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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庄往事

2023-08-15杨献平

江南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姨

□ 杨献平

我从要瘫倒了的塑料小凳子上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身。踱到窗前,看了一会儿尘暴横行、万物摧枯拉朽的窗外,若有所思了一下,还是觉得凡事不必要想得太多。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又坐回了热烈的火炉边,熊熊的火焰比亲人还亲。

郭璐璐正在和她的几个表弟表妹打扑克。无论乡村城市,不管麻将还是扑克,之所以能够激发参与者无穷活力且经久不衰的根本原因,那就是赌资。倘若没了钱这个主心骨,所有形式的赌博都了无生趣。这不,他们几个表姐表妹,把几副扑克打得斑斑驳驳,时不时地为了几块钱相互争吵。

与此同时,楼梯上传来一字一顿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是女人的高跟鞋敲打水泥台阶发出的。俄顷,一个少妇出现在客厅里。我叫了一声姨。

未婚妻郭璐璐私下对我说过,她小姨魏铁娟对我俩的这桩婚事完全不看好,给她姐夫郭安强和姐姐魏如娟说,以她看,“张如海这个人,家离得很远,也没啥前途,过不了几年就滚蛋了,到那时候,肯定回他们老家生活,璐璐跟着走不好,不跟着也不好。反正泼烦”。

整个西北都进入冬天深处,寒风把整个王子庄镇吹得山摇地动,来自西伯利亚的冷,再一次犁铧一般深入大地和万物的骨髓。这王子庄,是因了北凉武宣王沮渠蒙逊把这里作为其第三子沮渠牧犍的封地,因而得名。

我和郭璐璐从三十多公里外的岳父岳母家乘车去了王子庄镇。魏铁娟的两个孩子也都放假了,还有郭璐璐舅舅家的大女儿和大儿子。

天冷,漠风饭店的顾客锐减,平时,一般镇上的单位,像税务所的人来漠风饭店最多,但多数赊账。王子庄镇每月初一赶集,金水县乃至酒泉市郊,总有些人开三轮车或厢式货车,整年累月地追逐着各个乡镇此起彼伏的大小集市,兜售各种货品。逢集时,附近乡村人大都会骑着摩托,开着三轮车,甚至赶着毛驴车,涂脂抹粉或着新衣新衫地从各个村子汇集而来。

赵建民为人木讷,但有两个不错或者说谨慎有加的技能,一是做牛肉面,二是机动车驾驶。他家原在王子庄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魏铁娟在另一个村子,两者之间横亘着一大片戈壁滩。十六七年前,魏铁娟很不情愿地嫁给了赵建民。人说,但凡女人这种表现,肯定是另有心仪之人,但爹娘觉得赵建民这人很好,她自己选的不靠谱,就硬逼着她嫁给了赵建民。

魏铁娟出嫁那天上午,风大得能把整个戈壁滩掀翻,那也是一个冬天,虽然没有刮起沙尘暴,但日光相当惨淡,空中还莫名地多了一块冬天里罕见的乌云。魏铁娟哭着上了轿车,一路梨花带雨地嫁到了赵建民家里。

娶了魏铁娟,赵建民倒咧着一张大嘴笑得哈喇子直流。村子几个同龄人,到现在也还是光棍得满身打哆嗦。其中一个,实在熬不住,到青海去买回来一个,没过几年,那女子就丢下孩子跑了个神鬼不见。

魏铁娟时常沉浸在过去的少女时代,也对她之前的那个恋爱对象念念不忘,两个人私下还有联系,而且有点明目张胆。有几次,魏铁娟去县城,和当年的对象坐在一家临街的小面馆里,把两碗稀汤寡水的牛肉面吃得是风流云散、百花齐放。有人看到了,议论了一番,风言风语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张力,没多久,就传到了赵建民迟缓的耳膜当中。当时,赵建民只是咧嘴,用两排氟斑牙回应了“知情者”对于他老婆魏铁娟的“实名举报”。又有一次,有人看到魏铁娟到县城以后,就进了一个商务宾馆。

如此等等,赵建民听说了,也不吱声。即使和魏铁娟吵架,也不是因为这件事儿,不是受不了魏铁娟对他的辱骂,就是被魏铁娟逼得无路可退,到了不还嘴不还手,无法了结和继续生活的地步,方才针尖对麦芒,铁锤对棉花。

有几次,两人大规模吵架,赵建民怒吼说:“你去啊,去找你的那个白马王子,城里人啊!”魏铁娟也喊说:“现在马上给老娘办了离婚证,老娘即使死在外面,也不再跟你这个怂包过日子。老娘对天发誓,谁回头谁就是狗日的!”

赵建民怒吼一声说:“那,他妈的,走!”抬腿就出了门。

魏铁娟跟随其后。两人的步态视死如归,脚步声震得临街的窗玻璃嘎嘎作响。

可走到镇民政所门口,赵建民却扭转头,昂着一颗混不吝的脑袋,理直气壮地回到了他们的漠风饭店。

魏如娟体胖,眼睛发蓝。第一次见,我诧异。郭璐璐说:“我姥爷有蒙古血统。我妈是长女,可能遗传的姥爷的基因多一点。”听了她这话,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郭璐璐,发现郭璐璐的眼睛也有点发蓝。我早听人说,两个民族不同的男女,婚后所生的孩子会非常聪明甚至智慧超群。这愈加使得我更喜欢郭璐璐,她人长得漂亮,特别聪明能干,还带着点儿蒙古血统,和她在一起生活,将来日子一定差不了哪儿去。我把郭璐璐抱住,亲了她一脸的二十八岁唾沫。

郭璐璐脸色绯红,一把推开我,小声嗔怪说:“别让我妈看到了。”

我和郭璐璐的认识也有点神来的意味。

身处沙漠戈壁的营区,起初没有一家餐馆,平时饿了,方便面、火腿肠最受宠幸。因为都是军人,各个单位的饭堂就是最好的吃饭之地。再者,各个单位当中还有一个不成文但很温情的“土规矩”,即不管干部还是战士的家属来队,必须得请本单位的人去家里吃几次饭。当然,这样的传统仅限于总人数寥寥可数的机关单位。我恰巧在一个技术室工作,技术干部居多,战士也就两三个。

单位领导老家四川遂宁,他老婆姓曹,叫娟秀。是一个个子不高,但说话异常干脆,又特别开得起玩笑的川妹子,几年前随军到部队,每天带带孩子,做做饭,相夫教子,隔三岔五地叫我们这些单身的干部战士到家吃饭。

孩子大了,妈就无聊了。曹娟秀在军人服务社院子里开了一个小餐馆,早上牛肉面,中午和晚上则有各种炒菜。但由于各种纪律和规章制度,平时吃饭的人极少,唯有节假日,曹娟秀的小餐馆才食客盈门,菜香荡漾。

那是秋天,热闹了一个夏天的戈壁滩开始冷清了下来,西风和尘土一起,将光鲜的叶子和建筑再次撕扯成了灰色和黑色。一个周末,我和同单位的一位战友误了吃饭时间,便相约到曹嫂子开的小餐馆。

军人之间,对战友的老婆,年龄比自己大的,就喊嫂子,年龄小的就叫弟妹。

我们要了青椒腊肉、蒜泥黄瓜和醋熘土豆丝,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又要了两瓶当地的啤酒。在此之前,我来的时候,里里外外的,都是曹嫂子一个人在打理,这一次,却忽然多了一个身材高挑、眼波流转的婀娜闺女,刚进店门,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被点亮了,看到她的第一眼,内心就恬不知耻、浑然一体地觉得,这个女娃子,肯定是一个好媳妇。

她就是郭璐璐。她后来给我说,她父亲,也就是我的未来岳父,一年前,不小心被一辆车撞倒了,肋骨断了几根,尽管有肇事者负责,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肋骨绷断。郭安强就暂时丧失了劳动能力。郭安强在家休养的时候,早就辍学的郭璐璐就说,闲时间到部队这边来打个工,弥补一下家里的亏空。正巧曹嫂子到他们村里招收服务员,就把郭璐璐带了回来。

古人说无巧不成书,果然是一个极其玄妙的真理。倘若不是曹嫂子开了餐馆,倘若不是她去郭璐璐所在的村子里招服务员,倘若不是我在这个秋天正好和郭璐璐在曹嫂子的餐馆相遇,后来的一切,不仅无从谈起,也会相互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彼此两个人存在。

郭璐璐说:“这就是缘分。该啥时候遇到,就一定是啥时候。一分钟不多,一秒钟也不少。”

王子庄一带的乡村民居,大都是小四合院,房子是干打垒形式的,即用黄土加上芦苇秆子或者麦秸和泥,再一点点用木槌连续夯打而建筑起来的,房顶一般都是木杆子架起,再铺上苇席,最后敷上一层黄泥就算完工了。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因为戈壁沙漠极少暴雨,一般的小雨小雪根本不用担心房子会渗漏和倒塌。

郭璐璐家的房子也是如此,前面是牲口圈,后面是果园和菜地。我第一次去,正是大枣纷纷红成火焰,冷意漫天席卷的时候。

吃了饭,我一个人趁着月光,到他们家院子里溜达。

我想郭璐璐也到这里来。年轻人谈恋爱,尤其是刚开始,男人总是盼着女方能给自己一点实际的表示,比如拉个手、抱一抱等看起来像是相互占便宜、吃豆腐的动作,而女人可能不同,总在观察和考验男人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想一生一世,还是临时找个情感或者干脆说性伙伴。

月光下的果园,明净、美好得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虚幻,又很焦虑。远处的孤树在阔大的天地边缘,好像是一个孤独的巨人。我沿着田埂走了几个来回,青椒和茄子叶子上的冰冷露水落在脚面上,传达给我身体的,是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消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郭璐璐来了,她高挑的身子穿过落满月光阴影的巷道,袅袅婷婷地飘逸到果园边上,也一脸明净地看着我说:“这里太冷了,回家吧,别冻感冒了。”

看到她,我快步奔过来,胸腔之中,似乎在刮着飓风。到近前,我张开的手臂突然又垂了下来。此时的郭璐璐,一点迎接我拥抱的意思都没有,甚至眼睛也有些冷。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僵在她面前。郭璐璐大致也看出了我的意思,笑了一下,拉住我的手,说:“回屋里去,这里冷。”说完,就扭头往巷道里走,我攥着她的手,像一只听话的绵羊,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进门,迎面看到郭安强,也就是我的未来岳父。我叫了一声叔叔。郭安强没有吭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我不由得一阵尴尬,心里瞬间没了勇气。兀自坐在一只马扎上,跟着郭安强一起,眼睛盯着电视屏幕,那里有人扭来扭去,还有人一本正经或者正襟危坐,言语铿锵或者美妙动听,而我却不知所云,整个心里,似乎正在刮着一场伸手不见五指的沙尘暴。

郭璐璐去了另一个房间,把我和她父亲扔在这里,不到一分钟,空气就有些僵硬。我脑子急速旋转,想找个话题,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从外表上看,郭安强看起来是那种很本分的人,方脸,两道粗眉毛,个子不高,看起来有些单薄。可能是因为刚遭遇了车祸受重伤的缘故,腰背有些佝偻。

我脑袋灵光一闪,似乎找到了话题,想也没想,就开口说:“叔,您的身体恢复得还好吧?”郭安强嗯了一声,眼睛也没看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有时候还疼,这以后,就干不了重活了,只能靠闺女们了。”

我赶紧说:“这个您该放心,璐璐她非常善良。圆圆还在上学,但看起来也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孩子。”

这个圆圆,就是我后来的小姨子。那时候,她还在王子庄镇中学读书,一般都吃住在赵建民和魏铁娟家。当初,郭安强买那座小楼的目的,除了魏铁娟一再央求和大讲特讲买下来的好处之外,郭安强和魏如娟也还考虑到,小女儿圆圆将来去王子庄读高中,也得有个住处,还得有个人管着。按照魏铁娟的话说,姐夫姐姐把那房子买下来,他们可以用来开饭店,每月给他们租金,肯定不会白用。另外,魏铁娟也承诺说:“将来圆圆去王子庄读书,她的一切费用和吃住,我们就都包了。”

郭璐璐却不同意,跟郭安强和魏如娟说:“小姨做生意,让咱们买房子,她用,说好给房租,可她到时候不给,又是亲戚,我们话都不好说,要账的话,说不定成了仇人!”郭安强说:“丫头你说得对,考虑得周全。可是,你小姨他们一家刚在王子庄镇盖了房子,手里也没啥钱了。她说开饭店,倒是一个看起来不错的门路,你姨父赵建民的手艺也正好能派上用场。”

魏如娟也说:“房子写在我和你爸名下,无论到啥时候,你小姨和姨父拿不走。还有你妹妹上学的事儿,总得在王子庄镇上有个落脚点。我觉得这个事儿可以。”

郭璐璐说:“好吧,您两个觉得好,那就好,可是,以后有了扯皮的事儿,可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们两个啊!”

没有儿子,是郭安强和魏如娟两口子大半生最大的心病。他们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家里没儿子,大女儿郭璐璐为人聪明、机巧,又很有责任感,将来在附近农村或者县城里找个合适的男孩子,嫁出去,距离自己近,将来有个啥头疼脑热、灾呀病的,就指望着郭璐璐了。因为,郭安强被车撞了之后,本来在新疆艺校读书的郭璐璐听到消息,立马跑了回来,在医院里专心照顾自己的父亲,几乎寸步不离,连续一个多月下来,把两只眼睛都熬肿了,也没有任何怨言,对郭安强照顾备至,甚至连大小便都帮着清理和洗刷。这样的闺女,郭安强和魏如娟两口子都觉得非常欣慰,两人拿定主意,不让郭璐璐远嫁,一辈子留在身边。我的出现显然打乱了他们的既定计划,其中最生气的却不是郭安强,而是魏如娟。

这个蓝眼睛的中年妇女,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不是一个“善茬儿”。这不是一个贬义词。我是说,类似魏如娟这样的中年妇女,有着足够的生存智慧以及与人交往的方式策略。果不其然,我和郭璐璐爱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她也悲泣着告诉说:“我妈还是不同意,已经打了我好多次,而且用蘸水的芨芨草绳子打。而且不打明处,就在背上和屁股上抽。”

说着,郭璐璐给我看了她的伤痕。确实,她的后背有几条正在渗血的绳印,屁股和大腿后面也有几条。我伸手摸了摸,又蹲下来,把伤痕亲了一遍,然后心疼地抱住她。眼泪哗哗地流。伤在她身,疼在我心。我肝肠寸断。有几次,我跳起来要去找魏如娟理论,质问她为什么对郭璐璐那么狠心。

郭璐璐转身抱住我,哭着说:“你要是找我妈理论,咱俩的事儿就更成不了了。”

对于我这个外乡人,郭璐璐并不嫌弃,也不在乎我还没有考上军校,实现从战士到干部的超越。她也觉得我这个人很靠谱,对她真心实意,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她说:“女人不就是找一个靠谱的男人,好好过一辈子吗?没钱吧,也是暂时的,没有地位也不要紧,世上所有的苦都是人受的,所有的富有,也都是人自己打拼出来的。这时候咱们不行,很正常,俗话说,少年苦不算苦,老来苦才算苦,咱们年轻,啥都不怕,怕就怕咱们懒惰、不上进,不努力。”

她的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励志演讲,很是鼓舞人心,不仅打动了我,而且使得我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更加深信,自己的眼光和选择完全没错,而且无与伦比、超乎寻常地正确。

芨芨草是戈壁大漠当中常见的一种茅草,还是中药,丛生,常被沙子包裹,叶子很是坚韧和粗壮。所谓的芨芨草绳子,便是将芨芨草割下来晒干,再放在水中浸泡柔软,拿出来编织成绳子,比麻绳还要结实。再一次到郭璐璐家,魏如娟虽然对我冷眼已久,但在面子上也不怎么嫌弃,该和我说话,还是说话,神态和语气当中竟然也听不出一丝嫌弃和敌意。对我和郭璐璐恋爱的事儿,郭安强要比魏如娟开明和积极一些。其中原因,就是我和他有一些气味相投。

男人之间所谓的气味相投,说简单也很简单。我和郭璐璐确定恋爱关系的当年冬天,我记不清多少次去他们家了。从我们部队驻地到他们所在的郭家梁,大致八公里。周末没什么事情,领导知道我在周边谈了一个对象,可能出于成人之美的想法,每次请假,他都非常爽快,只交代我注意安全,不要闹出什么军民纠纷就行。这是我们部队铁的纪律,万不可触碰。当时,只要出了军民纠纷的事情,首先处理的就是军人。

我当然也不是为了只是和郭璐璐做一些短暂之事,郭璐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他们家的事情,基本是她在操持和处理。比如和亲戚之间,对方来了,带的什么东西,要回给人家什么,用什么方式回,以及和周边邻居的关系,遇到矛盾和纠纷,采取什么方式处理,是对簿公堂还是私下具体采取什么样的手段等,都出自郭璐璐设想与建议。

即便陌生人,郭璐璐也能很快与之熟悉且到无话不说的亲密程度。在挣钱这件事上,哪怕再大的苦,郭璐璐都能忍受,且都会一点不差地挣到相应的钱。我本来出身乡村,家境也不怎么好,将来有这样的媳妇在一起生活,根本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时间既是分离器,也是黏合剂,我和郭璐璐的感情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当年冬天的一天,我买了几瓶当地最贵的酒,还有几条香烟,骑着一辆自己买的自行车,趁着浩荡西风,披星戴月,再次去到了郭璐璐的家。

自从和郭璐璐开始了恋爱以后,每次去他们家,我都要带点东西,不是香烟酒水,就是水果熟肉等等,这些东西虽然不怎么值钱,但心意第一。慢慢地,郭安强可能也觉得我这个人还算会做事也懂得孝敬他,对我和他女儿郭璐璐的婚事,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但他这个人,早年做过工人,还做过生意。他的家底不菲,不然的话,也不会一下子能拿出三十多万元钱在王子庄镇购买房产。要知道,那时候,正是21世纪初。

魏铁娟和赵建民夫妻脱离了乡村,根本的原因是魏铁娟和公婆经常闹矛盾,但每次却都不是直接对准公婆,采取的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迂回战术与株连策略。魏铁娟脑子里最根深蒂固的一个认知和做法就是,自个儿不顺心了,骂男人;没钱了,嫌弃男人;自己不好了,甩锅给男人;反正不管咋不好,都是赵建民不好。

刚结婚的时候,日子不怎么好,甚至穷得连嘴巴都得上锁,这是彼时年代多数乡村人共同的处境。没钱,去挣,这好像是一个普世真理,但魏铁娟不这么觉得,她觉得没钱就是赵建民没本事,是怂的原因,和她自己没啥关系。每次把赵建民作践得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的时候,魏铁娟越是兴奋,一张不算小的嘴巴里的污话、脏话、荤话、屁话、没理的话好似乌云遮日、蝗虫洗地。

赵建民通常不吱声,只有爹娘也跟着他被骂得连茅房都待不住了,他才会反击。冲上去猛地捂住魏铁娟的嘴巴,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一咬牙,一使劲儿,把魏铁娟抱起来,拖到屋子里,放在床上,再用被子盖住她的脸,然后扭身跑到屋外,提上铁锹,下地去了。

公婆对魏铁娟的辱骂总是采取充耳不闻的方式。该对魏铁娟好还是好,做了好吃好喝的,第一碗端给魏铁娟。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魏铁娟胡乱一挥手,就把碗和饭一把推在地上,自己嚎哭着,不是跑到王子庄镇或者县城里,连续几天不回家,就是到大姐魏如娟家里诉苦。

娶个老婆不容易。一个男人,身边好歹有个女人,晚上有搂抱的,白天有看的,那才叫过日子。为了不至于离婚,每次,都是赵建民去把她接回来,有时候还是公婆坐着班车,到县城给她说上一顿好话,甚至跪下自扇耳光三百下,魏铁娟才半推半就地跟着回来。

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赵建民的牙齿老是疼,还有脑袋。一疼腮帮子就肿得像个大葫芦,脑袋疼得厉害,就往墙上撞。

某年秋天,魏铁娟先是在王子庄镇租了一间房子,开小饭馆,售卖一些酸辣粉和炸油糕之类的零食。正在此时,全国的乡镇都在膨胀,钢筋水泥席卷了从前杂草和庄稼的祖传地盘,地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弱水河畔的王子庄镇也不甘落后,挖掘机、钩机之后,就是铲车的轰鸣,与钢筋水泥砖头的交响。

与此同时,魏铁娟和赵建民也在王子庄镇找了一块空地,修建了自己的房子,相对于郭安强和魏如娟传统的土坯房,他们房子的前墙采用了砖和水泥结构,尽管后墙还是用的红柳木加芦苇和黄泥做成的土坯。

那时候郭璐璐辍学在家,也只有十五岁。有时候被魏铁娟叫来,替她带孩子。

了解了她早年的情况以后,我一直为她当初选择辍学感到惋惜。郭璐璐说:“要不是姥爷突然死了,姥姥又脱肛,再后来,舅母和舅舅天天吵架,有一次吵得连院子的围墙都颤了几颤,差点轰然倒塌。舅母一个人在沙堆上睡了一夜。舅舅也不管,第二天一早,人就没有了呼吸。小时候,我是姥姥姥爷带大的,他们对我的好,我几辈子报答不清!姥爷病死的第二年,姥姥又生病,再加上舅母的突然死去,姥姥还得帮着带一个孙女一个孙子,地里有活儿,还得咬着牙去。我不忍心,也是为了报恩,就选择了退学。”

郭璐璐说的时候,我眼泪哗哗的,只觉得,怀里的这个女孩子,心地太善良了,一个女孩子知恩报恩,对于我这样的一个男人来说,夫复何求?

每次来到郭璐璐家,我总是要绞尽脑汁地找些话题,和郭安强、魏如娟聊天,而且,要在聊天中表现出亲近和孝顺。每次去,我都带瓶好酒和一些熟肉之类的,要不就是水果,反正两只手不空着上门。

其中一次,郭安强似乎心情很好,看了看我带的烟酒和熟肉,笑着说:“要不然,咱爷俩尝尝这酒咋样?”

郭安强的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前虽然也和他喝了很多次的酒,但都是我主动提出的,不是以过节的名义,就是大夸酒好或者卤肉好。郭安强这才忍耐不住,全程板着脸和我小酌几杯。这一次,他居然主动提出要和我喝酒,而且说的是“咱爷俩”。我一听,脑袋里好像迎来了一道缤纷的闪电,顿时出现了无数道彩虹。正当我欢欣鼓舞时,门外却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皮鞋敲地的声音。我起身出去一看,是魏铁娟和赵建民。

我大着舌头叫了一声姨和姨父,然后把他们迎进门。看到茶几上的酒和肉,魏铁娟笑着说:“哎呀正好,我俩还没吃饭。”郭安强的酒量不大,刚才我和他每人喝了差不多二两的样子,他的脸和脖子已经通红起来。看到魏铁娟和赵建民两口子,本来就很兴奋的表情似乎炸开了一朵花,对着赵建民和魏铁娟说:“坐坐坐。”然后又对魏如娟说:“要不再炒上几个菜。”魏如娟嗯了一声,起身往厨房走去。魏铁娟跟随其后。在我的印象中,这姐妹俩的关系一直相处得不错,每次见面,都要说很多的话。

赵建民中等个头,脸膛上也飞着一些高原红,牙齿有些发黄,国字脸,粗眉毛。平时嘴拙一些,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郭安强说:“建民,来,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赵建民放下摩托车头盔,坐在我早就给他准备好的小马扎上,端起一小杯白酒,先是呵了一口气,然后放在嘴边,又深吸一口气,喝了下去。随着酒越喝越多,话匣子也都慢慢打开了。我也了解到,赵建民和魏铁娟两夫妇来的目的,就是建议并且要说服姐姐和姐夫买下新建的那座楼房,然后租给他们开饭店用。说到凌晨,郭安强也没有表态,只是打哈哈。

魏如娟坐在一边,脸带笑意地说:“我和你姐夫都五十多的人了,平素账都不会算,生意更做不来。羊啊驴啊,还有田啊之类的,都在这个村子里,假如……将来你们不用了,我们老两口去住也住不来,总是要上楼下楼的,爬不动不说,俺们两个姑娘,还不知道要嫁到哪里去。”

郭安强倒有意买下那座楼房。这里面的原因,说不清是为了增值,还是出于真心帮助小姨子魏铁娟。我虽然和郭璐璐订了婚,但在没有正式登记之前,很多话还是不方便说。他们在聊,我也只能陪着喝点酒,和稀泥似的说点他们双方都乐意听的话。

郭璐璐倒是啥话都说,她直截了当地对魏铁娟和赵建民说:“姨,这可不是小事,俺爸妈手里倒是有几个钱,可那也是让他们留着养老用的。你说的那座房子倒是位置不错,正在街头上,买下来,开个饭店啥的,倒没问题。要是你们自己买,那肯定是一件好事。可让我爸妈买了,租给你们用,这个事儿,都是亲戚,好了啥都好,不好了的话……那就啥都不好了。你们说呢?依我看啊,这件事大致行不通。所以,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免得到时候这没想到,哪儿没想到,弄得亲戚不像亲戚了。”

男女之间,一旦订了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睡在一起。起初,每次到未来岳父母家的时候,晚上就在另一个小屋里睡。每一次,郭璐璐都会陪我很久,她坐在床边,或者和我一起坐在火炉边聊天。有时候,两人也偷偷摸摸地做点双方都忍不住的事儿。魏如娟和郭安强当然也心知肚明。

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魏如娟也彻底死了心,对我和郭璐璐的婚事采取了听之任之和逆来顺受的方式。

但我对她却还是怀恨在心,主要是记恨她殴打郭璐璐的“恶行”,与此同时,我觉得魏如娟其实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丈母娘。

春节前,我买了一些东西照常去他们家,晚上又和未来岳父郭安强喝了大半瓶白酒。

郭安强摇晃着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郭璐璐过来了,我有点情绪高涨地抱住了她,正在闷头啃,门帘一动,魏如娟进来了,我虽然喝了酒,胆子有点大,可还是有些手忙脚乱。魏如娟到沙发旁边拿了扫把,扭身出门的时候,突然停住,对我和她女儿郭璐璐说:“算了,你俩就在一起睡吧,反正也订了婚。”

魏如娟的这句话让我怔在当地,不知道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等我想起来应当嗯一声的时候,她早就出门去了,而且,还随手把门拉上了。我看着郭璐璐,小声笑了一下,然后又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把嘴巴凑在她的耳边说:“哎呀,这下可就好了!上天啊,终于不用偷偷摸摸了。”

郭璐璐娇嗔地哼了一声,语带娇羞地说:“看把你高兴的,真是一个坏东西!”

我再次抱紧她说:“哎呀我的璐璐,我坏,还不都是你让的?”

郭璐璐又笑了一下,说:“你这个人的坏,就是天生的。只不过,让我遇到了,要是别人的话,早就幸福死了!”

这就是郭璐璐的情商,无论在什么时候,她的话都令人很舒服,即便是假话,也总是让人信以为真。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肉身之实,内心的秘密也会随之敞开。在男人看来,只要女人与之同床共枕了,才是真的爱了。女人则相反,唯有确认男人真的爱自己了,才会做接下来的事情。

无数个傍晚,我从部队骑着自行车到未来岳父母的家。尤其是冬天最多,因为部队的训练任务也相对较少,不像夏天那般经常加班加点。后来,郭璐璐告诉我,从部队驻地到他们家,有一条近路,但要经过一座水库,冰冻三尺,别说自行车,即使卡车开上去,厚达一米的冰面也还是纹丝不动。

傍晚戈壁滩上,干冷似乎要把人的手腕冻掉,即使全身因为骑自行车热气腾腾,可双手和双脚也还是如浸泡在冰水当中,龇牙咧嘴地疼。往往,我刚出营门,天就黑透了,唯有幽深如井的天空中的无数星星在浩渺之中,闪着令人安慰又有些恐惧的光芒。我打着手电,骑着自行车,走到那座水库的时候,四周的黑犹如铜墙铁壁。凭着他人留下的车辙和脚迹,我正骑着自行车前行,刚走了不到十米,后轮一滑,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冰上。冰的硬度显然高于磐石,我的膝盖一阵剧痛,然后是肩膀和手臂。

躺在冰上,我忍不住疼叫出声。这时候,别说往来的人和车了,连野兔和蜥蜴都躲在幽深的洞穴中不敢露出一根毛来。我躺下来,仰望着无尽的天空,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妄和空无,爱情、事业、前途、钱财等等,在这个阔大无边的戈壁,就像是一连串的笑话,那么庞大和不真实。

“我们家璐璐学习成绩相当好,尤其是数理化。从小学到初中,还从不吃亏,只有她欺负别人,别人都不敢动她一下。要不是她姥姥姥爷和舅母突然死了,俺们这孩子肯定能考上大学。”那个晚上,魏如娟又对我说。她虽然体胖,但从不喝酒。这和她身体内那40%的蒙古血统有些不相匹配。她之所以这么对我坦诚地说,多半是我喝了酒后,非常动情地对她和郭安强说:“你们俩不用怕,我这个人说话算数。你们俩没有生儿子,也指望着璐璐给你们养老送终。我现在既然成了你们的女婿,我在这里也向你们打个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们养老送终。要是你们不相信,将来我和璐璐生了孩子以后也可以随爸的姓。”

郭安强涨红着脸,眼角似乎也有泪水涌出。他端起一杯酒,主动和我碰了杯子,一饮而尽以后,也开口说:“刚才你妈说得一点不错,那时候,璐璐姥姥死了不到一年,她舅母也死了。那是一个特别贤惠的女人,娘家在王子庄镇最偏远的芨芨村。对公婆好,对俺家璐璐也好。要不然的话,璐璐也不会自己退学,俺们不同意,打她骂她,她也坚持去帮她姥姥和舅母带孩子,这不,就把自己的前程给耽误了。”

“能有这样的想法和做法,这个年头,像璐璐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她能这样做,我觉得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再者说,能知恩报恩的人,上天也会厚待她的。有句话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你们也放心,我和璐璐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肯定差不了。退一万步讲,即使我们自己混得不咋地,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对少不了你们的。”

说到这里,一向内心戏很多,习惯于背后做事儿的魏如娟低下头,清理着自己手指甲里面的灰垢,尔后抬起头,看着我说:“这人啊,不管是谁,都是一时一会,一个时期一个想法。再说,将来的事儿,那太远了,谁都难说。不过,你能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再者,老人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啊,你待我们好,我们也肯定不会对你差了。不瞒你说,我和你爸,我们早就买了养老保险。相信将来,即使有个啥事,也不会太亏待你的。”

我早就把这件事告知了我的父母。他们和郭安强、魏如娟的意见高度一致,说,隔得太远了,不好。再说,人的心,秋天的云,这会再好,也挡不住以后的变。母亲还举例说:“咱村的张某某,也是当兵出去的,在广西找了对象,没回来,老了老了,他要回来,老婆孩子不回,后来他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回到咱们这边,老死了老婆孩子也没来看他一眼。还有曹某某,当工人去了辽宁葫芦岛。和老婆闹不来,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不站在他这边。最后,也被人赶出来了。回到咱们这边,要不是还有三间破房子,估计得饿死冻死。”

如此等等,听得我毛骨悚然,风声鹤唳,但内心始终坚信,无论如何,郭璐璐不会这么对我的。

我把这些话委婉地转达给了郭璐璐。那也是夜间,夏天的四合院里果真凉爽,屋后果园里的蛙鸣一声接着一声。郭璐璐看着我说:“哎呀,这个啊,都是老年人的想法,再说,你们那儿就是一个山沟沟,出了一件稀罕事,十里八乡就传遍了。这类事儿不能说没有,但我敢摸着良心对天发誓。”

郭璐璐向着虚空举起右手。我急忙拦住她,一阵感动,把她又抱在怀里,尔后,两个人又如漆似胶黏合了一次。即便到了魏铁娟和赵建民家里,郭璐璐也和我一起睡。魏铁娟和赵建民也早就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大都这个样子,刚对上眼,就住在了一起。这是当代年轻人的惯例,也是人之常情。这也说明,王子庄绿洲虽然处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人烟稀少,四周荒芜,比起内地,现代化的气息还不怎么浓郁,但流行思潮在我们这个年代锐不可当,无孔不入。

在魏铁娟和赵建民家里,我和郭璐璐睡在另一个房间。两人先是做爱,完事之后又情意绵绵地聊天。这种状态,大致是最舒服的了。郭璐璐突然说:“哎呀,你知道不,我都知道我小姨跟谁有那个事儿。”我本来有点犯迷糊,想睡觉,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清醒过来。果真是桃花八卦最能撩拨人的神经。我先是哦了一声。郭璐璐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前些年,我在跟小姨看孩子的时候,小姨那时候就开饭店。姨父开着一辆货运车,在马鬃山里拉铁矿石。有个税务所的男的,好几次来小姨家里,总是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我又哦了一声,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关于魏铁娟和赵建民夫妻不怎么和睦的事情,我听说过。魏铁娟和她的初恋对象藕断丝连、珠胎暗结,我也知道。但魏铁娟和税务所的一个男的有那样的私密之事,我还是有些不大相信。可郭璐璐言之凿凿。我肯定相信她说的。心里想,这魏铁娟,也真的是不好,背着自己男人和其他男人进行床笫之欢,似乎有违妇道。

我抱着郭璐璐,手掌在她背上摩挲,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想,这类事情肯定不少见。人和人,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是人世上最主要的戏份。再者说,谁敢说自己一辈子只有一个异性伙伴?这方面不分男人和女人。想到这里,先前因为郭璐璐的讲述而再次蓬勃的身体突然绵软了下来,内心里充盈着一团类似柴烟一样的雾霭。

“你俩该找个日子把婚结了。”魏如娟站在他们家的院子里,肥胖的身体像一口硕大的米缸,发蓝的眼睛子弹一样瞄准我,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

我想也没想,就嗯了一声。和郭璐璐一起这么久了,魏如娟再不满意我,也得捏着鼻子接受这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事实。可我没想到,魏如娟竟然会催婚,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叫我震惊。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我摇摇脑袋,又使劲儿拍了一下前额,才扪心自问,尽管我很爱郭璐璐,可并不想结婚,反而觉得如此这般的状态挺好。

这一年,我二十八岁,郭璐璐二十二岁。按道理,也该成家了。和郭璐璐在一起三年多了,也该给她一个名分了。可对于结婚,我内心里有一种不自由的抗拒感,绝对不是不喜欢郭璐璐,更不想始乱终弃。

人在很多时候的复杂性就在于,总是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和思维,引诱和导致了行动的偏差甚至背离。按照民间的话说,那是着了邪魅了,心智被魔鬼控制了。可是我并不这样觉得。我再次电话给父母。

母亲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俺说的你不听,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吧,你结婚叫俺们去参加,俺们就去,不叫,就算了。”

对于母亲的态度,我有些伤心,还有些气愤和不安。可还是耐着性子对她说:“上次带璐璐回咱们家,你也见到了,她不是帮着你干活,就是跟着你串亲戚,好不好,你自己也该知道的啊。”母亲哼了一声,用胜券在握的口吻,硬生生地甩过来一句话,“这人好坏,一时半会能看出来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婚礼定在八月一日举行。

作为小姨和姨父,我和郭璐璐结婚的事儿,魏铁娟和赵建民都很积极,还自告奋勇地给我介绍了一家饭店。我觉得诧异,就问她说:“你们的饭店不行吗?”

魏铁娟脸色黯淡了一下说:“最近没开着。”我转眼看了看岳母魏如娟,又看了看岳父郭安强。他俩也都分别看了看我,没说话。等他们俩离开之后,岳母魏如娟才说:“真不正干,好好的饭店不开,每天也不少赚钱。结果呢,一山看着一山高,没心没肺地跑到绵阳去,搞传销去了。这不,车都卖了,穷得叮当响了,这才回来。”

我觉得诧异,就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岳父郭安强说:“就前两个月的事儿。”

我说:“她不知道搞传销是违法的吗?”

郭安强哼了一声说:“她咋不知道!要不是她后来去叫人家赵建民的弟弟也去,可人家弟弟是当教师的,有文化,当然也明白事理,亲自跑到绵阳把他俩弄回来的话,现在房子都得被她卖了。”

郭璐璐也接话说:“我小姨这个人啊,总觉得自己生来该是一个富婆,不管干啥,稍微糊弄一下,就是几十上百万块钱到手了!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在此之前,郭璐璐也没给我讲过这件事儿。我问她到底咋回事。郭璐璐说:“我也不知道,也是最近才听说。之前,小姨就电话找我爸妈,也让他们去。说得他俩还动了心。大概是我爸妈怕我知道了责怪他们,就没给我说。”

我说:“小姨也快四十岁的人了,咋没点儿脑子呢?”郭璐璐说:“算了,还是不说她的事儿了,咱们马上就要结婚了,结了婚,就开始自己过日子了。还是先盘算好自己的日子咋过吧!”我嗯了一声说:“结婚过日子,可是一个大课题啊。咱俩得好好配合着,争取把日子过得好点,有意思一点。”

婚礼前几天,我弟弟陪着母亲来了,算是双方父母见了面。这时候,我也由战士成为士官。也算是拿工资的人了。结婚前几天,岳母魏如娟突然给我提起了彩礼钱。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绷着脸说:“我给你说,多也不要,少也不要。别人家的闺女多少,俺家的闺女也多少。这样,你给三万八吧。”我一听,就说:“妈,你也知道,我现在刚刚拿工资不到半年,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

魏如娟一听,脸色变黑,几乎一字一句地说:“那不行,这钱是一分不能少。我和她爸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闺女拉扯大,我们原本就指望着璐璐给俺们养老送终的,现在她不听话,不争气,跟了你这个远地方的人,我们老两口人没了,钱再没有一分,那闺女就算是白养了!这个不行!”

前些天,在商量我和郭璐璐婚事的时候,我就十分诚恳地对她和岳父郭安强说:“我家里条件不好,我在外多年,也没给家里钱,家里也帮不到我。所以,彩礼钱,容我慢慢给你们。再者,咱这都成了一家人了。我的人品到底咋样,相信你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郭安强嗯了一声没说话。

魏如娟低下头,一边搓着手上粘的干面团,一边说:“人品这个东西就是一阵风,夏天说凉快,冬天就说冷。冻肉时候觉得西风像刀子,下地点种的时候,当然就会觉得东风来得可真好。都是随行就市的事儿。不可信!”

郭璐璐在旁边插话说:“妈,我们现在也确实没有钱。彩礼钱,我相信他会给的。这不还有我在嘛。不管到啥时候,我都是你和我爸生养的闺女。”

郭璐璐的这句话令我宽心,我也惊奇地发现,刚跟她领了结婚证,她就和我站队,成了另外一家人了。但我又觉得,其中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但是,恋爱中的男女都是一脑袋的闪电和玫瑰,至于风霜雪雨之类的,根本视而不见。

郭安强说:“总之一句话,我和你妈妈将来是要靠着你们俩的。天道人心,不管咋个情况吧,我无条件相信你们。”郭安强话刚出口,魏如娟大声说:“好,就你话多,上次不让你买王子庄的房子,你说帮铁娟两口子,都是亲戚里道的,该帮帮。这下好了,要不是买主来问了一下,说不定,那房子早就被铁娟做了抵押,贷款也都挥霍完了!你这个人,就是心软,到头来自己吃亏上当。啥毬玩意儿!”

岳母魏如娟骂起了岳父郭安强,我尴尬,看看她,再看看岳父,一时不知道怎么劝解他们。郭璐璐说:“爸妈,你们就别吵架了。这样吧,我们俩给你们打个欠条,三年以内还清,这样可以不?”

魏如娟斜了一眼郭璐璐,咬着牙,声音低沉而又愤怒地说:“你这个死丫头,老娘算是白养你个死妮子了!还没结婚,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了!……既然这样,那就打个欠条。三年内给不清,你个死丫头再登我家的门,打断你的狗腿!”

打欠条,我心里也有些发堵。躺在床上想,凭什么男人要给女人彩礼钱?女人出嫁天经地义。郭璐璐看到我不言语,知道我在生气。贴着我的耳边说:“打个欠条,又不是真要咱们的钱。先把婚礼办了,以后的事,就由着咱们了。”

我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再者说,郭璐璐能这么向着我,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老人们总是说,娶老婆就要娶聪明能干的,还要尽心尽力为家庭着想的。换句话说,在夫妻和爹娘公婆之外,一切的利益都是围绕着自己这个家的老婆,对男人来说的,当然是一种比天还大的幸运与幸福。

与赵建民和魏铁娟比较起来,我更开心。婚礼上,我单位的人大都来了。当然还有单位领导和他媳妇,也就是我们的曹嫂子。我还请已经升职的原单位领导做证婚人。和郭璐璐一起敬酒的时候,曹娟秀笑着说:“可别忘了,我还是你俩的媒人哩!”我说:“当然了,感谢嫂子给我带了个仙女老婆。”她哈哈笑。郭璐璐也笑,她又让伴娘倒了一杯酒,对着曹娟秀说:“为了感谢嫂子的恩情,我再敬您一杯。”说完,一抬头,就喝了下去。曹娟秀哈哈笑,她老公也很开心地说:“祝福你们俩终成眷属,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光宗耀祖。”我当然也不能示弱,直接拿起分酒器,把余下的二两酒,一口喝了下去。

结婚时候没钱,就找几个同事借了点,每人三千到五千不等,统共两万多块。快到年底的时候,同事就以各种理由要账,不是说过年回家探亲需要钱,就是说最近手头很紧。

我束手无策,跟家里要肯定不可能。我之所以不让爹娘为我的事情出一分钱,是因为我自己总觉得亏欠他们的太多,从小到大,没有给他们帮过什么忙,当兵之后,自己每个月有津贴,还跟他们要了几次钱。心里觉得愧疚。再加上我母亲从一开始就对我和郭璐璐的婚事不看好,直到我俩结婚,她还是忧心忡忡,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要是跟她开口,她也只能去我家的亲戚那里借了再给我。因为,此前一年,我弟弟结了婚,盘算下来,花了将近十万块钱。爹娘积攒的那点老底,早就被掏空了。

爹娘以为我已经参加工作,拿工资了,就该有钱。在他们心目中,凡是拿工资的人都有钱。跟他们说没钱,他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好像你说的话都是天外来音一般。

我把自己的苦恼跟郭璐璐说了,郭璐璐说:“咱们现在没钱,不代表以后也没钱。人都是通情达理的,有钱还钱,没钱咱跟人家说好话。”

我说:“只能这样了。”

郭璐璐说:“小姨租我爸妈的房子,说好一年二万八。我给爸说了,先把小姨欠的钱拿来,咱们应应急。”

我立马又来了信心,说:“事不宜迟,那咱们这个周末就去一趟王子庄镇吧。”前一段时间,我也听说,从绵阳搞传销回来后,魏铁娟和赵建民又开起了漠风饭店,生意大致一如往常,收入还是有的,但他们搞了几个月的传销,肯定也损失了不少钱,卖车的钱也都搭进去了。可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亲戚都是各过各的日子。有时候谁也顾不到谁。钱该要还是要要。不仅我这样说,岳父郭安强到我和郭璐璐的新家来的时候,也这么说。

了无生机的戈壁滩和沙漠都被覆盖了,俨然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车辆几乎断行,我和郭璐璐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沿着稀薄的车辙印,从部队出发,一路上东摇西摆,到傍晚时候,才走到三十公里外的王子庄镇。

魏铁娟、赵建民和他们读初三的儿子正在吃饭。我和璐璐披着一身冰霜踏进门,他们几个都很惊讶。魏铁娟擦了擦嘴角的辣椒油和汤汁,先是招呼我们坐,又对赵建民说:“赶紧再去下点牛肉面!”赵建民嗯了一声,放下筷子,转身就进了厨房,魏铁娟也站起身来,到房子后面,往锅炉里扔了几块黑煤块。

吃完饭,到楼上客厅坐下来,魏铁娟说:“喝酒吧咱们!”

我急忙说:“不喝了!”

魏铁娟笑着说:“少喝点,解解乏,骑车子骑了这么长的路。”

赵建民也说:“喝点吧!”

我看了看璐璐,璐璐说:“喝点就喝点吧,反正没啥事。”

魏铁娟回到她和赵建民住的房间,不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钱,说:“手头就这么多,先把这些拿着,剩下的,有了再给我姐姐姐夫。”我狐疑地看着郭璐璐,意思是,小姨怎么知道我和璐璐来他们家,就是要钱的呢?璐璐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扭转头,笑了一下,对魏铁娟说:“小姨,我俩知道你们也难。要不是结婚欠了外面的账,他的同事又催得紧,都在一个单位,不早点给不好。这才大老远地来找你们。”

魏铁娟说:“没事儿,有了就给,应当的。”

冒着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寒冷,赵建民到南边街上的卤肉店买了一些猪头肉、花生米和海蜇皮之类的凉菜,又带着极度的寒冷进了门。魏铁娟早就把一瓶白酒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打开,用玻璃口杯倒了四份。又拿出扑克牌,说:“咱们就打跑得快,谁输了谁喝一口。”

这是当地的规矩,也是一种助兴的方式。我当然和我老婆郭璐璐一伙儿,赵建民和魏铁娟成对,如此打牌喝酒到凌晨,都觉得困了,也都晕晕乎乎了。我正要酣然入梦,却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桌凳摔倒的声音,咚咚地,整个楼房都在回响。不一会儿门又开了,魏铁娟大声嚎哭着跑到客厅,然后传来了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我说:“起来吧,璐璐。”

郭璐璐的酒量极好,半斤八两一般不在话下。她说:“这事儿咱们咋管?出去劝谁都不对。再说,他们俩经常这样,尤其小姨,闹事不分时间地点,只要自己不高兴,就和姨父闹腾。我要是姨父,我早烦透了,跟她一刀两断了!这一次,估计是小姨又让姨父回去跟公婆要钱。姨父可能不同意。就又闹起来了。真是的。跟人家关系处得不好,还跟公婆要钱花。也亏小姨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我哦了一声,觉得小姨魏铁娟这样做确实不好,再苦不能苦父母。再者说,天下哪有打着骂着要人家给钱花的事儿呢?

此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赵建民下楼去找魏铁娟去了。我穿上衣服正要出门,郭璐璐说:“等下我。真是的。早知道这样,咱们晚上赶回去了。省得看着他们闹事!”我也无奈地摊摊手,说:“遇到了,不闻不问,也不对,还是去看看好。”

郭璐璐嗯了一声,也穿衣起床。正在这时,传来卷帘门嗤嗤啦啦的声响,在冬天的黑夜,显得格外突兀。不一会儿,赵建民就扶着魏铁娟上楼来了。郭璐璐拉了我一把,趁势回到了房间。

十一

冬天时候,我和赵建民一起到酒泉去,打算弄点蔬菜回来卖,赚点儿办年货的钱。这是岳父郭安强最擅长的一件事儿,他最喜欢买少卖多,赚差价。

当晚住在酒泉,两人吃饭时候,要了一瓶酒。酒酣耳热之际,就打开了话匣子。话题无外乎老婆和孩子。赵建民涨红着脸说:“人活一辈子真是难。遇到一个好老婆,可真是福分。我们的侄女璐璐,就是一个特别会过日子的好手。你算是有福气的了。”

我说:“璐璐确实很好,我很知足。”

赵建民叹息了一声之后,端起酒杯,说:“咱爷儿俩再喝一杯。”

没等我端起杯子,他就把酒吞了下去。

我也急忙倒进嘴里。

赵建民又说:“我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年轻时候,原本以为娶个老婆回家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他妈的,可现在,有时候从心里觉得,这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过得好。”

我知道赵建民这句话的意思。但作为晚辈,当然不能口无遮拦,添油加醋,古人说:“宁拆十座庙,不坏一门亲。”关于赵建民和魏铁娟的婚姻,我只能说好劝和,绝对不能说其他的话,要不然,传到魏铁娟,特别是我岳父岳母耳朵里,非要挨他们的臭骂不可。

赵建民又说:“他妈的婚姻就是对人的一个摧毁,就像你们部队的导弹,好像也很精准的吧?哼,哪一天老子撑不住了,指不定会干出点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笑笑说:“姨父你真是懂行的呢!人这一辈子,还是平安健康第一,其他的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赵建民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冲着我虚晃了一下,旋即就又喝了下去。我说:“姨父,咱们喝得不少了,这一次就算了吧。”

赵建民放下酒杯,苦笑了一下,说:“这酒怎么这么好喝?喝了无数次,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觉得这么好喝过。”

我说:“想喝了咱们回去再喝。”

赵建民说:“算毬了,一回家,我整个人就像他妈的一根快烂了的木头桩子,好话说不得,坏话更不能说。就是他妈的一头猪,而且是满头都是绿苍苍、油腻腻的,像个他妈的阉叫驴。”

说着话,赵建民的眼泪就哗哗往下流了,清鼻涕也跟着出来了。

我说:“姨父,咱们回去休息吧。”

赵建民眼睛一瞪,大声说:“不行!还没喝够。再喝点。”说着,又倒了满满一杯,自己端起来,哧溜一声就又全喝了。我下意识地把剩下的酒拿过来,藏在自己身后。看着赵建民酩酊大醉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心疼,真的觉得,这个男人活着太不容易了。而他的所有不容易,都源自家庭,具体说,源自老婆。夫妻本来是合作的关系,不是这个强于那个,也不是那个压制这个。

至此我也才明白,三十岁之前的男人,基本上还是浪荡的,今天不管明天,一旦有了孩子,他就开始真正回归家庭了。女人则不然,可能一开始纯情、忠诚,可一旦有了孩子或者进入现实生活时间久了,就会叛逆,甚至离经叛道,走向另一个极端。据我岳母魏如娟零星说到魏铁娟少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我也知道,像魏铁娟这样的少小和青年时期很听话的女子,一旦成了家,叛逆是必然的。

从心理学角度说,每个人一生当中都会有一个特别叛逆的时期,相比成年后的叛逆,青年时期的叛逆显得尤为重要。

魏如娟说:“铁娟小时候基本上没挨过打,我爸妈都很疼爱她。她也争气,从不和爸妈顶嘴。让做啥,就去做啥。即使我那个兄弟,就是你舅舅欺负她,她也不会跟我爸妈告状。就连找对象结婚,也都是爸妈说了算,尽管她不愿意,可还是听了爸妈的话,跟赵建民结婚了。”

郭安强接话说:“人家赵建民家里条件也不错。两个儿子,赵建民是老大,弟弟在嘉峪关当教师,收入也不少。还有一个姐姐,嫁到了芨芨村,家庭条件也还过得去。最好的是赵建民的爸妈,两人特别能干,光种棉花和苞谷,一年少说也能收入个七八万块钱,根本不用靠孩子们。再说,孩子们接济,那是他们的孝心。”

有很多时候,我想和魏铁娟单独聊聊,毕竟,她是魏如娟唯一在近前的妹妹。他们的爸妈都不在人世了,兄弟姐妹之间,是最亲的人了。可完全没有机会,我这个侄女婿,当然不能单独和小姨同处一室,或者很亲近地说些什么话。我的意思是,应当和她聊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女儿和儿子都快上大学了,眼看着出来工作,嫁人成家了。夫妻两个,最好不要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来闹去,鸡飞狗跳,跟孩子们做个榜样。再者,两个人的年纪也都越来越大了,经常吵架、打架完全不合适。尽管我预料到魏铁娟不会听我的,但我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毕竟,在我的思想观念中,家庭和睦,亲戚的日子都过得好,那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我和璐璐去他们家要钱之后,西北的冬天越来越庞大、幽深,冷像是无数偷袭的敌人或者魔鬼,无论在哪里,都能够感觉到它们那种杀伐果断的敌意。春节前几天,我给岳父母买了一些东西,弄了一辆车送到家里。闲聊时候,岳母魏如娟说:“铁娟和建民把他们的房子卖掉了。”我有点吃惊,反问说:“他们为啥把房子卖了?”

魏如娟说:“还不是为了还别人的账。”我又说:“那他们住哪儿啊?”

郭璐璐插话说:“肯定住在我爸妈的楼房里去了呗!”

对此我非常惊讶,祖辈以来,乡村人似乎都恪守着宁可饿死也不卖房屋的传统理念,老人们还说,不管你在哪里,过啥样的生活,人都有老的那天。叶落归根是必须的,或者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到老家,还有房子住,有几片薄地,还可以糊弄住肚子。这种理念当中,有对祖业的看重,也有对人生无常的一种预想和寂寥晚年的妥善安排。魏铁娟卖掉自己的房子,完全是离经叛道的行为。

郭安强哼了一声说:“就怕他们一家赖在咱们的楼房里不走了,都是亲戚,到时候人家不挪窝的话,哄不走、撵不走、打不走、骂不走,那可就没办法了。”

魏如娟也说:“这几年了,租金给了五千块,还有五万多块没给。我看啊,早就是肉包子打狗了。”

郭璐璐生气地说:“当初不让你们买那房子你们不听,非要买。看看,现在惹了天大的麻烦了吧!”

我也说:“这还真是一个麻烦事了。不过,我相信小姨和姨父不是那样的人。”

魏如娟说:“现在的人,都是为了钱的,哪还顾得了亲戚朋友呢?”

我无言以对。

郭安强笑着说:“已经成这样了,也就只能这样了。”

几天后,春节踩着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到了每个人的面前。忙完单位的事儿,我就和怀孕八个月的妻子郭璐璐回到了岳父母家,准备过年。大年三十,我帮着郭安强贴好了对联,又扫了屋里和院子。下午,天晴了,垂直照耀的日光打在雪上,反射出无数耀眼的白光。岳母魏如娟接了一个电话,还没挂掉电话,就一脸怒气地说:“这死妮子,简直是不知好歹。”

我问她咋了。

魏如娟说:“建民带着她和孩子回村里过年,谁知道,铁娟那死妮子就不愿意在公婆家里待,一进门就跟人家闹事,这大过年的,简直不像话,不值得人搭理她!”

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对正在做饭的郭璐璐说:“你看这大过年的,小姨和姨父又闹事,要不然,我去把他们接过来,在咱们家过年吧。这样的话,人家老人也能好好过个年,小姨呢,到咱们家,估计就不会闹事了。”郭璐璐说:“你这个人啊,啥都好,就是心太善。”

在一边烧火的岳父郭安强说:“我觉得这样也可以。”

我看了看郭璐璐,又出门对岳母魏如娟说了。

魏如娟说:“你看吧,咱们也不差吃的喝的。”

我说:“那行,我过一会儿去把小姨他们接过来。”

回屋拿了手机,拨通了小姨的电话。魏铁娟说:“大过年的,到我姐姐姐夫家,不太好吧?”语气里明显有些犹豫。

我说:“无非是大家一起热闹,多几个人,打个牌、喝个酒之类的,不存在什么好不好!”

魏铁娟说:“嗯……那行吧!”

我又说:“让姨父也来。”

魏铁娟哼了一声说:“不带他狗日的去。”

十二

王子庄镇乃至整个西北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三月中旬,在东风的吹拂下,万物才开始有模有样地露出地表,给这人间带来又一年的光阴。我和郭璐璐的孩子出生了,郭安强和魏如娟比我和郭璐璐还高兴,尤其是魏如娟,从孩子出生之后,几乎每天都守着。同时,我也慢慢地发现,这孩子不仅和他的爷爷奶奶缘分浅,也和我没啥缘分。我一抱他,他就咧着小嘴拧着小脸哭。他一岁的时候,正是夏天,我和郭璐璐带着他,从我们部队的机场先是飞到了北京,在办事处住下,先玩了动物园和海洋馆。又回到了我的老家。爷爷奶奶当然高兴了,抱着他不忍放手。他也很高兴。他爷爷总是给他捉些知了和蝴蝶玩。他倒是很开心。他的本意是喜欢蝴蝶和知了的,可每一次,都舍不得放走,以至于知了和蝴蝶,最终只能死在他手里。

尽管之前极力反对,但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母亲也开始觉得,郭璐璐这个儿媳妇确实不错,每次出去,都拉着她,婆媳两个一起去买东西、串亲戚。惹得四邻都觉得我母亲有福气,虽然自己没有亲生女儿,但郭璐璐这个儿媳妇比亲闺女还好。

我更满足,也总是以这辈子娶了郭璐璐为人生最大的成功和骄傲。可有一点,我和郭璐璐所生的儿子,却不怎么和我亲热。一方面有我平时忙,没时间陪着他玩的原因,另一方面,从儿子出生那一天开始,我就只是想和儿子做朋友,没以父亲的角色来对他进行管束,因为,郭璐璐教育孩子一直非常严厉,从两岁开始,只要儿子犯错,她就毫不手软地进行批评教育,甚至扇儿子耳光,每次都打得儿子吱哇乱叫。

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郭璐璐体现出两个极端,极端的爱与极端的教育。她自己并不懂得什么高深的育儿道理,只知道,儿子犯了错,首先要给予严厉的责罚,唯有这样,才能使得他记住,永不再犯。

极度的爱往往会导致恶。就像我岳父郭安强、岳母魏如娟和小姨魏铁娟的关系。他们的本意是想帮着魏铁娟挣钱,早点发达起来。可慢慢地发现,他们事与愿违了。

郭璐璐说:“小姨做的事儿都不好,在外面给别人说,那楼房是她自己买的。”

我说:“虚荣心谁都有,小姨肯定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说说而已。”

郭璐璐却说:“这事儿看起来是小事,可天长日久,不仅别人会信以为真,恐怕连小姨自己也会认为那房子就是他们自己掏钱买的。”

郭璐璐的这句话显然很有道理,人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无论是谁,都非常善于给自己制造心理幻象,天长日久,最终连自己都会坚信不疑。魏如娟也说:“铁娟有时候做事也不顾影响,自以为是,怂人逞能,就是她最大的毛病。”

郭璐璐说:“现在最要紧的事儿是和小姨他们立个协议,然后再公证一下。免得以后麻烦。”作为家庭的一员,对这件事,我当然有发言权。听了郭璐璐的话,看着她说:“小姨应当不会是那样的人吧?再说爸手里还有购房合同和房产证。”

郭璐璐说:“你根本就不懂得,少掺和,小姨经常说那房子是她的,时间长了,王子庄镇那些人也以为真是她的,到时候有了问题的话,我们去跟她讨要,别人会怎么看我们?肯定有人说我们欺负她,甚至会背后骂我爸妈说,当姐姐的霸占妹妹的财产。到时候你就是有一千张嘴巴,也解释不清!”

郭璐璐这句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同时也觉得了一种巨大的屈辱,是男人的尊严被轻视和践踏的那种。是的,自从有了孩子之后,郭璐璐就开始独断专行,所有的事情,哪怕是早餐吃什么,晚餐怎么吃,都要按照她的意愿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她也坚持自己的,给孩子吃穿最好的,但千万不能惯着他,该打就打,该罚就罚,绝不手软。对我,大致也是如此。自从结婚那天起,我的工资卡就被她没收了。开始我觉得,她操持家,拿着我的工资卡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也相信她不会乱花一分钱,因为,郭璐璐这个人,不管和谁打交道,哪怕是自己爸妈,时时处处滴水不漏之外,还从来不吃一点亏。

我红着脸,起身到院子里,带儿子去屋后的果园里玩了。黄瓜、青椒、茄子和番茄等等长得异常茂盛,果实满缀。我从中摘了一根小黄瓜,用清水洗了,给了儿子一点,然后塞进自己嘴里,一口咬下一大截。心里还在愤愤不平,为郭璐璐刚才呛我的话。站在明亮而热烈的日光下,我觉得自己很委屈,在家里,说句话都听不到半点回响,别说放屁了。郭璐璐这厮倒是很顾家,但就是过于强势,把我这个大男人整得好像墙洞里的老鼠,深更半夜捉蚊子的壁虎一般。

他们一家三口还在屋里说那房子的事儿,我本来还想参与,可郭璐璐那句话,让我实在不想再说什么。同时我也想,不管如何,岳父母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房子更是。我觉得我是一个男人,结婚那么大的事情都没有跟自己的爹娘开过口,这一辈子,也绝不可能再平白无故地占有谁的财产。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岳父母的钱和财产,他们养老够用了当然好,不够用那也没什么,既然我娶了他们的闺女,成了他们的女婿,我就会履行当初的诺言,不管将来如何,都要为他们老两口养老送终。

我以为这件事也就是说说而已,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郭安强出了门,穿上我给他买的那件蓝色衬衣,骑着摩托车就出去了。

碰到魏如娟,我故意搭话似的说:“爸又出去啊!”

魏如娟说:“可不,让他到王子庄镇找魏铁娟和赵建民,签订个租赁协议,然后再去县城里公证。”

我哦了一声。心里想,这显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他们不听,不在乎,可也要事先征求下我的意见啊!他们商议了,就直接去做了,把我当一团空气。我更加气愤。不过,转念一想,我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自作多情。也可能,岳父母和郭璐璐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他们家里的重要一员。

单位正好任务忙,周末也没回来。我奇怪地发现,在此之前,还不到星期三,我就想回家了,主要是想郭璐璐和儿子。尽管儿子有时候不是和我很亲,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他聪明可爱,想象力尤其好,而且富有很好的绘画和文学天赋。常常语出惊人,郭璐璐带着他学油画,他自己画的画不仅有意境,还很有趣味。

我也觉得,当初自己想得不错,即夫妻两个出生地距离远,生出来的孩子会很聪明,也有天赋。还有郭璐璐血统里的那一点蒙古血脉。都在我儿子身上得到了现实的体现。

可现在,我竟然不那么着急回家了。我和郭璐璐结婚已经八年了,孩子也快七岁了。之前,我总是觉得,周末回到老婆孩子身边,特别是在家里和儿子玩耍,甚至父子俩在床上你捅我一下,我挠你一下,叽叽咯咯地笑个没完,是最幸福的时光。可现在,我却有些心灰意冷,只想一个人待在单位宿舍,看看书和电视,或者仰头睡大觉。这种变化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周日晚上,郭璐璐打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她。

我支吾了一阵子说:“肯定想了!”

郭璐璐哼了一声,说:“你这是敷衍。一看就不像!”

我嗯了一声,懒洋洋地对她说:“刚喝酒了。”

郭璐璐说:“喝酒了不是更想我吗?”

我说:“这不,还没来得及嘛!”我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掉了。

十三

当我再次回到家,已经是两周时间后了。一进门,郭璐璐上来抱我,儿子也喊着爸爸爸爸搂住了我的腿。这一刻,我觉得幸福而又美妙,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晚上,儿子睡下,夫妻生活的时候,我有点生龙活虎,鲸吞万里。完事,又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我正要酣然入睡。郭璐璐抱着我却说:“这一次,得跟小姨他们打官司了。”

我惊讶地问她,“咋回事?”

郭璐璐说:“瞧瞧,看看,我开始的判断没错吧,现在还果真按照我的预言来了,让小姨签协议,她坚决不。让她搬出来,她也不。这不,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说:“哎呀,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儿,咋发展成这个程度了?”

郭璐璐满腹怨气地哼了一声,说:“一开始我早就说了,这人啊,天生都是记仇不记恩的。你对他千好万好,稍微一点不好,马上就变成仇人了。以前所有的好,也都变成了别有用心和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不,小姨居然说,我爸多次强行和她发生过关系。”

“我操。小姨怎么能这样?”我忍不住爆了粗口。也开始觉得,魏铁娟这个人,简直不可思议。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可又一想,所谓无风不起浪,几年前,就有人这么说。我也只是通过表象进行判断的,至于真有还是假有,我只能算是一个局外人,甚至,连我岳母和郭璐璐、姨父赵建民等等,也都是不明内情的人。到底真的假的,只有我岳父郭安强和小姨魏铁娟两个人心知肚明。

郭璐璐又说:“这下,我爸算是百口莫辩了。不过,我们不怕,这年代,啥都讲究个证据。没证据,即使我爸真有那回事儿,也不怕她魏铁娟乱咬胡说!”

从郭璐璐的这番话中,我已经觉察到,她和小姨,甚至魏如娟和魏铁娟两姊妹的关系彻底决裂了。我仰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不禁思绪万千。

郭璐璐说:“你咋不说话了呢?”

我嗯了一声,说:“说啥呢?这事儿,也不是我能说的……我相信,只要有你在,这事就不难办。”我的这些话,显然是带有怨气的。

郭璐璐肯定听出来了,然后哼了一声,扭转身子,把肉乎乎的后背甩给了我。

第二天早上起来,儿子缠着我陪着他玩。郭璐璐在打电话,说了很久。然后站在书房门口对我说:“看起来,必须得和魏铁娟对簿公堂了。现在轮到你出马了,抓紧时间写个基本情况,然后给律师看看,再根据他们的意见修改。”

我哦了一声,心里想,本来都是亲戚里道的,这么做,确实很没有脸面,两家以后的关系,可就是仇人了。想到这里,我说:“这事儿,是打官司,实话实说就行了。”

郭璐璐眼睛斜了一下,眉毛跳动,讥诮说:“哎哟,这下可用到你了,你看你这个狗屁态度。”我心里腾起了一团火,便没好气地说:“本来就是嘛,都是爸妈占理,怕啥,走到哪儿,这官司铁定是咱们赢!”

郭璐璐这才脸色和缓了下来,拉着儿子,说:“咱们出去玩。”儿子嗯了一声,顺从地跟着郭璐璐出了书房。我坐下来,可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个事儿。颓然了半天,才忽然明白,我还是对魏铁娟和赵建民有些同情之心,尤其是姨父赵建民。这是一个老实人,在家里没地位,在外面也没人在乎。一个男人,窝囊成这副模样也够憋屈。可是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什么同情和谅解可言了。在此之前,魏铁娟认个错,说句软话,我岳父郭安强和岳母魏如娟也肯定不会拿她怎么样。毕竟都是亲姐妹,不把人逼到无路可走,他们也定然不会不顾血缘亲情的,再者说,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即使官司打赢了,把魏铁娟他们赶出去,房子物归原主了,也还是惹得四邻笑话,两家的名声在当地都会受影响。

把情况写好,我给郭璐璐看。郭璐璐改了其中几个地方,而且告诉我说:“有些地方可以写得严厉一些,比如魏铁娟的恶劣,诬赖我爸,倒打一耙,不知恩报恩,最后还像疯狗一样咬她的恩人等等。”

我说:“这……不至于吧。”

郭璐璐说:“啥不至于啊,本来就是这样。”

我说:“那好吧!”

折腾了一会儿,郭璐璐满意了,才说:“先这样吧。”

我说:“其实我写的这个不算,律师会自己再做材料,他们估计是根据掌握的证据和实际情况来做分析判断,然后再进行法律辩护吧。”

郭璐璐说:“律师当然有律师的事儿,咱们这边先整好给他。再者说,咱们也是给他们付费的,肯定得为咱们服务。”

我和郭璐璐其实都是法盲,对诉讼这类的事情完全是班门弄斧。可郭璐璐完全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来,她以为,谁付费,律师就理所当然地为谁说话,甚至卖命。我稍微懂一点,就是在法律上,凡事都得讲证据。而且,她让我写的,只能是一个参考。不过,她坚持要写得感情色彩浓烈一些,我只好照办。同时,我的心里也有些不寒而栗。不管如何,魏铁娟都是我岳母也就是郭璐璐亲生母亲的同胞妹妹,无论对方再怎么狗急跳墙,不顾后果,为了那么一点财产,根本不必要这么一网打尽,痛下杀手。最重要的是,我岳父郭安强手中还拿着当初购买房屋合同,以及付款的凭据,就凭这一点,无论如何,魏铁娟和赵建民都无法将那房子据为己有的。

周一上班路上,我感到一阵轻松,心里想,幸亏单位离家属院远,每周一去,周五下午返回。不然的话,因为岳父母家和小姨姨父之间的纠纷和即将开打的官司,我不知道要受郭璐璐多少恶言恶语。我也没想到,开始通情达理、知恩报恩,处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郭璐璐,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六亲不认,抓住机会,就要置人于死地。这是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的根本原因。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对自己的亲小姨都这么做,我和她一起生活,要是犯了啥错,或者她不爱我了,她会用什么样手段来对付我倒在其次,主要是她的这种有些诛心似的想法,简直无法想象。

好在连续几天没事,就是每天晚上打打电话,和她和儿子说些话。周四晚上,郭璐璐来电话说:“告诉你啊,官司不用打了。姨父已经替我们家收拾小姨了。”

我急忙问她怎么回事。郭璐璐呵呵笑了一声,说:“你知道,姨父那人很老实,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这一次,可能是真的忍不住了。把小姨打了一通,而且,下手也不知道个轻重,把小姨打得送到了医院,现在还在急救。”

我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想到一句话,千万别把老实人惹急了,他们一旦发怒和出手,那就是天大的后果。关于这一点,我倒没有怎么吃惊,反而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觉得整个事情有了一些悲剧甚至是惨剧的意味。事实上,赵建民一直在劝魏铁娟不要这样做,房子原本就是姐姐和姐夫的,硬赖是赖不赢的。自己的名声本来就差,再这样做,就真的成了臭狗屎,这一辈子,再没有任何人敢跟咱们打交道了。魏铁娟不听,还指着赵建民的鼻子骂他窝囊废、怂包,简直不是人日的。在魏铁娟淫威下憋屈了半辈子的赵建民真的怒了,操起一根木棍,就朝魏铁娟抡了过去,嘴里发出猛兽一般的嘶吼声,连续打了魏铁娟十几棍子。要不是邻居拉住,魏铁娟估计就被他打死了。

发泄完,赵建民也嗷嗷地哭喊着,疯一样跑出门去,上了马路,又朝戈壁滩奔去。魏铁娟的伤情,医生诊断为重度脑震荡,外加两根肋骨骨折。魏铁娟被她公婆接回来,就在家里休养。在沈阳读大学的大女儿和在兰州读大学的儿子也都回来了,探望了魏铁娟,又出去找赵建民,把王子庄周边的村子和废弃的房屋都找遍了,又去了金塔县、酒泉和嘉峪关找,也还是没见赵建民一根人毛。

一个多月后,郭安强、魏如娟弄了一辆车,把魏铁娟和赵建民放在楼房里的各种家具连同餐桌、大铁锅、案板等等,都送到了赵建民家里。

听到这一幕惨剧,我觉得心疼,还有一股阴冷之气,在周身流窜,弄得全世界都砰砰作响。一年多后,赵建民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他已经七十多岁的父母整日以泪洗面,还得照顾神情总是有些恍惚、时不时发癫的魏铁娟。趁郭璐璐高兴的时候,我小心翼翼说:“咱们要不去看下小姨?”

郭璐璐说:“去看她干吗,已经是仇人了。”

日子就这么风来风去,尘土狼烟,美好的都是瞬间。几年后,我服役期满了。我建议郭璐璐带着孩子回我老家的城市买房子。郭璐璐一口回绝,还骂我说:“你可是当初说好,留在这里,为我父母养老送终的啊!怎么反悔?”

我说:“咱们也可以把爸妈带上嘛,反正圆圆,我小姨子人家已经在郑州安家了。”

郭璐璐说:“那也不,要回你一个人回,我和儿子,就在这里陪爸妈。”

然后又看着儿子说:“咱们在这里陪姥姥姥爷,咱不去河北,你说是不是啊儿子?”

儿子很响亮地回答说:“就是的,妈妈。”

看着他们母子,我眼泪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离开部队的时候,去向老领导和他夫人曹娟秀辞行。这些年来,我一直和老领导的关系相处得很好,时常走动,我有事情请他出面帮忙,领导也很尽心。这使我感到欣慰和幸运。曹娟秀关心地问,“璐璐和孩子,这回跟你一起走不?”我强装笑脸,说:“嫂子,还是感谢你和我们首长啊,有空了到河北来转转,我保证接待好。”曹娟秀笑说:“那敢情好,河北最好的,就是那个……啊,驴肉烧饼了吧?”我说:“是的。当然,还有荷叶包鱼、酸枣汁和太行崖柏。”

晚上,我跟郭璐璐大吵了一架,而且是结婚十年来最凶的一次。两人态度都很决绝。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一个人先去了岳父母家跟他们告别。郭安强脸阴着说:“我和你妈妈也在考虑,要不行,说不定哪一天,就投靠你去了。”

魏如娟说:“你先回去,把房子买了,我们把王子庄镇里的房子也卖掉了,就去投靠你了。”我说:“我弟弟已经在市里买了房子,我和他同一个小区,买一套大的,在那里等你们来。”

说了一些惜别的话,他们老两口笑着把我送出门口,看着我上车。车子驶出他们村子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看,这个古朴而熟稔的村子,依旧是成行的四合院,聚集在一面荒滩上,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弱水河,此刻的河水,已经再次结冰了。白色的冰,在宽阔巨大的河道里,宛如一根不断曲折、断续的银线,向着巴丹吉林沙漠纵深处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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