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江

2023年3月2日，胃癌患者宋齐在长春切除了半个胃。从手术室出来后，宋齐混沌的意识里听见一声“爸爸”的呼唤。麻药劲儿太大，他使出浑身力气才扯出一抹微笑，心想：“当爸爸的感觉，真好啊！”儿子宋傲峰握住他的手说：“爸，老天不让你走，你要留下来补偿亏欠我的一切……”

愤怒：出走26年的父亲从天而降

2022年5月，宋傲峰“死”了二十多年的爸爸宋齐突然出现！奶奶拉着爸爸的手，老泪纵横。难道，他们的母子情要“死灰复燃”？不！已做了二十多年“孤兒”的宋傲峰，决不要这位半路杀回来的爹！

1994年春，宋傲峰生于吉林省松原市的一个贫困村，给一贫如洗的家庭增添了喜色。宋傲峰刚满2岁，母亲就因宋家太穷，和来收粮的男人跑了。宋齐一下子沦为全村的笑柄，背起行李就进了城，将儿子宋傲峰留给了自己的寡母。

被爸妈抛下的小傲峰撕心裂肺地哭，两个月不到，就因高烧引发肺炎。奶奶拿不出钱给孙子治病，托了好多人，才通过在外打工的同乡联系上了宋齐。宋齐的回应极其冷漠，扔下一句“你们就当我死了吧”，再无他话。

奶奶气得发抖，卖了家里唯一的牛，才把只剩半条命的宋傲峰救活。此后，宋傲峰仿佛一夜长大，再也没哭喊着找爸妈。而宋齐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联系过祖孙俩。

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奶奶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做些菜饼子上集市卖，日子才勉强过下来。夜深人静时，宋傲峰常常掩面哭泣，他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爸妈都不要他？

2013年，宋傲峰上高三了，成绩不错。奶奶年纪大了，走路越发吃力，还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宋傲峰实在不忍心让她继续操劳，高考时，他在考场外坐了3天，骗奶奶说自己落了榜，毅然去了松原，在汽修厂当了汽修学徒，撑起了这个家。

2020年宋傲峰回家过年，发现奶奶的老寒腿愈发严重，蹲下来都很困难。想到奶奶上农村的旱厕多有不便，他不顾两个姑姑反对，将奶奶接进城。

然而进城不久，奶奶就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天，宋傲峰下班回家，奶奶正挎着菜篮往外走。宋傲峰问她干什么，她竟说：“儿子要回来了，我去园子里挖点菜，给他包菜饼子。”宋傲峰内心一凛，奶奶居然一直惦记着父亲。想起自己缺失的父爱及奶奶的“丧子”之痛，他恨透了那个无端消失的父亲。

直到2022年“五一”，宋傲峰突然在工作时接到了二姑的电话——消失二十多年的宋齐居然回到故土！宋傲峰手里的扳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嘴唇问二姑：“他真的……还活着？”

二姑转述了宋齐的话，他称自己知道亏欠家人太多，想要回来好好孝顺老人，弥补父爱。

宋傲峰握着电话的手颤抖着，心想，明明他活着，却比死了还要沉寂，这么多年他如此狠心，现在凭什么说回来就回来？“告诉他，我和奶奶不需要他，让他哪儿来的哪儿去！”末了，他还嘱咐姑姑们千万别将自己的住址透露给宋齐。姑姑们深知宋齐对宋傲峰的伤害，加上她们也对宋齐二十多年决绝的行为深恶痛绝，齐齐将他拒之门外。

让宋傲峰始料不及的是，奶奶的老年痴呆症发展得很快，犯病的频率越来越高。2022年7月，奶奶因神情恍惚，横穿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导致头部大出血，紧急入院。宋傲峰连忙奔到医院，姑姑们也很快赶来。结果奶奶血型特殊，血库告急，病情凶险。大家立即验血，却没一个人适配。

情急之下，二姑打了宋齐的电话。宋齐风尘仆仆赶来，一眼看到了长得酷似自己的儿子宋傲峰。四目相对，两人的眼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二姑顾不上让他们叙旧，拽着宋齐就急急冲进采血室。幸运的是，宋齐和他的老母亲是同一个血型！输血后，奶奶终于脱险。看见魂牵梦绕的儿子，她以为在做梦，拉着宋齐的手左看右看：“是小齐吗？”

话音一出，宋齐的情绪一下子就崩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扇自己耳光。“妈！是我，我不配当您的儿子……”大姑二姑哭成一团。

望着他们母慈子孝的样子，宋傲峰心如刀绞。难道他们就这么冰释前嫌了？可自己凭什么要这个狠心抛下一老一小的渣爹？宋傲峰薅起宋齐的衣领把他往门外拖：“宋家没你这个人！你走！”

宋齐被推倒在地，抓住宋傲峰的裤腿说：“峰儿，爸爸错了，请你原谅爸爸……”宋傲峰眼里布满了血丝，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爸爸！”

奶奶受到强烈刺激，神志忽然恢复了正常，她赶紧劝孙子：“峰儿不气，生气伤身。”然后看向宋齐，狠下心说：“你走吧，我早就没有儿子了。”

宋齐绝望地看看母亲，又望向姐姐和妹妹，大家都无奈地将头扭在一边。最终，宋齐一步一颤地离开，宋家人心里的五味瓶也全都打翻了……

无奈：病重奶奶哀哀盼团圆

一天夜里，出院后的奶奶在梦中惊醒，嚷着要出门寻子。宋傲峰先是急得团团转，之后忽然拉住奶奶的手说：“您别出去。宋齐在家呢，我这就去喊他。”奶奶安静下来，在沙发上坐定，等着他喊人。

宋傲峰快步返回卧室。等他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件旧衬衫，戴着老式眼镜，和奶奶偷藏的照片上宋齐的样子一模一样……

老太太看见“儿子”，高兴得不行，连忙起身走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宋傲峰轻拍奶奶的后背，热泪盈眶。他默念着：“奶奶别怕，他抛弃了我们，我们不要他！只要您好好的，儿子孙子我一起当。”

纵使宋傲峰既扮儿又当孙，也无法每天守着她。一天，宋傲峰下班回家，屋里空无一人。他急得找遍了小区，也不见奶奶身影，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就在这时，宋齐居然扶着奶奶回来了。

原来，母亲出院后，宋齐一直牵挂着老母亲的病情。他不住地往妹妹那里跑，不停地忏悔。妹妹终于心软了，将祖孙俩的住所告知哥哥，并一再嘱咐他，不要再去刺激他们。

宋齐不敢贸然打扰，但他每天都会去儿子楼下“蹲点”。看到老母亲出门，他就悄悄跟在她身后，以防不测。结果，还真的第一时间发现了老母亲的异常，将人领了回来。

宋傲峰将奶奶拉过来，就要撵宋齐走，奶奶却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孙子，痴痴地念叨着：“我儿子长得跟你们俩很像。他要是还在，峰儿一定是个大学生。”两个男人双双泪目。

每天，宋齐买好早点放在门口，然后在楼下蹲守。宋傲峰熟视无睹。他想：“照看奶奶本就是你该尽的义务，但你如果想跟我们一起生活，没门！”

宋齐也不多言，像上班一样，天蒙蒙亮就来，待宋傲峰傍晚下班回家后再离开，风雨无阻。

2022年9月17日，奶奶迎来了85岁生日。大姑二姑都来给奶奶祝寿。宋傲峰订了个大蛋糕，让奶奶吹蜡烛。结果，奶奶对着寿桃许愿：“希望一家人早点团圆。”所有人都僵住了，悄无声息地看向宋傲峰。宋傲峰微微转头，看着奶奶期许的眼神，心碎了一地。为了奶奶，他走出家门，将蹲在楼下的宋齐叫了进来。

母子相认，抱头痛哭。时隔26年，宋家人终于吃上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奶奶笑盈盈的双眼始终有泪。她微抖着手拿起一个菜饼，一掰两半，分别放进儿子和孙子的饭碗里。“你们爷儿俩的口味一模一样，都喜欢吃这个。”宋傲峰拿筷子的手僵在碗边。宋齐狼吞虎咽地吃着菜饼，故作轻松地说：“一辈子最馋妈妈的菜饼子。”可任谁都能听出他的话里掩饰不住的哽咽。

大姑偷瞄宋傲峰的表情，战战兢兢给宋齐倒了杯水。奶奶声似蚊蝇：“小齐，喝点水，别噎着。”宋齐怯怯地看了一眼儿子。宋傲峰于心不忍，吃起饼子来。大家的情绪这才松弛了些。那晚，大姑二姑都留宿在家。奶奶拉着宋齐往自己的卧室走，“跟妈住一宿吧，难得像你们小时候一样，每个孩子都在，齐齐整整……”宋傲峰独自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听着奶奶房里不时传出的家常，辗转反侧。

第二天，宋傲峰早早起床，透过虚掩的房门，瞥见奶奶和大姑睡在床上，二姑和宋齐在两侧打地铺，而奶奶垂下的手居然一直拉着地上的宋齐！宋傲峰呆呆地杵在门口。宋齐微微睁开眼，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想要起身。结果，睡梦中的奶奶攥住他的手不肯撒，呢喃着：“小齐你别走，妈老了……”宋傲峰鼻子一酸，关上了房门。

那天，宋傲峰在楼下堵住宋齐，面无表情地向他宣布：“你搬过来住吧。”宋齐惊诧地望向他，宋傲峰的脸拉得老长，说：“我先声明，这全是为了奶奶。咱俩约法三章：只搭伙过日子，等奶奶百年以后，再无瓜葛。”宋齐连连点头。

此后，宋傲峰专心上班，宋齐负责一日三餐。奶奶每天有儿子孙子相伴，面色明显红润了些。

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宋齐总是想方设法观察儿子的喜好，还特意给妹妹打电话，打听儿子的口味。可宋傲峰回家吃饭总是蜻蜓点水，扒几口就撂筷子，背着奶奶的时候，更对他视若无睹。宋齐每天小心翼翼，生怕引爆了儿子。他自知儿子对自己的积怨难解，想方设法要焐热这块寒冰。

其实，老太太早就看出了这对父子的暗潮汹涌。一天，奶奶主动教宋齐包菜饼。宋齐学得认真，光馅料就调了好几遍。等宋傲峰下班，奶奶谎称是自己做的，宋傲峰一口气吃了8个。宋齐笑了，就连洗碗时都哼上了小曲。谁知，宋傲峰趁奶奶不注意，溜进了厨房，没好气地对宋齐说：“我是故意吃给奶奶看的。别以为我没看出来是咋回事。”宋齐的好心情被浇了个透心凉。

尽管如此，宋齐仍然每天拿自己的热脸贴儿子的冷屁股，并乐此不疲。每天傍晚，他都站在阳台上张望，看见儿子进了小区，立马开灶，以确保儿子一进门就能吃上热汤热饭。儿子的那张嘴，就是他一天工作质量的裁判长。可惜他的这些努力，宋傲峰从来没有回应过。

2022年冬，奶奶含笑离世。父子俩共同为奶奶操办了后事。宋傲峰按照约定，冷漠地和宋齐分道扬镳，父子再无联络。

和解：余生，我们好好相伴

宋傲峰下班后，冷锅冷灶的景象竟让他有恍若隔世的错觉，但他立刻暗示自己，一定是奶奶不在了，他才觉得孤单。他赶紧去水龙头下冲一把脸，对着镜子说：“宋傲峰，你行的！以前奶奶在村里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人过，打起精神来！”

直到2023年春节前夕，宋傲峰照例给房东缴纳租金，却被房东告知，房子已被他爸爸买下了。宋傲峰瞠目结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搅乱。虽然不用自己花钱了，但他气不打一处来：都划清界限了，宋齐又想搞什么名堂？他急赤白脸地致电宋齐：“你买房是什么意思？想干啥？”宋齐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我亏欠你的太多了，这套房子，就算是爸爸的一点补偿吧。”宋傲峰当即呆住，他不愿领這份情，把人约了出来。

父子相见，宋齐难掩憔悴，诚恳地表达了自己已立下遗嘱，待他去世后，房子自然归到儿子名下。

宋傲峰觉得匪夷所思，盯着宋齐说：“扔下我时，你怎么没回过头？现在老了，想来拉拢我了？你是想让我给你养老送终吧？天下哪有那么多破镜重圆的好事？”宋齐长长地叹了口气，颤声说：“峰儿，爸爸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就不能放下对爸爸的仇恨吗？爸爸的确做错了事，可是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宋傲峰的眼睛猛然睁大：“啥意思？啥叫时日不多？你给我说明白。”

原来，宋齐回乡前就患了胃癌，因早年自己曾买过重疾保险，他得到了一笔大额赔偿。可他却没有拿这笔钱给自己治病，因为他想留给儿子……

宋傲峰愣住了，竟不知说什么好。宋齐见儿子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道出深藏多年的过往——

当初妻子出轨，他的内心充满屈辱，一心想出人头地。可他一下场就被人忽悠，合伙人卷款跑路，他却欠下巨额高利贷。宋傲峰患肺炎时，债主正上门讨债。宋齐怕债主找到家中老小，便与家人断绝了往来。直到警察一锅端了高利贷团伙，他才得以脱困。宋齐想着，等自己经济有了起色再衣锦还乡，可他一直没混出个体面模样。时间越拖得久，他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家人，就这么走过了半辈子。查出癌症后，他不想带着遗憾离世，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母亲膝下尽孝，为儿子尽心。

宋傲峰听完，心底惊鸿一片，可他还是头往旁边一扭，说：“故事讲得不错，可是我不相信。”但接下来，他的心就已经被害怕占满，甚至记不清两人如何分别，自己又是怎么回的家……

接下来好几天，宋傲峰躺在床上不敢合眼。他盯着天花板，和父亲朝夕相处的点滴浮现在眼前。他怕有一天忽然接到姑姑电话，告知他爸爸过世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竟是那样渴望父爱！

翌日，宋傲峰再次联系了宋齐，话还是生愣愣的：“房子既然要给我，还等你走了干什么？现在就过户，省得麻烦。”

宋齐二话没说就和宋傲峰去了房产交易中心。办完手续，宋齐难掩欣慰：“爸爸现在就是走了，心里也安稳了。”宋傲峰没接话茬，匆匆离开。

让宋齐意外的是，十余天后，宋傲峰竟把房子卖了！他拿着钱，强行将宋齐送进了医院。宋齐说什么也不肯，宋傲峰拧着眉说：“我怕见死不救，遭天打五雷轰。”宋齐甩开宋傲峰的胳膊：“峰儿，爸这条命不值得救。你还有大把的人生，爸只希望你能过好啊！”说完，转身就往医院外跑。

宋傲峰冲上去，一把抱住爸爸，脱口而出：“爸，我不想这么快就又成了孤儿！”

宋齊当场僵住，他等这一声“爸”，等了27年……时间仿佛静止了，他泪眼婆娑地望向儿子满是真情的泪眼。这一刻，他终于活成了一位真正的父亲，对于父子血脉亲情的贪恋，让他再也不忍心说出放弃生命的话来。

宋齐听从儿子的安排，接受治疗。因为松原的医疗水平有限，宋傲峰辞了工作，带着父亲去往长春，在省人民医院附近租了房，专门照顾爸爸。

如今，切除了半个胃的宋齐已挺过了两次化疗，只是人消瘦得厉害。宋傲峰也像此前爸爸那样，把奶奶留下的十八般厨艺都派上用场，变着花样迎合爸爸的味蕾。

抗癌是一场硬仗，宋齐偶尔也信心不足。一次，他还拉着儿子的手，像是交代后事：“峰儿，该找对象了啊，宋家要是有后了，爸也能闭眼了。”宋傲峰嘴一噘：“爸，找对象可以，生孩子也可以，但你得给我带啊！以前我谈了一个，可人家爸妈一听说咱家没老人帮衬，硬是逼着姑娘跟我分了。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我找对象还能容易点。”

宋齐吃了瘪，微微点头：“的确是这个理儿。”宋傲峰见状，赶紧往他嘴里喂鸡蛋羹……

而今，儿子就是宋齐的信念，为了和儿子待得更久些，他也要努力活着。而有了父亲的宋傲峰，也终于治愈了童年的阴影。他曾是个没有爸妈的可怜娃，可爸爸又何尝不是十几岁就丧父的可怜人？命运对他们已如此不公，难道他们还要在彼此心口再踹一脚吗？同为天涯孤单人，唯有抱团，才能自渡，更何况他们是父子，是滚滚红尘里最亲的人啊！

宋傲峰明白，与父亲的和解，是他尊重内心的结果，也是奶奶期待的样子……

编辑/涂筠