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小夜曲(组诗)
2023-09-25◎庞培
◎庞 培
[崎岖小夜曲]
只有早晨的空气,和
屋子里的钢琴曲心心相印
林中百鸟齐鸣
天空,仿佛伸到另一个天空深处的
枝柯
在某些时刻,只有
三月的布谷鸟传递出融雪
仿佛舒伯特本人在读《舒伯特》
传记,并亲自坐下来
(冬天这台陈年磨损的老钢琴!)
弹奏出他爱人脸庞的明净
即兴演绎上一小段
关于深山铁路的小夜曲
[早上出门]
多年前一个早晨
和她一起出门
在她脸上看到
冬天的霞光
看到行人、早点摊和太阳
像白昼吐出的第一口呼吸
我去天井的墙根
取自行车
她忙着转身用一把旧的小锁
锁门
我俩的租住屋前
世界好似一个梦想的战利品
到了院门口,俩人战战兢兢
“扑哧!”一声笑出声……
内心几分别扭和紧张
汇入大街的人流——
我去城里四处找工作
她往医院的方向上班
[人 世]
她把拐杖头上的手柄
伸出窗口,老态龙钟
撑起临街挑开的木窗
我正从窗下走过
我俩四目以对
只一瞬间,我就看出
她已瘫痪在床多时
倚靠一只受惊吓的藤椅
慢慢在屋子里过活
每天,就像囚犯放风,她有自己
固定开窗的时间
我碰巧走进这段时间,这个
古镇灰色转动的河流眼珠
悲伤执拗,满头银发,一言不发
正在告别这世上像我这样
同样执拗、悲伤的行人
[治多县夜空]
我觉得我欠这里的夜晚一次旅行
不是今晚,不是早晨酒店醒来
去卫生间
想起外面草原
我的那次旅行,被迷失在时间、人生
尘世的深处。这个高海拔凌晨的
玉树州治多县仿佛浩瀚星辰中的
一双眼睛,看着我人生的整个黑暗
看见我来到哪里?曾经历过什么?
各种命运。水池哗哗响的水声
黄河、长江、澜沧江在我头顶
等在酒店门外的,却是一次
错误的经历
我不该这个时候来,草原
在你最破败、凄惨的时辰
骑马的康巴藏民把马儿拴在了
带有铁丝网的围栏木桩上
西天取经路上的唐僧
被一辆高寒的油罐车吸引目光
清晨,正倾斜过车身缓缓转弯
山是蓝的,在一颗晨星的隘口
我不该作此瞭望。山谷上空,月亮拉开的窗帘
看到了县城街道
贫病交加的颜色
我划亮一根火柴,仔细辨认
我放下的行李中,没有一件
关于你的经文。唐蕃古道的治多县
美丽的通天河
[泪]
我曾经在吉他上弹奏人类的泪滴
那泪滴从尼龙或古典琴必备的羊肠细弦
夺眶而出
并不出自任何人的眼瞳、眼眶或面庞
而琴师哽咽的手指
拨弄着它
包裹着它内心深处的黑暗
从此我明白,人的哭泣
有可能是格外孤寂的音乐
音乐家泰雷加的生平
被含在一滴泪中
在我怀里,我并不知晓这行泪
为谁而落
只感觉吉他的琴身修长腼腆,面板柔嫩响亮
如同我从未去过的森林高山
从未游历过的卡斯蒂利亚平原
我曾经在吉他上弹奏人类的梦想
我曾经是一滴金属的泪
我怀里抱着一张鲜花盛开的面孔
[褪色的唱片]
我没有动它
因为颜色会动
在一间屋子里
颜色遭遇了声音
声音饱满、潮润
逐渐干枯
声音在失去的往日里自在
墙壁周围出现裂缝
我让裂缝看起来像音乐
最年轻的一道裂缝
是完全静止、柔和的黑暗
是的。我让光线存在
让他们自己去演奏
百乐门。上海工部局乐队
纽约小糖人
巴黎蒙巴纳斯
周璇。陈歌辛。史逸欣……
天花板上的小电扇旋动了一下
“海内存知己”
颜色因灰尘而愈加逼真
正如声音因寂静而沉默
年华因迷失而易逝
空气因呼吸——成为唱片
而我,我是一个清澈的听觉
·创作谈·
一首清新的诗
古时中国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说的就是诗。诗和芳草一样年年绿,年年枯萎,到处迎风生长,凡有生命处都有绿草。甚至浩渺碧波的大海,也是青草或诗歌样式的一种生长蓬勃。诗无所谓高贵,也无所谓卑贱,只是生命本身。人所最后拥有的,只是一首诗的清新。
他们手上紧攥着一首诗的清新,坐在你对面,而他们并没有对于词语的丝毫认识,这不妨碍诗的感情从他们眼里、呼吸和沉默中流露出来,诗就像青年人的恋爱一样危险,一样孤立。
在众人中间,当一名诗人坐下来时,诗,往往会在周围更多的陌生人那里。而一名诗人,恰恰是那位远离诗歌者。
诗人,倍受责疑,是唯一有权利在开口言说时保持沉默的人。
换句话说,人们失去的不是诗歌,而是某种言辞。
——永远不要低估晚风拂柳时脚下那一小片轻柔荡漾的草地。
今天早晨,诗在我的房子里随处走动,而我仿佛一名不敢轻易弄出声响,预备下楼去吃早饭的半夜匆匆入住的房客。
人们的灵魂永远在诗的驿站暂居。对于院墙和钟楼般的夜色,既不敢造次,也不能窥探太久。所以说,诗——包含了人生的全部开端和结束。就像爱(我们所有人都是以爱开始,渐渐经由无爱而终止)。而真理在于结束比开端更困难,困难百倍。世人多数皆无法体味爱情崇高瑰丽的延续、生长和结束(果)。因天赋的、无意识的开端容易,也较为普遍,但智性和文明礼乐层面的体面收场,由于有了人文和人为意识的介入,一般的世人只有可能选择撒手;只有可能自动愚昧,而抱憾终生了。
——我的早饭我永远吃不好,因为连自己的胃都提心吊胆。所谓诗人,是指房间经常空荡荡主人不在的那种人。
另一方面,又像是无时、无处不在。连窗外天气也变得神出鬼没的。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应物:《秦妇吟》)
在街上,你会迎面猝见一首诗的清新,它吹起人的头发。它到达任何它其实不在的地方。
当巴黎时期困苦中的茨维塔雅娃写信给里尔克时,如同用手拍打到了一只苍蝇: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没有人彼此梦见。只有可能梦见那一首诗的清新。
晚上,我打开灯,一首诗的清新还在那里,就像一个刚冲完凉的人,赤脚,手上拿着松软的浴巾走路一样(这样的走路感跟平常上街不大一样)。因为水的湿漉漉的温凉还在他的思想或大脑皮层滴落。“冲凉”,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好像这个词里面不仅有着水流清凉,有着天渐暗下来夜晚的水分,而且还有光亮和朝向僻静房间的窗户。人类通过窗户冲洗身子,而不是水龙头金属的帘网。
问题或许在于冲凉之前和冲凉之后——一首诗如果垂下清新的影子。生活寄寓在这天然母性的、女性的影子里。
夜晚和夜晚在喃喃道别。
我们听得见困倦于故事情节的诗句和犯迷糊的诗句之间的不同点。当我拔下钥匙,走进自己那个黑暗中空荡荡的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