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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五度出仕的陶渊明躬耕田园

2023-07-28兰蓓蓓

博览群书 2023年7期
关键词:桓玄官场陶渊明

兰蓓蓓

星河流转,世事沧桑。这忙碌的世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顺风顺水的通达,有人多灾多难的坎坷;有人“一日看遍长安花”,有人感叹“人生失意无南北”;有人乘时而起,有人沉埋无用。纷繁的众生百态,演绎着真切的人间世相。

理性来看,得志和通达毕竟是少数的、阶段性的,而失意和坎坷则是更为普遍的人生常态。“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这些失意者的心声,带着深沉的人生喟叹和强烈的情感力度,更易打动人心,更能得到同情和共鸣。

总体观察这些失意者的心声及其应对方式,我们会发现,其间包蕴着无穷无尽的人生智慧,体现出恒久绵长的精神力量;而这些智慧和力量又都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厚土,带着浓郁的中国特色和中国风格,千年以还,仍然魅力不减,熠熠生辉。“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宝剑虽已沉埋,但光芒不掩,气冲斗牛,精气神曾不减分毫。这样的诗句完全可以砭顽起懦,振聋发聩。

如果应对得当,失意人生完全可以结出硕果、开出奇葩。失意的陶渊明缔造了一个精神高地和心灵家园,贬谪的苏东坡留下了千古绝唱和天下行书,落魄的杨维桢完成了“铁雅”体的锻造,困顿潦倒的曹雪芹创制了震古烁今的小说丰碑。他们把失意活成了诗意,把坎坷变成锻炼自己的试金石,把人生低谷转化为戛戛独造的主阵地。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是坎坷和磨难玉成了陶、苏、杨、曹等的伟大成就。由此来看,只要精神独立、初心不改,即便是失意,那也不过是人生常态而已,失意中的心性更为沉静,更利于精神生产和智慧创造。

基于这样的考虑,四位青年学者分别撰写了关于陶渊明、苏东坡、杨维桢、曹雪芹的文章,主要立足于其人生失意与诗意来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借此来弘扬传统文化,同时也寓意于垂鉴当世、砥砺人生。

——杜志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私谥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生活于东晋末至刘宋初期。陶渊明的一生可以大约分为三个阶段。29岁之前为第一个时期,为闲居读书的少年时期。29岁到41岁为第二个时期,这期间他曾五度出仕,先后任江州祭酒、桓玄幕僚、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最终选择归隐田园。42岁至去世为第三个时期,他躬耕田园,不再出仕。离开官场之后的陶渊明一直处在贫穷与疾病中,但无论生活多么坎坷艰辛,他始终能够平和地面对,无论身处何境,都能怡然处之,他超脱旷达、安贫乐道的人生态度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陶渊明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独特的中国文化精神符号,是士人追慕的典范。

陶渊明的曾祖陶侃官至东晋大司马,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外祖孟嘉任桓温参军。但陶渊明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他的父亲在他8岁时病逝,生计艰难,他在《与子俨等疏》中追忆了自己少年时的家境:“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可见他们一家经常需要靠借贷维持生活。但毕竟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陶渊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饱读诗书,研习四书五经,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与影响,怀抱济世之志,“憶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他充满着建功立业的豪情,树立了大济苍生的政治理想。

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29岁的陶渊明迎来了出仕的机会,出任江州祭酒。这一次出仕是为养家谋生,“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饮酒·十九》);当然这同时也是实现政治抱负的契机,但公务的琐屑繁杂与官场的束缚让陶渊明深感“不堪吏职”(《宋书·隐逸传》),他不满于官场的阿谀奉承,不久便辞任归家。

享受着田园生活的陶渊明依然密切关注时局,希望能够有所作为。隆安三年(399),孙恩暴乱,东晋政府派谢琰镇压,山阴一战,谢琰阵亡,北府兵败。此时桓玄乘势而起,剿灭乱臣,匡正朝纲,一时深得人心。陶渊明也似乎看到了大展宏图的机会,他入仕为桓玄幕僚。但很快,他发现桓玄有谋反自立之心,这与陶渊明的志向抱负完全相反,他耻事二姓,欲退隐归田。隆安五年(401)冬,母亲孟氏逝世,陶渊明便以回乡守丧为由辞官,不再辅佐桓玄。

虽然多次出仕失败,但陶渊明依然存有济世之志。桓玄称帝后,引起多方不满,刘裕遂趁势而起,讨伐桓玄。“时来苟冥会,暂与田园疏”(《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这正是“时来冥会”、实现抱负的好时机。晋安帝元兴三年(404),陶渊明出任镇军将军刘裕参军。可是,理想便很快被冷酷的现实打破,刘裕与桓玄一样意欲称帝,他们都是为了图谋自己的地位,全然不顾天下苍生。这样的行事明显违背陶渊明的意愿,为遵从本心,陶渊明必然离开刘裕。旋即陶渊明又任建威将军刘敬宣参军,刘敬宣以军功多次升迁却遭到无端排挤,最后自表解职。陶渊明意识到官场的残酷与仕途的险恶,“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选择了回归田园,保全自己的名节。

面对“幼稚盈室,瓶无储米”的生活困境,41岁的陶渊明为寻生计,经叔父陶夔的推荐,再度出任彭泽令。督邮来巡察,他不愿拍马逢迎,不再委曲求全:“吾不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耶!”(《晋书·陶潜传》)仅在任80余日便辞官归家。陶渊明从满怀政治热情,经历几度仕与隐的矛盾,看清了时局的动荡与官场的黑暗,放弃了追名逐利,最后选择坚守“质性自然”的本性,回归田园,躬耕二十余年。颜延之称:“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陶征士诔》)既然不能兼济天下,便选择独善其身。

41岁的陶渊明告别官场的尔虞我诈,开始了躬耕田园的生活,他不再随波逐流,而是按照自己的志向去享受的生活。在回家的路上,他写下《归去来兮辞》以表心迹: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表明陶渊明以迷途知返的心情回归田园,脱身官场得以自我解脱。

陶渊明热爱田园乃是天性使然,他自言:“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归隐田园是其本性,就好像困于笼中的鸟回到自然一般,“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获得了天高任鸟飞的自由。回归田园,陶渊明也不因此而自恃清高,而是保持平常心,“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投身田间,祈盼丰收,在劳作的辛苦中寻求快乐。“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颜延之《陶征士诔》),闲暇时,常与亲朋好友相聚饮酒,畅谈乐事,忘怀得失。阅读典籍,徜徉书海之中,快意非常,“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其一)。他在诗文中大量描绘了田园生活的快乐,饮酒、抚琴、读书,欣喜于农家生活的安逸,在简朴的日常琐碎中发现乐趣、享受乐趣,安于平淡。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义熙四年(408),夏长风急,一场大火烧掉了陶渊明位于上京的房屋,多年积蓄毁于一旦,一家人只能暂时栖居于一条小船之上,不得不忍受饑寒之苦,生活困窘。面对现实的种种困难,陶渊明自我精神始终是自由的。在他看来,相比于宦海沉浮,经历了一天的辛苦劳作,虽然身体疲乏,但却没有更多的忧患,远离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还能够惬意地饮酒,他不禁发出感慨:“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在远离世俗的田园之中“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感士不遇赋》)。

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尖锐,以陶渊明的才学与名声,想要谋得一份差事是比较容易的,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污浊的官场。在他看来,做官违背本心,比挨饿还要难以忍受,所以他选择固穷守节。陶渊明并不追求外在的物质享受,其言:“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其一)但仅靠几亩薄田的耕种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其晚年的诗作中大量描写贫穷、疾病,“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其八),就连基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陶渊明54岁之时,接连遇到自然灾害,旱灾、虫灾、洪涝,导致庄稼歉收,生计艰难,如他写乞讨的诗:

饥来驱我去,不知竞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乞食》)

乞讨本是难以启齿的事情,陶渊明却坦然记叙,在得到主人慷慨帮助后,陶渊明又高兴地饮酒赋诗了。面对贫困生活积极乐观,他借幽默自嘲以自我调整。

陶渊明所住房屋年久失修,以至于灌木丛生。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陶渊明却并不苦恼于困窘的生活,“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其十五)。在陶渊明看来,和悠长的宇宙相比,人生是多么短暂,不应总是执着于身外之物。通过投身自然山水,饮酒赏花,陶渊明领悟了人生的通透与达观: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其五)

居住在人境也不觉喧闹,只因心中抛弃功名利禄,完全沉浸于自然之中,达到了物我为一的妙境,悠然自得,这即是王国维所言的无我之境。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屑于趋炎附势,独立而不羁。对功名“轻之若脱屣,视之若鸿毛”(萧统《陶渊明集序》)。陶渊明认为,身死之后,万事皆空:“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自祭文》)不必在乎身后之名,只求问心无愧。长期的贫困生活使得陶渊明疾病缠身,不过50多岁,便写下“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杂诗》其五),“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杂诗》其七)之类的诗句。常年生病使他对生死有着独特的思考,他在《与子俨等疏》中探讨生死:“天地赋命,有往必终,自古圣贤,谁能独免。”人生在世,终究逃不过死亡。面对死亡,不论贤愚老少,人人平等。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淡然处之: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形影神·神释》)

他以委运任化的态度去看待死亡,不必惧怕,顺其自然就好。陶渊明63岁,有感于大限将至,写下《拟挽歌辞》三首,“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人都难免一死,进而他想象死后的经历和闻见,充分体现了面对死亡的冷静,“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身死之后,是非、荣辱都不值一提。又言:“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亡不过是归于本宅,死后身体化为山川,回归自然,不用为此悲伤和恐惧,他视死如归。

陶渊明乐天知命,在看待人生中的现实问题如名利、贫富、荣辱、生死等,已然挣脱了外物的束缚,实现了精神超越现实,获得了心灵的自由。

对于陶渊明的认识,人们多赞其不慕名利、超脱旷达的人格。当时的文坛大家颜延之与陶渊明相交,互为知己,陶渊明去世后,颜作《陶征士诔》,盛赞陶渊明品格之高洁。稍后的萧统为陶渊明编撰诗集,他赞赏曰:

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陶渊明集序》)

长恨不能与陶渊明同时,可见其评价之高。到了宋代,迎来了评陶的高潮局面,大都认为陶渊明人品、诗品都独具一格,尤其以苏轼为代表,不仅创作了大量和陶诗,更倾慕其风,自言:“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书陶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对陶渊明推崇备至。此后,陶渊明便成为隐士形象的典型,与之相关的“采菊”“无弦琴”“桃源”成为固定的隐逸文化符号。

陶渊明生逢乱世,几度仕隐后,他不再随波逐流,活出了真正的自我。他在平凡的生活中完成对人生的思考,不被名利所羁绊,始终坚守本心,独立不改,洒脱自由;即便在逆境之中,也能乐观从容,坦然面对贫困、饥饿、死亡,达观自适,精神富足,这也让他成为高洁、自由、旷达的理想人格的代表。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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