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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 “ 偷窥 ” 书写

2023-10-30陈鑫悦

今古文创 2023年39期
关键词:自我认同

陈鑫悦

【摘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偷窥”这一隐秘的视角作为联结男女主人公的纽带。无论是偷窥者的意动与揣测,还是被偷窥者的挣扎至坦然,都在这无人的环境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人性的自觉与摇摆可见一斑。“偷窥”本是社会意义上的非道德行为,而当其被置放于文学作品时,反而成了剖析人物心理、满足读者潜匿期待、打破文化禁锢的一个重要场景。“偷窥”叙述的文化意义也就在于此。

【关键词】偷窥;暴露;自我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9-0011-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03

“窥,小视也。”[1]即从小孔、缝隙或隐蔽处偷看,意味着隐秘的、不愿人知的。而所谓“偷窥”叙事,则是以隐秘的、暗处的视角展开的叙事方式,具体表现为刻画偷窥背景、揭露偷窥现象、深掘偷窥心理。而通过深度分析“偷窥”的主体与客体,人类隐秘的社会心理和潜在的欲望诉求亦被明晃晃地剖析于书面之上。而“偷窥”本身的非道德性一定程度上也消解了“偷窥”书写的严肃性。“偷窥”书写以反叛的形象呈现出对正统文化权威性的消解意愿,用肆意颠覆、离析正统的行为表达对人性自然欲求的尊重,突破了传统的禁忌束缚。

一、章永璘的“偷窥”心理

“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偷窥他人的欲望”[2],知识分子章永璘也无法避免。章永璘作为那个年代稀缺的读书人,本应秉持着知识分子的道德操守,却在无意间窥见黄香久沐浴后抛却理性,甚至险些沦落为欲望的奴隶。这一场景的发生不仅仅是由于个人欲念的难以把持,更是严酷的环境倾轧人性的结果。

(一)人类好奇心理的驱动

在驱动知识分子章永璘偷窥的缘由里,好奇心理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人的好奇心是一种本能的冲动”[3]164,即好奇是人类天然存在的一种心理品质,具体表现为对外界产生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一种强烈的兴趣和欲望去探索。文本中的偷窥情节最初源自章永璘被划水声吸引,出于对未知的好奇心理向前继续察看,最后无意间窥见沐浴的黄香久,好奇的对象完成了从未知到另一类未知的转变。

章永璘的窥视行为基于人类普遍存在的对未知事物好奇的心理。好奇是人类行为发生的重要内驱力。偷窥情节的源头,是与野鸭子相似的划水声,这时吸引章永璘的对象是已知的,即田管人员的美餐——“野鸭子”。随后声音的愈发鲜明即刻排除了这一可能性,但是他却并没有停止探寻的步伐,反而选择拨开苇杆一探究竟,这便是章永璘好奇心作祟的结果,也映射出他对未知事物具有强烈的探索欲望。

而异性身躯的显现更是叠加了章永璘好奇心理的作用对象。黄香久的沐浴场景将章永璘的好奇方向从未知引向为未知的异性躯体,既有男人对女人天生的好奇欲和窥探欲,更多的是,章永璘作为从未接触过女性的男人,对“女性軀体”这个未知领域的好奇心。两种好奇心的相互叠加催化了章永璘的窥探欲,迫使章永璘潜意识中便开始了偷窥行为。“好奇心的表现和窥看的欲望当然起源于性的‘窥视冲动’”[3]160,这一点在文本中显而易见。窥见黄香久洗浴场景时,章永璘用眼神率先仔细地描摹了黄香久的身体部位,由上至下,尤其着重描绘具有女性特征的身体器官,在观摩完躯体之后,他的眼神才降落于肌肤之上,最后才是视觉上对容貌的叙写,这一序列隐形地显露出章永璘窥见女性躯体时的第一反应,更是直接暴露出他内心最深处对美好女体的好奇心与向往。

(二)时代环境的压抑

抛却好奇本能的作祟,极端禁锢的时代更是其抛却理性沉沦欲望的重要原因。从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神坛迅速跌落至世俗的尘埃里,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章永璘,只能通过同样被主流文化摈弃的边缘行为来发泄自身的欲求不满与精神困顿。

显然,封闭的外部环境令其远离可宣泄的欲望对象,地域的禁锢造就欲望的堆积与膨胀。“性生活所需的冲动是最不受高级精神活动控制的冲动之一”[4]16,可见,性欲望是人类的天然需求,具有无法抑制性。在男女严格分流的劳改场里,异性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缺品。“夜黑里来个女鬼就好了”[5]168“有的女犯隔着铁窗向警卫人员调情”[6]180这都直接反映出劳改犯们处于身体满足感极度贫乏背景下心理上对性欲望的无限畅想。而欲望对象的普遍降格更是直接映射出极端禁锢的环境下个人躯体欲望的难以遏制,道德理性在生理冲动的爆发式冲击下溃不成军。章永璘也不例外,从他幻想女鬼入怀便可知其性欲望的充盈。再回归偷窥现场,张贤亮用数个感叹号展现章永璘窥见黄香久洗澡时的震惊与激动,这份激动本质上起源于黄香久女性身份象征,在劳改场时空属性的加持下,章永璘受到的视觉快感急遽增加。他的内心独白直白而明确,“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6]187,以及文本里存在大量对黄香久身体部位的细致叙写,都暴露出章永璘心灵深处最直白的肉体渴望。

此外,除了生理欲望被扼制的压抑,更多的是极端封闭加剧的精神崩溃。这个时期的压抑更多源于言语桎梏,延伸为思想困囿、精神束缚。章永璘从令人尊敬的知识分子被社会碾压至最受唾弃的犯人身份,他的精神被时代践踏摧毁,亟需一些途径来宣泄自己的精神压抑。而偷窥便是章永璘纾发愤懑不满、反抗黑暗现实的一种方式。“我也忘记了自己……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6]168,黄香久的忘我蔓延至章永璘,在这片梦幻和现实相交织的土地上,他忘却了政治身份上的自卑感,抛弃了右翼分子的精神压抑,全身心沉浸在和黄香久的同频共振与情感共鸣当中,用这场突破伦理道德的偷窥向充满精神枷锁的社会提出抗议。

(三)知识分子自觉的动摇

如果说好奇心理是原始的驱动力,精神压抑是推波助澜的推进剂,那么其知识分子自觉的动摇便是最终的决定性因素。实际上,章永璘的偷窥行为是知识分子的道德理性意欲与人类本能欲望相抗衡最终却失败的结果。

要清楚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语义中,知识分子主要是作为道德主体而存在,其‘志于道’的特质是‘修己’长期累积的结果。”[6]可见,章永璘对自我道德的规范源自知识分子的身份表征,更确切地说,是对自我的认同。而知识分子这一形象表征,也使得他本身便承载着人们对知识分子道德品质的天然敬重与期望,即使是在知识分子的政治地位远远不如劳动人员的年代里。

章永璘最初也不负这一份天然的期待,身上流淌着以“克己”为标签的知识分子的血液,发自内心地认同着自我,在自己与劳动者之间划出了一条鲜明的界限。当组员们白天对路过的女劳改犯们吹口哨,又以黑夜为遮蔽尽情地调侃着女性的躯体时,他始终是一言不发的,从头至尾并未参与过这一场言语调笑。不加入其中,并不是因为自身不存在欲望,相反,此后情难自禁拥女鬼入怀便是对其欲念蓬勃的最好佐证。足见,初期的章永璘能够出于坚守知识分子自觉的初心,严加抵御欲火的干扰,最终成功捍卫知识分子的道德高地,维持住了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理智是知识分子在道德上而非出于人本性的对于情感的理性思考”[7],不让言语参欲,是章永璘在禁欲的环境下为数不多的理性的化身,也是他作为知识分子仅剩的遮羞布。而偷窥场景的爆发则将这仅剩的遮羞布尽数撤下,令其直面内心汹涌的欲望,最后欲望逾越过理性,本能渴望跨过知识分子的自觉意识,他在无人的小河里越过牢筑的道德高墙,背离了知识分子被赋予高度的道德情操与人格修养。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在此刻被消磨在动物化、原始化的世界里。他的自我认同也自此陷入摇摆不定的境地,发生了“认同危机”。

二、黄香久的“暴露”心理

黄香久,作为被“窥视”的对象,始终处于章永璘的内视角,她的声音始终淹没在章永璘的视觉想象里,无法发声。实际上,这场偷窥里,黄香久的自我形象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从前期懵懂无知地承受着偷窥,到中途又以大胆的姿态反向凝视章永璘,以及两人相遇后再次转变态度——成了捍卫贞洁的女战士。这背后是其个人欲望与文化驯化相互较量的结果,黄香久自我觉醒爆发得迅速又湮没于无声。

(一)性别认同的重塑

黄香久最初的暴露源自对女性躯体重现的渴望。她的身体在偷窥场景虽然是被“窥视”的客体,但是其本身也具有女性身份建构带来的主体性,自身也承载着个人天然地对身体机能与生理结构的认同。“被显示的身体除了是活生生的肉体,还有广泛的语义圈:欲望、权力、性别等由身体衍生,使身体的意义与象征丰富多元。”[8]9显然,身体构造上的天然区别赋予了自我对性别认知的差异认识。而“性别认同作为自我认同的重要部分,是个人认同自己所在性别群体的理想心理结构,并逐渐形成适合其性别的情感及行为”[9],性别认同内化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上升为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肯定,衍化成为本能属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即使如六十多岁的文盲“神婆”,也难逃性别认同带来的发自内心的自尊意识。神婆因几缕头发被剪而呼天抢地,最后死不瞑目。足见,头发不仅仅是躯体的一部分,更是性别认同的外化表现,是展现自我肯定的外在形式之一。被迫剪短的头发消磨掉她们作为女性的身份证据,宽大的黑色囚服亦遮盖住了女性独有的身体特征,以全覆蓋的姿态抹去女性的身份痕迹,“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动物”[6]180,生命本存的属性被强制剥离,只留下赤裸裸的动物躯体,女性身份最终演变成一个空洞的概念。

而黄香久女性身份建构而来的主体性呈现出从被压制到完全释放的爆发态势,最后在其沐浴的场景里达到巅峰。文本中存在大量对黄香久身体部位的描述,尤其是着重描绘其具有女性特征的部位,比如饱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精巧的面容,都是其性别化身体建构的象征。张贤亮在描绘时着重突出黄香久的女性气质,便是对这一主体性重现的赞扬与肯定,“身体被体现出来,正如他们被自我显示出来”[10]。而黄香久,也在此刻卸下了身上的黑色镣铐,抚摸自己作为女性独有的柔软而有韧劲的躯体。她忘却了女性身份被抹灭的耻辱感,全身心沉浸在这场独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里,完成了性别化自我认同的重构。

(二)两性秩序的反抗

黄香久初期暴露自我的生命体验因章永璘偷窥被发现而戛然而止。章永璘用这一场带有浓郁性欲望的凝视对她的身体展开了全方位的视觉侵占,而黄香久的行为表现亦不同于传统女性,她以大胆坦率的反向凝视对传统的性别秩序提出抗议与挑战,爆发出了女性的能量。

黄香久最初无意识地成为了被欲望化的对象,一直处于被动的、不安全的位置。两人的站位是父系社会等级秩序的生动表现,章永璘以绝对主导的地位,以一种欣赏渴望的态度窥探黄香久的肉体,将其牢牢放置于被凝视的客体位置。而章永璘对黄香久的想象扩展更是确立了男性被传统性别秩序赋予的权威性和主体性。因此,那一刻的黄香久只是万千女性的肉体代表,是一个象征性的女性符号,甚至是作为完全物化的容器为章永璘提供了欣赏价值。

而她的个人意识觉醒于发现章永璘偷窥之后。迟疑、愤怒、挑战、游移,这些丰富的情绪塑造出她真实的个人,最终她“没有惊呼,没有吓得四处躲藏”[6]188,而是以完全敞开的大方姿态迎接章永璘的目光,“用毫不准备防御的姿态呼唤着我”[6]188。这里的黄香久已经展示出其独特的女性力量,不是伏小做低地顺从,拒绝惊慌失措地逃跑,反而选择用正面坦然的姿态面向章永璘,将自己放置在与男性平等的高度,以直白的行动诉说着同样的渴求。她毫不避讳地用躯体迎向章永璘带有浓郁欲望的目光,主动展示出自己的欲望需求,完全以平等享受的态度妄图主导这一场未知的生命体验,企图打破千百年来男性主导、女性服从的传统秩序。黄香久通过对章永璘戏谑诙谐的反向凝视,解构了男性主流意识建构下具有限制性的性别秩序,展现了女性的生命意识与主体力量。

(三)文化传统的规训

黄香久的身体暴露到此完结,然而她的心理暴露才刚刚开始,这体现在她对自我暴露的态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极端愤怒。从大胆展示自我的躯体,到对偷窥者章永璘愤怒相向,她把自己从“主动参与者”的身份调换到“受害人”的位置,向章永璘发起了道德上的讨伐。而这不过是黄香久妄图通过推诿责任来洗刷自己道德亏欠感的表现。而这份迟来的愧疚,归根结底是文化传统对女性长期规训的结果。

规训,是统治者对被统治者建立一系列标准化、秩序化、限制性的准则来约束被统治者的言行举止以维护统治者的主宰地位。而处在男性主导话语体系的社会中,女性受到的种种标准束缚亘古有之。“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其实是变成的”[11],这意味着男权社会为女性圈定了一系列的审美期待和社会规范来维护男性的统治。这一社会规范以隐形无声的姿态浸润在女性的骨子里,黄香久也不例外。她虽然对传统的两性秩序有一定的反抗,但是这种反抗是偶然的、不彻底的,其骨子里依然深受传统道德的浸润,认同着男权社会千百年来的道德规范。

父权话语体系里,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要为男性爱护自己的身体来维护男性的名誉,这一主流社会赋予的道德枷锁自古以来便套弄在女性身上。黄香久的愤怒便是源自她深入骨髓的文化规训,即被非从属关系的男性窥见了裸露的躯体。虽然她受到内心欲望的引诱而暂时性挣脱了这种道德束缚,但是待理智回归,主流意识形态还是较个人欲望占据了上方,她用恶狠狠的语调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厌恶:“我恨不得宰了你!”[6]193以维护自己仅剩的道德感与羞耻心。

羞耻是对自我的羞耻,认为自己正处于他人关注和判断的风暴中心,担心被污名化而对自我行为一直耿耿于怀。黄香久的自我羞耻是建立在被章永璘偷窥后置身于被观察、被判断情形的前提下,但是其最羞耻的依然是,自己被窥视时所展现的行为举措并不符合社会规范下的主流审美期待。自我欲望的旺盛与社会主流意识的规范之间形成了巨大的沟壑,难以兼得的困顿不仅难以满足她的双重欲望,而且又因后者思想根深蒂固,二者的鸿沟反而变相刺痛了黄香久的羞耻心。而章永璘最后的逃离无疑又化为一把利剑挥向黄香久,他的克制谨慎与黄香久的热情主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终都凝聚为社会道德规范绑缚住黄香久。以章永璘为代表的儒家正统文化,崇尚克己复礼、内敛修身,以端正自身的态度对外放的黄香久无形地展开了一场文化道德上的精神碾压。

“厌恶感、羞耻心以及审美和道德理想构成了节制性欲的堤坝”[5]51,男权社会对女性道德的高标准更是如一把铁链禁锢了女性的躯体与精神。可“被规训的身体反过会成为权力的支持者和附庸者”[9]36,女性也在这高墙般的束缚里自我驯化,在历史的长河里,悄然从被动顺从者变成了主动驯化者。

三、“偷窥”书写的文化意义

无论是章永璘的揣测与意动,还是黄香久的挣扎与坦然,这些难言的人性黑暗都在这隐秘的角落里肆意蔓延,以合法的形式将人类的复杂内在剖析在读者面前,无形中满足了读者内心深处的隐蔽需求。而“偷窥”本身的非法性、非道德性又赋予了“偷窥”书写消解正统权威、解构传统肃穆的另类色彩。

(一)书写人物的复杂内在

章永璘,以绝对主角的身份完成了这一场“偷窥式”的自我狂欢。

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婴儿会通过镜中形象的种种动作与反应来证明他与他自己的身体,与其他人的关系”[12]90。镜子中的“自我”是他者的另类表现。在这自我认同过程中,“主体借以幻象中的躯体获得完整的自我”[14]91,自我才客观化。这一过程被拉康归纳为“镜像阶段”。也就是说,主体处于自我意识雏形阶段时,通过对镜子中“自我”的想象性认识,从而完成对自我认同的建构。而这一阶段的自我认同由雏形阶段延续至主体的一生中,即主体持续通过对他者的想象性认识完成对自我的“自恋式”认同,从他者身上完成自我某种欲望的投射。回归文本,黄香久的存在于章永璘而言,便是“他者”形象。她既影响着章永璘形象的塑造,又以他者的身份展现章永璘镜像中的自我,以自己为载体传达章永璘的深层欲望。

黄香久作为被偷窥的主体,在被窥视时的一切都是通过章永璘的视觉描绘再现的,无形中接受了他的主观想象,成为了章永璘期待的理想化“自我”。章永璘直白表达,“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6]189,便自顾自地将自我的情感愁绪借用黄香久的形象传达出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视域中难以自拔。“当镜像带给婴儿某种完整统一的自我认同感时,他便会不自觉地迷恋自己在镜中的形象。”[13]黃香久的沐浴被他赋予洗涤灵魂的意义,这里的忘我与其说是黄香久的期愿,不如是章永璘的盼望,他将自我的渴望附加在黄香久身上,强行通过黄香久的形象来纾发自我的万千情绪。黄香久便是章永璘赋予的“自我”镜像。章永璘描摹出的黄香久形象,实际映射出的是章永璘的真实内在。

然而,“镜子阶段是场悲剧,它策动了种种狂想,建立起异化着的个体的强固框架”[14]93。章永璘将自己的种种想象安放于黄香久之上,企图寻找到灵魂上的伴侣来抚慰自己寂寞无助的心灵以度过这煎熬难忍的岁月。而从赋予想象至想象破灭,大起大落之间,章永璘的自我异化从起初的隐忍到爆发,个体的异化从此走向高潮。

这一场不道德的视觉狂欢,成了剖析章永璘内心的屠刀,又以黄香久的形象塑造辅助性地剖解章永璘的复杂内在,深度挖掘出章永璘最深处的欲望与阴暗。章永璘通过偷窥释放天然渴望,又借对黄香久的心理和情感的揣测宣泄自身的苦闷与悲愤。他以黄香久为镜,窥视黄香久的同时也在凝视真正的自我。而章永璘在偷窥场景中显露出的忘我、屈服、挣扎,偷窥之后的懊悔与庆幸,更是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了章永璘丰满圆润的形象。

(二)满足读者的审美期待

除了对文本人物的塑造,“偷窥”书写的意义还在于对读者审美期待的满足。从生理学角度来说,“由于前额叶区的压抑作用,人类因此产生了偷窥行为”[14]。可见,偷窥是生理器官作用下天然的感官反应,人人都有潜在的偷窥欲望。然而,与其天然属性相对的是,偷窥对私密边界的逾越奠定了其在社会上的非道德性的基调,是被严厉扼制的行为过度。因此,在法律条约、社会公约的双重阻遏下,窥视欲作为丑陋的欲望都被迫转入到无意识层面,被深埋在内心最深处。然而,“平时禁得越严的事物,越是要一探究竟”[15],在对禁忌的好奇与本能欲望作祟的双重加持下,难以抑制的窥视欲被变相投射在各个领域,人们通过文学、影视等间接途径疏散自己的窥探欲求,满足个体的审美需求。

这场偷窥以章永璘的视角展开描绘,以第一人称叙述情节脉络,将读者切实置于偷窥场景之中,予以如临其境的体验感和代入感。章永璘在偷窥中获得窥视的快感与欲望的纾发,而读者代入章永璘的视角亦得到了同等的欲望满足。读者以上帝视角观看这一场偷窥,本身是窥视的别样表现。“中国泛道德主义文化注定使这种阅读也变成一种私人经验形态:背着他人的私下阅读,本身也相当于一种‘窥视’,是将好奇的目光朝向书里面别人的生活里。”[16]读者从阅读中窥探到“偷窥”,窥探黄香久的身体与窥探章永璘的偷窥现场,两种窥探的叠加形成了“窥中之窥”,给予读者双重的审美趣味,既为偷窥暴露的女性而倍感刺激,又为窥探到偷窥者的隐秘空间而激昂振奋。毕竟,“除了在文学的阅读活动中,一个人很难在现实中体察到另一个人如此真切的内心世界”[17],而读者通过阅读文本窥探到了章永璘的内心世界,挖掘其最深处的隐私空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俯视着偷窥者的挣扎与渴望,用人物心理上的辗转揉捻来满足自我深处的阴暗。文学用一场偷窥场景重现了人们对他人私密空间的过分好奇,以完全陌生化的外在环境裹挟熟悉的内核诉求,给予读者熟悉的陌生化的审美趣味,无形中便满足了读者的隐秘需求。

(三)突破文化的禁忌束缚

不仅如此,鉴于“偷窥”本身的天然属性以及连带的情欲色彩,“偷窥”叙述便被赋予了降解正统文化严肃性的特殊意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20世纪80年代率先突破性文化禁忌的作品,“没有张贤亮的作品,中国作家大概还不敢理直气壮地谈情说爱,在小说中横陈裸露的身体”[18],其中的偷窥场景便是典型,以间接的呈现方式展现了对人性本能的欲求。

“禁忌是针对人类某些强烈的欲望而由某些权威强迫发起的原始禁制。”[19]而主流文化的严肃性又极度扼制了文学上的发挥空间,可以说,性文化上的禁忌是“无性”的文学正统的根源。

偷窥场景里,对黄香久的身体描述细致而直白,明晃晃地将性与身体搬到文学的台面上来,令大众的目光都聚焦于男女之间那点私事上。用私密话语占据大众视野,以露骨言情表达不合礼教的自我渴望,将定情之处定于无人的野外,借偷窥行为逾越私密空間,这些违背儒家伦理规范的行为呈现,无一不是对传统道德秩序的肆意破坏,是对正统文化内核的权威性、形象的严肃性的强烈反叛。窥视镜头里无论是章永璘展现出的窥视欲望,还是黄香久展现出的对性爱的需求,本质上都是人类本能作祟的一种彰显,表现出人性的憬悟,以及对自然欲求的尊重。这些肆意颠覆、离析正统的行为归根结底是渴求世俗化、追求欲望本真的外在表达,意图借关怀人类的本能欲望来发扬人性的光辉。

然而,虽然文本中存在着直白的身体描述,但是其描绘仍然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诗意,隐晦的表达淡化了身体描述、偷窥叙述本身具有的强烈冲击力。可以说,用诗意的语言写粗俗的性,以及章永璘最后经受住了黄香久的引诱逃离了“偷窥”现场,这些都是对传统文化禁忌的无奈妥协。背后显露出的是传统文化约定俗成的欲望限定空间与人民对欲望文化的接受审美依然还存在着极大拓展空间的现状。因此,本书虽然以开创之姿大胆挑战故步自封的文化禁忌,但是这种解放依然以不完整性与不全面性的面貌呈现。与其说是一次激烈的反抗,不如说是温和的试探。张贤亮用这部著作试探性文化视域的底线,以探险者的身份替文学界刺探社会接受的限度阈值。此后这类非规范性、非正统性的欲望文化不再是禁忌般的存在,反而逐渐成了表达人物自我、消解传统权威的重要坦途。

四、结语

无论是章永璘抛舍知识分子的自觉顺从内心的窥视欲望,还是黄香久挣扎在铁律般的社会驯顺与生理本能之间,时代与文化的推动都必不可少。在此基础上,“偷窥”反而脱离了本身带有的贬义性,成为了时代压抑下个人呼声的代名词。章永璘用偷窥传达自己的愤恨与无奈,黄香久用反向的凝视展现自己的寂寞与无助。他们都是时代的受害者、社会禁忌下的牺牲品。张贤亮用这一场带有贬义色彩的偷窥来作为连接两人的纽带,无疑更为他们的命运蒙上了一份悲剧色彩。而这不合乎正统规范的“偷窥”亦表达了对回归人之本位的强烈诉求,它撕扯开人类虚伪面具,直视灵魂深处的黑暗与无助,呼吁对人性本能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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