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在清水河，农忙时节待在家里简直是一种煎熬。清水河的春与夏，边界是那么模糊，眼看着桃啊杏啊刚刚冒出新芽，你转头和邻居聊上一会儿天，夸夸今年的壮肥羔羊，抱怨几句跌落的粮价，再回过神来，那花朵、蜜蜂便像捉迷藏似的不见了。

你惊诧地翻开日历，“立夏”两个字已经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你了。在清水河，夏天永远是炙熱里带着冷静，一边清醒，一边浪漫。

如果有时间，就去街上走走吧，不用特地洗头、化妆，挑一双常穿的便鞋，拿一把伞，兜里装点零钱就可以出门了。清水河的街并不长，也不很宽阔，但如果你打算一口气走遍清水河，那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

你到街上去，要记得撑开遮阳伞。清水河少雨，日头极其毒辣。在那样白花花、叫人眩晕的阳光下，各色蔬果一溜摆开：

黄瓜像是刚从架上摘下来的，嫩绿的身子修长且优雅，头上还顶着一朵枯萎了的小黄花 ；菠菜、韭菜、油菜、香菜、油麦菜碧玉似的，整整齐齐码在一旁；西红柿又大又圆，鲜红饱满的汁水在那层薄薄的外皮里面蓄势待发；早熟的玉米就扔在地上，个个线条流畅优美，还染着鹅黄或嫩粉的“头发”，沾到泥土也没有关系，珍珠似的玉米粒儿干净着呢；圆溜溜的西瓜堆成一座小山，瓜瓤甜得像撒了白糖，买西瓜要挑个大的，用网兜一次拎它三四个，拿回家慢慢享用。

在清水河，你不必担心迷路。清水河是那么小，小得让人感觉大街上随便走着的一个人都是你的邻居。清水河的人简单，路也修得简单，中间一条热热闹闹的主街，其余的“兄弟们”，二环就是二环，三环就是三环。路没有名字，二环和三环就是它们的名字。

在人们的心里，即使是主街，也差不多是没有名字的。你一招呼“上街去”，听的人马上就知道你上的是哪条街。然而作为一个小县城的主街，到底是要有一个名字，于是你凑近那形同虚设的站牌去看（之所以说这东西形同虚设，是因为人们太熟悉了，即使有站牌，谁需要去看呢），站牌上赫然四个大字：永安大街。

百度搜索“永安大街”有几十万个结果，你轻笑，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普通固然普通，但若要取一个时髦的名字，清水河老乡们的嘴便开始发麻，始终叫不出那些“潮”名儿。

你顺着永安大街闲逛，走岔了也没关系，那漫天飘香的巴盟香瓜会将你的鼻子牵到正路上来。

在清水河，瓢泼大雨很少，洪水和涝灾更是极其罕见。清水河干旱，杨树却长了不少，一排排站在道旁或村落里。大风来时它们首先报警，沙尘起时，叶子便拍起了手，一整夜呼啦啦地响。

夏日时分，太阳高高地在天上烤着大地，杨树悬着串串花序微笑。你口干舌燥地走在路上，忽然感觉鼻腔里进了东西，什么也顾不得，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得天昏地暗。清风忽起，你抬起头，满天都是柔软洁白的杨絮，一丝丝一缕缕在酷热而清朗的天空作逍遥游。

你瞧它们那不许人触碰的高傲模样，还以为它们也要“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可惜九万里晴空不许，洁白如斯也不过落得一个“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的结局。

你看那轻盈的白色绒毛，不断超越你向更高更远处飞去，忽然有一种被时间抛弃了的怅然。怅然归怅然，路还是要走的。脚边滚着团团白云，天边也卧着团团白云，你的步子越走越轻快，越走越高兴，仿佛《西游记》里腾云驾雾的仙子，下一秒就要飞到云上的宫殿跳舞去。

在清水河，夏天总是锋利的。风像疾行者似的利落，没有南方的湿热郁闷，每一个分子都清爽。阳光也泼辣，像麦芒，像利刺，像不经意间踩过的老松针，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让熟睡的脸庞渗出星星似的亮晶晶的汗粒。

在清水河，夏天不只是少男少女的恋爱背景，更是无数农人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热汗从额头流到眉梢，又从眉梢流到眼角。在碧绿的望不到田埂的谷地、糜地、黍地、豆地、玉米地里，锄地的人只是这浩浩绿海里的一叶小舟，宽大的帽檐下是一张张黑里透红的脸，每一株幼苗都要和他们见四次面，至少四次，一次耕种，一次锄苗，一次收割，一次打场。

你看他们黑吗？很黑。丑吗？有点丑。可人要将自己白皙光滑的皮肤变得黧黑粗糙，要将自己笔直的脊梁躬成驼背，要毁灭自己的美丽，才能换取粮食啊。

在清水河，你应当去田野里走走，那里有人类对土地最初的赤诚。

在清水河，在这个永远沉默于北纬39°的小县城里，夏天的风从南吹到北，太阳在遥远的天幕上从东走到西，白天再长也总会有黄昏吧，清水河的黄昏像一片淡紫色的浓雾，从落日的边缘开始蔓延。在金色的夕照里，清水河变成了老电影的胶片。

回去吧，唱着歌回去，像电影里男主角第一次遇见女主角，你要带着一束花，轻轻地对暮色里的潺潺流水呢喃：亲爱的清水河，祝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