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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中

2023-10-29范墩子

雪莲 2023年8期
关键词:天池槐树村子

【作者简介】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入选作家。在《人民文学》 《江南》《滇池》 《西湖》 《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时代》 《虎面》 《我从未见过麻雀》《去贝加尔》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最佳小说奖,第二、三届长安散文奖等。

翠华山记

今年初,我住在了翠华山下,寓所的窗外即山。白日望着山脊遐想,夜间枕着山影入梦,真可以说是山里人了。

虽说近在咫尺,却未曾攀临山顶。这山绵延不绝,奇峰异岭,宛若混沌的幽梦隔在身前。那日晨间醒来,阳光破窗而入,在面前摇摇晃晃如舞动的金蝶;向远山望去,红叶翩跹,白云游走,山脊半空罩了一层薄薄的紫霭。这才意识到,眨眼,已是深秋了。若再不上去,岂不辜负了这温润而五彩斑斓的秋光?即刻约上友人,驱车朝山里盘旋而去。

到山底的河畔时,尚有雾气。一进景区,沿山路往高处走,雾气渐薄,红叶近在眼前。进山的车大多都开得快,人们迫不及待地往山里跑,想来也是压抑许久了吧。车尚未爬到山顶,雾就散尽了,阳光灿灿,比鸟羽还要温顺,天空仿佛镀了一层深蓝色的釉,伸手可触。友人时而欢呼雀跃,时而闭眼凝思,沉浸在秋日潮湿的梦里。翠华山顶上,风猎猎地吹,站在迎客松下,耳边如若潮水在天上涌,四围都是山,红绿相间,白石林立,彼此窃窃私语。一回头,就听见山正在对着风说闲话,乌鸦听得最清,因而站在松树上呀呀地叫。

乌鸦朝东而立,说明东有奇景。向东行百来米,果真就望见一池清水,在阳光下熠熠闪烁,透过身旁的黄栌,可清晰地看到对岸的山峰,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背后的白云就像捉迷藏的少年,只能看到额头,风一紧,枫叶就往下落,听不见鸟鸣,也看不见鸟群,只有日头悬在半空,直晃人的眼睛。环池一周,竟不觉得疲累,遥遥看见悬在半山的翠华庙,又重返回去,决定拾级而上,登上庙宇。

显然我们低估了庙宇的高度,还未攀至半山,就已累得气喘吁吁。扶栏远眺,树影摇曳,山色朦胧,湖水泛起白波,此番情况,仿佛曾在某地见到过。遐想时,见一道士迈碎步拾级而来,身轻如燕,忽地就从身旁穿过了,留下缥缥缈缈的身影。我心中不服,拉着友人也加快了步伐,一口气攀至山顶。只觉得双腿沉沉,眼前发黑,坐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山里的空气清新怡人,饱饱吸一口,甜津津的。我对友人讲,要是在这里生活的话,少说也要多活三五年的。说完,竟有点羡慕起住在山里的道士了。仿佛刚经了一场梦,一切都从林间消逝,山缓缓朝远方退去,白云变幻出怪兽的形态,枫叶在悬崖边黯然啜泣,不知何时,对岸的山前蒙了一层迷雾,许久不见散去,风在耳边鼓荡起伏,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隐隐间,似能感受到山的哀愁。从年初住到山下,就常站在窗口远望,一日日寂寞地阅读、写作,迟缓地做着清澈的美梦,夜里总能听到从远山传来的各种声音,混杂着猫头鹰悲戚的啼鸣。在山下,虽枕着鸟鸣入梦,却是寂寞的,孤独的,被梦牵扯的。

当我站在山巅,被猎猎的风围困,苦闷竟同鸟群一起消失在山间。那时我就是山上的草,凋落的红叶,羞涩的猕猴,眼前的这一池清水,或许只是翠华山在昨夜流淌的泪水。一时我竟不知是在山间,还是在云上。多年后,天池可还记得我今日的哀愁?

云层还在山后翻涌,不一会儿,就变换出新的形状,想来在这深秋也是极少见的吧。游人虽多,耳根却清,山谷里回荡着比晚霞还轻盈的寂静,甚至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响,滴滴答答,不绝于耳。杨树叶繁星般缀在半空,天空比海水还要蓝。

抚摸树身,树叶从眼前落下,像飞舞的蝴蝶。我避开人工小道,尽量走在盖满落叶的湿地上,踩在上头,能感受到大地的心跳,能感受到树木跳动的灵魂。在山间漫步,就该像个山民一样踩踏,山是有记忆有感情的,你敞开心和它谈心,它也就向你敞开了心扉,把它的寂寥和憂愁一股脑儿地告诉你。

翠华山并不奢盼你的理解,毕竟它有天池的陪伴。天池就是翠华山的心。有天池,翠华山才是飞舞的,是灵动的,是悠远的。人们把自己的烦恼、委屈、哀愁、无望、失落和幸福全抛给了山,山默然承受着,不回应,不反抗,不伤痛,只是在夜里独自哭泣。翠华山的泪水就是天池。

在翠华山的林间行走,我隐隐听到群山在哭泣,我想那在空中打旋的红叶也定然听到了,道士听到了,天池里的鱼听到了,草木听到了,无人发现的溪水听到了,隐没在山背后的云层听到了,落日听到了,乌鸦也听到了。山在秋日里总要哭上一阵吧,不然这天池怎会如此清澈?如此动人? 就像一个晶莹的梦悬在山间。

山用它的泪水,把我的心清洗了一遍。来时我心中多少有点失落,此时却身体里充满着山的昂扬之气,一股蓬勃的爱的力量在心中来回激荡。我似乎在山里治愈了那个失魂落魄的自我,那个唉声叹息的悲观的自我。此时此刻,站在天池边上,我的心就是一座山。

下山时,日暮西山,群山昏昏睡去,丛林静默……

永寿梁上

穿行在密匝匝的洋槐树林中,阳光从树枝间漏下来,亮灿灿的,雾气朝四野散去,露珠不时会被鸟声震落在头上。朝前走时,见前头竟有一地野花,急忙跑去探看,才发现是阳光在草丛间跳跃。地上潮气很重,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昨夜的林中肯定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神秘故事。有些落叶已在此多年,至今尚未化作泥土,它们把大地的秘密盖在下面,生怕被野风带走。

我摘下一片槐叶,背靠住树身吹曲,我一吹,远处的鸟就叫得更欢了。鸟以为是它走失的兄弟在说话。阳光恣意地溅洒在草丛间,时而在我脚旁的婆婆纳上舞动,时而又跑到我身后的车前草上跳跃。槐树不像松树那般挺拔,总显得扭扭捏捏,就像一群羞红了脸的姑娘。林中很不平坦,有些槐树枝就如群蛇般胡乱盘绕在凸出的高台上。很少有羊进到林中来,尤其到了夏季,槐叶茂密,羊或许会嗅到危险的讯息,所以羊更愿意站在辽阔的旷野里吃草。

青翠的野草遍地疯跑,我躲着那些高昂着额头的野草走,生怕踩坏了它们,但总体而言,这里的大多数野草都经得起踩踏。没走多远,我的裤腿就已被草叶上的露珠打湿,脚腕凉飕飕的,使人感到轻松。槐叶舒展翠绿,槐树却粗糙如麻,用手去摸这些大大小小的槐树,总觉得树皮在咬手。剥下树干上的干皮,里面依旧呈深褐色,那里刻满了槐树的记忆:有关鸟鸣和暮霭的记忆,有关狼群和野猪的记忆……把干枯的树皮攥在手里,就像攥着一堆记忆的影像。

槐花到五月才能满山开放,现在是四月上旬,连花苞都很难看见。继续往林中深处走去,愈能感受到凉意,野草就更茂密了,有些低洼处,草竟有半人高,我是不敢下到那里的,说不定里面就钻着长虫。有棵槐树长得非常高,树身碗口般粗,我抱着树身猛烈摇晃,树叶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像一群小鸟在鸣叫。叶面上的水滴纷纷落下,叫人以为是野鸡正在抖落羽毛里的尘土。这片林地很少有特别粗壮的槐树,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莫非还是一片荒地?

很难再听到沟里的风声,槐林是把野风锁在林外了。听见头顶上方发出惊动的声响,抬头去看,鸟群却早已飞远了。有些树根处,竟长出好几棵小槐树来,那是槐树的兄弟姐妹,我在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当野风偷偷钻进林中,这些彼此挨得很近的槐树是否会说些梦话?村庄里的人们肯定是听不见的,羊圈里的羊肯定也听不见。那谁又能听见呢?悬在槐树林上头的月亮是可以听见的吧。这林子实在太过寂寞,太过冷清,它们总得和谁拉拉话的呀。

在空旷地带,阳光愈加炫目,但并不耀眼,我蹲在地上,观察那些沾满露水的野草。我期待能见到一只蜗牛,或者正在搬家的蚂蚁,但很遗憾,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林中那一地青翠的野草。我这才想起现在还是清晨,昆虫们可能还尚未醒来,再过上两个时辰,这林中恐怕又该是另外的一番景象了。鸟声渐渐密起来,但显得林中更加幽静。再等上一个月,槐花就全开了,有纯白的,也有粉色的,知了也会多起来,到那时我还要再来上几趟的。

屋顶观鸟

现在我就在我家的屋顶上坐着,头顶盘着很多树枝,那群鸟就卧在里面对我唱歌。我追了它们很久呢,从沟野里追到对面的梁上,又打对面的梁上撵到我们村子里。它们落在我家屋顶上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就唱开啦。它们似乎已唱了几百年了,唱得村上的人跑了一波又一波,唱得墙上的土都往下掉了一层又一层。

夕阳下的村子太落寞冷清了,很多院落都已被荒草和小动物给占领,墙也快倒了。村头的哑巴老人把那些快倒了的土墙都用木棍给顶住了。但我看是撑不了多久啦,只要鸟儿再这样唱上几年,或许是几个月,它们就全倒啦。它们从废墟中来,又以废墟告别这个世界。这便是它们的宿命么?

我甚至产生疑问,那些老院真的就住过人吗?那里真的就曾有过热腾腾的生活吗?我不相信。那群鸟儿也不信,你听听它们的歌声,多么忧伤,多么歡乐,多么干净,多么叫人心碎呀。仿佛这个村子跟它们就没有一点的关系,它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是打另一个世界赶过来的。它们到我们村子里,只是来为这里唱上一首悲伤的哀歌。我真恨这些鸟儿,但我又舍不得赶它们走。

鸟儿来了,又走了。鸟儿走了,鸟儿的歌声却没走。鸟儿的歌声就盘旋在村子的上空,随着炊烟和大地上的风物,一同生生死死,飘荡着、哭泣着。风都吹不散呢。在村子里,每逢见到一群鸟儿从头顶飞过,我总会倍感亲切,总会感到我的村子还没有消亡,它还活着呢。一个村子如果连鸟儿都没有了,恐怕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废墟会成为鸟儿的王国,而非生动的一群鸟儿。

我多次逮过鸟儿,并把它们关在我的铁笼子里,希望它们日日夜夜在里面为我唱歌,不再飞走。我受不了那漫长的冬夜,我希望它们在笼子里永远陪着我,听我的梦话,听我倾诉埋在心里的故事。被我逮进笼子里的鸟儿,却不像家鸽那般好伺候,它们不吃不喝,连歌也不再为我唱了。两日后,有只鸟儿就死在了笼子里,余下的鸟依旧如被囚的犯人样呆呆地蹲在里面,眼里充满着绝望。

它们在向我抗议,向关押它们的铁笼子抗议。笼中的它们就如同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那时候,我感到罪恶,感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当我将那几只还未被饿死的鸟儿放出来的时候,它们的腿都僵了。站在笼口,它们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扑棱棱飞走了。它们那仇恨、绝望的眼睛令我永生难忘。也是在那时候,我发誓我今后再也不会逮鸟儿,现在我向它们忏悔、道歉。

那只死去的鸟儿被我埋在了家门口的桐树旁边,它原本属于天空,是神灵派到人间来的自由使者,现在却因我的过错,永远失去了自由。也是在那天以后,我爱上了鸟儿。我突然发现我的心里就住着一只鸟儿,于是,我就常常跟在一群鸟儿的后面,追着它们飞,然后坐在树杈上,静静地听它们唱那忧伤的情歌。再往后,我跟村子里所有的鸟儿都成了朋友,它们不再害怕我。

有时当我还在屋里睡觉的时候,它们就已飞到庭院的竹丛中,叽叽喳喳地叫我起床了。渐渐地,我成了鸟儿中的鸟王,每当我走到门前的沟野里,成群的鸟儿就会跟着我,在我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它们在沟野上空飞翔时,我就躺在荒草里睡大觉。有它们和它们的歌声在,我便不再感到孤单。鸟儿是能认得人的,尤其是那群常常飞到我家庭院上空的鸟儿,跟我亲近得很。

在沟野里,我认识了更多的鸟儿,很多鸟儿我是叫不上名字的。每当我躺在寂静的荒草丛里,鸟儿就会坐在附近的柿子树上为我唱歌。风从坡上扬起时,鸟儿唱得就更欢了,干硬的冷风中,牧羊人瑟缩着身子,把羊群往回赶。风把荒草吹得呜呜响,哭着把那些小动物往地里吸呢,发怒着的沟野让人感到恐惧。但鸟儿的歌声却让整片沟野活泛了起来,牧羊人不再感到孤寂,躲在洞里的小动物也都感到温暖。那时候,我就坐在沟边,吸溜着嘴,学鸟儿唱。

一群鸟儿就是一堆神秘的故事,每一只鸟儿,都是沟野里独一无二的音符。躺在屋顶的青瓦上,听着鸟儿那悠扬婉转的啁啾,我感到昏昏欲睡。现在我想说的是,在这个偏远的北方小镇上,我就是一只从深山里飞来的鸟儿,我把欢乐唱了出来,也把心中的悲伤唱了出来。现在我就从屋顶爬上了树杈,树上的鸟儿就带上我一块唱开了,我们唱啊唱啊,唱得月亮都在一旁鼓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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