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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 上

2023-08-15

江南 2023年6期
关键词:法师阿婆烟花

□ 赵 雨

腊月十七,距离春节还有十三天,抚养我十八年的奶奶撒手人寰,临终前,将一个玉镯交给我,说是从今往后见不到了,存个念想。她不是我的亲奶奶,十八年前,这位好心的老人家在某家隐蔽的领养机构收养了我,她单身一人,关于她的身世对我是个谜,正如我的身世对她也是个谜。两个自带谜团的人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如今她故去了,处理完她的后事,十八岁的我背上单肩包,踏上了前往异乡的大巴车。

我的旅程没有目的地,车厢内挤满人,车子每到一站,下去几位,迎接他们的亲人在车站等候,到后来,车内只剩我一人。面容和善的大巴车司机这时才注意到我,便和我攀谈起来,他问我在哪一站下车。我说,终点站。他说,那是你的目的地吗?我说,不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是来旅行的。他说,旅行?今天可是大年三十。我说,没错。他说,没人会在大年三十一个人旅行。我害怕陌生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便说,临时有点事,来不及回家过年了。幸好这不是个热衷打听别人隐私的司机,他说,既然这样,介绍你一个好地方。我说,哪里?他指着前方说,下一站,你下去后,会看到一条山岭,岭上有两座庙,一座叫云麓禅寺,在半山岭,另一座叫灵峰禅寺,在岭顶,不能算景点,但绝对值得一看。听说是寺庙,我有了点兴趣,当下决定就去那。

汽车抵达时,已是晚上九点,站名叫云渺站,一个惹人遐想的名字。作为最后一名乘客,我和司机隆重地告了别,他从车窗内伸出手,我站在车外递上手,我们握了握。他叮嘱我,那条山岭难翻,如果真想去,明天再动身,前方走两百米,有一家小旅馆,先住上一晚。我感谢他的好意,他踩上油门,以极快的速度驾驶着大巴车,消失在夜色中。

那家小旅馆果然一眼能望见,挂着一块灯牌,叫作云渺旅馆,五分钟后我办了入住手续。老板娘正在前台,和她聊了几句。她得知我明天要翻那条岭,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明天?我说,对。她说,明天这时候可有点不大合适。我说,为什么?她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一场雪,这种天气翻蒲脊岭,怕有危险!她说得一本正经,能察觉到真的有为我这异乡客在担忧,但这不会影响我的计划,因为听到会下一场雪,反而增加了我的游兴。我说,那叫蒲脊岭吗?老板娘说是的,那岭很早前就在了,过去是商人、行客来往的运输官道,翻过岭,山的另外一边是繁华的闹市。岭道表面铺着一截截石板路,越往上,越陡峭,铺路的石板当年还是毛驴和马匹驮运上去的。我说,这样的地方,更得去看看了。

第二天一早,七点不到,我穿上一件蓝色羽绒服,一双浅灰山地鞋。刚要出门,不知谁抱了两手冒气的红薯来,住宿的客人本就寥寥,老板娘抓了两只塞到我手里,说路上吃,回来时,若方便,还来这落脚。我一个劲说好的。就这样,我拿着两只热烘烘的红薯,告别老板娘,旅馆前的机耕路在前方一转,她站在门口的身影被岭下的一座小山丘遮没了。

蒲脊岭以绵延的姿势在我眼前铺展开,我在山脚下站了许久,不知何时,空中飘下细碎的雨丝,不一会儿,远处的群山蒙上一层轻腾的雾气。我走上石板道,山势往上倾斜,一气走了十来分钟,始终保持匀速,停下歇息时,回头一望,老板娘的小旅馆在山脚已变成米色一点,苍茫的竹林包裹在雨丝中,竹尖弥漫一层雾气,雨丝落下来,像一根根极细的针,落在雾气上,仔细看去,那片雾气似乎在游动,以缓慢得让人觉察不到的速度往竹林中心聚拢,聚拢的雾气达到足够量时,彼此又互相渗透。

石板道的两旁是黄土路,由于下雨的缘故,变得泥泞,黄浆般的湿泥混合着雨水,黏在路面。我提着裤脚小心翼翼地走,茶树整齐划一,相距不远的灌木参差不齐,站在岭上望去,它们组成了几道错落有致的屏风,在雨丝的笼罩中,蒙上了一层比竹林更为稠密的雾气。

一派冬季特有的山间雨景,让我身心舒展。

放眼望去,一道黄色围墙在竹林后浮现,墙体不宽,高可两米上下,围墙内,隐约可见一座黑瓦建筑,一角屋檐在竹叶间若隐若现。我暗自揣测,这就是云麓禅寺吧。

连通寺院和蒲脊岭的,是一条山间水泥道,我抽紧背包带,顺脚拐上小道。不到五分钟便来到寺院的山门,果然是,云麓禅寺四个浓厚的黑字镶嵌在一块描金匾额中,龙飞凤舞,左下方落款:庚戌年,云飞禅师。不知这云飞是谁。跨入山门,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香烛气息,寺院面积不大,差不多四合院的大小,东西南北一拦,在这半山岭,拔地而起。寺院中央摆着一架大铜鼎,横放一根长铁条,四根尖锥插着四根粗壮的蜡烛,火苗在鼎檐的护佑下,丝毫不受雨的影响,鼎内铺了一层厚厚的香灰,不计其数的檀香插于其间。铜鼎的两边,两棵大樟树,腰身五人合抱不过来,树皮长满青苔和石韦草,树冠像一把广袤的大伞。

大铜鼎和樟树的后面,一座庙宇,歇山顶、黑瓦、重檐,第一檐和第二檐之间,挂着一块长条横匾:觉行俱圆。入殿,殿堂正中,坐着弥勒佛,左右两侧,四大天王。这里也有一股好闻的香烛气,四壁有碑刻、拓片,都看了看,返回正门,在觉行俱圆的下方,见着一人,这大年初一的庙里,本就没多少香客,一个女孩出现在我视线内。她跪在弥勒佛前的蒲垫上,双手合拢,指间夹着三根点燃的檀香,闭目合眼,嘴唇微微翕合,似在默祷。她穿着一件白色开丝米,脚上一双褐色的皮鞋,身材修长,微曲的双膝线条匀美,腰身高挺。她的侧脸,尖削的下巴衬托出一条悬直的鼻梁,白皙的肌肤,在这光线微暗的大殿内,呈现出淡红的色泽,像白瓷杯上的彩釉经微火一烘,留下一圈柔滑。

我侧着身子,假装漫不经心,偷偷看她。她睁开眼,将指间的三根檀香插入桌上的小香炉,起身时,一回头,和我的目光相接,即刻移开。我也将目光移向大殿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加大了,檐下滴落的雨珠成串,仿佛门外挂着一道帘布,望出去,远近山色不甚分明。若把大殿的门当作相框,门外的那些景致不正是被框入其中的相片么,除了山色,还有檐前那两棵大香樟的一截树身、铜鼎上缭绕的烛烟、天空的浮云,这些毫不相干的物件,那一刻都发生了关联。女孩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也看门外的雨,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她也成了相框中的一景,以她自身的存在,使所有景致生动鲜活起来。我正怀疑她是否察觉到我在看她,一个声音从弥勒佛的后方传出来:小若。

一位身穿黄色僧衣的中年僧人,笑容满面。

女孩说,慧能叔。僧人说,大年初一,这天气你还下来。女孩说,爷爷说,过年,要来看一看,给叔拜个年。僧人说,爷爷还好吗?女孩说,不是很好。僧人说,我找时间去看看,他这病,要治,也不是完全治不好。女孩说,他不肯去医院,说生老病死,命该终时,就该安心地走。僧人说,他这老思想,你该劝劝。女孩说,劝了,你知道他脾气,劝不好的。僧人说,中午在这吃饭吧。女孩说,不了,这就走了,那边有不少事。僧人说,你也操劳。

他们聊了些别的,我没认真去听,女孩跟僧人道了别,有离开的意思,迈出大殿的门槛,为了不让她警觉,我过了一会儿才跟出去。

大年初一的这场雨下得有些怪,恢复了起初的面貌,变成牛毛细雨。风倒是大了些,然而并不冷,冬风裹卷细雨,吹到我脸上,我将伞柄斜了斜,朝着风雨吹来的方向,雨虽不大,风也不冷,时间一久,浑身黏了一股湿气并不好受。经由小道,回到蒲脊岭,向岭下望去,不见那女孩的身影,雾气更浓了,山脚的地面了无所见,包括老板娘的小旅馆,完全被雾气淹没,像是沉入大海。我让雾气承托在半山腰,恍然间,蓦地涌生一股与世隔绝的情愫。

当我透过伞沿,目光投向岭上,女孩再次进入视线,在我的斜上方,山岭拐了两道弯,有一座亭子,建在岭边,一面临石板道,一面背靠一道山崖。那崖壁上有一棵粗壮的树,树根扎到石壁中,树端探进亭子里,枝上有好几丛黄色的花,簇拥在亭盖边。女孩正脱了鞋,站在紧靠亭子护栏的长凳上,踮起脚尖,仰起头,伸出手,去摘其中一枝花。从我这角度,恰好能完整地看到这一幕,她的小腿肚、脚踝、微翘向上的脚后跟。花朵含雨,经她的手一碰,抖落一阵雨珠,她用手腕掩住额头,跳下凳子,穿上鞋,将摘下的花插在伞柄和伞杆的连接处,离开亭子。

我即刻跟上去,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想看她到底去哪里,然而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让她察觉身后跟着一个有此意图的人。始终和她保持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到后来,即便这样,也有些吃力,雾气还在变浓,不知何时是个头,继续以五十米为限,她的背影很快看不清了,变成模糊的一团。而她的皮鞋踩在岭上,碰到石板,发出哒哒的声响。这种感受很奇妙,见不着人,却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仿佛从很远的空间传来,不具真实感。想起小旅馆老板娘说过,很久以前蒲脊岭是商贾走动的古道,他们当年为了各自的目的地奔走往来,隔着漫长的岁月,我和前方女孩的脚步所落之处,在某几个点上,肯定是和他们重叠的,我所站立的这块石板,谁也曾经站过。或许不止一人,那么我跟他们隔着时间,不正在虚幻的空间中相遇了吗?他们如今身在何处,我又将前往何方……如此漫无边际想着,山岭转了个弯,整块的石板不见了,改换成细碎的鹅卵石,比起石板路,脚下的摩擦力增大,山岭的坡度陡了起来。

后背贴上一层汗水,脚底有些酸。女孩似乎走惯这条岭,步伐均匀,坡度对她没有造成影响。岭道随之变窄,两旁的黄土路消失不见,全为鹅卵石占据,这么多颗粒大小几乎一致的鹅卵石,当年不知从何找来。雾变稀了,那种浓稠的流动气体在一点点散去,周遭的景致又显露出来。身边已都是大树,腰身粗壮,树姿奇古,枝叶繁茂,枝上不知名的鸟雀,啾一声,望去,不见鸟影,只见枝头轻微摇晃,隔一会儿,那边的树梢也这么一下,惊起一群,这下看清了,白肚黄尾,飞向天空,打了个转,落在不知哪根树梢上。

一晃眼,女孩不见了,前方是个岔口,从下面往上望,岔口边站着一棵比周遭的树更粗大的树,她拐过去,到了树的背面。我紧赶几步,到岔口,发现有一道土坎,一条小溪,潺潺有声,跨过去,山岭延伸至东西两边,坡度平坦,西边的岭,目力所及,挨着一片杨树林,又见一道黄色围墙,围着一座寺庙,就是灵峰禅寺,山门也挂着一块黑字描金匾额,规格大了些,题者也是云飞禅师。女孩正走在西边的岭上,即将走入杨树林,她的目的地也是这里。

我抬起头,猛吸一口气,神清气爽,岭顶的空气和别处到底不一样。

一进山门不见女孩的踪影,无法得知她的去向,应该就在哪一座殿内吧。松弛下来,像是完成了一件要事。左手边有条回廊,连接着的是一扇月亮门,走上甬道,出去,视野宽阔,但见一片翠竹,一排平房,菜地和田埂,像是有人住家,最靠内的一间平房门口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游客食堂。

正好肚子也饿了(那两只红薯早已冻成石头,无法下咽),顺脚进去,屋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大,一位白发皤然的阿婆,坐在窗下织毛线。脚边搁着一只藤篮,里面的毛线球和阿婆的侧影在窗外透进来的一缕光线中蒙上一层柔光,除此之外,屋内只有天花板吊下来的一条长绳,绑着一只蒙垢的灯泡,散发出昏暗的光。阿婆抬起头,年龄七十左右,穿着棉袄,戴着老花镜,眼角几条鱼尾纹,脸上皱纹干净,不像平时见到的老人给人一种苍老感。

我说,阿婆好。她把手中的毛线放进篮中,站起来,微笑着说,来客人了。我说,这里提供饭食吗?阿婆说,我们就是招待游客的,看看想吃什么。她从窗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拿来一个油腻的本子,递给我,是一本菜谱,上面写了不少菜名,和外面饭店差不多,我点了一荤一素。她喊了声阿随,屋子正中隔断的布帘动了动,一位中年男子从布帘后出来,围着白围裙,她把菜名报给他,他回进去。她说,马上好,先坐。把我引到靠墙的一张桌椅,抽出一条黑糊糊的小木凳,举起棉袄的袖子,擦了擦,让我坐。

不到五分钟,菜上桌,热乎乎地冒热气,阿婆拔了一双筷子给我,没回去继续织毛线,在桌子侧面的凳上坐下。我夹了几口尝,她问,合胃口吗?我说,蛮好吃。实在肚子饿了,顾不得体面,使劲拨拉几口饭,她给我冲了一碗汤。等吃下大半碗,舒了口气,我问,阿婆这食堂是你开的吗?阿婆指指布帘说,我儿子开的,我给他打下手。我说,这寺庙怎会提供荤菜呢?她说,我们不是灵峰寺的食堂,我们本来就住这,住三代了,屋子是自己的,和他们不搭界,他们有自己的食堂,来玩的游客喜欢的话,可以尝尝他们的素食,吃不惯,多半就来我这。现在是淡季,今天就来了你一个人,你不嫌老婆子啰嗦,和你讲会儿话。

阿婆笑了笑,是个善意的老人家,闲聊中,她健谈,思维敏捷,言语间无不透露出那种乐观的精神状态,让我一恍惚想起了我的奶奶。

奶奶的年纪和这位阿婆相若,她的生命终止在这个冬天的半途,过世时我没在她身边,听给我带来死讯的邻居(从小对我关爱有加的小法伯伯)说,最后几天她的状态挺好,频繁去街坊家串门,讲一些陈年旧事。我不怀疑这是她的诉说欲在作祟,十五岁以后我去外地读书,很少回去,我知道她一直很照顾我,这些年充当一名合格的监护人角色,可谓做到了尽心尽责。自我懂事以来,多次问过她,我的父母在哪里,她给予的尽是些模棱两可的答案,一会儿说他们去了远方,一会儿又说他们已经死去,直到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把我的身世告诉我,幼年对她的那种亲近感一下子飘散一大截,明知她正是我最该感谢的那个人,在父母将我遗弃时接纳我,真实的感受则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位和我共度了十多年家人时光的老人和我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我用身体的离开,表达了对这一命运安排的抵触,她或许理解不了我对她的渐而疏远,隔三差五往我的寄宿学校打电话,讲一些毫无实质内容的话。电话这端的我,最想问她的话是,当年在领养机构,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你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吗,为什么你永远是一个人。

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些。

小法伯伯告诉我,她在过世前不停念叨我,告诉与她攀谈的街坊,小时候的我是多么乖巧可爱,一周后,她突然停止了串门,有一天她叫小法伯伯来家,帮她从阁楼中取一样东西,通向阁楼的楼梯太陡峭,她爬不上去了。小法伯伯取下来,是一只造型极为精美的木盒,盒盖表面镂空雕刻着龙凤图案,连接盒盖和盒身的搭扣看似纯金打造,一条长蛇的形状。掀开盒盖,里面的东西不少,体积都不大,一件件拿出来,手镜、木梳、胭脂袋、香囊等。她说这是她出嫁时的化妆盒。小法伯伯打趣道,您老还结过婚呢。她笑着说,那当然,咱家以前可是大户人家。然后她仿佛忘记了小法伯伯在场,左手握着手镜,右手捏着梳子,手镜和木梳上能见到薄薄一层灰,她轻轻吹起灰尘,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漂亮,用一根发簪扎着,解开来,银色瀑布一般直垂腰间,她一遍遍一梳到底。小法伯伯说,那一刻她像一位准备出嫁的新娘。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好意思,这位不善表达的乡人邻居,这大概是他说过最出格的话,我也听得格外动容,为她生命的最后时光没能陪在她身边感到懊悔。于是把从未问过她的话,转而问向了小法伯伯:领养机构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她偏偏选择收养我呢?原是近乎自言自语,不期望得到回复,不料小法伯伯听了进去,说他好几年前还真问过她这问题,是在一次闲聊中。怎么触发这话题的,他忘了,记得她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这是个问题,但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当时在那房间,那么多张婴儿床,她绕了一圈,来到我的床前,我睁着眼睛,小手含在嘴里,正朝她笑,那一刻她就决定把这个可爱的孩子领回家,这是属于她的孩子。

阿婆的话断续回荡在我耳边,我没听清她具体说了什么,她的脸和奶奶的脸在我眼前奇妙地合在一起,连五官竟也出奇相似。

满满一碗饭入肚,菜和汤都见了底。阿婆说,再添一碗吧。我说,吃饱了。她说,年轻人消耗快。我说,真饱了。抽了一张桌上的餐巾纸,正要起身,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月仙婆,随着声音进来的,正是那女孩。我们目光相对,她说,有客人。这话不是对我说,我没理由搭腔,也就不开口。阿婆说,小若来了。云麓禅寺的那位僧人也叫她小若,小若就是她的名了。屋里总共三个人,不打声招呼的话,似乎不礼貌,我说,你好。小若说,你刚才也在爬岭。我说,你看到了?她说,你没看到我吗?阿婆说,你们认识?我说,上来的时候,岭上见过。这话一出口,就觉不妥,在岭上,我们只是陌生的路人,如果没在这里重遇,是不能算见过的。我留意到了她,她刚才的那句“你没看到我吗”,说明她在岭上也留意到了我,现在可能后悔这么说,因为不打自招了。阿婆说,这种天气,又是大年初一,爬岭的人肯定少。

小若说,月仙婆,外面下雪了。我说,真的?阿婆说,是说今天有雪。我即刻起身,来到门口,雾气不知何时散光了,空中零零碎碎落下雪子,夹杂在雨丝中,分不清两者的界限,分明雨中带着雪。我伸出手,在屋檐下承接到几粒,小小的冰晶,盐花一般,在掌心很快融化了。小若站在我身后左侧方,回头正撞见她同样望着屋外天空的脸,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第一次看到她脸的正面和眼睛,眉毛盖着眼睑,瞳仁深黑。她撇过头,向前走了两步,跨出门槛,也接了几粒雪子,对阿婆说,月仙婆,我回去了。阿婆说,回头包饺子,来吃。小若说,好嘞。

我坐回凳子,阿婆收拾碗筷,我趁机问,她住在这吗?阿婆说,小若?对的,外头那一排屋子,她家是最靠外的一间,挨着翠竹林,和爷爷一起住,她爷爷就是灵峰寺的云逝法师。我说,这可稀奇,法师带着孙女住在寺庙边上。阿婆说,这里头有故事,小姑娘可怜。我说,怎么了?阿婆说,我给你细说。

阿婆把碗筷端进帘布后,回来,用围裙擦了把手,开口道,先说她爷爷,小若的奶奶当年生坏病走了,她爷爷正好六十岁,老伴一走,他就来灵峰寺出了家,当时只是一名僧人,听说他慧根深,修为高,诵经开悟比普通僧人高出一等,没过几年就成了法师。寺里的当家住持云飞长老非常看重他,有心将衣钵传给他,让他当下一任住持。不料过了些年,小若的爸妈在一次外出途中车子撞到停在路边的大卡车,整个车头撞进去,车顶都给掀翻了,夫妻俩当场死亡,小若坐在后座,只受了点伤,小姑娘那年才四岁,怎么办呢,亲戚们把消息带给她外公,她外婆前些年也走了,大家希望她外公能抚养外孙女,老人家说自己身体不好,没精力也没能力,有心无力,另想办法吧。真正一点办法都没,最后云逝法师听说这事,决定将小若接过来。在这之前,他和云飞住持谈了一谈,云飞住持让他想清楚,出家人,不宜再沾染尘世纠葛。云逝法师说他想清楚了,小若是他孙女,现在他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他不养她,谁来养呢。云飞住持有句话没说出口,他们心知肚明,如果这么做,下一任住持人选就和云逝法师无关了。

我说,阿婆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在现场似的。阿婆说,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事,云飞住持帮了云逝法师一把,将原属寺庙的一块地给了他,又募捐盖了间房,平日里云逝法师还在寺内修行,晚上就回他新的家,和孙女在一起。小若从来的那一天起,差不多算半个寺庙人了,一众僧人,包括下头的云麓寺,大家都喜欢她,特别懂事,等人稍大一些,干起家务,比持家的妇人还出色,她烧的那手菜,小哥你有机会尝尝,比我那厨师儿子好吃多了。正巧这时白围裙中年男子从后屋出来,他说,讲什么?阿婆说,讲小若呢,给这位小哥听听。男子说,你就差和每位客人都讲一讲小若了。阿婆笑着说,小姑娘确实乖,我这老太婆恨不得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孙女。男子说,你对她够好了。阿婆说,她对我也好。我说,师傅你坐。男子搬了一把板凳,掏出烟盒,问我抽吗,我说不抽,他取了一根,说菜还行吧?我说,好吃。他点点头,点燃烟,吸了一口,对阿婆说,小若来了有十年了吧?阿婆说,有了。男子说,人越来越大,也有许多不便了。阿婆说,还谈不到这层。我说,她上过学吗?阿婆说,哪里去正规上学!都是云逝法师一手教的。男子笑道,我怀疑云逝法师教的都是佛经。阿婆说,别瞎说,人家出家前可是老牌大学生。

一时无话,男子瞧着屋外说,雪下大了。从门框望出去,果然雪子已成飘舞之势,我想起云麓禅寺那个框进了远方山色和雨和小若的大殿门框。眼前的门框没了小若,雨变成了雪。

阿婆说,小哥今晚住哪?我说,住哪?等下就走。她说,你是说要下山?我说,是的。阿婆说,这有对外营业的民宿。我说,哪里呢?阿婆说,就后头那排屋子,我可以帮你去联系。男子说,妈你这搞得像拉生意。阿婆说,又不是我的旅社,我拉什么生意——小阿哥我真为你考虑,这种天气,下岭不方便,住一晚吧,晚上住山上也是一种体验。

我想了想,并没有急着下山的理由,下了山,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说到底,在哪里住上一晚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一样。我说,可以的,就有劳阿婆了。阿婆说,别客气。男子说,你给小哥找哪家?阿婆说,小六嫂家的。男子说,你和她走这么近干吗,这人我不喜欢,嘴碎,爱嚼舌根。阿婆说,王根嫂前天就去山下儿子家过年了,四明家那地方脏得我老婆子都瞧不上,你介绍小哥去?只剩小六嫂家。我说,不碍事,就一晚,都可以,晚饭还在你这?阿婆说,不嫌老太婆啰嗦,随时来,我们晚上包饺子。我说,好的,现在出去逛一圈,饭点回。

我想看看雪。

到外头才发觉,雪势已超出我的预想,原来在屋内透过门框见到的一幕只是冰山一角。实际上,雨已停止,脱离了雨夹雪的状态,那雪像没了束缚的野马群,在半天空跑得洋洋洒洒,成群结队,一大群一大群,随着风向忽上忽下。风势也不容小觑,刮在脸上竟生出疼痛感,我摊开手,迎空挥了一记,便有无数雪花黏附在掌心,由原先的盐花增大到头屑一般。阿婆的食堂,临门是从月亮门通过来的甬道,路沿外侧,除了一道半人高的护栏,全无遮拦,极目远眺,群山一片,雪花飘得天空昏浊迷乱,那群山的山顶隐没在灰幕中,只看到山脊线,绵延不绝,前排山和后排山叠嶂交错,山脊线也前后起伏。护栏下是一道沟壑,很多树,树挨树,树尖挤在一起,从上望去,像一块绸布。沟壑两边,立着两面山崖,直削而下,崖壁的表面露出白森森的石质,如两块天然的屏障,作成沟壑的门户。

不能久看,满脸寒风和雪花,对着风口,眼都睁不开。转过身,甬道内侧,阿婆食堂这边的屋子,都在雪地里亮起了灯,其中几家的屋檐下,挂上了仿古的灯笼,淡红色微光幽幽,大多都是店铺,称得上是一条商街。但凡一处景点,都有这样的衍生物,这里的人气似乎够不上景点的标准,仍有这样的商街,即便春节,一半以上的店铺还在营业。和我刚上来时相比,游客明显增多了,他们撑着伞,一家家店铺逛过去,真有那么些人,是不在家过年的。

我怀着私心,记着阿婆说的,那排屋子的最后一间,是小若的家,漫不经心走过去,看到了它的样貌。一层屋,木门,门的两侧开着两扇窗,像是屋子正脸的眼睛,门上贴着一副春联,墨黑的字是刚写上去的。屋旁有把石凳,石凳旁种着一棵银杏树,树干高出屋顶二分之一,树叶都掉光了。驻足片刻,那木门忽然开了,小若端着一盆热水,倒在墙角的地上,抬头看到我,说,诶你怎么来了?我说,随便走走。她说,进来坐啊。我说,方便吗?她说,方便。

我跟着她进了屋,这屋子和阿婆的食堂差不多,摆设简单,一目了然。一个正房,左右两个耳房,都悬着素布帘子。正房又隔出两间,一间是堂屋,一间算作厨房,堂屋的地是水泥地,泛着白森森的光,正壁下摆着一条案桌,桌上有小香炉,壁上挂着佛主坐于菩提树下的竖画,左右一副偈子:

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

小若放了水盆,让我坐,给我倒茶。我说,别忙活,别把我当客人才好。小若说,春节上门都是客,你还是游客呢,难得。我说,平日里游客不来吧?她说,当然,我家可不是铺子,但离着近,常有游客走错门,以为这也是观光处。我说,那时怎么办呢?她说,我就跟他们解释,这是民居,他们就走了,幸亏人不多。

左侧耳房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若。小若说,来了。问我,你来见见我爷爷吗?我说,有点唐突吧?她说,不会。掀开素布帘子,我跟着她进去,这屋子没开灯,唯有一扇窗,光线竟不暗,屋里摆设更简陋,一张木板床,一方桌,地上铺着夏季的凉席,南墙也贴着一偈: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偈子下方,一位僧人盘腿席地而坐,这样的天气,只穿了件长衫,外披一条素灰色海清。他的相貌就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的相貌,脑顶的戒疤暗淡,接近头皮的颜色,眉毛细长,身形瘦削,两块颧骨凸起,像是皮下藏着两枚核桃。窗外那层微光打在他的脑门、身上的海清,以及盘坐的那块地面,使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塑。

小若说,爷爷你又不好好休息了。僧人说,打坐就是休息。小若说,那可不行,你得躺在床上。僧人说,扶我起来。我想,他竟这么虚弱,无法从打坐的地方自行起身了。小若过去搀起他的一只手,他往上撑了撑,一下没起来,连带小若的身子晃了晃。小若笑道,爷爷你今天怎么变重了。对我说,来帮我下。我上前,搀起僧人的另一只手,长衫下的手臂,几乎没有皮肉,清晰的骨骼触感,犹如抱着一根枯枝。我尽量轻扶着,不用劲,避免和他太深接触,不经意目光一瞥,发现他手掌的异样,他的右手缺了小指和无名指,似被利器切去,切面平整,手皮已合拢,剩余的三根手指,干瘦细长,像一只鸡爪,我心下一惊,表面不好流露。他身上飘来一股檀香混合着衣箱底部的僧人独有的气息,我闻到了朽败的气息。

我们把他扶上床,他没有躺下,坐在床沿,问小若,这位是?小若说,今天在岭上认识的朋友。我想,她已经将我视为朋友了呢。我说,爷爷就是云逝法师吧?小若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和你说。我说,阿婆告诉我的。小若说,月仙婆?我说,是。云逝法师说,去过月仙的食堂了?小若说,他中饭在那吃的——你们还聊了什么啊?我说,就提了提云逝法师,您在这里受人尊敬。云逝法师笑着说,不就那些事。小若说,月仙婆把我家的事都告诉你了?我说,没怎么说。小若说,就是说了一些。她扮了个鬼脸,没想到月仙婆也喜欢八卦。云逝法师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小若说,爷爷你这时就别打偈语了,今天的药喝没?云逝法师说,喝了。小若说,那就好。云逝法师说,外面是不是下雪了?小若说,下了好一阵了。云逝法师说,下雪好,好多年没下雪了。小若说,赶紧躺下休息。我说,云逝法师好好休息,不打扰您了。

出来,经过正堂,小若掀开对面那房间的布帘,内置就完全两样了,木地板,单人床,白色被褥,粉红小碎花床单,梳妆台,小圆桌,紫色窗帘,窗边一口带镜衣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小若说,随便坐吧。拖出梳妆台下的一把小圆凳,自己坐在床沿。她说,我没想到会有人来,这里我没有同龄的伙伴。我脱口而出,你在这住了十年啊。小若说,我就知道,月仙婆肯定说了不少。我说,月仙婆说是说了些,但没有一句不好的话,她称赞你能干,厨艺好。小若说,跟你开玩笑,真当我介意啊,月仙婆对我很好的。我说,没错。她说,你们怎么会聊起我?我说,你一进来,马上就走了,随口聊起的。她说,就这样?我说,否则还能怎样?她说,你不是这里人吧?我说,不是。她说,怎么一个人大年初一来这?我说,没地方去,在哪都一样。她说,什么意思?我说,我奶奶前阵子过世了。她说,别的亲人呢?我说,没别的亲人。她说,跟我一样?我说,你还有爷爷,我是真没亲人了。她说,抱歉。我说,没事,你呢?她说,我都忘记我爸妈长什么样了。我说,我们还蛮像的。她说,有相似经历的人,能感知到。我说,所以你是说你认为我们是同类人?她说,我爷爷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量场,在岭上,我早就发觉你跟在我身后。我慌道,这我必须说明下,我不是有意跟踪你。她笑起来,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半露出左侧唇角。她说,你这人蛮好玩的,在这,每天挺无聊。我说,没想过出去吗?她说,出去干吗?我一时答不上来,没错,她出去能干什么呢?

她说,给你看样东西。起身,坐过的被单上留下一圈微皱的痕迹,靠近衣橱,那衣橱高出她一半身高,她把凳子搬到橱门前,脱了鞋,站上去,抬起脚跟,去够顶上的不知什么东西。这动作勾起我记忆中她在半山岭的亭子里同样脱了鞋去摘那朵花的画面,花苞上那一堆雨珠和她掩住额头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我脑海。此时衣橱的镜中映照出她大腿的下半部分和小腿的正面,腿的线条从膝盖直削下来,连着脚踝和踮着的脚尖,脚背如一道倾斜的缓坡,踝关节肌腱和微微抬起的脚跟暴露在我视线中。她捧了一只正方的小匣子,下来,穿上鞋子,放到梳妆台上。那台上摆着各式小玩意,竹编的蚂蚱、蟋蟀,篾编的乌篷船、小篮筐等,一只矮小的玻璃瓶,盛了半瓶清幽幽的水,水中斜插一枝黄花,就是她在亭子里摘来的那朵,原先插在伞柄和伞杆连接处。黄花似乎比开在树上时更嫩艳了,花蕊处伸出三根细长的茎须,她把小匣子放在玻璃瓶前,瓶壁上倒映出匣壁的纹理,一只精制的木雕蜻蜓,经由水的折射,放大了一倍。

小若打开盒盖,里面的东西进入视线,吓我一跳,是两根手指,并排躺在一起。但不特别骇人,像两段风干的老枝,指皮变成了树皮状,指骨凸显,指关节清晰可见。记得多年前在一本画册中看过一具沙漠地带的干尸,手指就是眼前这个样子。不能确定这两根是否进行过特殊处理,指根处有平整的断面,它们是被利刃切下来的,我即刻知道了它们的出处。我说,这是你爷爷的。小若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刚扶他时见过他的手掌,你太夸张了,留着这。她说,觉得可怕?我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放着两根断指的盒子。她说,我给你讲讲它们的由来。我说,好。她说,其实也简单,我奶奶过世那年,爷爷切下了他的小指,出家了。我爸妈过世时,他又切下了他的无名指,把我接了来。长大后我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古时有大法师燃指供佛,他切了手指,也当供了佛主。他把两根手指装在匣子里,给了我,说不要忘记我的家人受了多少苦,看到这两根手指,想想他们的历劫,永远将他们记在心里,人世间的苦受会让在世的人更加珍惜这一生的福分。我听不懂他的话,他好多话我都不懂,但觉得这说法挺温暖,我就不害怕那两根手指,遇到不顺心的事,觉得有什么好不满,有什么过不去呢,都可以过去。我说,你爷爷是得道高僧,你的道行也不浅。她说,但他已经不行了,得了病,是坏毛病,骨髓里长满了瘤,和奶奶一模一样,奶奶当年化疗透析,不到一年就走了,他说他现在可不这样,他的寿数早有了安排。

小若盖上盒盖,放回原处,墙上有个圆形小挂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三点半。我说,我该走了。她说,回去了?我说,月仙婆让我晚上去她那吃水饺,给我联系了一家民宿,今天不回去了。她笑着说,月仙婆真会做生意,是哪家?我说,什么小六嫂家的。她说,那我认识,正好月仙婆晚上也叫我吃水饺,顺路带你,走吧。

风停了,雪换了一副落下的姿态,不再横着飞,不再斜着飞,垂直往下掉。每一片雪花本身质地轻薄,加之彼此间密度大,远远看去,像是慢镜头中从天空垂挂下来的一串串珠帘,劈头盖脸合成密布之势,又像天兵天将千军万马压境而来。万物静止了,笼罩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小若在前面带路,离我一米距离,如今这同一个背影和在岭上相比,带了一层不同的韵味,更加鲜活起来,是已经相识的有血有肉的背影,而非岭上那种空无的幻物。

渐渐耳边传来市井声,在这大雪天,那排店铺竟比先前更热闹,那些游客不知从何处一下子冒出来,人数之多超出我想象,推翻了之前以为这地方过年香火不旺的观点,或者今年特殊?靠近看了看,售卖工艺品的店居多,小若梳妆台上的编织品看来是从这买的。卖地方特产的店,酥饼、糕点、油炸品之类,另有几家烟花爆竹店,檐下设一张长条桌,花花绿绿摆了一溜,手持的、落地的,二踢脚、排子炮。小若对这些特别感兴趣,挨个看过去,店铺的主人认识她,打着招呼,说几句咸淡皆宜的话,她一一应着。

从两家烟花店之间的羊肠小道穿过,后排屋子两层结构,外墙的装饰比前排平房讲究多了,外壁挂着空调外机,屋顶装着太阳能热水器,背后紧挨着的就是那片翠竹林。小若带我来到位于中间地段的一栋房,一位和月仙婆差不多年纪的老妇人站在门外,小若喊小六婆婆,告知来意,自己就先去月仙婆的店了。

老妇人领我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一袭榻榻米,铺着一套纯白色被褥、枕头。我把单肩包放在浴室的拉门边,翠竹林就在窗外一步之遥,几根特别高的,顶端竹叶擦着窗顶,林中望得到一条隐约的小溪流,在竹身之间穿流。雪还在扑簌簌下,半坡上,浅浅的积雪已形成,推开窗想看个仔细,即刻又关上,太冷了。

老妇人和我聊了几句,看得出也是爱摆龙门阵之人,随后讲到了小若。她说,小哥你怎么会和小若认识?我说,上岭时碰到的。她说,我还当你是她外面的朋友。我说,她不出去吗?老妇人说,记得没出去过,谁带她啊。我说,她那么大人,自己就可以去。老妇人说,不清楚,她的事,我们搞不明白。我听这话里似乎有话,问怎么了?

她盘着腿,凑过来,仿佛怕人偷听似的,小声说,一个和尚,带着个小姑娘,住一块,你说这事。我吃了一惊,说,那可是她爷爷。老妇人说,谁知道呢,说是孙女,家里出了事,没亲人,接过来抚养。真是孙女么?现在这社会,很多事,难说,毕竟出家人,姑娘越来越大,这么住着,合适?外人难免说闲话的。我暗想,只你在说闲话吧。她说,这里住的大多数人,你去问问。我说,我怎么会去问这种事。她打了个哈哈说,也就闲来一讲,唉,老太婆又多嘴了,你可别告诉小若,否则我难做人了,月仙婆也别透露,她对小若好着呢。我说,都不会。

她走后,我没了休息的心思,看看窗外天色,夜了下来,起身去月仙婆的食堂。甬道边的路灯亮了起来,雪落进灯光照到的地方显得纷繁一片。月仙婆的食堂内坐了两桌客人,一桌吃着热炒,一桌吃水饺,月仙婆和她儿子跟小若单独开一桌,桌上放了一大盆饺子和几道菜,饺子有一大半是小若包的,我夹了一只尝,很好吃。

吃到一半,屋外响起炮仗声,小若丢下碗筷,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说,月仙婆你们收拾下,我吃完了,去看烟花了。话音刚落便跑向门外,月仙婆笑着说,一听到放烟花,跟打了鸡血似的。我说,我也吃完了。月仙婆说,去吧,这里我们会收拾的。

夜彻底黑下来,雪稍小了,甬道上站着这么多人,我怀疑原住民都出来了,烟花店前聚集的人最多,估计是即买即放。路外沿的护栏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树,一根结实的树枝上悬着一挂一百响的红皮鞭炮,如一条大蛇。有人点燃引线,即刻就炸开了,噼里啪啦,一颗颗火星在黑暗中绽放,落了一地红屑。这边,地上摆了两只圆锥形烟花筒,两个小孩蹲着去点,一条火焰慢慢升高,到了三米的位置,四周爆出一朵朵流星状的花火。刚停息,那边的大烟花开始了,同样是放于地上,体积比圆锥形烟花筒大了好几倍,正正方方,得大人来点,冒了一阵烟,忽听很重的一声,一道火光蹿出,眨眼便在空中。一颗几乎布满半张夜空的大烟花,照亮夜幕,照亮底下的世界,火光不断射向空中,烟花不断在空中开放、熄灭。

我转头看小若,她的脸色如瓷器表面的釉粉一般,烟花的光亮映在上面,一明一暗。她完全沉浸在了这烟火的声光之中,那种带着满足和一丝兴奋的表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概会一直停留在我脑海。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朝我笑了笑,我又见到唇角背后那颗尖尖的小虎牙,她说,烟花好看吧?我说,好看。她说,我特别喜欢烟花,不知怎么回事。

月仙婆从屋内出来,问小若,爷爷晚上吃了什么?小若说,下午做了半碗面条,吃得晚,出来时问过他,说不吃了。月仙婆说,这怎么行,你还真依他,几点了,锅里饺子还有,赶紧拿些去。

我注意到小若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她皱了皱眉,撇了下嘴说,烟花还没放完呢,没事,爷爷一天就吃这么些,你给他,他也不吃。月仙婆说,这姑娘,有时也拎不清,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吃个兆头,不比往日,这样,我拿去吧。转身进了屋,我原想小若会有所表示,不料她岿然不动,任由月仙婆端出饺子,向她家去了,她继续看天上的烟花,徐徐吐出一句话,真讨厌。

我说,谁?月仙婆,你爷爷?她说,不是,这些事,有时特别烦人。我说,月仙婆也是好心。小若说,我知道,但我为什么不能好好看一场烟花呢。

烟花燃放到鼎盛之际,不仅这一片山顶,远方天空也能见到它们的影子,那该是附近村庄的所在地,隆隆的声响此起彼伏。小若脸上不快的表情很快消失,几个烟花一起炸响时,拍了两下手。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毛糙糙的,想起那间昏沉的屋里,小若的爷爷暗淡的身影,他的只剩三根手指的鸡爪般的手,这样的手,能握住一串念珠进行诵经吗?以及木盒中那两根干枯的断指。一丝疲惫袭过心头,烟花在我眼里失去了光彩,我对烟花本就没多大兴趣,觉得它们太虚幻了。左右四顾,想找一块地方坐下,或直接回去休息。只见月仙婆跑过来,像喝醉了酒,昏迈的步伐跌跌撞撞,边跑边向我们招手。我说,小若你看。小若回过头,月仙婆在离我们十米处停下,喘着气,张嘴喊什么,周围烟花声太热闹,盖过了她的声音,我们向她走去。

小若说,月仙婆,你说什么?

月仙婆说,你爷爷走了。

小若说,去哪了?

月仙婆说,走了,圆寂了。

我躺在干净榻榻米的白色被褥中,横竖睡不着,空调吹着热风,外机咕噜噜运转着,远处零零散散还有烟花炮仗的声音,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忙乱了一个多小时,云逝法师的遗体让灵峰寺的和尚们运去了寺院,准备举行符合寺院礼制的葬礼。寺中来了五位和尚,为首的正是云飞大法师,让我得以一见这位将墨迹留在两座寺庙山门牌匾上的方丈的尊容,和云逝法师一样,相貌瘦削,颧骨突出,有了一定修为的僧人大概都这副样子吧,不同的是,他的神情中透露着一派安宁,云逝法师则更多是孤寂。在他的指挥下,云逝法师的遗体得到了高规格的待遇,黄色绸缎裹身,搬运前四位僧人在那间屋子里念了一通往生咒,经幡引路,借由一条隐在翠竹林中的小道,从侧门进了灵峰寺。进去前,云飞住持双手合十,极为礼貌地向在场的人垂了垂头,说了句,谢谢你们。

月仙婆喋喋不休,逢人便说发现云逝法师圆寂的过程。她端着那碗水饺,推门进屋,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音,站在正堂,外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远得几乎听不到。她把盛放饺子的碗放在佛主竖画下的条案上,喊了两声云逝法师,没有回音,掀开布帘,走入房间,月光中,云逝法师坐于南窗下,一副标准的打坐姿势,身子骨硬挺,面容慈祥。她又喊了两声,仍没回音,觉得不对劲,上前看了看,伸手探了探,哪里还有鼻息。他是盘坐着圆寂的,月仙婆说。仿佛成了奇迹的见证者,慨叹连连。

小若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不少街坊邻居去慰问她,她不说一句话,没人见她流过一滴泪,神色很平静。

躺着,想着这些,终究还是慢慢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小若蹲在地上一只比她人还大的烟花筒旁,拿着一根香棒,小心翼翼够引线,怎么都点不着。终于点着了,哧哧响了一阵,放不出来,急得她哭了。那梦之后,浮梦连篇,一个个碎片化的没有关联的梦境,有我奶奶、邻居们、学校里的同学、云逝法师和月仙婆,这些在我生命不同时段出现的人,在这个夜晚陆续跑进我的梦里,将十几年的时光快速回放了一遍。随后被一记奇怪的声音吵醒,像鸟在啄玻璃,睁眼发现窗帘外透入晨光,时间已是七点。又是一记。从被褥中出来,穿上衣裤,拉开窗帘,外面一片白,雪不知何时停了,积雪覆盖了整个世界。

小若正站在这片白色之中,手里揉着一团雪球,声音就是她把雪球扔在窗户发出来的。

她抬头对着窗口说,还没起来吗?我说,起了,这就下来。背上单肩包,下楼,在前台办了退房手续,庆幸小六嫂没在,否则免不得又被拉住,一通寒暄。服务员说早餐在后屋,我说不吃了。出门,小若迎上来,围着一条围巾,脸庞一侧红红的,呵出热气,看来在雪地里站了有一会儿。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料想你可能一早会走,来送送。我说,这时候还能抽出身吗,那边怎样?我朝寺院的方向撇了撇头。她说,云飞方丈他们在打理,有一套流程,我帮不上忙,过来看看,这就走?我说,走了。

我们在雪地里并排行走,甬道上的雪被清了出来,经过月亮门,隐约能听到寺院中不甚分明的诵经声。我没进灵峰禅寺看看,昨天没去,今天更不可能了,寺内某处,法师们应该正在超度云逝法师的亡灵,而小若送我下山。

出了山门,回到蒲脊岭,那一条蜿蜒的山岭,像一条白色长蛇,所见之处,除了两道山壁,不管树木还是岭道,全洁白一片。道上的雪积了好几公分,踩上去,半个鞋帮陷入里面,已有几排深浅不一的脚印,不知是山上的人趁早下山,还是山下的人一早上山留下的。

长空如洗。

五分钟后,我让小若可以回去了,她还想继续送我,这让我大为不解。我说,今天日子特殊,你根本不用来送,不管帮不帮得上忙,都该留在寺里的。小若说,我知道,但我就想来送送你。我不好再多说,于是又走了一阵,一前一后,她走在我的右后方,再次停步时,不觉间到了半山岭的那座亭子边,我无论如何都不让她送了。她点点头,伸手进口袋,掏出一样东西,交到我手里,是一只黄色小囊,类似平安符,里面塞着一节手写的经文。她说,这叫灵峰戒牒,这一带非常流行,昨晚在寺里求的,能保佑人平安,送给你。我感谢她的好意,放进背包。

亭子旁那棵根系插入石壁间的大树以倒覆的姿态承接着晨曦,我看了它一眼,小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她说,这棵树怪吧。我说,挺怪。她说,我来的时候它就在这了,云麓寺的慧能叔告诉我,它起码有一百岁了,你想想,在石壁的缝隙间长了一百年!听说它的名字叫槲寄生,冬天抽芽,开黄色花,春天结果。每次经过,我会想,这棵树在石壁上孤零零的,怪可怜,但它的果实凑在一起,一根枝上长两三颗,多的五六颗,白色珍珠般的小果珠,透明的,蛮热闹,很漂亮,我每年会来采一点,插在瓶子里,养在水中。

突然,她问我,你还会来的吧?我说,会来的。她说,什么时候?我说,这……不一定。她说,下回来时,我和你一起到外面走走,这次碰到爷爷的事走不开。我说,去外面干什么?她说,就到处看看,我长这么大,还没好好出去逛逛,来这里之前的事记不得了,这些年,爷爷在,没心思出去,现在,随我自己,想去哪就去哪。话一出口,她似乎意识到这么说不妥,忙转圜过来说,当然,以前想出去也可以,只是我不想。我说,好的。她说,那我们来个约定,你找个时间再来,就在这棵槲寄生树下见面。我说,没问题。她说,你得给我个东西,当作保证。我说,你倒是古灵精怪。她说,怕你赖皮。

不过我想到了什么,摘下背包,摸到那只奶奶临终前给我的手镯,它让我搁在包的夹层内部,用一条绢布包裹,取出,摊开,两根手指捻着,一丝温热旋即被外界的冷空气带走,冰凉的质感沁润指尖。这镯子色泽灰褐,夹杂着几星浑黄,往深里看,能见到絮状的白棉。它陪伴我奶奶度过了一生,睡觉时都不摘下,直到生命尽头将其从腕口褪出,送给了我,看着它,眼前便浮现奶奶的容貌,现在,我决定给小若。

小若一看是玉镯,不肯拿。我说,刚还说要东西作保证。她说,太贵重了。我说,我又不是送给你,再见面的时候你仍旧还给我。她说,那行,暂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还。我说,就这么办。她拿过去,迎着日渐爬上山头的太阳照了照,镯身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光,她往手腕戴了戴,戴了进去,那和我奶奶的手腕常年接触过的玉镯内壁,触到了小若的皮肤。

我们在岭上分别,我往下走,在第一道拐弯处,停下脚步,回身看了看,她还在原地,向我挥手,手上戴着镯子,身后是灵峰禅寺依稀可见的佛殿瓦顶。我感到一阵清凉,拐过弯,踏雪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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