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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浮生

2023-10-29吕峰

雪莲 2023年8期
关键词:巴陵

【作者简介】吕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一器一物》 《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一城一景一味》《二十四食事》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等。

山河故人

安化地属湖湘,所产的黑茶,是极有名的茶,成砖的有黑砖、花砖、茯砖等,装篓的有天尖、贡尖、生尖。茶如其名,安化的黑茶黝黑如铁,然冲泡后,汤色橙黄,芳香异常,细闻,有松烟之味。

与黑茶结缘缘于巴陵兄。巴陵兄长于梅山腹地,此地自古即为黑茶的主产区,他曾不无自豪地说,他是地道的“黑茶之子”。他家中有多座茶园,幼时即混迹于山里,跟着父母打理茶园,学会了种茶、摘茶、采茶、制茶等活计。对他来说,茶园里或者说山上的诸多事物都是美好的。一番忙碌后,来一碗茶,绝对是美事。他也学会了泡茶、喝茶、论茶,或者说他幼时的胃即晓得了茶之味。

安化黑茶属野生茶种,生于野岭荒山,枝繁叶茂,一丛茶树有数百数千枝蔓,可产数百上千斤鲜叶,称得上一木成林、一林遮目。旧时,安化属蛮夷之地,林木丛生,蛇虫遍野,茶树亦自生自长。那些茶树历经了寒来暑往的日月之光,得风吹,得雨淋,见证了朝代更迭的兴衰荣辱。那一盏茶中,神仙、帝王、高僧、书生、美人、百姓等,粉墨登场,扮演着各自的角色,那一盏茶也更具人情味,更有烟火气。

松柴明火是黑茶独特的干燥之法,让茶叶带有松烟之香味。那香若有若无,扑朔迷离,有留白的效果,有锦上添花之妙。对松烟之味,我再熟悉不过了。幼时,每家每户都有一长条几,也就是神案。神案上有香炉,瓷的,铜的,中间供奉着祖先的灵位,以及佛祖、菩萨和各路神仙的挂像。神案前终年氤氲着一缕香烟,在厅堂里,在院落里,在人的心上,在时空的深处,绕来绕去,不曾散去。

供奉神灵祖先的香是松木做的,那时常有制香的手艺人光顾。因香是供奉之用,故不能说买香、卖香,要说请香,她们声调顿挫地在村子里吆喝:“请香——喽,请香——喽!”她们知晓谁家需要请香,边吆喝边奔过去,祖母早已等在了门口。祖母把香放于手中,细细端详一番,再放于鼻端,闻了又闻,用她的话说,这是供奉神灵祖先的,容不得半点马虎。制香的人笑着说,放心吧,老姐姐,不会有差错的。

走出梅山腹地后,巴陵兄求学于岳麓山下。在完成学业之余,他跟着老师登记造册山上山下的碑刻,此为苦差事,也是乐差事。他欣然响应,且乐此不疲,终日奔走于山间道、茂竹丛林中,遇见一块又一块精美的碑刻。他说,每一次遇见,都像是老友重逢,是缅怀,是铭记。每一块碑都是连接往昔与今朝的媒介,藏着不为人知的密码。通过它们,可穿梭往返,可穿行在山林里,可穿行在梅树下,可穿行在冷雨中,可穿行在大江畔。

岳麓山上的碑极多,有古人留下的墨迹,有仁人志士的墓碑。我遇到的墨迹有禹王碑、印心石屋等。禹王碑存世已逾千年,共七十七字,字形如蝌蚪,极难辨认,有人说是古篆书,有人说是道家之符箓,众说纷纭,颇为热闹。归葬山林的人就更多了,且每个名字都有传奇,如蔡锷、黄兴、陈天华等。他们少年热血,他们铁马冰河,他们壮志未酬,他们魂兮归来,岳麓山也安放着他们对故土的依恋,安放着他们对吾国吾民的期盼。

那年春,在畅游岳麓山之余,巴陵兄引着我寻碑、问碑,游览了常人之外的岳麓山,让我心生欢喜。最欢喜的是访到了江苏同乡丁文江的墓。丁文江是有名的地质学家,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惜英年早逝。他生前留有遗嘱,死于何地,即葬于何地。对地质人来说,哪里都是埋身之地,真正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墓前有一盆花,开得很野,虽植于盆中,却有野趣。

行至中午,饥肠辘辘,我卻舍不得停歇,也不觉得苦。后来,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躲于一家素斋馆,避雨,歇脚,兼填五脏庙。面是素汤面,加盐,加酱油,加香油,加胡椒粉,倒入半碗开水,再放入一小撮煮熟的面条,上面覆着青菜、油豆腐、花生米,以及碎红辣椒,我最直观的印象是唯汤和浇头不可辜负。面看着诱人,吃起来,味道亦极好,我和巴陵兄静静地吃面,静静地喝汤,真的是一碗销魂。

吃完面,巴陵兄借店家的地方泡茶。茶是他随身携带的,全来自安化,有黑茶,有绿茶,有红茶。一边吃茶,一边听雨,一边闲聊。多数时间是他讲,我听,听他讲岳麓山上的碑、听他讲梅山腹地的茶,听他讲在文字中往来的茶友。听巴陵兄讲茶,像置身于广袤的大地,山间云雾弥漫,茶树一丛又一丛,散发着草木之气,轻轻一吸,即吸进了肺腑间,吸进了生命中,似乎与茶共存于天地中。巴陵兄讲得开心,我听得亦开心。

其实,岳麓山上山下,喝茶的地方极多,像清风峡、爱晚亭、白鹤泉、望江亭、岳麓书院等地,皆宜对饮,且各有各的妙处。清风峡在岳麓寺前,双峰相夹,中间为平地,纵横十余丈,四周紫翠青葱,头顶云烟载日,为憩休、喝茶之妙处。溽暑时节,清风徐至,对饮喝茶,不亦快哉。可惜,因时间之故,不得多做停留,只吹了吹风,且风尚有些冷,只好快步离开。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到了岳麓书院。在中国文化史上,书院是独特的字眼,也是独特的存在,起于唐,兴于宋,延于元,盛于明清,止于清末,历时近千年。可惜,多数的书院倒塌、湮没在岁月的时空中,凋零成文化的标本。我一直对历史深处的书院念念不忘,想象它的模样,想象书院里的弦歌声,以及发生在其中的故事。岳麓书院满足了我对书院的所有想象。

漫步书院,读书声已随风而去,耳边是风声、松涛声、鸟鸣声,举目,见轻云出岫,见山色半掩,看着斑驳的砖墙,抚摸老旧的窗棂,想象当年的书生们正襟危坐于窗下,做着功名与济世的梦。可是纵观历史,又有几人忧天下之忧而忧。书院看似沉寂了,其实,它的过往、它的荣光一直隐蔽于时间深处,或者说即便成为历史,那也是脱水的历史,遇到湿润的目光、血性的灵魂,便会重新活过来,连同那些枝枝蔓蔓的细节。

巴陵兄是幸运的,他拥有无数关于书院的场景记忆,春日有繁花盈目,夏天有凉风拂面,秋日有黄叶飘落,冬天有大雪纷飞,亦可随时随地地约一场茶,感受草木在生长,时光在流淌。对他或者许多人来说,书院是一个文化坐标或者说是精神的道场。书院的干净令人舒服,它所营造的场景总是将人诱惑。可惜,我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至于喝茶,只能相约来日。

巴陵兄好茶好美食,自嘲是不求上进的吃货和茶客,那是他的自谦之语,其实他是乐于琢磨生活乐趣的人,喜用文字记录他遇到的城事、风物、美食、旧事、斯人等,仅记录美食的书就多达十余本。我喜欢他的美食文,故乡之吃食,异地之吃食,饕餮大餐,街边小吃,均被纳入文字中,且有独特的感悟、情味和诗意。在赏其文字时,体会其心情,更觉唇齿留香,物我交融,愉悦陶然。哪怕是普通的吃食,经他的文字一摆布,即成了诱人的美食美文,那是暖胃暖心的烟火味儿。

作为茶客,巴陵兄喝茶之余,亦写茶,著有《寻茶中国》一书。《寻茶中国》是茶的历史春秋,是茶的人文解读。茶是古老且美丽的植物,因地域之不同,有了不同的茶,不同的茶,味道亦不同。此书记录了他所际遇的茶,以及独属于茶的历史、故事、传奇和风情。文字美妙柔和,每篇文章,或者说每一种茶,都如一棵壮实的草木,枝叶婆娑,芳香可人。通过一页页书香,通过一片片绿叶,可聆听来自大地、来自心灵的声音。

得遇好茶,重逢故友,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因茶而相识、而熟稔、而成知己,就像好茶能经得起水的考验,我和巴陵兄的友谊亦不受尘世的侵蚀,如茶般让人眼明心清,实为可称道的事。

月光里的少年

泾阳茯砖,顾名思义是关中的茶。其实,秦岭以北是不长茶的。旧时,泾阳因泾河,成为南货北上的必经之地,湖南、陕南、四川等地的茶,运送至泾阳,再经发酵、煮熬、炒制、发花等,手做成饼,因外形为砖状,加之香气似茯苓,故得此名。

初次喝泾阳茯砖不是在秦川大地,而是在内蒙古的呼伦贝尔。抵达草原时,月亮已升起,星星也冒了出来,天空黑得锃亮,连空气也凛冽了几分,篝火肆无忌惮地吞吐着,我有些兴奋,向篝火奔去。高崇在篝火旁煮茶,茶是他从西安带来的茯砖,已撬开,黑如铁石,上面闪着黄色的斑点,美其名曰金花。不需洗茶,不需温杯,直接投入大铁壶中,煮上一会儿,茶香即从壶中冲出来,四处散逸。

茶汤红黄、明亮、浓稠,一口下肚,滋味醇厚。见我喝茶喝得畅快,高崇笑着说,此茶虽其貌不扬,历史上却极具名声,可与边疆少数民族交换马匹,有官茶之称。旧时,二等的砖茶可换胡马,一等的砖茶可换汗血宝马,可见其稀罕程度。对西北诸地的人来说,一日无粮可以,一日无茯茶则不可,因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痛。因高崇的话,眼前的茶汤似乎倒映着历史的微光,有曠世的传奇,有绵延不绝的幽香。

篝火旁,一群人在唱歌,有人唱蒙古长调,有人唱闽南民歌,有人唱陕北信天游,有人唱江南小曲,有人唱青海“花儿”,放纵似乎是此时最好的注解。喝完茶,高崇也加入了进去。蒙古族人是天生的歌者,或者说歌唱是与生俱来的本领,高崇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尤好,像有一架马头琴放置体内,声音响起时,体内的琴声亦随之奏响。歌声,笑声,欢声,此起彼伏,能惊落天上的星辰。在人生的忙碌中,有这般的相遇,有这般的放纵,殊为难得。

高崇是一个对文字怀有虔诚的人,他时常介绍自己说,我叫高崇,崇高的高,崇高的崇。对他来说,崇高的理想是在文字中修行,一字字,一行行,一篇篇,一部部。每一次相见,他都侃侃而谈,说卡夫卡,说加缪,说他的荒诞小说,哪怕筚路蓝缕,他对文学的执着,从来没有被拒之门外的冷水浇灭,而是如一团火焰,灼灼燃烧。他让我想起周大先生在《野草·题辞》中的一句话“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

篝火熄,茶烟尽,歌声消,大家各自散去。回到房间,我被无边的夜色包裹,耳朵陷入了马头琴的世界。马头琴之音为天成之美,可模拟出天地万物的声音,如鸟之鸣,如马之叫,如风之吼,如人之哭泣。夜愈深,人愈清醒,时间几乎停止、凝固,空气似乎变得粘稠。有薄凉的况味扑面而来,入鼻,入耳,入眼,青草、马粪、野花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濡染着每一寸肌肤,那感觉像儿时的夏夜,洗完澡后母亲给搓痱子粉。

一夜无梦,醒来,直奔呼伦贝尔的纵深处。呼伦贝尔的草绝对是大地的恩赐之物,每一株草都在蓬勃,都在迸发力量,这样的草,那样的草,缠绕纠结,拥拥挤挤,雾霭般向四面八方绵延、散漫,无拘亦无束。野花夹杂其中,星星点点,红的,黄的,紫的,粉的,白的,有名的,没名的,日夜逸香。那些花草高不盈尺,却柔韧旺盛,却烂漫清香。风一吹过,万千的草梢俯身摇头,如水波荡向远方。

呼伦贝尔的草多,树也多,有云杉、白桦、红桦、山杨、樟子松等,每一棵树都完美无缺、光彩照人,交织成童话般的丛林秘境。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如情人般凝视。它们守着自己的位置,自生自长,开枝散叶,葳蕤繁衍,通过大地深处的根与这方土地根息相连。有些树,高大,粗壮,挺拔,树冠像收起的伞,风起时,飒飒作响,仿佛是世界在它们的树梢喧嚣。

诗人惠特曼说:“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其实,哪里有草,哪里就有生灵。那些草绿了一茬又一茬,喂肥了一群又一群的马羊,也喂肥了草地上所有的生灵。对高崇来说,草原是襁褓、是摇篮,从这里走出去,即使贫穷,精神也富有,即使清瘦,灵魂也健壮。草原需要用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来触碰,来看草,来观云,来望月,来饮茶,来摘花,来听雨落,来观雪下,来吃野果,来听松涛,方不辜负其美好。

旧时,草原人的生活是流动的,他们逐水而居,逐草而生,他们与生俱来的渴望是寻到一个地方,那里水波荡漾,那里水草丰美,那里幽深华茂。草原上的河颇为神秘,有的河流着流着就消失了。有时,一场大雨过后,草原上会突现一条又一条的河,如手掌上的纹路,纵横交错。有的河汇聚成湖,湖又叫泡子,一个又一个,像美人的眼眸,沉潜着日升月落的光影变幻。

高崇的外婆出生在草原上的一条大河边。她年轻时,在河边带着弟妹们游玩、牧羊,后来嫁人了,那条河就再也没回去过。那条河也成了她梦里的家园,波光粼粼,发出喧哗的声音。他外婆健在时,常用蒙古语唱歌谣,“大雁又飞回北方去了,我的家还是那么远……”分外地温柔,温柔中,却有淡淡的哀愁。为此,这条大河也在高崇的生命里流动,甚至发出更加喧哗的声音。

多年后,高崇循着外婆的记忆,去寻找那条河,可惜一无所获。不过,倒发现了另一条河,河的源头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那片林海怎么走也走不完,因为是夏天,整个树林都是香的,连雾气和露水都是香的,沾染到衣裳上也是香的。他说他喜欢韦应物的那首词:“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他说,他就是那匹被放逐的马,也是那匹在迷途中不断寻求出路的马。

草原上的草,草原上的鸟,草原上的马,都是灵性之物。高崇是草原上的一匹马、一只鸟、一丛飞蓬,漂泊、驰骋、飞翔是他一生的宿命,哪怕他落脚于西安,也是短暂的停留。去西安,他陪我登大雁塔,陪我看兵马俑,陪我游华清池,陪我喝泾阳茯砖,陪我吃羊肉泡馍。大碗泡馍,大块吃肉,伙计一声呐喊,一个大碗就杵到了面前。恍惚中,像穿越到了刀剑纵横的秦汉,豪气陡生。然后,人人端一大碗,碗若小盆,热气腾腾,埋头不语,一盏茶工夫,馍尽汤干,眼之所觉,口之所感,鼻之所闻,难以言表。

西安的城墙宽阔、牢固,在上面可满足人的一切活动,可奔跑,可唱歌,可跳舞,可骑车,可放风筝,当然亦可喝茶。在城墙上喝茶,早晚皆宜。日头下,抱膝独坐,可读一卷旧书,可观一眼流云,可聽一阵鸟鸣,可叹一袭流年。高崇拉琴,我泡茶,静下来的时光让声音的魅力达到了极致,清晰,有力,人越来越清醒,心里似有泉水汩汩流出,身体逐渐湿润,渐渐地氤氲出一股暖意,那股暖意像冬日里的炭火,烤着烤着就慵懒了。

慵懒够了,起身,在城墙上奔跑,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声如扯锯,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跑累了,我仰面躺在城墙上,时间与空间在脑海里延伸,像眼前的天空,像眼前的城墙,无休,无止。四野无人,也无人声,有限的空间被扩展得硕大无边,可无所顾虑地思想,风拍击着城墙,我好似在群山之巅、在大河之上奔跑,那种奔跑有掀动天地的力量。

华灯初上,一轮明月挂于城墙头,亮得不像是真的,如一个大银盘,好像只有用大银盘来形容最贴切。月光从黑色的天幕上倾泻而下,像积了一地水银,随着风漂浮晃动,茶盏里也盛满了银色的月光。“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高崇说,他永远不做那个醉倒的轻薄儿,他要畅游天下,那是他的诗与远方。是啊!人生中有好多条路,有的路是要单独一人去面对、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走下去。

“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此为泾阳茯茶之魅力,我一喝起它,即想起草原上的夜晚,即想起西安城墙上的奔跑,即想起倒映在茶盏里的少年郎,人似乎又醉了。

星汉西流夜未央

大风呼啸而过,黄土漫天,天地一片浑黄,这是我心中对大西北的印象。庚辰年秋,参加寻访黄河源活动,行至兰州,我因身体原因,只能原地休整。休整期间,彻底颠覆了我凝固的印象,一颗心为之动容。

借居兰州,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沿着黄河溜达,从早到晚;二是喝罐罐茶,亦从早到晚。不到黄河心不死,跳到黄河洗不清。幼时,父亲动不动就念叨黄河,我觉得黄河实在是了不得。想象中,它如巨龙匍匐,它波浪翻滚,它汹涌澎湃。然而,兰州的黄河静谧、内敛,像田野上累极了的母亲,卧于蓝天白云之下,平和,从容,安详,只有喃喃的水声低诉着千年不息的秘密!

在河边溜达,早晚为宜。早上有晨曦可沐,黄昏有夕照可洇。初阳下,黄河若一把弯刀,光芒闪耀,常有鸟儿从河面飞过,像是云雀,叫声清脆,如钢琴的弹奏。它像受到某种昭示,昂首云霄,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我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直至它消失天际。黄昏,夕阳像守财奴,悄悄藏起最后的金子。阳光一缕又一缕,像一条条细长的腿,在河面跳舞,雍容,华贵。

溜达的次数多了,我结识了黄河边的筏子客。筏子客姓张,五十余岁,像极了我的父亲,发花白,脸黝黑,眼睛被皱纹簇拥,尤其是手,关节粗大,手背青筋突暴,掌上的纹路如刀刻。没客人时,他坐在河边喝茶,像一尊老去的雕塑,只要一阵风吹来,即破碎开裂。茶是罐罐茶,一笼火,一撮茶,一个茶罐,两只茶蛊,三五个红枣、桂圆,即是他喝茶的全部家当。

罐罐倒上水,在炉子上烧。炉子为铁铸,可同时在炉边烤枣。水开了,枣也烤好了,将茶叶和烤好的枣投入罐中,继续煮,很快,汤沸,香逸,溢出的水,“刺啦刺啦”地响。汤色如中药,浓而稠,香气迷人又诱人,其酽味胜过烈酒。罐罐茶需趁热喝,我一饮而尽,茶气浸透周身。喝罐罐茶,绿茶、红茶、黑茶均可,随个人喜好。张伯喜欢喝陕青茶,煮后,苦味浓郁,其味可在舌尖上停留许久。

罐罐为瓦罐,由陶土烧制而成,形状各异。罐罐本为褐色或黑色,加上经年的烟熏火燎,小小一物,有烟火岁月的苍茫。我喜欢土陶,《易·系辞传》中说:“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土是能给人安全感的物质,经水的搅拌,经火的缠绵,即可烧出陶,这是人近乎本能的创造。烧窑,动人之处在于窑变。三分人力,七分天意,有不可预料之惊喜,那亦是大自然的手笔,产生的美独一无二。

罐罐茶有提神醒脑之用,喝了它,干活才有劲。在张伯的印象中,他的祖辈、父辈早上起来即生火、烧水、捣茶,同时在炉边烤馍,七八片馒头干,即为早上的吃食。边喝边吃,很是享受。吃饱喝足了,方下地干活,或去黄河边摆筏子。到了晚上,才有余闲,好好地喝一罐茶。此时,喝茶方是消遣。柴火烧得“噼里啪啦”,脸烤得彤红彤红的,不时地打着瞌睡,极为惬意。

“吹牛皮,渡黄河”,皮筏子是黄河特有的摆渡工具,以牛羊皮为囊,充气、扎缚、捆绑而成。彼时,人、牲畜、生活用资均通过筏子往返两岸。皮筏子是张伯的祖辈、父辈以及他谋生的工具,他大半辈子的时光也是在筏子上度过的。摆渡皮筏子需谙熟水性,需有胆有识,需从容不迫,否则,万万不行。旧时,许多筏子客将命丢在了黄河的激流险滩中。筏子客作为一种生存方式的写照,饱含着艰辛,也显示着坚韧。

后来,皮筏子渐渐退去摆渡工具的身份,不过游客来了,免不了要体验一番。远望去,人与筏渺小成黑点,像一只在风浪里挣扎的蚂蚁,似乎一个浪就能将它吞噬。近了看,皮筏子随波涛的起伏,颠簸而行,让人提心吊胆,实则四平八稳,有惊无险,颇有些“我自端坐,任他风浪”的味道。张伯是多年的老把式,险滩急流,惊涛骇浪,全在他的篙下化险为夷。坐于其上,河水从筏子的空当穿过,一伸手、一抬腿即能撩到黄河水。

一天晚上,我宿于张伯家里。晚饭是在炕上吃的,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洋芋擦擦,一盘炖小杂鱼,一大碗羊杂碎,一筐苞米面大饼子,再加上一坛子高粱酒。两杯下肚,我就半醉半醒了,也不知何时睡去。醒来,已是夜半,我鬼使神差地走出屋子,走到夜幕下,任如水的月光覆盖、洗涤,在千万座黄土塬的默视中,俯身趴在黄土地上,倾听着土地的心跳,感受着土地的体温。

夜凉,月亦冷。回到屋子里,无丝毫睡意。张伯正在烧水煮茶。对着秋月,我边喝茶,边神游。张伯见我对着月亮发呆,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亦奇怪,不知为何看见月亮总起思乡之情。可能是因出生在月光下,我对月亮有着莫名的亲近与熟悉。张伯唱起了“花儿”,同白天的“花儿”相比,晚上的“花儿”更能打动我。那声音发自肺腑,亦来自土地深处,夹带着黄土的腥甜味,听得我心里潮潮的润润的。

火盆、火炉、火堆都是亲切的、温暖的。在茹毛饮血的年代,人的一切活动均围着它展开,烤火、烧水、煮饭、煮茶、熏山中野味等等。对烧火,我是不陌生的,或者说是熟悉的。旧时,家里的灶台大大的,四四方方,里面嵌着一口大铁锅。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大铁锅在烈火中背负着一家老小的日常,联系着一家老小的冷暖饥饱。烧柴最怕湿柴,柴没干透,烟从灶口里“突突”地往外打,如火炮,呛得人咳嗽,咳嗽得头晕。

张伯的院子里堆满了坛坛罐罐,有喝茶的罐子,有腌咸菜的坛子,有盛粮食的大缸。对它们,我是亲切的。幼时,一日三餐都靠咸菜下饭,咸菜坛子的存在如同锅碗瓢勺。坛中之菜随时节而定,春天只有香椿、青菜等寥寥几种,夏秋两季可选择的腌菜就多了,夏天有辣椒、黄瓜、苦瓜、大蒜、洋姜等,秋天则以萝卜、白菜、雪里蕻、芥菜等为主。坛子里时时都有咸菜,这样的,那样的,随吃随取。

母亲腌咸菜的手藝了得。芥菜或白菜洗净、晒蔫后,方可装坛,在坛底撒一层盐,铺一层菜,用棒槌捣实,再撒一层盐,再铺一层菜……如此反复,直到坛子装满,压上腌菜石,封好坛口,一坛菜即腌制完了。半个月过后,可开坛享用。咸菜放久了,我抱怨菜腌咸了,母亲就说:“咸有咸的味道,吃粥配菜,本来就越咸越好。咸了下粥,你可以少吃菜多喝粥。”

西北的婆姨擅剪窗花,一把剪刀,即是一个“花花世界”。她们能剪出存于世上的所有物象,花、牛羊、猫狗、老虎、兔子等,它们无一例外,都成了红色,被赋予了喜庆的色彩。家家户户都帖窗花,绝对没有雷同,哪怕是一幅简单的“囍”字,亦不尽相同。张伯的婆姨剪了一幅送我,一棵高大的树,枝叶繁茂,树上是歇脚的鸟,树下是喝罐罐茶的人,我想当然地认为其中一人即是我。

罐罐茶是初时煮茶法的延续,可佐证《茶经》之记载,“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围炉煮茶,一炉火,一缕烟,一杯茶,二三好友,可彻夜长谈,乃惬意之事。眼前的罐罐茶让我有些恍惚,朝代更迭,尘世沧桑,人更是微尘中的一粒,在时间的大风里来了又去,与之有关的人也渐入烟云消散,唯有一罐茶延续了初时之法,有初时之味,有初时之感受。

用得久的罐罐,有岁月沉淀下来的醇熟,哪怕是只烧白水,亦有直面而来的漫天芬芳,任何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喝罐罐茶,可听沸水之声,其声如奔雷,如海浪拍天,如暴雨滂沱,亦如远方山丘上,松涛阵阵。陆羽说煮水有三个阶段:水面起小泡,沸如鱼目,此为一沸;水面小泡如涌泉连珠,此为二沸;壶中沸水如腾波鼓浪,此为三沸。有的茶,一沸即可,有的茶则要二沸、三沸。

从兰州离开时,张伯送了我一个罐罐。回到家,用它来喝茶,总觉得差些味道。可见,对喝茶而言,情境何等重要,想着,何时再去大西北,再听一曲信天游或“花儿”,再坐一次皮筏子,再喝一次罐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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