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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莲

2023-08-04沙玉蓉

阳光 2023年8期
关键词:贝贝上海

事先并无预兆。艾莲是哼着小曲儿走出商场的。据下午的班会公布,她又蝉联了这一季的销售明星。晚上下班时天上落起毛毛雨,艾莲出了地铁口一路小跑回到家。已是深秋天气,外面的气温还是相当低的,她却跑出了微汗。进门先摸黑把手包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换了拖鞋,再脱掉工作服外面御寒的丝绵小袄,挂好,然后才开了客厅的灯,拿一条干毛巾站在壁镜前擦拭头上的水珠子。这时手机响了,她腾出湿漉漉的右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掏出包里的手机。

上了一天班,加上刚刚的急步小跑,她已倦得像一只塌了形的面口袋,只想赶紧就地坐下。客厅里的椅子凳子都归置在方桌桌肚下,她懒得去拉,干脆拖着腿脚进了卧室,歪身坐在了床角上。手里已经按下接听键,手机却没了声音,这谁的性子也太急了。调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估计是打错了。坐着歇息了两分钟,一抬头见阳台上的推拉窗露出个大缝,似有雨丝飘进来,又强迫自己站起来去关窗。这中间手机又响,这回听着是短信,她抓起床上的手机,关好了窗就站在阳台上翻看,却是一则卖电器的商讯,她随手删掉了。

“哎,别删啊,给我看看!”一个声音突然炸响,把艾莲惊得一抖,手机掉到地上。回头一看,卧室门口有一个壮实的身影,是韦强。“你不是说跟朋友上昆山了吗,怎么没去?”她弯腰捡起手机,一边问道。话没落音,韦强已经三步两步冲了过来,一把夺过手机。一股浓浓的酒气直扑艾莲的鼻腔,她的头一下就大了,火气呼地窜到了头顶,伸手又把手机夺了过来。就这样两人开始撕扯。韦强大着舌头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又是电话又是短信的,肯定是个小白脸。”艾莲的脸色变了,厌恶地皱起眉头。韦强夺手机的动作迅速演变成了打骂,大巴掌不断落在艾莲的头上身上。招架不住韦强的进攻艾莲开始躲闪,两人在卧室与阳台之间来回兜着圈子。瞅一个空当艾莲跑到床上,拉起被子兜头蒙住自己,韦强顺手抓起一只实木衣架赶过去继续抽打。

一声尖利的惨叫突然响起,像一道闪电刺破寂静的雨夜,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准确地说,二丫还没出火车站就被王子杰“劫持”了。

事后回忆起来,二丫总是归咎于自己的打扮太扎眼。她记得自己当时穿一件长及脚踝的深紫色大衣,及肩短发烫成流行的直板,铁丝一般披在脑袋上。头戴一顶鹅黄色宽边礼帽,足蹬浅米色高跟短靴。妹妹三丫后来形容说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外星人。那套行头是她在上海的旧货市场花三十块钱淘来的,即便在当时的上海街头也算时髦货呢。

算起来二丫来上海打工快三年了,进配件厂也已半年多,累点苦点也习惯了,没想到工厂说垮就垮,通知她们十多个外来妹放无限期的长假,啥时上班啥时再通知。其实就是变相解雇,她们再傻也明白。就是说,她们得另谋出路。十来个姐妹中有三个已跟上海人结了婚,两个在上海有亲戚,暂时去亲戚家再作打算,还有三个不知去向,她和另一个安徽同乡商量一下决定回家。至于回家后还来不来上海,也没有个定论。

王子杰说他一下火车就注意她了,还想起她是七中的校友。王子杰比她高两届,是七中曾经的风云人物,高二(一)班时的文体委员,人长得帅,是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虽然多年不见,二丫还是很快就认出了他。“你是初三那个背唐诗的女孩吧。”王子杰过来搭讪时开口就说。面前的王子杰增加了几分成熟的气质,更加魅力四射了。二丫心里涌上一阵惊喜,目光不由自主有了几分羞涩。因为父亲是教语文的小学民办教师,二丫自小被他逼着背过几首古诗词,学校有活动时她上台朗诵过两回唐诗,没想到王子杰就记住了她——是王子杰啊。

王子杰帮她拎着旅行包,两人随人流出了站,顺着落叶满地的人行道缓缓走着。还没走出两站地,二丫已把自己因家里困难初中毕业就辍学外出打工,又因厂子不景气放了长假的事,一一告诉了王子杰。王子杰一边听一边安慰她,像一个亲切的大哥哥,让二丫郁闷的心情舒展熨帖了许多。王子杰说自己中专毕业后进了机关,现在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刚从上海出差回来。二丫聽了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当王子杰建议她留在黎城玩几天再回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小巷子里,二丫被安置在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王子杰说是他刚参加工作的堂妹租的,堂妹上个月被公司派往南京学习去了,就把钥匙交给了他,供他上班时过来午休。王子杰说自己的单位离这里很近,自己会抽时间过来陪她,让她安心地在这里玩几天。当晚王子杰就带她和朋友吃饭,去歌舞厅跳舞,第二天是礼拜天,他们还去了黎城公园。一周后再回家乡小刘庄的时候,二丫脸上淡淡的忧郁已经荡然无存,反而神采飞扬,挂着喜气。当她告诉家人厂子放长假时,家人只以为她是临时休假,早晚还是回上海,她频繁去黎城会朋友也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

这天病休在家的父亲叫住二丫,还让母亲把房门关了,问她,听说你在黎城谈了男朋友?二丫喜滋滋地点头。母亲惊讶地问,你不打算回上海了?二丫眉头蹙了蹙,王子杰也这样问她,她脑子里闪过在上海受的苦和难,怒冲冲反问,凭什么我非得去上海受气?当时王子杰愣了愣,笑了。但她不能这么怼父母,当初辍学去上海打工是她自己的主意。记得那天又吃盐水煮白菜萝卜,母亲说又断油了。二丫牙疼似地嚼磨着嘴里没滋没味的白菜萝卜,再看看三丫和小弟面黄寡瘦的小脸,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辍学打工。反正也难考上大学,再多浪费两年时间不傻吗,不如趁早出去挣钱。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得过小儿麻痹腿脚有残疾,弟弟妹妹还小,二丫是家里的主心骨,她的决定一般不会遭遇阻拦。一家子老弱病残的,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饭都吃不上。母亲听了二丫的话,只问了一句“上哪儿打工?”,二丫黯淡的眸子立马放出亮光,轻轻吐出宝石一样含在嘴里的两个字:上海。显然这妮子已是深思熟虑。

是中国人谁不知道上海啊,这是常识。二丫对上海的认识来自课本上那句——“上海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繁华”这两个字让她着迷。在二丫看来这两个字高贵、优雅、神秘,五光十色,高不可攀,就像天上的宫殿,能远远地望一眼已经是个了不得的福分了。她一听说别的村有人去上海打工就动了心,既然别人能去她当然也能去。她不知怎么跟爹娘说。她预先都想到了——苦,累,受歧视。但这些都是理论上的,干巴巴的概念。她不怕,自信自己还是吃得来苦的。

来接站的邻村女孩郭红把她带到几人合租的小屋子,然后就急急忙忙上班走了。她晚上挤在郭红的小床上,白天到处找工作。如果不挑剔,工作——准确地说是零活儿——并不难找,尤其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她先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日,工资连日常开销都不够,还每月被老板找碴儿扣掉一部分。她赌气辞了,又进了一家歌舞厅,头天上班就有一个油腻的男人借酒对她动手动脚,还扳着她的头灌她喝酒,她费好大劲挣脱了跑到街上再没回去,连押金也不敢去要。还干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活计,最后还是郭红介绍她进了配件厂,顶一个因病被辞退的女工。工作是相对稳定了点儿,但久了她就发现,打工妹是厂子里三六九等垫底的,什么亏都要吃,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三八节”那天她看几个女工从厂办领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妇女用品,一问人家说没有临时工的,那几个女工一边斜睨着她,一边嘁嘁喳喳放肆说笑,用她听不懂的上海话。她尴尬地站在阳光灿烂花木葱茏的厂部院子里,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片干枯的树叶,被忽高忽低的冷风随意裹挟摔打着。

她想痛痛快快为自己争辩几句,却发不出声音。自从来到大上海,伶牙俐齿的她发现自己变得不敢说话了,是怕在上海人面前露馅儿——几乎是从吐出第一个字开始,人家脸上的鄙夷就冒出来了,生生划出一道线,分出了上海人和乡下人。每天走在僻静或热闹的街巷里,她身材傲人,面容姣好,但内心却虚得像一团棉花。望着身边从容走过的上海女孩,无论她们长得有多么歪瓜裂枣,都会让她顿生艳羡。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凭什么?在家里几个孩子中她最聪明,最漂亮,最有主见,爹娘都宠她,在学校虽说成绩不算拔尖,也是不容小觑的那类女学生。她冒出了回家的念头,熬到厂子放长假给了她机会,她正好顺水推舟。望着母亲狐疑的眼神,她只好说了实话:“我准备在黎城打工,离家近,不想回上海了。”爹娘对视一眼,知道她在上海遇到难题了,自己反正也帮不上闺女,只好由她。话题转回男朋友身上,二丫害羞地笑笑不愿多说。其实她对王子杰的了解并不多,王子杰是个话少的男孩,有点深沉,平常他不想说的她也就不多问,只要他们在一起快乐就行。

说真的,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孩给过她这么多快乐。她胖了,面色红润,艳如桃花,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神采。她频繁去他的出租屋,见他的朋友,骑自行车郊游,通宵泡迪厅……王子杰给她找了一份打字社的工作,还时常给她一点零花钱,工资和零花多半被她买了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王子杰的爱让她的心每天都满满当当的,她又变回了那个爱说爱笑的傻丫头。她庆幸自己从上海回来,觉得这份奇缘是上天给她准备的,只等她来接受。在上海的种种不如意渐渐淡去,淡成一片灰色的风景,像一张老照片,衬托着她眼前的幸福。

等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事情已经相当棘手。她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算了算说快五个月了,人流已不可能,引产则会有一定危险,还可能造成不育。在出租屋里王子杰兴奋地一把抱住她,说那你就生吧。二丫又羞又怕,总得先结婚吧,怎么跟父母说啊。王子杰也冷静下来,说你暂时别跟你父母说怀孕的事,我抓紧把我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再说。王子杰說他以前处过一个女朋友,后来他觉得两人不合适分了,但他父母喜欢那女孩,一直撮合他们,还不许他谈恋爱。他说你放心,我爱的是你,谁也挡不住的,只是你要受点委屈,耐心点,给我时间做他们的工作。看二丫一双大眼睛里依然满是疑虑,王子杰笑了,说如果我对你有二心,敢叫你生下咱俩的孩子吗?二丫心里掂量掂量,觉得王子杰说得有道理。十分钟以后他俩就手牵手去街上吃羊肉串了。

几个月后二丫生了个女孩。王子杰到底没能赶在孩子降生之前说服父母,但他保证说那是早晚的事。自查出怀孕二丫就窝在出租屋里,离开家时只说上海的厂子叫她回去上班。所以她暂时不能回家,只能等孩子满月再说。这也是王子杰的主意。但孩子还没满月,她的瘸腿哥哥就带着三丫找到出租屋,除了一顿臭骂,还把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事实和盘端到了二丫面前:王子杰几年前就从单位停薪留职下了海,走南闯北招摇撞骗捣腾过各种生意,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他早就结了婚,老婆就住在郊区他父母家里,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也有说第三个女孩生下来就送了人。因为他家是三代单传,他把二丫骗到手就为给他生儿子,结婚根本不可能。二丫差点晕过去。王子杰听说二丫家里来闹干脆躲了起来,只托朋友带来一笔钱和一句话:孩子他不能要,即便给了他也只能送人,让二丫看着办。

二丫的世界突然坍塌,她被从天而降的打击砸懵了,整个人傻了似的,除了流泪一句话也不说。姐姐大丫跑来照顾二丫母子,哥哥和母亲瞒着病重的父亲,一趟趟来到出租屋,说服二丫赶快把孩子送人,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带个孩子算什么,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找了几个合适的人家,二丫都坚决不吐口,只看着孩子掉泪。一天天这么耗着,把孩子送人的事只好作罢。

这天二丫一早就梳洗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然后对姐姐说要出去一下。大丫猜她是去找王子杰,劝她还是算了,听说王子杰有不少黑道上的朋友,咱斗不过他。二丫没听见似的,只吩咐姐姐照顾好女儿贝贝,就迎着初升的阳光出了门。直到太阳落山二丫才回来,只见她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俩眼泡肿得像两个水蜜桃,进门就往床上一躺,怎么问都不说话。大丫知道事情不妙,却不敢紧着逼问。没想到一夜过后二丫就一切如常了,她该吃吃该喝喝,虽然人瘦了一圈,精神倒是这阵子少有的轻松。

原来二丫辗转找到王子杰,两个人关在一个小旅馆的包间里彻底谈了一次。王子杰说他没有外界传得那么有钱,孩子他确实无力抚养。他承认自己骗了二丫,是个混蛋,但婚姻是肯定不能给她的。情绪激愤中二丫疯狂发泄了一通,对王子杰又打又骂,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只能接受现实。看清了王子杰的真实面目,二丫倒想通了,这样混账的男人不值得她留恋。至于女儿贝贝,二丫答应自己带走,从此与王家无干。

孩子百天刚过,二丫就做出决定,再回上海打工。出了这种事,无论是刘庄还是黎城,她都没办法待下去了。不仅无颜见亲朋父老,她也不想再看见王子杰。自然不能带着贝贝上路。父亲病重,这些事一直不敢告诉他,母亲身体不好,姐姐哥哥也是自顾不暇。她准备把贝贝寄养在姨娘家里。姨娘是母亲的小妹,住在二十里外的梁村,早年守寡至今,独生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姨娘答应了二丫。二丫承诺每月给姨娘寄生活费,一旦条件具备就把贝贝接走。

送走贝贝那天艾莲去火车站买了票,当晚直达上海的硬座。然后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电话通了,郭红带着浓重乡土气息的普通话听上去遥远飘渺,还没睡醒似的,你是谁呀……二丫清了清嗓子,把一股气往丹田那儿运了运,压住从心底往上翻腾的虚。是我,艾莲!声音听上去还好,脆亮脆亮的。

房间里又透水了,到底是下水管破裂还是雨水渗了进来,服务员和房客们纠缠不休,南腔北调咭咭哝哝驴拉磨似的来回撕扯,让人心烦。艾莲避开嘈杂出门到了街上,撑着断了一根支架的破雨伞,站在一家小店的檐下皱着眉头发呆。

雨还是不紧不慢下着,特别有耐心的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能再等了,得想个办法。在这个又小又挤的地下旅馆已经住了快一星期了,缝在大襟内侧的钞票每天都在减少。她没想到工作这样难找,说是这两年外来打工人员激增,零工基本饱和了。来前电话里郭红婉言拒绝了她再次投靠的打算,因为她已经结婚了。她去看了郭红。虽然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还是吓了一跳。郭红嫁了个残疾人,那男人得过重度小儿麻痹,拄着双拐。郭红说他有房。婚房不过是七八个平米的简陋小隔间,却留住了健康年轻的郭红。看着郭红平静得不见一丝波纹的脸,艾莲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送她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郭红指了指灯火迷离的远处说,提篮桥那边我有个小同乡,可能是走投无路了,做了那种女人。艾莲明白她的意思以后,头皮一阵发麻。后来又找了几个熟识的姐妹,都无法给她提供一个立足之地,她渐渐心里发慌了。

她想起一个人。她一直避免想起他,绕了一个大圈还是绕了回来。她迟疑地往雨地里伸出一只脚,冰凉的雨丝趁机从裸露的脚脖钻进她的丝袜筒里,她在心里打了个寒噤,同时坚定地迈出脚步,顺着街道一直往北,七拐八转很快来到一个弄堂口。朝着熟悉又陌生的弄堂望进去,她又迟疑起來。一阵急促的铃声从背后传来,她转身见不远处一辆自行车在小雨里歪歪倒倒驶来,骑车人裹着湖蓝色塑料雨衣,身形偏于肥硕。她的心一紧,迅速让到路边躲进雨伞里。那人偏在她身边下了车,还特意歪头从她的伞边好奇地瞅瞅她的脸——不是他!是一个生人。艾莲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感觉背上出了一层汗,脸颊也发胀。这是何必!她生自己的气,不见就走嘛!可是往哪里走呢?她抬头看看雨雾朦胧里罩着层铅灰色的街道、楼房、树木,心一横转身往弄堂深处走去。走得飞快,怕自己再改变主意。

凭记忆拐进一个狭窄的胡同,来到一个油漆斑驳的小门楼。她犹豫两秒钟就果断抬手敲起来,很快门开了,一个穿着藏青圆领体恤的中年男人傻愣愣地看着她。片刻,男人白胖的方脸上陡然堆起厚厚的惊喜,脱口问道,艾莲?你啥时回来的?艾莲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冷冷的,心却一下踏实了。

这个男人就是韦强。她初来上海时认识的。

那时她在弄堂门口一家布店做店员,韦强与店老板是邻居,常常到店里闲聊,一来二去就熟识了。韦强那年已经三十一岁,离过婚,家里条件也不好。原来一家五口挤在二十平米的蜗居里,哥哥和弟弟都没结婚。后来韦强单位给他调剂一间六平米的二层阁楼结了婚,还不到一年因女的外遇分了手。韦强在街道办上班,五短身材,但皮肤白,眼睛大,脾气好,待人热情,加上也算有房一族,在店里几个打工妹眼里就成了抢手男人,都对他青眼相加。只艾莲除外——表面看是因为艾莲在几个打工妹里最漂亮,又聪明伶俐,就多了几分傲气,实际上艾莲一直不喜欢韦强,尤其讨厌他婆婆妈妈的没有男子气,与她心里的男朋友标准相差太大。但韦强是属橡皮的,碰钉子挨棒子都不怕,有事没事就来粘艾莲。今天给张电影票,明天送几个小笼包。她呢,实在推却不过,电影票送人,小笼包大家分了吃,态度一点不变。久了小姐妹对她也有了看法,羡慕嫉妒恨齐全,艾莲渐渐感到压力,找机会一跺脚去了配件厂。没承想韦强隔三差五就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去配件厂看她,弄得工友们都知道她有个上海男朋友。半年后艾莲义无反顾地回了小刘庄,与躲避韦强也不能说没一点关系。

现在,她却找上门来了。确定回上海之前那段时间,她天天脑子里乱麻似的理也理不清。老父亲的病越来越重,王子杰给贝贝的那点钱已基本用光,家里没有半点挣钱的门路,更没有能指望的人。未婚生子的事已被传得沸沸扬扬,乡邻的目光锥子似的让她无地自容。她徘徊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却觉得无路可走。突然脑子里冒出两句唐诗:“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忘了是谁的诗,意思却一目了然,她的理解,就是不能一辈子穷死在家门口呗。

必须离开。去哪里?上海,只有上海。艾莲晚上睡不着,闭着眼睛回忆上海留给自己的记忆。奇怪的是,脑子里冒出的不再是让她感觉受了委屈的场景,反而全是带着温度的小细节。比如她第一次去外滩是晚上,霓虹交织下的风景如梦如幻,恍如仙境,美得摄人心魄,细细体会她竟流下幸福的泪水。比如第一次吃上海小笼包,那小巧精致的造型,晶莹剔透细腻如玉的色泽让她简直舍不得下嘴。比如她穿着小市场里淘来的 “奇装异服”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总能收获不少欣赏鼓励善意包容的目光,这在刘庄根本是不能想象的……最后她得出结论,当初对上海的背弃是因为自己太小心眼,太孩子气了。很显然,现在她需要的是一个阔大的怀抱,能给她遮挡一阵兜头盖脸打在身上的风雨。路途遥远机会多的上海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她要面临的困难,已经容不得她过多思考。她唯一充分的思想准备就是,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变成另外一个人。事实上经历了那场大变故,她再也不是原来的二丫了。

韦强几乎是带着失而复得的愉悦,颇费了一番周折,帮艾莲联系到一家中介公司做打杂的雇工。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前,先让她住在自己的阁楼里,自己每天去单位值班室凑合。那间阁楼高度只有一米二三的样子,人要低头弯腰才能钻进去。里面摆设简单,却布置得整洁温馨。夜深人静的时候,艾莲躺在床上,白雾似的月光从一方小窗流淌进来,弥漫了周围每一个角落。窗外忽隐忽现的虫鸣和偶尔传来的微弱响动,让她感受到居家的温馨和安逸。想起韦强为自己的事忙忙碌碌殷勤备至的样子,她心里涌上一些感动,还有几丝从未有过的爱意。有天晚上韦强请她去吃三鲜小馄饨,回来的路上见一对情侣躲在梧桐树后缠绵,韦强突然冲动地搂住她的腰,她的身子倏地僵了一下,还是顺从了。

韦强的家人反应激烈,尤其是他的母亲,一听说儿子和一个安徽打工妹好了,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儿又没吃过官司,为啥找个乡下人!原来旁边有家邻居儿子劳教三年出来找不到媳妇,只好找个打工妹结婚了。去年韦强也处过一个外来妹,就是因为家里反对不得不分了手。这次不同了,韦强坚定地说,谁也挡不住我。艾莲心里却是笃定的,韦强的执着叫她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转念又想乡下人怎么了,比城里人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他们反不反对还两说,现在我偏要找他这个上海人。两个人开始公开逛外滩,南京路,人民公园,沿着淮海路一直走回杨浦的弄堂,与身边一对对的恋人没什么不同。不同是藏在艾莲心里的,她其实一刻也没忘记过。终于有一天她对韦强说,我在老家还有个女儿。韦强愣住了,皱着眉头问,你是……离过婚的?艾莲摇摇头,我们没结婚。韦强的脸变成了一只苦瓜,不知所措看着艾莲。艾莲迎风靠在一棵银杏树的围栏上,长发飘逸,霓虹灯光下像个仙女。等了一会她又说,你考虑考虑吧,不行咱就分手。说完转身要走,韦强追上去拉住她,说我有个条件。却不好开口似的顿住了。艾莲说女儿我肯定得接来,我自己养活她,不用你操心。韦强看着她因年轻而饱满光洁的额头,因倔强而显得生硬的目光,爱恨交加地苦笑了一声,话说早了吧——看艾莲似乎在对他怒目而视,赶紧改口说,暂时不要告诉我家里,过几年再说吧。艾莲把头转到另一边,偷偷笑了一下。韦强发现了,伸出多肉的手掌,做出打人的架势,咬牙切齿轻轻拍了下艾莲的头。

结婚前艾莲回了一趟小刘庄。先把打结婚证的手续办齐了,准备再去梁庄看贝贝——姨娘听说她回来,赶在艾莲前面带贝贝来了。贝贝个子长高了不少,皮肤黑了,但也似乎壮了些,穿戴一新,摇摇晃晃能走路了。对艾莲倒生疏了,怯怯看着她。艾莲想抱抱她,她趔趄着躲开了。艾莲差点掉了泪,但忍住了,她不能当着姨娘和孩子的面难过,那样对孩子不好,也显得对姨娘不信任。但毕竟是母子连心,一顿饭的工夫娘俩就玩熟了。贝贝走时抱着艾莲给她买的玩具和花花绿绿的糕点,傻呵呵地笑着,倒叫艾莲心里好受了些。对着姨娘和贝贝消失的方向,艾莲呆呆望了好久。

回上海那天艾莲带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裹,除了自己的衣物,还有从前去裁缝店当学徒时买的几大本裁缝书,自己在集市上买的各种颜色的棉线,布料,裁缝用具等。她已经和韦强商量过,打算婚后在弄堂口废弃的电话间里开个裁缝店。三丫把她送到车站,姐俩守着一堆包裹边等车边聊起来。艾莲先把娘给的二百块钱塞给三丫,三丫说这是娘给你的嫁妆钱,你不要可就没嫁妆了。艾莲笑着指指地上的包裹说这不是嫁妆吗,一大堆呢。三丫收起钱歪着脑袋打量姐姐,说我怎么看你不像结婚的倒像是逃荒的呢。说什么呢这丫头,欠打吧你是。艾莲骂她。三丫嘻嘻笑着又说那个……姐夫到底咋样啊,我怎么看你也不是多稀罕。艾莲抬手不轻不重给了她一巴掌,你个小妮子不嫌丑,你怎么知道我不稀罕。说着蹲地上整理包裹,把一只松散的重新紧了紧。心说只要韦强真心喜欢她就够了,她哪还有资格要求别的。挨了打三丫也只老实了几分钟,又指着捆包裹的布条说,大喜的事,也不找鲜亮点的。布条是从一床破被面上撕下来的,白底衬着兰花绿叶,是太素了点,自己倒没注意。正想训斥三丫多嘴,一抬眼见妹妹眼里多了一层淡淡的忧虑。这丫头真够细心的,她以为她姐是金枝玉叶要嫁给王子呢,哪来那么多讲究。她只装作没看见,毕竟,等着她操心的事太多,一根素色布条算个什么,什么也算不上。

上车后姐俩把包裹放到行李架上摆好。三丫下车前艾莲搂着她的肩膀,故作郑重半真半假地说,艾云同志,我走了革命重担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咱爹娘,没事就去看看贝贝,最最重要的是上好学,别学你姐当了逃兵。一定要考大学,考到哪里姐都供着你。三丫咧了咧嘴,要笑没笑的,眼圈却红了,囔着鼻子说了声知道了,就“噔噔噔”跑下车走了,头也不敢回。艾莲看着三丫的背影,觉得这场景电影里见过,用来表现离别的痛苦什么的。但她现在内心很平静,既没有多少奔赴新生活的喜悦,也没有多少远离故土亲人的感伤。或许不是没有,只是她懒得琢磨这些,没用,她现在只需要一步步往前走,一点点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按车票上的座号坐下,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慢慢退去的景物,艾莲渐渐沉入自己的心思里。

韦强妈态度有所转变是见了艾莲之后,她没想到艾莲这么年轻漂亮,气质也好,乍一看和上海女孩差不多。她也看出来了,这回不比上回,韦强是铁了心要那女孩的。她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她对韦强发狠说,你们的事我不管了。好像就是睁眼闭眼之间,他们俩已经住到了一起,还把不实用的小阁楼租出去,又在附近重新租了十平米隔间,在弄堂口开起了裁缝店。后来知道人家早领了证,已是法律上的夫妻。她这个当妈的连象征性阻挡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这是最让她忿忿不过的。不过这俩东西也别高兴太早,真以为老娘是吃素的。她气惱地想着,生气的样子酷似韦强。

这天韦强妈逛到两人的裁缝店,不喝水也拒绝落座,冷眼看了十分钟就走了。后来见了韦强没头没脑说了句,那还是个女人吗,光看手还以为是个打铁的。韦强的脑袋转了好几转才明白是说艾莲,嫌她手粗。一个周末按惯例两人回家陪父母吃饭,韦强提前回去买了菜做了饭,吃饭的时候艾莲因为挂念着店里,一碗饭几口就扒拉完了,顺手又添了一碗,刚吃两口就听饭桌那头婆婆跟身边的韦强嘀咕,啧啧,侬老婆这么能吃啊,哪像阿拉上海人吃得少啊,是不是乡下人都这么能吃啊。韦强怕艾莲听见,赶紧“吭吭吭”地大声清嗓子,打岔,说起早上弄堂口几个瘪三打架的事……因为每天起早贪黑消耗太大,艾莲近来饭量确实见长,但他家那碗也太小了点,跟个大酒盅似的,别说两碗,吃三碗也不多。再说了,吃得多点难道是个罪?艾莲的脸沉了沉,正准备反击几句——一抬眼就被韦强的目光截住了,他使劲对她挤着眼,夸张着急的样子几近滑稽。艾莲终于强压下火气,没有拍案而起。后来艾莲发现,婆婆其实没多少心计,就是藏不住话,而且说出去的话不过脑子,不管别人的感受,只图自己痛快。比如遇见那些菜场卖小青菜的,街头修理电器的,给人当保姆的外地人,只要艾莲在场,她总不忘刻薄人家几句,说一看就是乡下人,在上海犯事的都是他们这些人……说得艾莲不由自主黑下脸来。韦强劝艾莲,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跟她一般见识干嘛。其实艾莲有思想准备,那些嫁给上海人的小姐妹哪一个不是忍辱负重过日子的,比她惨的多了。她不是来跟上海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她是来挣钱养家糊口的,在人家地盘上扒拉口粮,受人家一点委屈也不为过。这样一想她就平衡了,不再跟婆婆计较。

问题是做生意谈何容易。开裁缝店是艾莲在老家时反复考虑过的,结论依旧是个冒险。她自小就喜欢给自己捣鼓穿的。那时候成衣又少又贵,她这样的家庭根本买不起,就买些零碎的处理的便宜布头回来,无师自通地剪剪裁裁,缝缝连连就是一件漂亮的新衣裳,比店里卖的成衣还别致好看。或者把姐姐下放给她的旧衣服掐个腰,加个花边什么的。她是个天生的衣裳架子,穿在身上立马点石成金般招眼。远近都知道小刘庄的二丫爱俏,生就的一双巧手,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枝花儿,背后都叫她半裁缝。但她也只是零敲碎打在裁缝店打过几天下手,并没有正式学过。在老家那里还勉强能糊弄糊弄,来大上海开裁缝店就太自不量力了。连韦强都瞪着大眼珠子说她胆子太大了。但是,冒险不一定意味着失败,艾莲心里有数。她发现上海人有钱,爱美的女人多,而爱美的上海女人又往往特开放,顾忌少。这一点与老家不同,这恰好给她提供了大显身手的空间。这么一想她就特兴奋,好像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跃跃欲试。那就试试呗,小本生意,又有韦强做后盾,料也亏不到哪里去。

弄堂口那个破电话间也就三四个平米的样子,韦强帮着她,两人又刷又洗,又敲又砸地忙了好幾天,一个小型裁缝店就像模像样落成了。靠窗一个裁缝案子,后墙放缝纫机,墙角顺势嵌着一只木几子,放熨斗,卷尺,剪子,线盒,备用布料等。没窗户的三面墙上悬空钉着木板或挂钩……布置得杂而不乱,井井有条。门旁竖着一块三合板,黑墨写着四个大字:专做女装。艾莲先用自己带的布料做了几件女装成衣,休闲款,仿街上的时髦造型。她自己当模特,一天两换,果然吸引了弄堂里女孩子的目光,第三天开始接活儿,事先讲好根据情况会加入自己的创意——这当然是给自己留点回旋余地。也有人不要创意,要求严格按照自己的意图剪裁。这时她就特别紧张,做坏了可是要赔的,晚上睡觉时想想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上门的女顾客多是普通人,打工妹,未成年的女学生或上了些年纪的上海女人。她又天生一双巧手,每次都让顾客满意而归,活儿越接越多。她连天加夜地干,人瘦了一圈,一个月后只好找了个帮手,专司缝纫,她腾出手来主攻裁剪技艺。虽说辛苦点,生意还是顺顺当当做了下去,有了笔可靠的收入,除了日常开支还有些盈余,多做多得,比外面打工自由自在多了,起码不用受别人的约束管制。

这样拼命做了两年,艾莲已是渐入佳境。这期间也出过两次事故,一次是助手没弄懂一件连衣裙的时髦样式,拼接错误人家找了来,还有一次是自己剪刀上的失误赔了人家不少银子。但都没造成伤筋动骨的后果,总体是平顺的,她在附近甚至有了点名气,时常有人慕名而来。这天上午艾莲如厕的时候突感不适,伏在洗手区干呕了几口,内心生出一阵烦乱,暗忖完了完了。她知道自己又怀孕了。去年春天怀过一次,她偷偷去医院流掉了,一天没敢休息,怕韦强知道,店里也离不开她。这回她不能再擅作主张,身子亏损还在其次,主要是形势所迫——这两年她只顾忙活裁缝店,与婆家和韦强的关系都受到影响。婆婆怪她照顾家里少,还怀疑她不知存了多少私房钱。韦强开始是支持的,渐渐就有了不平。艾莲一心忙生意,他的工作相对清闲些,家务基本靠他。他倒不怕干家务,多年惯了,自己也喜欢做家务,只是艾莲每天忙忙叨叨精神头十足,挣钱明显比他多,自己一个大男人越来越感觉没面子,渐渐有了压力。艾莲的后院因此常常不太平,鸡毛蒜皮小吵不断,叫她烦不胜烦。助手杨姐旁观者清,劝她赶快要个孩子。艾莲明白杨姐是对的,这个家不稳她什么也干不成。可生意好不容易到了顺风顺水的当口,生孩子实在不是时候。

这一年的九月底,艾莲生下一个不足月的男孩。因为一直没时间休息,太累,早产了。但孩子还算健康,只是瘦了点。韦强这时已经三十六岁,一家人自然是高兴的,孩子起名叫宝宝。但高兴是专给韦强的,好像与艾莲没太大关系。韦家这一支男丁旺,缺的是女孩,几年前韦强大哥娶了厂子里一个大龄女,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由住在郊区的女方父母照看。婆婆头回抱起宝宝就酸叽叽地说,又生个带把的,想啥啥不来。好像没生出女孩是艾莲的错。艾莲想想自己也苦笑,老天怎么尽跟她开玩笑呢,生男生女非别着她的心思来。当初贝贝要是个男孩王子杰还会抛弃她吗?一想起贝贝她的心就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疼,有一段时间没见贝贝了……她不敢多想,怕自己一发不可收拾地陷入伤感里,赶紧拉回思绪,虚弱地对忙着做饭的韦强说,你抽空叫杨姐来一趟,我想起一件事,有个顾客的中式小袄还没盘扣子,叫她带料来我教她盘新式的。韦强瞪她一眼,说要钱不要命了啊。

再急也得坐完月子,杨姐劝过她,女人坐不好月子是要落下毛病的。艾莲笑笑,心里想哪有那么娇气。毕竟年轻,韦强照顾得也周到,她的身子恢复很快。婆婆虽然嘴上淡淡的,对孙子还是特别上心,每天过来看孩子,看不顺眼的地方还亲自示范,慢慢也就真的撂不开手了。对孩子是越来越喜爱,对艾莲却依旧隔膜,始终热络不起来。艾莲也不在乎,还没满月就头上包着毛巾上裁缝店里去了。杨姐大惊小怪硬把她赶了回去,她还是每天过去看看,给杨姐一些指导。等到满月,她立刻开始接活儿,重新伏在案子上没时没点地干。生孩子毕竟不是个小事,累狠了她会头上冒虚汗,受了凉风会头疼,但她实在顾不了那么多。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这天已是傍晚时分,一直没顾上吃中饭的艾莲借着回家拿线的空当,用电炉给自己热了碗泡饭,就着一只咸鸭蛋正吃着,虚掩的房门被咚地撞开了,不到三岁的宝宝闯了进来。他小脸冻得通红,鼻孔里流着两道鼻涕,穿得厚厚的像个小熊猫。艾莲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奶奶呢?这两年宝宝一直由婆婆带着,平常很少过来的。话音没落,韦强进来了。手上拎着只大包裹,进门就往床上一扔,包裹里的东西散落出来,全是宝宝的衣服玩具小人书。艾莲心里诧异着,知道又有麻烦了。韦强黑着脸说,我妈身体不好,让咱自己带。艾莲知道他还有话,放下饭碗把宝宝拉过来擦鼻涕,洗脸,换衣服,一言不发等着。韦强果然从身上摸出张小纸片往桌上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我妈都知道了。艾莲一看是自己抱着贝贝的合影照片,吓了一跳。原来是宝宝来家里玩翻出来的,又夹在一堆画片里带走,被他奶奶看见了。婆婆又审了韦强,弄清了真相,气愤之下撵回了宝宝。

这下麻烦了——这么大的孩子正是缠人的时候,她还怎么做生意。但韦强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说怎么办,妈妈气死了,骂我上了你的当。艾莲低头考虑了几分钟,抬头平静地说,什么怎么办,随便她啦,又不是我叫你瞒她的。说着端过饭碗稀里哗啦吃完,把碗往水池子里一推说,你弄点饭给宝宝吃,让他早点睡,不要等我。明天你就联系幼儿园,把宝宝送进去。打床底纸箱子里取出几卷线团装进塑料袋里,出门走了。宝宝习惯了奶奶家,并不粘妈妈,一个人坐垫子上玩起变形金刚。韦强呆了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开始捋起袖子准备做饭。

贝贝的事并没掀起太大的风浪,已是既成事实,何况早就说好了由艾莲一人抚养。韦强和艾莲后来大闹一场,是因为钱的事。那天韦强在弄堂口遇见一个卖手杖的,就想给老妈预备一根。谈好了价,就带着卖拐杖的到了裁缝店,说自己没带钱要从店里拿。平时这样的事韦强常干,三十五十,三块两块都有过。自家的店,也不算过分,只要有钱,艾莲基本有求必应。那天艾莲正因为宝宝贝贝的事心情不好,抬眼冷冷瞅了瞅卖拐杖的,说没钱。韦强说这都快傍晚了,一天没生意啊。艾莲说下午刚存了。韦强不信,头伸窗子里去看放钱的木盒子。艾莲拿过钱盒子往他面前一摔,說眼睁大点看,可别再上了我的当。盒子里确实只有几张零票。韦强悻悻地缩回他的大脑袋,说没有就没有好了,干嘛说那么难听啊。艾莲说说好听的你就信我了?杨姐息事宁人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沉着脸子使劲甩开了。卖拐杖的人嘟囔一句什么走开了。韦强突然火起,瓮声瓮气说就是不信你,怎么的?谁知你把钱都捣鼓哪里去了!艾莲愣了愣,脸颊倏地涨红了。这时有位顾客来取衣服,杨姐赶紧过来接待。韦强气呼呼瞪了艾莲几眼,昂头挺胸地走了。艾莲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咬牙忍了一会儿,等取衣服的顾客走了,终于忍不住趴案子上哭起来。也不敢大放悲声,憋得双肩一耸一耸,案子跟着吱吱晃动。杨姐拍拍她的后背,再拍拍她的肩膀,她也就止住了自己,拿毛巾擦干了泪,扯过一块素花绵绸,小心摊平,低头专心剪裁起来。

自从知道她老家还有个女儿,韦强家里就对裁缝店的财务格外关注,常常把韦强叫去审问。其实早在结婚之初,艾莲就和韦强有过约定。艾莲说,她这回来上海就是挣钱养家来了,但她不会赖在韦强身上。她说只要他力所能及支持一下就行了。她自己养活自己,养活女儿。当时韦强还挺感动的,对自己没有能力给予她和女儿衣食无忧的生活而愧疚。此后韦强对店里的收入确实很少过问,生意不好也是个原因。慢慢地生意好了,日常吃用外艾莲常往家里寄钱。这个她不瞒他,她家里就像一个无底的窟窿,父亲有病,残疾哥哥结婚,弟弟妹妹的学费,还有贝贝的生活费,都得指望艾莲挣的这几个钱。都是她自己挣的,又有言在先,韦强从不说什么。但最近韦强明显变了,常常消极怠工,饭做得没滋少味,有时干脆借口加班不回家,一点一滴传达着自己的不满情绪。有一次晚上吵架,他歇斯底里大吼道,你是我的媳妇宝宝的妈,不是刘家的一头牛!艾莲一听这话就不再理他,开门躲了出去。天上正落着毛毛细雨,清凉的雨丝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和手臂。她的心渐渐静下来,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句歌词:幸福不是毛毛雨,不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人要学会忍耐,她劝自己。决定结婚那天她就知道,再不能由着性子来。已是深夜,她没有一丝困意,反正回家也睡不成了,她干脆来到裁缝店,开门拉亮壁灯,坐在缝纫机前干起活来。夜的寂静里响起一串“哒哒哒”的脆声,一片片布料随着针脚的跳跃缓缓流动着,艾莲仿佛看见一张张粉红色的人民币,正源源不断在手下铺开。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挣钱才是硬道理。因为,只有钱能解决她面临的一切难题。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早起锻炼的中年男人经过裁缝店,他瘦削的脸颊上眼珠子瞪得溜圆,连声说,妹妹,侬勿要太能干,身体要紧!艾莲对他笑笑,手里的活儿一刻也没有停下。

上海居然没有蚊子,这个发现让艾莲一上午都是好心情。天气越来越热,老家的蚊子苍蝇早就成疙瘩成团了。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弄堂里的路面水槽犄角旮旯都打扫得清清爽爽,家家窗明几净花草摇曳,老石库门那儿靠墙摆着一溜马桶痰盂,每一只都擦得放亮。上海人勤快干净,再逼仄的环境也要收拾得整洁舒服。记得初来上海时感觉特别憋闷,房小,人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生硬,防范,轻蔑,排斥,好像她是个伺机下手的小偷。她总想起家乡的场院,波涛汹涌的成熟的麦地,青碧连绵的草坡,绵长无尽的大河堤,左邻右舍无遮无挡的信任,她甚至怀疑自己为啥要来上海。这几年住下来,她一点一滴感受到上海细微的魅力。小区里的上海人衣着普通,神情散淡,说起话来细语温言,不显山不露水,了解起来却个个是富翁富婆。这里的上海女人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却个个手脚勤快,有主见,在家里也当家作主。她跟她们打交道多了,也受了感染,不由自主想模仿她们那份透着高贵的淡定,可总也学不像。毕竟,她身上的压力是沉重的,相由心生啊。倒是她的上海话进步很快,这归功于她用心学的同时,还勇敢地逼着自己说,很快就说得像模像样。杨姐特别羡慕她,说自己来上海小十年了,开口还是乡下腔,比艾莲差远了。

今天的太阳好像比哪天都烈,炎炎地炙烤着大地,坐在小店里有点蒸。活儿比平常少一些,杨姐和新来的小王趴在案子上午休,艾莲脑子昏沉沉的却不敢睡,她怕养成习惯耽误生意。她对着窗口外静静的人行道和大樟树发了一会呆,胡思乱想了一通就开始翻看《女装裁剪大全》。书是来上海以后新买的,光滑的纸页都翻毛了,还有不少她的圈圈点点。旁边的纸箱子里装着顾客的布料,花花绿绿的看着让人心安。生意现在越来越好,想想还是满意的。与韦强多次因为钱的事发生矛盾以后,艾莲和他进一步约定,房租、助手工资与日常开销全部归艾莲,韦强的工资供养儿子和婆婆,宝宝暂由婆婆帮忙带。婆婆已把孙子接了回去,与艾莲的关系也有所改善。甚至小儿子处了个外来妹女朋友,她也不再反对。韦强仍然负责做饭(包括两个助手的午餐),韦强同意适时接贝贝来沪生活。其实接贝贝来只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还有更多的目标。她一分一厘计算着收入和开销,又不能太吝啬,隔三差五给助手买根冰棍,给婆婆家带些时新水果,给韦强和儿子添置衣帽鞋袜,这些都是必要的开支。最让她心疼的是房租,十个平米每月三百块,简直是抢钱啊,她得做多少衣服熬多少夜才挣得到三百块。可是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只能一步步拼力往前赶。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变换,就像一砖一石慢慢累加,早晚给她铺出一条坦途来。她有一双手,有个年轻的好身体,她不怕。

这天半夜里韦强被人从酣睡中弄醒,他不情愿地睁开眼,见身边的艾莲正喜滋滋看着他。他睡眼蒙眬嘀咕一声,你回来了,快睡吧。正想翻身睡去,艾莲扳住他的肩膀,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韦强,我想买房!他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朦胧夜色里的艾莲,确定不是做梦。艾莲干脆坐起来,身子靠在墙上,悠悠地说,我已经看好了一套使用权房,就在小区东头,一楼,二十平,才八万多块,咱凑凑能买。韦强彻底清醒了,撑起上身仰靠在床头,愣愣地看着艾莲。他一直以为店里那点零零碎碎的小钱是入不敷出的,哪料到她攒了这么一笔巨款!他知道这是艾莲这些年的辛苦钱,虽然也有自己一份付出,但功劳主要还是艾莲的。这么多年自己不是没想过买房,包括这种只有使用权的房子,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工资低,家庭负担重,再加上艾莲还要负担老家的父母女儿,买房的事他哪里敢想,何曾料到这么快就变成现实?他张张嘴还没吐出一个字,又听艾莲说,我还借了老主顾一些钱,你放心,我自己还,不要你出一个。你只要做个户主,帮我跑跑手续就行了。韦强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明明是高兴的,嘴上却生气似的嘟囔说,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艾莲说这不是告诉你了吗,早说晚说的,咱俩是两口子,肥水又流不到外人田里。微弱的天光里艾莲的脸部轮廓依旧秀美,身上却散发出一股隐隐的气息,很有力量。应该叫杀气,或者英气?这两个词儿在韦强心里转悠,他不能确定哪个更准确。他小学勉强毕业,脑子里永远词不达意。

因为是没有产权的老房子,手头也没有余钱,房子没装修,手续办好后韦强两口子就搬了过去。空间一下子扩大一倍,感觉喘气都舒畅了。艾莲在靠窗的地方支了个案子,以便把活儿带到家里做,可以利用更多的时间。去弄堂口的裁缝店比原来远一些,艾莲身穿自己缝制的各式衣裙,每天衣袂飘飘招招摇摇,一趟趟穿梭在弄堂窄窄的石板小路上。全是过季打折的廉价布料或利用顾客剩下的边角料。她凸凹有致挺拔高挑的身材是天生的衣架子,吸引了小区里各式各样的目光。韦强看在眼里,也同样经受着那些目光的考验。他又是自豪又是担忧,还有些淡淡的醋意,总之心情很复杂。艾莲一门心思赚钱,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是不放心。再说从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艾莲从来没有过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觉得跟别的打工妹比,艾莲身上有份天然的清高,因为她父亲是教师的缘故吧。但时间久了他还是发现,艾莲的个性就像布袋里的针尖,是藏不住的。她说话做事不自觉就流露出高他一筹的做派,让他作为一个男人心里不爽。她现在确实比他赚得多,道理也比他懂得多,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生气,心里似有两个人在打架。所以他有点喜怒无常,正笑呵呵的,为一句平常的话突然发起火来,有两次差点动了手,事后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艾莲气得警告他,好好的别作啊,我可没工夫陪你闹腾。

虽然一门心思都在生意上,小吵小闹还是避免不了的,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着。这天艾莲正在店里忙着,眼睛的余光扫见窗边靠着一个人,她以为是等着拿衣服的顾客,再看是韦强。他漫不经心递给她一张纸条,是居委会的通知。大意是最近区里违建整顿,清除所有违章建筑,包括废旧电话亭,限裁缝店三日内搬离。艾莲的脑袋嗡地一下,懵住了。韦强愤愤地说,他奶奶的,是眼红咱吧。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艾莲一遍遍反复推敲着居委会的通知,想在字里行间找到点漏洞啥的,却找不到。白纸黑字的印刷体自带一种威严,让她一点点绝望了。她望着对面街路上的人流车辆,各种熟悉的场景,失神地呆坐了很久。

在限期的最后一天,电话亭被清空拆除。居室里几个大纸箱塞满了剩下的布料、线团、顾客未取走的成衣和缝纫机熨斗等裁缝用具,看着就让人心里堵得慌。艾莲在家里待了几天,心里憋闷得不行,又空落落得难受,干脆锁了门出去散心。她沿着纵横交织的街路慢慢逛着,看似悠闲,心里却猫抓似的煎熬。她恍惚又回到了初来时的状态,像一片落叶,在偌大的上海飘零无着。虽然她现在有了丈夫孩子,可是她没有上海户口,没有工作,女儿还在千里之外,她的未来依然烟雨朦胧,飘忽不定。想起女儿她的心就刀割似的疼。父亲病逝以后母亲就把贝贝接到了身边,但农村的生活条件还是太差。那年她回去,正好碰见贝贝跟在一群人后面看打架,脸上身上都是土,脏得像个泥猴,两个小眼睛里都是惊恐和无助。她趁没人注意转身躲进身后的菜园,坐在豆角架和辣椒棵之间,偷偷哭了很久。想起那天的情景鼻子又开始发酸,泪水不听话地冒出来。她怕熟识的街坊邻居看见,赶紧擦掉眼泪,把心思集中在眼下的难题上。老这么闲着就完蛋了,可是合适的工作太难找。实在不行只能去做家政,当钟点工。但韦强不同意,他爱面子,不想自己的老婆干这么不体面的活儿。再说钟点工不仅脏累,还没时没点,钱少活儿也不固定。她跟几个熟识的打工妹都打了招呼,希望她们帮忙留意合适的工作。这些年忙惯了,好像分分秒秒流失的不是时间,而是一张张钞票,是生活的希望。

艾莲回到小区已是傍晚,老远就看到门口站着个妇女,一看就是上海女人,姿态娴雅从容。她身上穿的素花连衣裙看着眼熟,原来是自己的老主顾徐老师。徐老师是中学教师,文质彬彬的,人特别好,每次见了都会亲切地跟艾莲聊几句。她在店子里做的套裙还没有拿走,一定是看到电话亭旁边墙上的留言找了来取衣服的。艾蓮赶紧小跑过去,一边开门一边解释道歉。徐老师试穿了套装,很满意,夸她手巧聪明,当裁缝都可惜了。艾莲说可惜啥呀,上海的能人这么多,我这样的能有个饭碗就知足了。徐老师问还没找到事做吗,艾莲点点头,说我都急死了。徐老师想了想,说自己有个邻居在五角场那边上班,前几天说他们商场缺人手呢,问她愿不愿意去做店员,就是营业员。艾莲没当过营业员,也不了解那个行当,但还是立刻答应下来。徐老师比她还高兴,说有她这样能干的营业员商场肯定满意,回去就找那邻居说去。

第二天徐老师就有了回话,通知艾莲马上去商场办手续,正式上班。就这样,艾莲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店员生涯。

韦强把艾莲扶下摩托,帮她架好双拐。艾莲冷冷推开他的手,说你走吧。她左脚悬空,右脚着地,身体的重量一次次压向腋下的拐杖,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吃力地走进阔大的商场大门。他担忧地皱眉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左边的电梯口。他收回目光,满脸沮丧地调转摩托,打火启动,一溜烟消失在晨光里。

一个月前,韦强用实木衣架把艾莲的左脚打伤,X光片显示轻微骨折,打了石膏,医生嘱咐两个月内禁止下地。但艾莲只在家休息了十几天,就自行拆了石膏,拄双拐上班了。韦强从听到艾莲那声惨叫开始就后悔了,知道自己闯了祸,酒也吓醒了,赶紧叫了救护车。至于小白脸的事当然是他顺口胡诌,影子都没有。这也是他改不掉的毛病,火气上来就控制不住说过头话,发酒疯,打过骂过又后悔莫及。艾莲从出事开始就没有正眼看过他,无论他怎样殷勤地伺候她。那天她告诉韦强自己明天开始上班,他吓了一跳,你这脚,怎么上啊,他结结巴巴地说。艾莲说你摩托车送我,你打的你负责到底。心里却想我也想待在家里养伤,可我有那个命吗。这十几天一直是姐妹们替她代班,也不敢跟商场说实话,只说崴了脚,生怕他们找人顶了她。赚不到钱还是次要的,丢了这份工作麻烦就大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资深金牌店员的人气稳稳扎在那儿,她哪里敢离开半个多月,竞争对手明里暗里对她虎视眈眈呢,有人早就巴不得她赶快消失。她待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现在每天由韦强接送,有重活韦强会进去帮忙。上班时艾莲把拐杖收进试衣间,受伤的左腿跪在柜台下面的凳子上。脚踝还肿着,周围是大块的乌青,整只脚沉得像坠了块铁疙瘩。自然还是疼,平时还只是隐痛,不巧点了地就会刺痛难忍。但她站在柜台前心是踏实的,脚疼好像也减轻了。

这里是她的战场,这样的轻伤哪能下火线呢?!当店员转眼都十多年了。别说请事假寥寥可数,生病她都不敢,感冒发烧从来不请假,忙忙叨叨不知不觉就好了。店员的作息时间是做一休一,就是上班一天休息一天。听起来似乎轻松,其实根本不是。艾莲上班六点半起床,做早饭要把午餐一起备好,装进饭盒。吃过饭收拾停当七点半出门,一个半小时地铁才能到商场。然后晨会,点货,补货,看账,打扫卫生,等十点钟商场大门打开,第一批顾客上来,她们已经笑眯眯精神抖擞站在柜台后面了。商场是严禁店员上班坐着的,除了短暂的午餐时间,要全程站满十二个小时,直到晚十点下班。在送宾音乐中送走顾客,整理货物,开总结会,然后才能踏上回程。十一点半多到家,稍事休息,再洗个澡,零点左右才能上床。所以第二天会相当疲倦,上午的时间必须用来睡觉,处理家里和个人杂务只有推到下午或晚上。所以这些年她养成了一走路就小跑,一进地铁就闭目养神的习惯,前者为节省时间,后者为缓解疲劳。

有一年三丫来商场看她,没有凳子坐,只好站着,累了就趴在柜台上,一上午腰酸腿疼,苦不堪言。她大惊小怪地说你们都是铁打的啊,一站十几个小时,商场太拿你们不当人了。艾莲说你这才体验一点皮毛就受不了,还有更折磨人的。店员最重要的是业绩,商品卖得掉才是本事,也才能拿到提成。这里面是有大学问的,要用心琢磨。要是哪几天衣服卖不动,想死的心都有。三丫说太可怕了。艾莲说你以为上海满地黄金,想搬哪块搬哪块?旁边柜台的店员都友好地跟三丫打招呼,三丫赶紧回应。三丫说我看她们都挺好的,你怎么说不好处呢。艾莲说店员之间的友谊都是打斗磨合出来的。刚开始经常闹矛盾,好在我比她们年长几岁,经得事多些,处事老道些。比如我业绩好,但不会居功自傲,相反,我诚心诚意给她们传授经验,主动关心她们,遇事帮她们开解,出主意。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她们自然敬服你。当然也有喂不熟的,眼红你排挤你。头几年我没经验,几次差点被人暗算。店员之间都是这样,亦友亦敌,明里合作暗中较量,外行是看不出来的。三丫再打量那几个女店员,就觉得她们眼神复杂,表情暧昧,让人捉摸不透。艾莲看出妹妹的担忧,笑了,说放心吧,你姐也不是好欺负的。三丫说还是做裁缝单纯,艾莲说做店员的好处也很明显,商场给交“四金”,发工作服,有组织的约束和管理,更体面更有依靠。所以她很珍惜这份工作,几乎年年都是业绩最棒的,在圈子里的口碑也好。

十几年来,艾莲始终在几个大商场之间转悠,没有跳槽到别的行业,原因是回报还算丰厚。那些年国家经济好,生意特别红火,一到节假日就搞促销活动。那场面,让她至今想起来还激动不已。整个楼层人山人海,喇叭里循环播放着热闹的音乐和各种打折信息。顾客潮水一样涌来涌去,南腔北调不断灌入耳膜。她耐心解答各种问题,帮顾客试穿,开票,整理顾客随手扔下的衣服,还要留心被人顺手牵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口干舌燥头昏脑涨,一天下来简直累散了架。活动都是连续几天,每次都累得她生了场大病一样。但营业额也高,是平时的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强心剂一般支撑着店员们备受摧残的精神和肉体。所以她怕促销,也盼促销。收入越高,心里才越有底。这是力量的源泉,辛苦打拼的价值所在。淡季时不少年轻的单身店员都偷偷做兼职,就是放弃休息在另外一个商场上班,一三五此店,二四六彼店。艾莲有家累,做不了兼职,就找了一些手工活,利用休班时间在家里做。弄得自己没有一点空闲,一张脸熬得蜡黄。韦强骂过她几回,她也不听。后来有两个做兼职的女孩因过劳猝死,商场开始严禁兼职,发现就炒鱿鱼。再能吃苦奈何身子是肉长的,一口气上不来啥都完了。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钱是赚不完的。艾莲明白过来,劝自己耐下性子,一门心思把每天的工作做好,把手里的饭碗端稳。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上班不久遇到棚户区改造拆迁,她买的使用权房得了几十万补偿款,用这笔钱他们又买了一套五十平米厨卫齐全的产权房,算是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韦强很高兴,也知道是艾莲的功劳。趁着韦强高兴艾莲提出把贝贝接来。韦强又白又厚的巴掌拍着胸脯,嘴里喷着酒气说,接来接来,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的贝贝终于来到她的身边。看着土里土气的贝贝缩手缩脚坐在新家的角落里,两只眼睛都不知往哪里瞅,艾莲又心疼又愧疚。贝贝借读的事也费了不少周折,找人,打点,韦强出了不少力。宝宝本来在奶奶那里很好的,也上了小学,一看韦强有了大房子,又接来了贝贝,婆婆心理不平衡了,常常借故把宝宝撵过来。宝宝从小被奶奶惯坏了,欺负起姐姐来像个小霸王,气得贝贝直掉泪。艾莲又要笼络婆婆,又要调解小姐弟的矛盾,每天忙得像个救火队员。有一天宝宝班里开家长会,要求妈妈参加。正好她歇班,就牺牲休息时间去了。她坐在那里乏得两眼睁不开,硬撑到最后。散会后她顺道把宝宝送到奶奶那里,路上买了几斤婆婆爱吃的香蕉。宝宝坐在沙发上吃糕点,看着正跟奶奶套近乎的妈妈,突然嗲声嗲气地说,妈妈,你太老土了,我们班同学的妈妈都没你好看,可是都比你洋气。艾莲看了看婆婆,婆婆眼里肆无忌惮流露出鄙夷,意思是,本来就是乡下人!她拉了拉衣角,尴尬地笑笑,说今天慌慌张张,也没换件衣服。又耐着性子说宝宝,你这个小囝囝,贪玩不好好读书,倒是注意人穿戴,我再土也是你妈妈,学生先把成绩弄弄好,别管太多好吧。宝宝翻翻眼自顾吃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在婆婆面前不好把话说得太狠,毕竟是婆婆带着孩子。宝宝被惯出好多毛病,跟她也不親,她没办法,哪里顾得过来。

其实宝宝的话不假,艾莲自从到商场上班,就再没时间精力打扮自己,也不关心街上流行什么女装,她做的是男装,只注意研究男装。再说店员连节假日都没有,她也没有多少社交,几乎穿不着自己的衣服,正好省了。这些年她拼命赚钱,也拼命节省。除了商场发的工作服,她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也没买过一盒高档化妆品,一直用廉价的润肤霜。从前那个爱打扮爱时髦的女孩,早变成了衣着朴素的中年大妈。有一年母亲来看艾莲,她用攒下的几个休息日陪母亲去了趟杭州,那也是她的首次出游,除此之外她没有去过任何旅游景点。

她就是一台赚钱机器,一旦发动就再也停不下来。因为不能停,不敢停,这台机器里押着她全部的人生幸福。对她来说能挣到钱才是天大的事,其余都是小事。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小事也能变成大事。比如跟韦强的关系。她没日没夜地忙,照顾家里少了,韦强就得多担些担子。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还要帮着照顾贝贝。虽说他以前就做惯了,但久了还是会生出埋怨,时常找找碴儿,怄怄气,让她作作难。她理解韦强的心情,好言哄着拢着,人情礼节尽量往他家倾斜,从不让他出一分钱。韦强似乎并不领情,一副无所谓都是你应该的无赖样。最让她生气的是,他居然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打情骂俏,勾勾搭搭,邻居们的闲言碎语都传到了她耳朵里。她知道韦强是有贼心无贼胆,无非是怪她对自己关心不够故意气她,就劝自己宽心,睁只眼闭只眼算了。难道像有的外来媳妇那样,盯梢,打骂,离婚,闹个鸡犬不宁?她实在没有那个闲工夫。传话的邻居问她,要是韦强真的挂搭上别的女人怎么办,她想了想说,那也只好由他去。邻居吃惊地盯着她淡定的面容,说你这个女人,厉害。

邻居的话让艾莲记起一件事。应该是去五角场之前,在原来的弄堂口做裁缝时,韦强一个在深圳工作的表弟到上海出差,顺便来看望姨妈。韦强妈要面子,带一家人在饭店请他吃饭,艾莲也参加了。表弟比韦强小三岁,是一家大公司高管,成功人士,快四十了还没结婚。他话不多,有点傲气,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眼看她这个外来媳。因为他曾下放安徽某地,距离艾莲老家很近,聊到这里才与艾莲多说了几句。她已经忘记自己都说了什么,好像就是介绍一下老家情况,说说来上海的感受。之后表弟对艾莲的态度起了变化,跟她说话一脸郑重,还夸她聪明。最后他带着几分酒意对韦强说,这个小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外来妹,她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说生活目标四个字的时候,他用手势比出一个高度,高过了韦强的头顶。艾莲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谁没有生活目标呢。但知道他是在夸她与众不同,心里竟然有种遇到知己的激动,一高兴自己跑去把账结了。十几年过去,他们没有再见过面,但她至今还能回忆起那个惊鸿一瞥的表弟,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像王子杰。家里亲戚说王子杰这些年混得很是落魄,生意换了一个又一个,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也不知去哪里打工了。

韦强知道媳妇能干,但当着艾莲从来不夸她,倒是抓住机会就打击她。艾莲说屁大点事就把我往烂泥里踩,你心里就痛快了是吧。韦强翻翻眼,似笑非笑咬牙切齿地说,省得你翘尾巴。艾莲心想,我要这样计较你呢,还不把你踹了。这话她不能说出口,这个婚姻无论多么不堪,她也必须努力维持。政策规定外来媳必须婚龄满十五年,才能把户口迁来上海,据说就是预防一波波的乡下年轻女孩,以婚姻为跳板攀高枝,扰乱了上海人的小日子。上海户口就是个通行证,能让生活有更多的保障,哪个外来媳不对它魂牵梦绕呢。她清楚自己的处境,百事都归在忍字上,尽量平衡与韦强的关系。这些年虽说波折不断,两个人还是携手走了下来。凭良心说,她从来没有后悔跟韦强结婚,不跟他结婚也得跟别人结婚,别人可能还不如韦强。至少他四肢健全,精神正常,也没有什么犯罪前科。郭红心高气傲的,还不是嫁给了一个残疾人,日子过得比她艰难多了。她觉得一个人要懂得知足,才能熬得下去。

确知可以办理入户那天,艾莲往老家打了个电話,母亲和三丫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哭了。艾莲很诧异,该哭的是她,她却出奇的平静,既没多么激动也没多少伤感。好像这一天不是她苦苦等来的,是老天爷早就给她安排好的。在艾莲催促下韦强陆续准备入户的各项手续,老家那边的手续先由三丫帮忙跑腿,然后自己调休几天回去签字办理。

贝贝接来上海后她就没有回过家乡,算算又是六七年过去了。来车站接她的侄子自行车上挂满她的行李,在坑坑洼洼的乡路上吃力地走着。艾莲身上斜挎着一只小坤包,两手插在衣兜里悠闲地跟在后面,心里却波涛翻滚,不能平静。

还清楚记得十五年前被迫离开时,自己凄凉的心境。明知脚下是窄窄的独木桥,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现在不同了,她每次回来都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她身上的衣裳在上海很普通,但一到了小刘庄就说不出的洋气,华美。在乡人的目光里,她的皮肤越来越白嫩,擦着香喷喷的高级化妆品。她一开口说话更是惊人,越来越生疏的乡音里,夹杂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软绵绵甜丝丝的。总之,那个生了私生子没办法见人的二丫已是改头换面,成了上海人艾莲。以前在大伙儿羡慕嫉妒的目光笼罩下,她多少会有些心虚,这回她踏实了,办完手续她就成了真正的上海人。

侄子走到村头站下来等她,笑问她还能找见自家吗。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一夜,现在还有点头重脚轻,她迷茫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已是早上六七点钟,因为阴天天光还有些朦胧。脚边的大沟里满是臭烘烘的生活垃圾。对面的村子还静静趴在晨光里,房子分布杂乱。有乌黑老旧的土坯草房,半新不旧的石头瓦房,间杂着几栋崭新的砖瓦水泥两层小楼,掩映在同样杂乱的树木枝杈、电线和电线杆子之间。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指着一条岔道犹犹豫豫地说,是这里进去吧。侄子说错了,这边早堵严实了,得打后边绕。她无奈地笑笑说,新房子添了不少。心里却想,新房子再多,有什么用呢。环境不好,又偏僻又封闭,据说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轻人都陆续出去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在这里坐井观天。她庆幸自己当初的正确选择,也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要在上海坚持下去,不能认输,不能后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蚂蟥,拼了命也要紧紧吸附在大上海的肌体上,打不掉,揪不出,直到成为那个繁华大都市的一分子。

三丫大学毕业后就在黎城找了工作,平时也很忙。她请假陪艾莲跑了两天,办妥了入户的一应手续,然后带艾莲来到黎城二中看贝贝。为备战一年后的高考,贝贝去年转回到老家,三丫托人让她在黎城二中插班学习,平时住在学校。贝贝又长个了,比艾莲还高出一个头尖。有些偏瘦,但精神状态还可以。艾莲给她买了一大堆保健品,营养品,鼓励她安心上课,争取明年考到上海去。贝贝说我可不敢保证。艾莲说是我的闺女就不能当孬种。三丫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襟,说别给孩子太大压力,现在国家发展这么好,在哪都能成才。看了贝贝回来已是傍晚时分,艾莲说我明天一早就得赶回去。三丫说就不能多过两天吗,回一趟不容易。艾莲摇摇头,说自己心里突然感觉不踏实,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三丫只好答应,带艾莲去车站买了票。

又是十来个小时的颠簸,晚上八点多到家,韦强不在。两个小时后韦强醉醺醺回来了,艾莲赶紧撑起疲乏的身子,给他做了一碗醒酒的酸汤。韦强不接汤碗,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他奶奶的你给老子做过几回汤,你是女王,他妈的老子也不是仆人,我不伺候女王好不啦。他一喝多就骂骂咧咧发酒疯,她也习惯了,一般不搭理他。但今天她觉得他是故意找碴儿,是无事生非。她压下心头的火气,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坐一天火车累得难受,你就少说两句好吧。韦强说你累,你累是为你自己,跟老子有啥关系。她打来热水帮他洗了脚,脱了外衣,扶他躺下。韦强骂骂咧咧睡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艾莲昏昏沉沉的却睡不着,闭着眼躺在黑暗里想心事。

早上醒得有点迟,艾莲一看白亮亮的天光心头一紧。还好韦强还没出门,正坐在客厅吃早点。她不梳不洗,先去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只塑料袋,从一叠纸里抽出一份表格,连同一支签字笔小心翼翼放在餐桌上。韦强装作没看见,闷头吃饭。艾莲说你吃了饭把字签了,上午咱俩跑一趟派出所把手续办了吧,我下午还要上班。万事俱备,只欠韦强的签字了,他是户主,没有他签字同意她这个外来媳就入不了户口。这是政策给他的特权。韦强心知肚明,心情好的时候满口应承,通情达理。不高兴了就拿这个作梗,推三阻四,阴阳怪气,让她又生气又无奈。醒酒后又恢复了理智的韦强看着面前的纸笔,知道这回是给逼到南墙上了,再也找不出推脱的理由。他磨磨蹭蹭吃了饭,洗涮完换上出门的衣服,然后才坐在饭桌前拿起笔。他的动作就像电影上的慢镜头,缓慢艰涩,脸上的肌肉僵成一块石头,好像要签的是生死状。他终于歪歪扭扭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把笔一扔,酸溜溜地说,这下你翅膀硬了,能飞了。艾莲手脚麻利地把所有材料理好装袋,笑说你放心吧,飞不出你的五指山。

一周以后,艾莲终于成了新上海人。她抚摸着户口本常住人口登记卡上的艾莲两个字,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恍惚。庆幸感慨是有的,但真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她知道自己跟真正的上海人差距有多大,脚下的路还长着呢,不知道还有多少坎儿在前面等着她,她一点也不能放松。她和韦强的日子依旧是磕磕绊绊,有喜有忧。贝贝学习很刻苦,宝宝的成绩却一直不好,又跟着几个不上进的同学一起迷上了打游戏,经常逃课跑到外面的游艺室,一玩就玩到半夜。为这事艾莲与婆婆闹了矛盾,她觉得是婆婆太嬌纵的结果,又怪韦强对儿子管束不严。婆婆一生气又把宝宝撵了回来。艾莲也想好好管教管教他,但宝宝根本不听她的,她又太忙,身心俱疲地折腾了几个月,宝宝又回到奶奶那边。艾莲实在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

这天傍晚艾莲出去买东西回来,走到楼下脑袋突然蒙了一下,差点晕倒,靠在一旁的电动车上歇了一会。楼下邻居老太太过来跟她聊天,说你脸色不好,别是病了。艾莲说没事,最近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老太太同情地说你们这些外来媳妇真不容易,不过你还算不错的。你看对面楼上那家妹子,也是你们安徽来的,在外打两份零工,到家还得当一家子的保姆,前阵子男的有外遇逼她离婚,儿子也不给她,一个人眼泪吧嚓地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看了看艾莲苍白的脸色,老太太安慰她说你跟她不一样,那个妹子傻乎乎的,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她当然不一样。她已经有了上海户口,只要不剥夺她劳动的权利,她自信还是有能力活下去的。对面楼那个傻妹妹的下场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更极端的事例她都听说过。她心里有数。与韦强的感情本没有多少根基,她的安全感并不是那么牢靠。说到底,她对韦强一开始就不是爱,这些年即便培养出一点感情,也被日常矛盾缠磨得所剩无几了。他身上有太多让她瞧不起的小毛病。跟他生活这些年,她不知多操了多少闲心。一次回老家跟三丫聊起来,三丫说我早就觉得你们不般配,三观就不合,怎么相处?不能处也得处,走到这一步她只能闭眼往前蹚了。韦强头脑简单,那就哄着点,倒也容易。她在外面枪林弹雨地拼命,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怎么行。

记得那几年商场生意好,艾莲经商的才干也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越来越得心应手。每天忙得兴致勃勃,没注意韦强的心理变化。他听到一些关于女店员和男顾客的传言,心里开始发毛,多次去她的柜台暗中侦察,躲在旁边窥探艾莲的一举一动。有时艾莲发现了躲躲闪闪的韦强,趁机抓他的差,让他帮着从仓库里取货,摆货,累得他龇牙咧嘴,腰酸背疼。有一天艾莲从兜里掏出几张顾客的名片,甩到他面前说,你以后不要偷偷摸摸查我的岗,多累呀,我把顾客都介绍你认识好了。韦强只好挠挠头承认自己做了傻事。艾莲说年轻的女店员与顾客勾勾搭搭的事确实有,还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个个闹得鸡飞狗跳。她说我没那个闲心也没那个精力玩那种不着调的浪漫,信不信由你。

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平心而论,韦强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多虑,应该信得过艾莲。但奇怪的是,一旦与艾莲有点言差语错,那点信任就自动消失了。道理他说不过她,吵架也没有她的口舌利落,又不甘心处在下风,心里就怄着作怪,憋着邪火。邪火一烧,再喝点小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老毛病,开始骂骂咧咧,骂不解气就动手,推推搡搡的,手上没轻没重,艾莲身上脸上甚至挂了彩。事后他指天发誓下不为例,差点下跪,却屡屡重犯。后来成了他闹气的模式,骂过打过又后悔,道歉,发誓赌咒。但下次生点闲气,遇到点不痛快,闹剧又会重演。艾莲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不回这个家。有一天她偶然听到电视上一句话,“她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了安全感,所以她提出离婚。”当时她正埋头整理一只抽屉,心里一亮,觉得自己被点醒了。她认真想了一段时间,跟韦强提出离婚。韦强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就炸了毛,拍桌子打板凳骂了半天。他骂艾莲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知天高地厚。艾莲不理他,等他气头过去再跟他理论。她说他动不动就用打骂解决问题,是野蛮人的行为,她感觉没有人身安全,不想再忍受下去,还是好合好散。韦强马上下保证说自己改,然后就出去买鱼买肉做给她吃,还拿儿子劝她,直到艾莲答应再给他一次机会。此后他可能消停十天半月,时间一长又故态复萌。韦强自己好像也不在乎了,软硬兼施,就是不离,还瞅机会讽刺挖苦艾莲。

“你是看我老了。”他坐在沙发上抽烟,先狠狠深吸一口,再慢慢往外吐烟圈。在烟雾缭绕里他偷眼瞅着艾莲,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突然又加上一句,“不过人家都说我比你显年轻。”脸上是找到平衡的得意。他说得不错,都说大她十多岁的韦强更显年轻。她不屑于跟他磨牙,说那你就去找年轻的好了,干嘛还拖着我。韦强脖子一梗说,我他妈不平衡,你早怎么不离,你投靠无门老子收留你的时候怎么不离?艾莲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后悔过,早知道你这么混账我就不会找你。说着酸甜苦辣突然涌上心头,忍不住红了眼圈。很久没有掉过泪了,她咬牙强忍着,有些哽咽地说,韦强,你摸摸良心,这些年我出的可是牛马力,否则你一个人撑得起这个家?韦强眨巴眨巴眼,无言以对。两人都沉默了。过一会儿韦强心虚地瞅瞅艾莲,挠挠头皮说,以后不打你了。艾莲撇了撇嘴,你不觉得你的话跟放屁差不多吗。韦强翻翻眼说那怎么辦。艾莲起身去了小房间,从贝贝的书桌上找来纸笔,往茶几上一拍说,写保证,再打我就离婚,上法院!

“保证书:如果韦强再动手打艾莲,立刻离婚,绝不反悔。”

这是保证书的全部内容,钢笔大字写在一张作业纸上,下面有韦强和艾莲的签字。

艾莲把“保证书”甩给韦强,“才几个月你就大打出手了,狗改不了吃屎。”韦强看着手里的纸头,又看看脸色铁板一块的艾莲,挠挠头,再挠挠头,似笑非笑地说,你凭良心说,这一个多月我对你咋样,接你送你,伺候你,还要我咋样?说着几下把纸头撕成了碎片,揉巴揉巴扔进纸篓里。艾莲眼都没眨,等他撕完才悠悠地说,那是复印件,在法庭上无效,原件我会给你?不想闹腾咱就协议,你要不愿协议就等法院传票吧,我做个伤情鉴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但有一条,不论咋离,哪天离,你都得继续接送我上下班,直到我能走路。

艾莲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一抬手开了电视。她一脸凛然,没有一点松动的余地。韦强盯着她看了一会,失望地转身进了贝贝的小房间,关上门,反锁了,坐在床上低头捣鼓手机,然后贴着耳朵,压低声音说,贝贝吗,老爸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吗?谈了,你妈不同意?态度坚决?听着听着,韦强的胖脸爬上几缕沮丧,两个腮帮子垮了下来。贝贝高考发挥不错,如愿进了上海一所金融学院,已经是大三学生。他又拨通三丫的电话,却无人接听。过一会他再拨,接通了,可他一听到三丫的声音就心虚地挂断了。三丫知道艾莲被他打伤的事以后,打电话狠狠说过他,他实在没有勇气求她。

半月后,艾莲与韦强协议离婚。韦强争取到宝宝的抚养权,现居住房各半,暂归女方居住,半年内由女方按市场价估算的一半房费补给男方。两人经济上基本没有瓜葛,不存在重新分配的问题。所以协议很简单。最后在韦强坚持下加上一句,两人离婚后还是朋友,可以互相帮助。从民政局出来,两人都一言不发。艾莲抱着单拐,坐在韦强的摩托后座上,突然有点想哭,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奇怪的是,从韦强答应离婚那一刻起,她就时常想起他的好来。她知道他其实是爱她的。他不是个坏人,他待人热心,厚道。他身上有上海男人特有的精细,这一点是家乡的大男人没法比的,也是家乡的女人求之不得的。还有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自己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所以,她心里对他有感激。但她并不后悔跟他离婚,就像她不后悔跟他结婚。

街道上秋风瑟瑟,路边的法桐和香樟已经染上季节的沧桑,一片片飘零的黄叶随风起舞。天高气爽,行人大多脚步匆匆,从他们的面相和衣着上很难看出谁是外来者,谁是上海人。还记得自己初次踏上这块宝地时的心情,对一草一木都那么诚惶诚恐,感觉上海的空气都是香甜的。回头想想,真是做梦一样。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艾莲从摩托上下来,坐在街头的条椅上,说自己想歇歇。韦强问晚上想吃啥,艾莲说啥都行。韦强把身子靠在摩托上,说我再给你做顿饭,明天我就搬走。顿了顿又说,那个房子钱,你少给点也行,当初动迁房都是你挣钱买的。艾莲勉强笑笑,说你也出了力,给你一半应该的。两人无话,韦强转身推着车慢慢走了。

艾莲望着韦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感觉胃部又在隐隐作痛。她放好拐杖,轻轻按揉着胸口。因为长年累月的紧张劳累,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几年前就发现得了慢性胃炎。这两年更是毛病百出,颈椎病犯起来头晕目眩,腰腿也不好,就怕阴天下雨。小时候就有气管炎的病根,前年冬天不小心又拾了起来,咳了一个多月。平时这里酸那里疼她都不当回事,也从来没有认真体检过。她是个皮实的女人,身体素质一直还算不错,是老了吗?记得去年她在社区医院看病,医生居然怀疑她是更年期反应,她当时还没满四十岁呢,自己这么显老吗。她还需再拼十年,再多挣些钱,贝贝和宝宝还没成家,她也需要为自己存点养老金。艾莲抬眼看着掩映在枝叶间的楼群,在渐渐降临的暮色里,霓虹灯火将次第点亮,唤醒上海的夜生活。大都市令人心醉神迷的繁华,就藏在那些庞大建筑的深处。虽然那样的繁华可能永远不属于她,但她知道自己在一点点接近它,她知足了。付出努力,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她觉得上海没有亏待她。

因为一直没能得到充分休息,艾莲的脚伤一年多才痊愈。离婚后没有了坚实的大后方,一日三餐大事小情都得独自应付,比平时更忙更累。但她的心情是轻松的,就像卸掉了一件沉重的精神盔甲,有一种解脱感。为自己活一回,累也值得。因为有宝宝的牵扯,她和韦强还时有联络,但已是云淡风轻。不再是夫妻,韦强倒比以前还客气,像个宽厚的老大哥。他们又做回了朋友,隔段时间会电话里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各自的情况。宝宝成绩一直不理想,后来勉强混了个高中毕业证,韦强托人花钱把他塞到一家职业学校,算是有了个安顿之所。

贝贝毕业那年按政策规定考进了事业单位,顺利入了户。但贝贝仍然有些内向,不善于交际,她的婚姻问题成了艾莲最头疼的事。按照老家的标准,贝贝眼看就成了老姑娘,艾莲急得不行。谁料突然有一天贝贝带了个小伙子回家,羞答答说是自己单位的同事。小伙子稳重大方,研究生学历,艾莲很满意。后来艾莲才知道,两个人早就好上了,因为小伙子家庭条件不好,贝贝一直不敢告诉她。艾莲跟贝贝说过,不希望她走自己的老路,希望女儿过有尊严的生活,所以,一定要考虑对方的物质条件。这个男孩也是安徽农村的,家里是贫困户。贝贝说他人好,有上进心,他们彼此也很相爱。通过观察了解,艾莲觉得贝贝的话不错,于是调整自己的择婿条件,成全了他们。一年后他们谈婚论嫁,艾莲送了他们一串金灿灿的房钥匙——一套五十七平产权房。贝贝看着手里的钥匙,眼眶湿了。她知道这套房意味着什么,这是妈妈这些年全部的血汗。艾莲说我只能支持你们到这里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自己奋斗吧。

这天在一家金碧辉煌的星级酒店,一个做了公司副总的打工妹请客,邀请了艾莲郭红一群打工妹出身的老乡。一进门艾莲吓了一跳,大厅里几张圆桌坐满了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们穿红着绿,衣袂飘飘,旗袍连衣裙花团锦簇,首饰坤包高跟鞋一样不少。她们不光做了各种时髦发型,还化了妆,洒了名牌香水,俨然一群上海滩贵妇名媛。如果不说话,熟悉的姐妹一个也认不出了。她们说说笑笑,喝酒唱歌,尽情释放自己。好像要把多年的辛苦委屈都融化在酒精里,消灭在欢声笑语里。

精心打扮的郭红看上去还是苍老很多,但一直笑靥如花。她悄悄对艾莲说,谁说咱是黄脸婆土包子,我看比电影明星也不差!艾莲也笑了,说等咱以后有条件了还能更漂亮呢。那还不成老妖精了,郭红捂着嘴直乐。艾莲说管他呢,只要美就行。

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后。在上海某个街边公园里,一个中年女子正沿着幽静的林间小径散步。她身穿流行的紫罗兰绒面短大衣,黑色阔腿裤,脚蹬紫色平底短靴,染烫过的短发上扣着一顶灰色针织贝雷帽。看上去端庄娴雅。细看她的脸色有点憔悴,两鬓露出一线银白,眉梢眼角刻着几缕细纹。她走得很慢,东瞅瞅西看看,饶有兴致的样子,显然不是这里的常客。

她的目光扫过草坪,停留在一个银发老太太身上。她很快走过去,恭恭敬敬招呼道,“徐老师您好!”老太太正坐在长椅上休息,眯眼打量了她一会儿,惊喜地叫起来,“是美女小裁缝呀,好久不见了!”

艾莲笑了,坐到徐老师身边,亲热地抱住她的胳膊。当初就是徐老师给她介绍了营业员的工作,转眼她们都退休了。

你这么年轻就退了?

我们营业员五十岁就退啊。

徐老师点点头,打量着她说,真快,美女小裁缝都退休了。不过还是那么时髦,好看。退休生活还适应吧。艾莲摇摇头,苦着脸说都退几个月了,还是不适应,一闲下来就浑身别扭,吃不香睡不好,感觉时间都浪费了。徐老师笑了,我刚开始退的时候也不适应呢,何况你做惯了,忙惯了,慢慢会适应的。退休后在干嘛?艾莲说女儿贝贝鼓励她报老年大学,她自己还想回到老本行再干几年。以她金牌店员的经验和口碑,找工作不难。但贝贝不同意,她的身体暂时也不允许,退下来这段时间一直病病怏怏的。给徐老师介绍贝贝已经工作、结婚,艾莲的声音和表情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和欣慰。记得你还有个儿子,也成家了吗。徐老师问。艾莲摇摇头,说儿子还没成家,还没女朋友呢。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影。徐老师捕捉到了,眼里有了疑问。艾莲把自己和韦强十年前离婚,儿子留给韦强的事说了。徐老师“哦”了一声,沉吟一下说,你们外来媳妇不容易,你算幸运的了,自己打下一片天地,还敢离婚。

艾莲一阵感动,徐老师的话说到了她心里。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来上海三十年了,她还没有遇到一个可以尽情倾诉的人。徐老师对她没有偏见,理解她,欣赏她,她觉得遇到了知己。她们就坐在长椅上聊起来,像两个亲人,两个闺蜜。艾莲的上海话已经相当流利,她神情专注,语速有点快,语调一会儿高扬,一会儿低沉,有时笑出声来,有时又抹起眼泪。随着讲述,艾莲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自己的身影在其中奔波,浮沉,以各种打拼的姿势。徐老师一直专心倾听着,眼里的理解信任不断鼓励着艾莲。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艾莲知道徐老师也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就邀请她去自己家看看。盛情之下,徐老师答应了。

艾莲的家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花草摇曳,温馨舒适。徐老师各处转了转,眼里都是赞许。艾莲把徐老师让到沙发上喝茶看电视,自己进了厨房。大约一个多小时,饭菜上了桌。清蒸鲈鱼,素炒西蓝花,糟毛豆,皮蛋拌豆腐。徐老师说做这么多哪里吃得掉。话音没落,艾莲又从厨房端来一只细瓷汤锅放在中间,锅盖揭开,徐老师忍不住惊呼,腌笃鲜啊。又凑近嗅了嗅,好香啊!艾莲倒了一杯干红递给徐老师,说今天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一是感谢徐老师对我的关心帮助,二是请徐老师品鉴一下我的厨艺,看看合格不。徐老师说不得了,你这手艺比上海女人一点不差呀。

吃着聊着,徐老师说你现在没负担了,怎么不出去旅游?艾莲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说贝贝也让我去旅游,可是我晕车,汽车里晃晃就头晕,不敢出去。徐老师说那是因为你坐汽车坐少了,长年累月坐地铁,已经不习惯别的交通工具了。你多坐几回汽车就好了。艾莲想了想,信服地点点头,又往徐老师杯子里加满了干红。徐老师举起杯子跟她碰了碰,语气凝重地说,妹妹,世界大得很呢,也精彩得很呢。你到这个世界不光是来辛苦挣钱的,也是来享受人生的。赶快把身体调养好,我带你出去玩,咱跳舞,走秀,唱歌,旅游。不要再回去上班,辛苦几十年,你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家庭,就是对不起你自己。艾莲不敢看徐老师,两眼盯着手里的杯子,琥珀色的液体晃呀晃的,映着灯光,慢慢模糊成一团炫彩。

徐老师递给她一片餐巾纸,问,你会用微信吗?艾莲迅速擦了擦潮湿的眼睛,点头笑道,会的会的,贝贝给我下载的,可方便了。徐老师说你还年轻呢,又聪明,没有学不会的。就这样定了,听我的,开始新生活。艾莲说好的好的,谢谢徐老师。两眼又模糊了。

把徐老师送上出租车,艾莲的手机响了,是韦强的短信,问她明天有时间没有,想请她吃饭。近两年韦强多次提出复婚。但她太了解韦强了,不敢轻易相信他。不过他的诚心还是有点打动她,他说自己戒了白酒,还检讨自己以前太自私,对她的打骂是因为配不上她,虚荣心作怪。

算起来韦强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时间真是快得不讲道理。

艾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慨良多又平静踏实。晚风习习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襟,像一双温柔的大手在轻轻抚慰她。她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宝宝的消息了,于是给韦强回了个短信。

谢谢,请你把饭店位置发给我。

沙玉蓉:中国作协会员,淮北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29期作家高研班学员,安徽文学院第三、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广州文艺》《啄木鸟》《西湖》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作品获安徽文学政府奖二等奖,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红芋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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