线团,甚至还带了一壶衣车油。说好一切自费只使用锁边机的,父亲不想占人家半点便宜。

到了店里,梁师傅让他坐到锁边机前,简单交代了几句,伸手就去抽放在线铁架子上的线团,父亲眼疾手快,拿起剪刀给他来了个拦腰一剪。父亲很久一段时间都在为这机智的“拦腰一剪”而骄傲,他当天回到家后是这样拍着胸脯对母亲描述的:“好险,今天差点出丑!那三条线要穿过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要是被那梁师傅把线抽出来了,我八成不会穿。还好我是把线拦腰剪断的,这样把我带去的线耐心打结,慢慢接上去就成了。嘿哟,真的是好险呢!这老板城府深着呢,时时都在考验人哩!”

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跑镇上去锁边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父亲和那家店主渐渐也混熟了,知道他的一些故事。梁师傅做裁缝属于半路出家,本来他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生产队里埋头做事,按工分得粮食,勉强填饱肚子。改革开放后,想着家就在镇子上,算是得了个做生意的地利条件,看着邻居们摆摊的摆摊,做手艺的做手艺,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权衡了许久,决定到县里去上裁剪班,专门学习新式服装的裁剪。学习了半年的时间,把各种新型的衣服款式都学会做了,这才回到镇上开了这家裁缝店。他听说父亲是父传子的第二代裁缝,又见父亲的谈吐颇有见地,不像是平日里赶集的那些粗俗的乡下人,心里加了几分敬重。两个裁缝常常谈论各种款式衣服的做法,交换交换意见。父亲常常带着母亲亲手做的年糕糍粑、花卷馒头之类的东西到他店里去,中午就在他家喝油茶,两个人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只是对锁边机来路的问题,店主始终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不愿意透露一个字。

父亲也从其他渠道打听过,有朋友说柳州的厂里有崭新的原装锁边机卖,比这种改装的机子好得多,当然了,价钱也贵得多,大概要一千多块钱。父亲犹豫了很久,一千多块钱几乎是他和母亲一年收入的总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种田种地的农药肥料,一年到头的人情来往,哪一样都得开支,实在是空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去卖。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只能维持现状,有了要锁边的衣服,就到镇上的梁师傅家去加工。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是偶然。那一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正在梁师傅家踩着那台锁边机工作,梁师傅在一旁钉扣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父亲聊着天。这时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老头,梁师傅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高老头手上提了个塞得结结实实的大布包,看得出来装了不少的布料,矮老头则拿了两件衣服样品,他们的意思是让梁师傅照样子帮做两套衣服。梁师傅接过样品,那是两件唐装衣服,一件长衫、一件长褂,和电视里说相声的人身上穿的相似。那高老头说自己是湖南人,想要按湖南人的习惯做几套长衫,过年过节可以穿,百年之后还可以穿着入土,就算是回到湖南老家了。听说梁师傅好手艺,就专门找到这里来了。说着郑重地把手中的一袋子衣料递到梁师傅的手里。

父亲抬头看了一眼,他发现梁师傅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心里早猜到了原因。果然,等到量好了尺寸,那两个老头刚刚离开,他便走过来,搓着双手对父亲说了老实话:“这种衣服的做法在裁缝班里没学过,平日里也没见人穿过,只是拿着这样一个样本,不敢下剪子呀!”

父亲早在心里想好了对策,就等他这番话,于是马上就接过了话头,说道:“我会呀,我爹本来就是老裁缝,做老式衣服才是他的老本行!这样,我帮裁剪好一套,其他的你照样子剪就会了。”

梁师傅没想到父亲这么爽快地答应教他,激动得很,立刻把裁衣的案板重新收拾干净,摆下剪子和尺子,还细心地换上新的粉块,恭恭敬敬地请“黄师傅”教。这种款式虽然如今很少人做了,但父亲上手做裁缝时学的就是它,裁剪起来驾轻就熟,很有师傅范。他边裁剪边讲解,很贴心地把注意事项都划了重点,梁师傅听得不住地点头。

那天中午,梁师傅诚心诚意地挽留父亲吃午饭。从来不在别人家喝酒的父亲喝醉了,回到家时走路有些踉跄,母亲迎上去搀了一把,不免有些埋怨,父亲大手一挥,骄傲地大声宣告道:“梁师傅喝得比我还醉!他在饭桌上拍着我的肩膀,叫我好兄弟,把锁边机的秘密全都告诉我啦!”

父亲一天也没有耽搁,从梁师傅那里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他便从家中的阁楼上,请出了那台祖父的老缝纫机,用厚实的麻袋装好,踏上了去往灌阳的班车。原来梁师傅告诉他,自己家的锁边机是一个灌阳师傅用旧的缝纫机改装而成的,带上一台旧的缝纫机去找那个改装的师傅,只需一百块钱就可以搞定。他把那个师傅的地址、联系方式和盘托出,来回报父亲把祖传的做唐装衣服手艺无偿教给他的情义。

父亲去了灌阳以后,母亲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今天该回来了吧?”提心吊胆的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音信全无。

母亲很着急,村里有两个人前两年出外面去闯荡,一直没回来,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她担心着父亲,可是她这个没上过两天学的农村女子,哪里想得出什么办法来。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求二叔和三叔,他们是男人,总比一个女人主意多些。

于是母亲带上我,去找二叔三叔。二叔苦着脸对母亲说:“大嫂,我们家就我大哥最有本事,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讲去就去了,要是他都搞丢了,我们哪有什么办法找到他?”三叔则是打着哈哈,让母亲尽管放心,他说:“我大哥是去找挣大钱的路子去了,他那种人到哪里都吃不了亏,到哪里都回得来,你安心在屋等就可以了,瞎操什么心咧!”母亲知道求他也是白求,只得怏怏地回了家。想想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天天唉声叹气地苦熬着日子。

母亲吩咐我每天到村头的腊树下去看,大湾村每天一趟的班车都停在那个地方,上午十一点半到来,十二点钟开走,村里人到镇上、县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办事或者办完了事回来,只能坐这辆车,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学校每天上午十一点半放午学,出校门就可以看到这辆车经过。那几天我一放午学就跟着班车跑,每天都跑到腊树脚下去,看班车停下来,看一个一个的男人女人走下车来,盼望有一个是我的父親。可是没有,人下完了,连司机也下来了,我的父亲连影子都不见。

哥哥见我每天跑,也跟着我跑了几次,书包甩得“啪啪”响,可是跑了几次他就泄气了,冲我嚷嚷说:“每天跑每天跑,有什么用?爸肯定是不回来了!”

那天放学迟了一点,我们没见到停在腊树脚下的班车,大马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我本来就很心焦,被他这样一说,眼泪都快下来了,冲口而出嚷回去:“你乱讲!你才不回来,你永远不回来!”可是仔细想一想,我就这么一个哥哥,我怎么可以希望他永远不回来?我一时不知道怎样来挽回已经脱口而出的话,脸涨得通红,直接就哭起来了!

哥哥见把我惹哭了,赶紧过来逗我,在我面前又是做鬼脸又是学狗叫,我捂着脸不愿意理会他。这时候,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又把妹妹弄哭了?你怎么当哥哥的?”

是父亲,是我们一家苦盼了十多天的父亲呀!他就那么肩扛着心心念念的锁边机,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脸上仆仆的风尘掩盖不住他的兴奋与骄傲,麻包的重重包裹也无法掩盖那台机器的熠熠光辉,我们家里从此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锁边机了!

我飞跑着回家给母亲报信,她高兴得也不管正在洗的菜了,直跑到大门外去迎父亲,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把父亲簇拥到屋里。母亲仍旧去做午饭,我们围在父亲身旁,看他把扛回来的锁边机卸去重重麻包的包裹,装到原来的车身上,兴奋地踩动踏板,让机器转得飞快。我从案板上给父亲拿过来一块边角布料,他立刻放到锁边机的压脚下,布料一侧立刻被如绣花般的整齐锁边包住了。

这天的午饭吃得特别久,父亲喝着母亲打的油茶,享受似的咂着嘴,叹息说十几天没喝油茶了,早念着这一口了,一边把自己这十几天的经历讲故事一般地讲给一家人听。

“到了灌阳,一下车我就蒙了,从来没到过这地方啊,南北东西都分不清楚。”他说,“我就按着梁师傅说的,向旁人打听农机厂,那么大个厂大家都知道,一问就找到了。难找的是改装师傅的家,梁师傅告诉我他姓王,我在农机厂旁边问了一圈也没打听到这么一个人。后来问到一个老人家,他才告诉我这个王师傅前几年搬家了,搬到集市旁边去住了,还告诉我去集市怎么走。我找到集市的时候天都黑了,我只得找了个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吃了点早饭继续找。那个集市很大,比我们镇上的大得多了,好在那个王师傅还是蛮有名气的,问了几个人就问到了,我找到他家门口,就听到机器切割的声音,就想,这一定就是了。进门一看,一个粗壮的男人正低着头,用电锯在锯一台旧的缝纫机。我那一下子激动得声音都打抖了,大声地叫王师傅,他还真就答应了。”父亲的脸上欣喜的笑容慢慢漾开来,似乎找到了王师傅,便是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一般。

“第二天就找到师傅了,那为什么这么多天才回来?”母亲嗔怪道。

“你不知道,做这个锁边机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光是锯这个旧机子就得两天的工夫,还要做出十几个穿线的洞,改装好一根直的针,两根弯的针,还有放线的铁架子,样样都弄好得一个星期的工夫呢!又赶上不巧他家里缺了几个零件,要到专门的厂家去买,搞到昨天才完工,可不就是今天才能回来嘛!”

“王师傅怕是个老师傅了吧,有这样的手艺?”母亲猜测道。

“那你可猜错了,人家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得很!”父亲感慨地说,“要不说多读书有大用呢,这个王师傅读完了高中,要不是家里困难,就考大学去了。你看,就算是读个高中,也比我们强得多了!”

解决了锁边机的问题,父母亲的裁缝店恢复了之前的繁盛。父亲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了。

我们兄妹三人,弟弟还小,我也只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只有哥哥已经念到了初中三年级,眼看就要初中毕业了。父亲常说哥哥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念完初中就可以回来学做衣服了,虽然发不了财,但好歹是个轻松活,总比日晒雨淋地出去干苦力好得多,况且这是爷爷传下来的手艺,总得有个人继承。

哥哥嘴上不敢说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是万分不愿意,我听到过他和邻家的哥哥说过,窝在这小村子里能有什么出息?他们要一起去参军,到外面看大世界去。考完中考,哥哥把所有的书本文具交给了我,表示他的书念完了。这时父亲裁衣时开始让哥哥站在旁边看,如何画线条,如何下剪子。哥哥呢,他要么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要么抬起头东张西望,完全是一副不愿意就范的样子。父亲发了火,让他专门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给裁剪好的布料锁边。父亲说这是最简单的事了,先从最简单的做起。

唉,父亲不明白,对于想学的人来说,再复杂的事也会变得简单;对于不愿意学的人来说,再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哥哥刚踩上锁边机不久,就出了问题,把一件上好的毛料衣服弄反了,给它的反面锁上了边。父亲气得脸色都变了,责令他拆掉重新做。可是这毛料不是那么好侍候的,稍不留神,它的毛边就散开来,须修剪才能再缝纫。裁好的各块布料尺寸是固定好了的,微调可以,但不能过多修剪,不然穿的人就不合身了。哥哥本就操作不熟练,弄得快收不了场了,母亲只好叹着气,接手过来自己拆。

我在一旁看母亲用针一点一点地挑着那些交缠在一起的丝线,小半天只拆出来一尺来长,忍不住说:“妈,让我来试试好不好?”她叹着气说:“教过你哥他都搞不成,你一天都没学过怎么会弄?”我坚持说:“让我试试吧,我小心不把它弄坏,好不好?”母亲大概已经弄得头昏眼花、烦躁极了,居然真就把手中的衣料递给了我。

我接过那块衣料,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三个线头来,然后试着轻轻扯动它们,第一根扯不动,第二根居然就动了,抽出这第二根线,其他两根也就自动散开来,雪白的锁边线居然被完整地拆了下来,用时不过两分钟。母亲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望着我,望着眼前完好无损的布料。她大声叫父亲快过来看,这个没学过缝纫的女儿是如何神仙般地操作,把锁边机锁出来的边轻松拆掉的。我颇为得意,在父亲面前如法炮制,把剩下的几根边也拆完了。父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个暑假,母亲开始教我做唐装衣服的布扣,我学得很快,以为接下来就是父亲教我裁剪了,可是他始终没有教。他说我年纪太小了,个头比案板高不了多少,还够不上用剪子的高度。可是我想这不是主要原因,我感觉他其实是不愿教我,但要说出原因,我又实在说不上来了。他都和别人说过这个女儿是天生学裁缝手艺的人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教我呢?

哥哥和父亲达成协定,哥哥这两年先学裁缝,满了十八岁以后可以去报名参军,过得了体检关、政审关,父亲就放他去参军。

自此,哥哥每天跟着父亲在裁缝店里打理。心一定下來,哥哥的手艺学得很快,不久就可以摆脱专门锁边这项枯燥的工作,正式上缝纫机做衣服了。先是做简单的小孩子的背带裤,不久改为做成年人裤子,接下来是复杂的各类上衣。倒是我,仍旧停留在缝扣眼做布扣这种粗浅的活儿,再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学习。

哥哥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如愿报名参了军。各项审核出乎意料地顺利,哥哥很快就要穿上军装离开家了。母亲偷偷哭了好几回。父亲说:“儿大不由娘,让他去吧!别人家的儿子去得,我黄家的儿子也不会比别人差!”

临行前两天,哥哥找到我说:“妹,我走了你就是老大了,你要多帮家里做事情。你书读得好,争取考到县里去,我们家也出个大学生!哥哥说不定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不回来了!”说着说着眼眶红了。我这才知道,虽然他哭着闹着要去参军,到了离开家时,还是舍不得的,我当时无心说的话哥哥都还记得,我不禁哭了起来。我说:“哥哥你得回来,那个锁边机还得你回来用,我不会!”哥哥帮我擦了把眼泪说:“我家小妹这么聪明,怎么能不会用?你放心,哥哥开玩笑的!我当然会平安回来的,到时候,我退伍会有一笔钱,我就帮家里买台新的锁边机,家里改装的机子三天两头出毛病,爸总是为它伤脑筋!”

出发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去送哥哥,母亲眼圈红红的,父亲也是,他们拼命地向着远去的军车挥手,我看见眼泪从母亲的眼里静静地流下来,她也顾不上去擦。

回到家里,除了弟弟没心没肺在玩哥哥给他做的木头手枪,其他的人都没精打采地不做声。对于眼前的其他事情,父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一心一意只记挂着那个远方的儿子。

不久后哥哥写回了第一封书信,他告诉父母,新兵的训练很苦,可是不用担心,这点苦他完全吃得消,而且班长很关心他们,教他们唱歌,给他们讲故事。

父母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生活渐渐回归到原来的样子,缝纫机的“喋喋”声又整日里响起来了。

尾 声

哥哥参军走后不久,我参加了升学考,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那一天傍晚,罗伯伯——就是罗公公的村长儿子,亲自把我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家里。因为上一辈的亲密关系,平日里罗村长与父亲都是兄弟相称,经常在一起喝酒喝茶,所以他一到来,母亲和父亲就停了手中的活计,忙着打油茶招待。

三个大人围桌而坐,罗伯伯对父亲说:“老弟,你这女儿了不得呀!小小年纪考去县里读书,在我们村还是第一个。以后上高中考大学,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父亲谦逊地摆着手说:“哥,哪有你讲的那么容易!这才考上了初中,以后的路还长着哩!”两个人慢慢地喝着茶,说着话,聊得很是开心,连母亲也加入了进去,从我聊到我哥,再聊到罗伯伯两个开汽车的儿子,说这些孩子各自有自己的前途,大人们不必为他们操心了。

罗伯伯忽然话锋一转,忧心忡忡地说:“各有前途是好事,但是我们上一辈传下来的手艺就没有人来继承了。我爸的丁丁糖已经让他带进了棺材,陈老伯的剃头铺子也早就关了门,只有你黄家这门手艺传了下来。老弟啊,眼前你大儿子当兵去了,复员回来不太可能再做裁缝这行,女儿又考上了重点中学,也不可能再做这行了,你这手艺莫非要传给小儿子?我看那个小子书也读得蛮好,如果以后也考出去了,你这行也险了!”

父亲猛喝了一大口茶,点着头说道:“是这么个事,我恐怕是要带着我的缝纫机、锁边机进棺材了,对不起老一辈创下这点基业。锁边锁边,我爸这点手艺怕是要在我的手里锁上边结上线了!”低头想了想,他用力挥了挥手,像是要挥走心头的千头万绪,继续说:“不管那么多,参军为国家,读书学文化,总不是坏事。那年我到灌阳去做锁边机,就晓得了读书的好处,这才没教我这个女儿做衣服的。老话讲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当蠢奴,只要日子过得好,做哪行都一样的。”

继承了“裁衣黄”手艺的父亲和没有继承“丁丁糖”手艺的罗伯伯都沉默了,很久,很久……暮色渐渐笼罩了屋子,屋外小街上,新装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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