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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往事

2023-09-03康剑

广州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喀纳斯湖图瓦长堤

康剑

夜走图瓦村

夜晚,我独自在图瓦人的村子里散步。月色朦胧,山野寂静。

走到村子的尽头,我听见云杉对落叶松说:这个怪物是从哪儿来的呀!

这声音吓我了一跳!我不管它,只顾往前走。又听见落叶松对云杉说:你说的确实没错呢,这家伙的确有点儿怪!

我浑身毛骨悚然,忍不住对着天空问:你们是在说谁呀?

云杉扑哧笑出声来:我们在说你身后边的那个怪物呢!

我扭头四处观望,并没有发现什么怪物,继续往前走。我坐在村头的山坡上,看眼前灯光迷离的图瓦村庄。

没过多久,忽然又听到云杉和落叶松同时说:求求你这个怪物,以后不要再跑到村子里来瞎捣乱好吗!

我被这声音惊醒,原来是一场梦。

清晨,我早早跑到图瓦村,想看看昨夜在梦里云杉和落叶松说的怪物是什么样子。我跑了两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存在。我又跑到昨晚在梦里见到的云杉和落叶松跟前,问它们:我看见村里的人还是当地的图瓦人,木屋还是过去图瓦人修建的木屋,并没有见到你们所说的怪物啊!

云杉和落叶松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在阳光下静默而立,高高在上,都不搭理我。我悻悻地往回走,心里想,一场梦而已,何必当真。

夜晚,我有意走到昨晚梦中散步的地方,看是否能再次听到云杉和落叶松的对话。我坐在昨晚梦中坐过的村头的山坡上,眼前的现实和昨晚的梦境一样,是灯光迷离的图瓦村庄。

一颗松塔掉到我的肩上,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这时一个声音从树上传来:路过村子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赶忙扭头对着上方说:我看见人还是当地的图瓦人,木屋还是过去图瓦人修建的木屋。

我听见云杉和落叶松都笑了。它们的笑声怪怪的,回响在图瓦人居住的整个山谷。我白天跟它们说话时它们不搭理我,晚上它们自己却主动找我说话。看来,植物有时和我们人类相反,它们是白天睡觉长身体,晚上醒着想事情。

云杉边笑着边对我说:你在经过巴图的家门口时,没有看见院子里种上了大片大片的和我们这里的花花草草不一样的怪物吗?

接着,落叶松也说话了:你看见巴音的院子里,新栽着几棵和我们这些漂亮的大树长得不一样的怪物吗?

我茫然地问它们:这有什么问题吗?难道它们的存在没有让村子变得更加好看吗?

云杉和落叶松几乎同时在跟我说:它们长得确实好看吗?看来你们人类的眼光有时真的很差劲。它们的到来,不光破坏了我们本来的韵律美,同时还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我惊诧道:不就是多了几棵外来的草草木木,情况会有那么严重吗?

云杉和落叶松对我说:我们给你讲两个小故事吧。

云杉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语地讲起了这样一个故事:

20世纪70年代,一种叫绢木的植物作为观赏植物,被人们引入夏威夷毛伊岛。在绢木的祖国墨西哥,它会受到各类捕食者以及竞争者的制约,因此,它的生长不会失控,始终保持在一个合理的平衡状态。但在夏威夷,绢木的生长不受任何因素制约,它的高度胜过了许多本土植物,叶片下方几乎寸草不生,因而它泛滥成灾。人们意识到,长此下去,毛伊岛上将来可能只会有绢木这样一种植物存在。于是,人们开始在岛上有针对性地清除绢木,以换取本土植物的生存。在那些无法徒步到达的无人区,人们还不得不动用直升机,在空中用特制的除草剂子弹,对绢木进行定点清除,来杀死这种入侵植物。就这样,人们在为自己当初的头脑发热年复一年地付出代价。

接着,落叶松又给我叙述了另外一个故事:

扭叶松又叫黑松,广泛生长于北美洲西部,长期以来与它们的天敌山松大小蠹处于微妙的平衡之中。山松大小蠹是世界上高度进化的有壳杀手,它们可以调节森林火灾,将行将老死的松树掏空而变得干枯易燃,从而轻易地引起森林大火,使坚硬的松果破裂打开,生根发芽,森林得以重新繁殖。而年轻健壮的森林又可以限制山松大小蠹的数量,阻止森林病虫害的蔓延。但最近几十年来,由于伐木工业彻底改变了越来越专业的森林救火工作,火灾变得越来越少,使得松树的生长期拉长,树龄越来越大。成年的扭叶松树皮较厚,能保护幼虫免遭严寒的侵袭,成为山松大小蠹广泛繁衍的温床。加之气候变暖,日渐温和的秋冬季节降低了甲虫卵的死亡率,使得山松大小蠹在北美的栖息地大幅扩展。这种扩展,已经难以抑制昆虫的数量,因此,虫灾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北美地区已有数万亿棵树木,死于山松大小蠹的啃食。问题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这些树木一旦被人们移栽或者作为木料运往其他地区,灾害同样会跟随宿主转移。

聽完这两个故事,我赶忙趁着夜色跑到巴图和巴音的院门外。我的确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它们和图瓦村周围的自然风貌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人们为了美化庭院,从山外移栽而来的奇形怪状的树木,还有成片张牙舞爪的花花草草。

我再次回到村口会说话的云杉和落叶松的底下,告诉它们我刚才看到的情景。

我听见云杉轻声对我说:在我们这片大山里,本身生长着全世界最好看的树种,野生漂亮的花朵,也会从春天一直开放到夏末。自然万物,各有其所。但你们人类总是在自作聪明,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结果却适得其反。其实,不要把外来物种随意移栽进来,才是对这方山水最好的保护。

落叶松也轻轻地告诉我:大多数时候,人们对于事物的微妙变化都会见惯不怪。但是,小的变化如果不加以制止,到后来总会有发生质变的那一刻。如果有一天,当你突然发现图瓦村里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地的图瓦人,木屋也不再是过去图瓦人修建的木屋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这个夜晚,我彻夜未眠,不再有梦。

湖岸上的浮木长堤

如果从空中俯瞰喀纳斯湖,它的形状宛如一个狭长的豆荚,坐落在阿尔泰大山深处。它的色彩又像是一只巨大的翡翠,在苍山林海中熠熠生辉。就在喀纳斯湖入水口处的湖头沙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足有一公里长的粗大枯朽树干,当地人叫它浮木长堤。

浮木长堤是怎样形成的呢?这一直是喀纳斯湖的一个难解谜团。喀纳斯湖头是保护区的核心区,能够到达这里的人大都是科研和探险人员。多少年来,人们都推测这些木头是被湖水逆流拍打运送到湖岸上的。但按照常规,在湖水中的漂浮物,一般都会随着湖水顺流而下,那么,这些木头没有随着湖水流向下游,反而被冲到了湖头的岸上,着实让人不可思议。还有,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喀纳斯湖周围的山体被茂密的森林覆盖着,林相美观,气势恢宏,没有一处山体有大片树林被自然灾害毁坏的痕迹,这些被湖水冲到岸上的高大树木是从何而来的,的确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喀纳斯巡山护林的许多年里,总想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有一天,我们从深山巡护归来,在喀纳斯湖头等待快艇来接我们出湖。快艇还没有等到,却遇到了狂风大雨。幸好岸边有一间供护林人躲风避雨的木屋,否则我们全都会被淋成落汤鸡。大雨过后,从湖面吹来的风更大了。我们从小木屋里出来,差点儿被大风从湖岸上吹走。我们都紧紧抓住横躺在沙滩上的巨大枯木,以免狂风把我们吹进岸边的沼泽地里。我忽然明白了人们长期以来推测的浮木长堤形成的原因。那一刻,如果湖面上漂浮着许多树干,无论它们多么粗大,无一不会被巨浪狂涛拍打到沙滩上。

狭长的喀纳斯湖大致是南北走向,当东西方向的大风经过下湖口的波勒巴岱山口的时候,就会逆势沿着喀纳斯河谷向它上游宽阔的喀纳斯湖一路向北吹来。这时的喀纳斯湖,就成了大风撒野的无障碍通道。狂风搅动着湖面,自南向北逆流一路拍打而来,把一湖碧波卷起让人心惊胆战的惊涛骇浪。毫无疑问,逆流的风是形成喀纳斯湖头浮木长堤的唯一因素。

那么,问题又来了。形成浮木长堤的都是树干连着树根的成年大树,它们少说也有几百根,这么多的成年大树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如果说浮木长堤是从漂浮在湖水中的大树被风吹送到岸上的,这些年来,为什么人们没有再看到有湖水里的木头被冲到岸上呢?

多年的巡山护林的野外行走,让我得以走遍喀纳斯的山山水水。喀纳斯很有幸,它的地理位置,正好处于阿尔泰山中山地段,西部与哈萨克斯坦相连,北边与俄罗斯接壤,东北方紧邻蒙古国,是中国唯一与以上三国交界的地区。而这三国与喀纳斯紧连的区域,恰好和喀纳斯一样,都是生态完好的自然保护区。喀纳斯的生态,也因为周围巨大的绿色屏障,得以有效保护。

由于心存疑问,我在每一次的野外巡护中,都始终注意观察喀纳斯湖周围的地形地貌、喀纳斯河上游的河床特征,看它们是否有能够形成大面积林木被毁,然后涌入喀纳斯湖中的可能。通过多年的查看,我断定喀纳斯湖周围森林覆盖饱满,根本没有遭到任何自然灾害的毁坏。喀納斯湖上游河段也不存在这种可能,除了河床中凶猛的河水,河谷间植被丰富,树木参天,没有半点儿山洪塌方引起的破坏痕迹。

就是那一次在湖头遭遇的大风中,我更加坚定了浮木长堤是一次性形成的信念。后来,我跟随科考队去白湖考察,在翻越喀纳斯达坂去中俄边境的途中,偶然间看到了一处河岸边面积较大的山体塌方。从塌方体的植被恢复程度判断,那次塌方应该发生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于是我断定,喀纳斯湖头岸边上的浮木长堤,一定来源于这里塌方山体上的高大松林。

那一定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局部特大暴雨形成了特大山洪,冲塌了河道拐弯处的陡峭河床,使长在河岸上的有几百年树龄的松木,顷刻间被洪水冲到四十公里以下的喀纳斯湖中。由于出水口河床狭窄,泄洪速度缓慢,洪水的急速到来使得喀纳斯湖的水位迅速上升。于是,成百上千棵松木漂荡在湖水的上游。紧接着,巨大的山风从喀纳斯湖下游一路疯狂吹来,把湖面上的松木吹送到湖头岸边。当洪水慢慢退去,喀纳斯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些被风吹到湖头的松木,被搁浅在岸边的沙滩上,形成了浮木长堤的旷世奇观。

如今,几百上千年过去了,经过岁月和湖水的冲刷,云杉早已腐朽烂去,唯有坚硬的落叶松的树干和根部还在,但浮木长堤已经慢慢变成了枯木长堤。

花斑的洼地

齐巴尔窝依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每年的九月上旬,这里欧洲山杨的叶子就开始变成桃红色,小叶白桦的叶子也变成了嫩黄色。到了深秋的十月上旬,这些阔叶林的树叶才会最后掉落。所以,在整个喀纳斯区域,齐巴尔窝依的秋色持续的时间最长。

记得早些年,我问大学生乡长洪沙:齐巴尔窝依是什么意思?

大学生乡长洪沙没有立刻就回答我,在他找了很多老人核对了许多遍后,才十分确定地回复我说:是花斑的洼地的意思。

花斑的洼地这种解释很有诗意,我觉得这是我听到过的对齐巴尔窝依这个地名最好的翻译。这让我更加喜欢上这一片神奇的地方,还有这个务实而又好学的大学生乡长。

我给大学生乡长洪沙说:怪不得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跟我说,齐巴尔窝依是坑洼不平的麻点子的意思。看来,图瓦语和哈萨克语对这个地名的解释基本接近。但我还是更喜欢花斑的洼地这个翻译。

洪沙是白哈巴村土生土长的图瓦人,巴扎尔别克是生长在布尔津的哈萨克人。图瓦人虽然属于蒙古族的一个支系,但语言却和蒙古语大相径庭。蒙古语属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而图瓦语却和哈萨克语一样,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所以,图瓦人洪沙和哈萨克人巴扎尔别克对齐巴尔窝依的称谓和翻译基本相似,只是在总结提炼上有一些偏差。

后来,我跟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开玩笑说:是不是大学生的翻译水平比中专生的翻译水平更高一些呢?巴扎尔别克扭头抽他的烟,不理我。哈萨克人的风趣幽默众所周知,所以我跟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开这样的玩笑他不但不会生气,相反只会增进我们之间的友谊。

用花斑的洼地和坑洼不平的麻点子来形容齐巴尔窝依这个地方,我最初的感觉是,这说明齐巴尔窝依的秋天是低洼地上呈现着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盛大风景。这还真是的,到了秋天,你站在齐巴尔窝依的盘山路上向盆地里看,眼前的树叶这儿一片火红,那儿一片翠绿,还有一片金黄。当然,所有的颜色不是只有一片,而是一片一片又一片的那种壮阔感。还有,在这一片一片又一片的彩林的中间,还穿插着一片接着一片起伏的牧场。秋天到了,牧人们把牧草收割后堆成草垛,天然的牧场上又会生长起新一轮青绿色的牧草,供牛马们在那里慢悠悠地啃食。齐巴尔窝依的秋天精美而且细腻,就像一个被园艺师精心打扮过的硕大的盆景。但仔细想想又不像,人工打造的盆景怎么也做不出如此震撼的场景来。因为齐巴尔窝依不光精美而细腻,它还是精美而细腻的盛大风景。

齐巴尔窝依是一个盆地,从布尔津方向往禾木去,它就在喀纳斯和禾木岔路口向东不远的地方。岔路口海拔大致两千米,禾木村海拔一千一百米上下。所以,從岔路口到禾木村的五十公里山路是一路向下走的。齐巴尔窝依就是距离岔路口十几公里处的一个不大的盆地,这个盆地的海拔大概在一千五百米,它正好适合树木的旺盛生长。在阿尔泰山,好的混交林和草场基本生长在海拔一千至两千米之间。

盆地的好处在于,它不仅聚光聚热,而且常年风小,能独自形成一个不同于周边环境的小气候。这就造就了齐巴尔窝依的秋色不仅和喀纳斯别处的秋色一样迷人,并且还要比别处的秋色持续时间更加长久的特点。

齐巴尔窝依神奇的秋景主要来自它树种的多样性。这里朝阳的坡地和盆地的底部生长着大片的欧洲山杨和小叶白桦,对面的阴坡布满西伯利亚落叶松以及云杉和冷杉。每年八月底九月初,几场寒霜下来,欧洲山杨的树冠便开始变得娇艳红润,它们最先向大地奏响金秋的乐章。及至九月中旬,白桦树已穿上了满身的黄金甲,在狭长的山谷里上演着金色迷人的曲目。而对面的山坡上,针叶林和阔叶林混交生长,层层叠叠的红叶黄叶和绿色的松林交相辉映,铺满整个山岗。这壮美的景致会从九月初一直演绎到十月中旬,方才依依不舍地在纷纷扬扬的飘雪中曲终人散。

有一年秋天,我和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以及年轻的护林人喀猴路过齐巴尔窝依,那年的秋色令人惊艳到咋舌的地步。喀猴对我说:我敢说,喀纳斯的秋景就数齐巴尔窝依的最好。

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反驳说:不一定吧?喀纳斯好看的地方数都数不清。

对于喀猴的武断定论,我不置可否。因为我早就对他也有过一个武断的定论:喀猴是喀纳斯区域里对野生动植物最有发言权的土专家。对于最具权威的土专家的定论,不管是否武断,我们最好是尊重为先。但对于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对他的反驳,我更觉得合乎情理。

后来,我跟喀猴探讨:你说的喀纳斯的秋景就数齐巴尔窝依的最好这句话,我完全同意,但能不能在“秋景”的前面加上“森林”二字?

喀猴反驳我说:不对,没有森林,谈何秋景?

我说:你说得没错,齐巴尔窝依的秋景最美,那一定指的是秋林。那河流呢?村庄呢?大山呢?我们是不是应该这样说,在秋天,齐巴尔窝依的森林最美,喀纳斯的河流最美,禾木的古村最美,白哈巴的大山最美。

喀猴笑着说:你这是在给整个喀纳斯整广告词呢!

我也笑着说:喀纳斯天生丽质,还用整广告词吗?!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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